我想写写我姑姑~~
热门 精华 2月2日 20:31 By XXXX 2千字
我一直觉得她是扫地僧那种人物~~
1是因为她比我认识的绝大多数人（搞不好是所有人）都更有文化~~~
2是因为她确实在扫地~~

我的姑姑，属虎，据说女生这个属相，若是冬天生的，命不好~~
因为她的故事，我有点信~~

认识她的人都说，如果没有WG，她肯定是清华的高材生~~高二下乡那年，她是哈尔滨最好高中的全校第一名~~171的大高个，眼睛大大的，皮肤白且薄，搁到现在可谓自然水光肌~~
我也是后来才发现，很多很多年后，她垂垂老矣，半个多世纪没有联系的同学里还有人记得她~~

但偏偏是那个没有理性的年代~~~我爷爷奶奶成分不好，大概是最不好的那种，GMT，所以抄家批斗检讨再批斗示众，一波波全不拉，等到全家下放/下乡的时候，其实反倒是松了口气的~~~

她作为长女，下乡后无依无靠，7年8年9年10年忍过去~下乡地方的当地人一遍一遍和她说你岁数太大了，又回不了城，还是在当地找个人嫁了吧~~~
那时候我爷爷已经死于大兴安岭林场，奶奶在农场身体不好，管不了她~~小她四岁的弟弟，我的父亲也在黑龙江最偏远的兵团，一年一年熬过能冻死人和牲畜的漫长冬天~~~~
在第11年的时候，她27/28岁了，经村支书介绍，嫁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30岁农村光棍~~~

事实证明，这是人生另一个悲剧，或者说最大的悲剧的开端~~
那个人能大龄未婚，是因为他连农民不算，不务农不劳作，是典型的农村“二流子”~~~
没有人替她把关，没有人帮她参谋，那已经是文革最后阶段，知青们都利用各种政策返城了，但永远没有她的份。最后绝望了，妥协了，糊涂了~~~~
我奶奶知道这事儿后，哭到昏死过去~~~

而她成了那个破败穷困农村家庭里唯一的劳动力，怀孕的时候都要下地干活~~~

生下的那个女孩，她起名叫“滨”，希望未来这个孩子能替她回到哈尔滨~~~

可是她没法陪伴滨。要去种地，游手好闲的丈夫，嗷嗷待哺的孩子，农村女性的梦魇，她都经历过，却只有更惨~~~~
滨，无人看管，自己在家里到处爬，掉进了地窖~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有毒的令人窒息的空气，让她大脑受损，成了痴呆儿。这是我的表姐，基本上一生的故事，从那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那时候我奶奶已经回城，她拿着我爷爷的非正常死亡换来的补偿金，带着滨去北京，去南京，去广州，去看所有有名的儿科脑科的医生，去给滨一个机会~~然后没有结果~~~
奶奶把滨接到身边抚养~~~说起来，我其实算是和滨一起长大的~我的小学和滨就读的残疾人学校相隔百米，放学的时候奶奶先接上我再接她~~~~只是我们从来玩儿不到一起去~~那时候我一直厌烦她，奶奶总是给滨更多的食物，还有爱，替她刷牙，洗漱，不一而足~而我却总觉得自己在奶奶心中该是特殊的，而滨是多余的那个~~

说远了，说回我姑姑~~

回城政策放开后，在我奶奶的坚持下，据说也是在一次被殴打之后，姑姑离婚了~~
姑姑读了电大，但是农村户口决定了她无法找城里的正式工作~只能在乡镇企业里当会计，一个月回来一次看滨~~

我童年时候对姑姑的印象就是这些，远远地，一个风尘仆仆的影子，穿着灰蒙蒙的衣裳，提着食品的塑料袋，大步走近喊滨的名字~~
滨对她只会叫妈妈，哭的时候也会念叨妈妈妈妈，没有能成型的话，痴痴呆呆，有时候倔强难缠。而她对滨，如珍如宝，极少呵斥。
不是没有人惦记过她的，据说也包括当年的同学，但是她为了滨，全都拒绝了~~~

姑姑一直想回城，但真正回来是90年代了~那时候我奶奶也实在带不动两个孩子了~~~我回了爸妈身边（从此开始过上了挨打挨骂的生活）。姑姑和奶奶，滨住在一起~~~通过关系，在我爷爷生前当副校长的那个大学里，当保洁，打扫教学楼。

这个工作，她一直干到退休。

我开始了解她一生的故事，是在90年代末，那时候奶奶生病，需要住到我家，姑姑和滨也一起住了进来~~

开始同住一个屋檐下，我自私地不习惯~~和姑姑和滨很少搭话~~~
关系的改善，是有天看一本古文，有生僻字，新华字典和古文字典里都没查到的那种生僻，问我爸，我爸不认识，让我去找我姑~还说如果你姑也不认识，你就是找中文系教授都未必能认识了~~
她果然认识！事实上一直到我高考后离开家，我都没有找到过一个字能考倒她~~
她看各种书，而且经常买书，她住进来之后，我省了好多零花钱~~她给我推荐哲学历史，我给她推荐王朔王小波~说起来我俩也算某种意义上的书友了~~
她挣钱很少，我生日的时候，她送了我二月河全集（当时我爱读，但只有两三本）~~~

那时候我开始对她的故事感兴趣，一点点从亲人长辈的话中拼凑起如前所述的她的一生~~~
我觉得是愤懑压抑的，但看她从不抱怨，从不萎靡，不是干活就是看书~~~现在回想那段时光，似乎也过得挺有意思~~~

闹心的也有~~
我爱看课外书，高三都没放下，只要我妈一发现，就狠狠滴说，你以后就得像你姑~~~
她的潜台词，只会读书的傻子，注定要悲剧~~~事实上，这句话，算得上最让我心梗的一句咒骂~~大概到我38、39了，开始和原生家庭和解后，才能平静一点地听这句“你就像你姑”~~此前每次都要和我妈对嚷才能消除心火~~
是不是我一直也避讳，并定义这是“失败”的人生，是不是我对姑姑也有一种高高的俯视~~~今天写到这里，我才第一次省视这个问题~~~~

她陪伴奶奶，一直到奶奶99岁高龄，在睡眠中去世。
她抚养滨，一直到滨已经四十多岁，还如同一个孩童，吃、睡和喊妈妈~~~

22年12月，姑姑在奶奶留给她的房子里去世，推测是新冠肺炎。说起来，她也已经是73岁的老人了~

我和父亲都没赶得上她的葬礼，那段时间去世的人很多，找了很多关系才安排了火化~~~

滨没有哭~~

我知道消息的时候也没有~~

但想到她走完一生，无人流泪~~我觉得非常非常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