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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看云起
命犯桃花
命犯桃花
午夜。大雨。昏黄的街灯。在楼群湿漉漉的阴影中,那个美丽的女人失魂落魄地走出来。黑暗中,她的形象宛如一朵在雨中渐渐枯萎的莲花。
  披散的被雨水浸透的长发掩住了她的脸,白色的棉布衣裙也因为雨水而紧紧贴在肉体上 ,失去了飘逸感。
  她身材高挑,丰满、性感,有一种别致的挑逗感。当一道突如其来的,无声的闪电照亮她时,她极度惨白的脸上露出诡异而神经质的表情。
  她慢慢地走。慢慢地走。
  街灯下,她突然站住了。冲着雨夜幽暗的远处,她露出了某种笑容。
  那是一种暧昧的笑。一种狰狞的笑。一种神经质的笑。
  像是狼人在月圆之夜的仰天长嚎。
  她突然独自露出的笑容,给人一种极度毛骨悚然的视觉冲击。
  她的牙齿在黑暗中显得很白。非常白。非人的白。
  这是一部低成本鬼片《命犯桃花》的拍摄现场。雨是假的,街道、楼群、路灯也是假的。只有那种阴暗的湿漉漉的感觉是真实的。
  只有那个女人的美丽是真实的。她被水湿透的形象此刻非常性感,迷人。
  她的表情是如此凄冷。事实上,那已不再是表演,而是此刻她真实的情感表达。这是影片杀青的最后一场戏了,可是,坐在一边的导演却怎么也不喊停。
  她已反复在雨水中走了十几遍,露出了十几次所谓的某种微笑。
  得到的答案每次都是,不对,再来一次。
  《命犯桃花》这部戏,在某些娱乐小报的宣传中早已经变成了某种笑话,一个笨蛋导演,一个笨蛋编剧,一个花瓶式的白痴女演员,拼凑着一部完工遥遥无期的烂片。
  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在热切地等待着导演喊停,可是那个叫陈勇的笨蛋导演不知道怎么了,脸色阴沉地坐在那里,似乎只会命令重来。
  “不对,感觉不对。再来一次。”陈勇喊道。
  这回,那个叫罗娟的女演员没有转身往回走,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盯着陈勇看。
  片场中静得有些阴森。脚手架上喷水的场工,摄像师,以及站在导演后面的那个笨蛋编剧,每个人都无声等待着下一步的事态发展。
  那个笨蛋编剧叫刘泉。剧本一改再改,剧情却依旧难以自圆其说。直到两天前,他才想出了这么个含含糊糊的片尾。勉强获得了制片和导演的认可。
  好在,这已然是最后一天的拍摄了。大家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你他妈干吗呢?发什么呆啊?回去再走一次。”陈勇从导演椅上站了起来。
  罗娟不动。她只是目光凛冽地盯着陈勇。
  阴郁幽怨的目光。
  “你他妈聋了?”陈勇喊道。
  “导演,我想问问,我的感觉哪里不对?”罗娟强压着心中的怒气,尽量平静地说。
  “你笑得太贱了。太淫贱了。不是这种感觉,完全不对。”
  罗娟的眼睛中突然有了泪光,但她的语气依然平静:
  “我怎么笑得淫贱了?”
  陈勇冲到罗娟面前,突然用手托住了女孩的下巴:“我他妈用你就是个错误,你哪会演戏啊?你连笑都不会。刘泉剧本上是怎么写的,那是某种神秘的微笑,不是他妈的贱笑,淫笑,傻笑。”
  全场静默。静得仿佛深夜的墓穴。
  突然,啪的一声脆响。
  罗娟似乎是用尽了平生的力气给了陈勇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记耳光打得实在是太突然了,陈勇完全没有想到,一米八几的一条大汉竟然被打得身体晃了两晃,差点摔倒。
  女演员会抽导演的耳光吗?站在一边看戏的笨蛋编剧刘泉内心忍不住叹息。这是怎么了?何苦呢?结婚有什么好啊。
  女主角罗娟和导演陈勇是两口子。虽然对外不公开,可是剧组里所有人都知道这回事。他们是两口子。
  “陈勇,我告诉你,老娘他妈的受够你了!”耳光过后,罗娟愤怒地盯着陈勇。
  “你妈逼你他妈疯啦?”陈勇愣了片刻,也突然发作了。他用力推了罗娟一把。罗娟重重地跌坐在了湿漉漉的地上。
  倒地的时候,她白色的衣裙翻卷了起来,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穿的内裤同样是薄薄的近似透明的白色的。在两腿间,白色内裤中的黑色三角区若隐若现。
  疯了,疯了。刘泉内心里摇头叹息。可是,他只能站着不动。所有的工作人员都面无表情地站着不动,虽然心里可能都在笑。
  跌倒在地的罗娟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她挣扎着站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接着冲上去继续抽陈勇的耳光。
  罗娟的耳光雨点般向陈勇打去。陈勇狼狈地抬手抵挡着那个突然狂躁的女人的袭击。陈勇的内心比他此刻的处境更加狼狈。
  “你他妈还没完了?”陈勇腾出手,狠狠地回了一记耳光给罗娟。
  罗娟再次被抽倒在了地上。
  陈勇难以置信地看着罗娟,像个拳击手似的喘着粗气。
  罗娟早已经泪如泉涌。
  “陈勇,咱俩完了。回去咱们就离婚。婚前协议我还留着呢,存款,房子,还有车,全都是我的。你一分钱都没有了。”
  “别操蛋了,你他妈想什么呢?”陈勇回到监视器前,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了一支。
“陈勇,我告诉你你别臭美了,你以为你真是什么导演啊?你以为人家真愿意给你投钱拍戏啊?我不怕实话告诉你,如果没有我,这部烂戏根本没人投钱。你他妈整个就是一个靠着女人吃软饭的老白脸,还他妈整天在外面吹牛逼呢。”
  罗娟本来已经爬起来,慢慢走到了摄影棚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凛冽地站住,一句一字口齿清晰地羞辱着陈勇。



  “你妈逼你再说一句?!”陈勇的脸红了,他想冲上去痛打那个羞辱他的女人,可是,这时候,陈勇的手机却突然响了。
  陈勇看看罗娟,又低头看看手机。调整了一下呼吸,接起了电话。
  “大勇,戏拍完了吗?”电话是制片人李森林打来的。
  “拍完了。刚完。”陈勇尽量挤出一丝笑容,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是那么沮丧。
  “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感觉不错。”
  “那就好。祝贺啊。我和田小军在小扬州酒楼呢,忙完就赶紧过来吧,带上罗娟,我给你们庆功。最后一场戏了。不容易。”
  罗娟早已不知去向。片场中,只剩下了编剧刘泉,摄像李力,以及美工许东等一干茫然呆立的男人们。
  2
  李森林是一个四十五岁的秃顶男人。不知道是他所从事的工作改变了他的性格,还是他天生的性格就适合他所从事的工作,他看上去很憨厚,很精明,很和善,很狡诈,很老于世故,又似乎并不太圆滑。
  李森林一看到陈勇就笑了,连声道辛苦。
  “哟,罗娟怎么没来啊?”李森林看看跟在陈勇后面的几个男人。
  “她淋雨,受了点凉,身体不舒服。”陈勇支吾着说。
  “过来喝点酒嘛,热闹一下就好了。”李森林看着陈勇,“要不我给罗娟打个电话?”
  “算了,让她休息吧。这孩子,就是不懂事。”陈勇应付着。
  “戏拍得还好吗?”制片主任田小军插话问陈勇。
  陈勇看看田小军,没有回答他。
  田小军于是整晚知趣地没有主动说过话。
  那顿晚饭吃得有点沉闷,没有一点结束工作的喜悦。除了场面上的一些客套话,诸如感谢,辛苦,几乎没有人主动挑起话题。
  刘泉感觉那顿饭漫长得像是整晚的漫漫长夜,可是,结束的时候看看表,其实只吃了一个半小时。
  席间,李森林的电话不停地响,然后,他不停地走到酒楼包间外面去接听电话。而平时电话不断的陈勇,却没有接到过一个电话。他只是不停地发着短信。刘泉猜想,他所有的短信,应该都是发给罗娟的。
  走出酒楼的时候,天竟然真的下起了雨。虽然雨不大,但是雨点却很冰冷。入秋了。
  田小军对走在旁边的刘泉低声说:“晚上找地儿玩玩去吧,也该放松一下了。”
  没想到这话却被李森林听了去。他打着哈哈:“是啊是啊,哥几个是得放松一下了。这段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太辛苦了。小军,开发票,到时候拿给我报了。”
  “老李跟我们一块去吧。”田小军看看李森林。
  “我就不去了。最近太忙,同时赶着三部片子,都好长时间没回过家了。今晚上怎么也得回家看看老婆孩子去了。”
  “好男人啊。”
  “马马虎虎。马马虎虎。”李森林笑的时候,一嘴黄牙暴露无遗。
  3
  那一晚,去夜总会玩的一共四个人。制片主任田小军,编剧刘泉,摄像李力和美工许东。四个人年纪都差不多,一水的三十出头。所以,到了夜总会没多久,他们就全喝高了。
  刘泉觉得很有趣。平时木讷的李力和许东,即使喝高了也依旧木讷。搞得他们身边陪酒的女孩还以为他们不高兴呢。
  而平时办事一板一眼有条有理的田小军,喝完酒竟然是个无赖,他不停地要求摸小姐的某个部位。被小姐婉拒后,他开始半真半假地粗暴地扒小姐的衣服。而且竟然还真让他得逞了。扒光了陪自己的那个小姐后,他又开始向陪李力和许东的小姐下手。吓得那两个女孩一边躲闪一边哇哇大叫。最后,她们全都被田小军剥得精光,然后摸了个痛快。
  整晚,他们就是在互相拼酒,扒女孩衣服,然后女孩们又默默重新穿好,然后田小军再次去扒的过程中,让时间迅速地消磨掉了。
  中间,李力和一个女孩一起走出了包厢,说是去买烟。刘泉去上洗手间的时候,惊异地发现他们竟然在另一个包厢里热火朝天地干上了。透过包厢门的小玻璃窗口,刘泉发现平时内向木讷的李力在做起那件事来一点也不内向。李力的勇猛威武大开大合的动作风格与他工作时的表现简直判若两人。
  当他们像没事人一样双双回到刘泉他们身边时,刘泉发现李力又重新恢复了木讷的本色。而且,整晚,李力没有再和那个女孩说过一句话。
  刘泉有个毛病,在喝高的整个过程中,整个很HIGH很高兴的过程中,会突然有某个时刻情绪低落。刘泉情绪低落的时候想到了两件事,第一是陈勇和罗娟。刘泉记得他刚刚认识他们时,两个人简直像是初恋情人般甜蜜。在这部戏拍摄的前半程,两个人间的关系似乎也没什么异样。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就发现陈勇和罗娟的关系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今天,夫妻二人如此失态地争吵事实上只是从前的微妙变化的一个总爆发。似乎从影片拍摄到将近一半的时候,刘泉就预感到,陈勇和罗娟总会有这么一天。
第二件事是关于刘泉自己的。这部戏,因为是成本低的小片子,所以刘泉的酬金只有八万块钱。而其中的四万块钱,要等到明天才能结。明天是剧组正式停机解散的一天。可能是自由职业者长期没有稳定收入,缺少安全感的原因,刘泉每每在工作完成后等待结款的前一天,内心就会剧烈地焦灼不安,莫名其妙地感觉明天似乎会出些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让他辛辛苦苦的劳动最后化为一堆泡沫。



  为了排遗这种焦灼,除了用“性”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己,刘泉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当酒喝到让人欲望膨胀的时候,刘泉也决定像李力那样干一次。
  刘泉感觉他似乎被那个女孩牵着手,在夜总会七扭八拐的长廊里来回转悠好几圈,才找到了一间相对安全隐秘的空房间。感觉像是走在一场漫长的梦境中。可是,刘泉的运气实在是很差,做到一半的时候,房间里突然闯进了一个走错房间的醉汉,那家伙推门进来发现不对头后,并没有识趣地马上离开,而是醉眼迷离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是那个女孩先发现的,她惊叫一声,一下把刘泉从身上推了下去,然后冲那个醉汉厉声地尖叫:“你干吗呀?”
  刘泉赤裸着身体躺在地毯上,酒有点醒了。他有点懊恼,隐隐约约感觉这似乎是某种不祥事件的前兆。女孩劝走那个醉汉,想接着为刘泉服务时,刘泉已完全没有了感觉。
  接下来的事,刘泉感觉他像是在被那具温热的异性肉体在迷奸着。而且,那个女孩的力量竟然是那么大,那么有冲击力。她骑在刘泉身上,每发一次力,刘泉就感觉自己像是个被奸污的少女一般无助。
  4
  后半夜,当刘泉他们从夜总会里出来的时候,发现雨竟然下得很大。哗哗哗的雨声和潮湿的浸人的冷意,让几个人的酒意多少醒过来了一点。刘泉冲着夜雨发了会儿呆,回想此前像梦境一样的荒唐经历,对田小军感叹说:
  “我感觉咱们就像是四个大萝卜,大水萝卜,让人家胡乱冲洗了一通,然后又给扔了出来。”
  田小军哈哈大笑:“至少把咱们洗干净了。”
  “没错。把咱们的钱都洗干净了是真的。”
  他们是坐着田小军新买的一辆日产天赖来的。当田小军嘟一声打开车的电子锁时,刘泉忍不住说了句自田小军拿到这辆新车后一直没机会说出口的心里话:
  “傻逼才开日本车呢。”
  “没错。哥们就想当傻逼。有些人想当傻逼还当不上呢,他们最多也就开开奥拓。”
  这里面,只有刘泉是开奥拓的。这里面,事实上,只有靠写字为生的刘泉最穷。
  完全是鬼使神差,刘泉趁着酒意一把夺过了田小军手中的车钥匙:“今晚上让哥们也过过当傻逼的瘾。”
  “操,你来你来,随便撞。哥们儿这车反正上的是全险,我无所谓。过两年反正我还得换车呢。”田小军一边说,一边无奈地看着刘泉手中的车钥匙。
  “对。你再换辆丰田陆地巡洋舰,争取变成个更大的傻逼。”刘泉说着,坐进了驾驶座。
  当打着火,启动车的时候,刘泉怎么都不会想到,前面等待他的不是回剧组的雨中夜路,而是暴雨中,他最黑暗的命运深渊。
  “哥们儿,你喝了酒,可别走大道。咱们走小路吧。”副座上的田小军提醒着刘泉。
  “操,这点儿警察早回家睡了。而且还下着这么大的雨。”
  “还是走小路吧,见小路就拐,越黑越好,万一让巡逻车逮着咱们就完了。咱这可不是一般的酒后驾车,咱们这可是酒醉驾车,要吊销驾照的。”
  后座上的李力和许东听田小军这么说,同时笑了:“多大的酒都给心疼醒了。”
  刘泉后来已经想不起来他为什么要选择那条连路灯都没有的小路了。他们就是那么鬼使神差鬼迷心窍,对死神冥冥中的召唤毫无预知。
  没有路灯,刘泉只好打开了远光灯。可是,路总是看不清。好几次,他都感觉前方似乎有人,踏完刹车,才知道是某种错觉。
  车咯噔咯噔地,像只兔子在蹦似的在路面上行驶着。
  “操,你丫会开车吗?”后座的许东被晃得实在忍受不住,不得不发表自己的不满了。
  刘泉实在想不起是怎么出的事了。他想他一定是被酒精弄得迷糊着了几秒钟。睁开眼的时候,他只记得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嗖的一下,以极快的速度向自己飞来。
  砰的一声响过以后,刘泉最真切的感觉是,那不是影子,那是一具真实的肉体被自己撞飞了出去。即使这样,刘泉依旧没有刹车,他的脚像粘在了油门上,怎么都拿不下来。
  车刹住的时候,刘泉知道已经晚了。车子像是冲过了马路牙子似的颠了两下。凭感觉,他不但把那人撞飞了,而且还在那个人的身体上辗了过去。
  刘泉眼前立刻就是一黑。
  两年前,刘泉第一次摸方向盘的时候,他想象过也许某天自己会因为开车而惹上些麻烦。他想象起撞人这类交通事故时,总是首先想到医院,想到赔偿医药费,想到事故受害人一方或多或少的敲诈和纠缠。所以,事实上,他一直开车非常小心。两年来,他从来没有追过尾,甚至连红灯都没闯过。
没想到,这一次,他从前所设想的那些麻烦一概都没有出现,他竟然直接把人撞死了。而且是结结实实地给撞了个稀巴烂。
  刘泉走出汽车,看到死者在自己的后轮部位,脑袋正好被前轮辗过,停在后轮的位置上。那是一个女孩,因为脸已经没有了,所以无从判断她的年纪,她穿了一身洁白的衣裙,短短几分种,上面已经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浸得仿佛国画上的乱梅配山水了。



  那个女人的脸完全变形了。借着那辆日产天赖的尾灯红光,刘泉看到了他今生所能看到的最恐怖的一幅画面。
  张开的惊恐的变形的嘴。
  粉碎的鼻梁,被压力挤爆的眼球。
  那已经不再是一张人的脸了,在尾灯的红光映照下,那简直就是一盘西红柿炒鸡蛋。
  女孩的裙子可能是在被撞出的瞬间兜了风,现在乱七八糟的盖在她的前胸,裸露着两条肉感的大腿。她的一条小腿被车轮辗断了,莫名其妙地跑到了尸体的两条大腿中间。
  刘泉估计自己的脸色应该很差,因为他看到田小军,许东,李力,每个人的脸色都是失血般的惨白,怎么看都像是太平间里尸体的脸色。
  刘泉傻了,回头问田小军:“怎么办?”
  田小军比刘泉更傻,毕竟车是他的,是他新买的,屁股还没坐热呢,刚刚不到一个月,就出了这事。
  “操!”田小军嘟囔了一句,脑子一片空白。为了一时的仗义,这下算完了,车主的连带责任不算,关键这车以后他可还怎么开?这可是凶车啊。
  “跑吧。”这句话是李力说的。
  李力说:“跑吧。跑了算了,反正也没人看见。这种地方,不会被查出来的。”
  “上车。上车赶紧走。”许东也反应了过来。
  只有刘泉没反应过来:“尸体怎么办呢?给她搬哪去啊?”
  “操,你问我我问谁去啊。你丫爱搬哪搬哪,你要是喜欢搬回你们家吧。”田小军已经返身往车里走了。今后,他不会充许刘泉再摸一下他的车了。
  “去你大爷的!”刘泉忍不住愤怒地骂了田小军一句。
  怎么知道这具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不会自动地跟着刘泉回家呢?做朋友的,这个时候,说这种话,难怪刘泉会发作。
  田小军站住了,他看看刘泉,以更抓狂的眼神盯着刘泉:“我去你大爷的!”
  似乎还不解气,田小军又更加凶狠地接着骂道:“我操你祖宗八代!”
  刘泉没再还嘴。片刻,刘泉看看田小军:“算了算了,上车算了。”
  “算了你大爷!”田小军不依不饶,继续凶狠地泄愤:“你妈逼不是你丫的能出这事吗?哥们儿他妈的算是让你害了。”
  雨越下越大了。雨点打在车窗玻璃上的声音让刘泉有种生命走到终点的幻灭感。他坐在车后座,闭上眼睛想静静神,那张被车轮辗变形的女人的脸立刻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5
  《命犯桃花》剧组设在城郊一家残破的小招待所的第三层。刘泉的房间在楼道的最深处。
  当刘泉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已经像患了强迫症一样,把那张恐怖的面孔不停地回想了成百上千遍。
  像被菜刀拍扁的烂西红柿一样的脸。
  那张脸顶在一袭白色的随风飘飘的衣裙上面。
  衣裙下露着被轧断的手脚,随着衣裙不停地晃动。
  那张脸上,那被轧烂的眼睛虽然无比空洞,某些时刻,在盯着刘泉的时候,还是能够发出凛冽的寒光。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痛苦的呻吟,无比凄厉,无比妖邪。
  “还命啊,还命!”
  那个鬼魂一般的死者飘荡在刘泉的脑海中,死死地纠缠着刘泉。
  闭上眼睛,刘泉便感到她就趴在窗外,在盯着刘泉看。
  有时候,刘泉又感觉她似乎是站在门外,等待着刘泉开门相见。
  或者,她就躲在卫生间里,等着当面向刘泉索命: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事实上,这是《命犯桃花》这部戏里罗娟的台词。
  罗娟演的那个凄厉的女鬼就是这么出没在镜头中的:“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刘泉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在写剧本的时候,不能写点别的温和点的台词呢。现在,他写在剧本里的语句,经过罗娟的演译,变成了某种真实的力量,开始侵扰自己的灵魂深处。
  6
  事实上,刘泉在床上就躺了半个小时,他就重新坐了起来,穿好了衣服。他决定做一件事,做一件能够摆脱内心幻影困扰的事情。
  他鼓足勇气,轻轻地打开了房间的门。
  深夜的长廊竟然会显得那么幽暗,那么狭长。
  刘泉轻手轻脚地往楼下走。但是,他还是感觉自己的脚步声很重。
  你要干吗去?你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呢?刘泉在心里问自己。
  他到了楼下,坐进了自己的奥拓车里。然后,呆了片刻,他决定还是开车回到肇事现场去看看那具女尸。
  他已经想好了,他可以假装是路过的,突然发现了一具尸体,然后报案。
  刘泉还记得那个出事地点。非常偏僻,是一条河边的小路。河的对岸,是一片新建的居民楼小区。河的这边,是即将拆除的旧式民房。可能那些民房里已然没有了居民。否则,刘泉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里没有一点点灯火。
刘泉的车重新开回了那条河边小路上。那个肇事地点,他命运深渊的失足点。
  当他看到灯火的时候,刘泉才知道,他已经把那条小路重新走了一遍了。他重新开到了大街上。他竟然没有发现那具女尸。于是,刘泉又调转了车头,重新去找。
  还是没有找到。



  刘泉仔细地回想,感觉出事地点的路边是一片荒芜的杂草丛生的空地。而来回开了几遍后,刘泉发现路边有空地的那个路段只有一处。
  肯定是在那里出的事。但是,那里根本没有那具女尸!
  那具面孔狰狞的女尸。
  刘泉不敢下车,他坐在车上,仔细地辨识地面上是否有血迹。因为雨还是一直在下,路面上没有任何曾经有过血迹的样子。这让刘泉无比茫然。
  刘泉停下车,望着黑暗中那片生长着杂草的空地。突然,刘泉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在那草丛深处,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于是,“还我命来”的声音和形像再次袭击了刘泉。巨大的恐怖感倾刻吞噬了他。
  雨夜的荒草丛中,一个白衣女人吊着眼睛吐着舌头慢慢向刘泉走来。刘泉被吓得几乎失去了几秒钟的意识。不是幻觉,那绝对是一具真实的肉体。
  嗖的一下,白衣女人的身影又不见了。淹没在了黑夜中,淹没在了荒草丛中。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刘泉直接挂上了二档,然后小车箭一般地飞驰了出去。刘泉被吓得落荒逃走了。
  7
  她肯定是死了无疑。不可能活着。刘泉不相信一个人被轧成那个样子还能活着。难道那具女尸自己走了?或者,她当时还残留着一口气?然后慢慢地爬进了荒草丛中?
  即便如此,刘泉断定,她肯定也会死在那堆荒草中。她不可能活着。那辆日产天籁的车轮整个轧过了她的头颅。
  她不可能活着了。
  卧室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那绝不是人类所以发出来的声音,如此刺耳、尖兀……惊叫声立刻像有形实体般填充了整个空间,给了刘泉一种极大的受挤压感。
刘泉是被楼道里的吵嚷声惊醒的。事实上,凌晨他一路心惊胆颤地回到剧组,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勉强合上了眼。
  刘泉拿出手机看看时间,他才睡了三个小时。醒之前,刘泉正梦到自己在一个冷风呼啸



的下午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那是一片荒凉的山丘,四周全是黑压压看不清面孔的人。刘泉跪在地上,枪顶到后脑勺的时候,他一身冷汗地醒了过来。
  楼道里,似乎拥堵着很多人。声音杂乱。
  “有话好说,别动手。”有一个声音在高声喝斥着。
  刘泉听出来,那是田小军的声音。
  “你们跟我急一点用也没有,打死我管用吗?等我们制片老李来了,不是什么事都解决了嘛。钱都在他身上呢。”
  这是陈勇的声音。
  刘泉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确定不是警察寻迹而来,抓捕自己的,放下心来。
  外面似乎又在动手了。至少在互相推搡。有一具身体撞到了刘泉房间的门上,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
  “操你大爷的你丫还没完了?”陈勇的声音。
  “这种事我们经多了,告诉你剧组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接待,好几回了,不结账,偷偷整理好东西就撤了。这几个月的房钱饭钱让我们找谁去呀?”这是招待所所长的声音。
  “我们不会干这种事的。我你还信不过吗?”这是田小军的声音。
  “我他妈谁都不信,我就知道你们说好今天结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人都要撤了,钱呢?”
  刘泉大体上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从床上坐起来,点了一支烟。昨晚的事情,仿佛是梦境,若有若无。他多么希望那是梦啊。此刻,他不敢再去回想。
  抽完烟,刘泉走到卫生间洗漱。在镜子中,他看到自己的气色很差。脸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浮肿,眼睛也红肿得几乎睁不开,眼白上的血丝多得像是得了红眼病。
  这时候,突然响起了粗暴的敲门声。
  声音很急。一声比一声重。
  “刘泉,刘泉,醒了到我房间来一趟。”
  是陈勇的声音。
  草草洗漱了一下,刘泉去开门。打开房间门的时候,他发现楼道里竟然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2
  陈勇住在刘泉对面的房间。刘泉轻声敲了敲门,没有回音。片刻,他推开门,看到陈勇和田小军颓丧地坐在沙发上。
  “你找我?”刘泉看看陈勇。
  “把门关上。”陈勇示意刘泉坐下。
  刘泉关好门,“出什么事了?”
  “操,说好的今天结宾馆的账,可李森林到现在还不来。这不正坐蜡呢嘛。”
  “还有些临时演员也等着结账呢,赖在宾馆大堂堵着呢。”田小军补充说。
  “给李森林打电话啊?”刘泉看看陈勇。
  “打了。手机一直关着。”
  “家里呢。他昨晚不是说回家看老婆孩子去了吗?”
  “也打了。不在家。”陈勇摇摇头。
  “看屁老婆孩子,老丫的。他老婆说他昨晚根本没回家,而且他还对老婆说,他挺忙的,得过几天才能回家呢。”田小军补充道。
  刘泉叹了口气。
  “我们哥俩轮流给丫的打电话,打了快一上午了。手机就是不开。”
  “是啊,本来想的是咱们组里也没剩几个人了,偷偷撤了就算了,没想到让人家宾馆经理给看出来了。”陈勇低头干笑了两声。
  “这孙子是他妈真不干好事。打电话到他家,他老婆还急了,说李森林那么长时间没见到人影了,家里人都快忘了他了,还问我们要人呢。说我们见到他无论如何得让他回趟家。”田小军说着,低头点了支烟。
  刘泉抓抓脑袋,想了想,说:“会不会在其他的那两个剧组?他不是同时盯好几个组呢吗?”
  “也联系过了。都说没见到他。”
  “这样啊。老李的情人那儿你们联系过吗?”
  陈勇和田小军的眼睛同时亮了一下。
  “这李森林有情人吗?”
  “不知道,我就是这么按常理一瞎猜。”刘泉说。
  “搞不好真是这么回事。”陈勇看看田小军。
  “不过,他要是有情人至少咱们也该知道啊。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么多花花事。”田小军沉思着。
  “是啊,我也不知道。从前有一次,李森林也是玩失踪,结果丫就躲在家里,支着他老婆说他不在家。会不会这次还是玩这招?”
  “应该不会吧。他何苦这么做呢?”刘泉看看陈勇。
  “不行的话,我看也只好去他家堵他去了。现在这么多人堵在咱们门口不让咱们走。你说这他妈叫什么事啊?”
  “你们俩去吧,我在这儿顶着,留在这儿给他们丫的当人质。你们速去速回,我看比咱们哥几个呆这里干耗着强。”田小军说。
  3
  陈勇的车开得飞快。刘泉坐在旁边,感觉头昏得要命。那张狰狞的死人的脸又出现在了刘泉的眼前。
  片刻,刘泉开口问陈勇:“听说你认识交通队的人,是吗?”
  “是啊。怎么了?交通队的,刑侦大队的,我都认识。”
  刘泉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把昨天的事情告诉陈勇。于是,把怎么喝的酒,怎么开的车,怎么撞死的人,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陈勇不动声色地听,好长时间没说话,只是偶尔同情地瞟一眼刘泉。
  事情讲完了,刘泉感觉心里莫名其妙地竟然好受了一些。
  “没事。”陈勇安慰刘泉,“这种案子,一般破不了。过一段时间,你自己忘了也就好了。”
  “你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有没有立案什么的?”刘泉想了想,说,“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昨夜里我再次回去看的时候,发现尸体竟然不见了。一点儿出过事的痕迹都没有。”
  “嗯。我看情况帮你侧面打听着。”陈勇点点头,然后就此不再开口。
  4
  李森林的老婆是个颇有些妖艳姿色的四十出头的徐娘。因为是单凤眼,所以,看人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她正在勾引你的错觉。长期当全职太太,生活的寂寞让这个徐娘多多少少有些神经质。
  徐娘一看见陈勇就立刻滔滔不绝地骂上了李森林。
  “怎么,他昨晚上是说回家看老婆孩子的吗?这个没人性的东西,上外面去鬼混就鬼混吧,干吗拿着我们娘俩打幌子啊?你说说,他这人是什么玩意儿啊?他都多长时间没着过家了啊,天天说忙,天天说在搞事业。搞个屁。搞屁事业,拍那些破电影破电视剧的叫屁事业啊。我看他就是在外面搞逼搞得欢。”
  “这……老李不是那样的人吧。”陈勇吞吞吐吐。
  “唉哟喂,大勇,你可不知道李森林那人,他花着呢。怎么你们都看不出来他花吗?我告诉你真不是那么回事。”
  徐娘嘟噜了一串李森林从年轻到如今的风流韵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告诉陈勇和刘泉,他们家老李还有一套房子。
  会不会李森林在那里呢?
  “这是今年我们刚买的房子,一直空着,刚刚装修完,晾着呢。年底我们才打算搬进去呢。”
  陈勇和刘泉互相看看。
  “我怎么没往那方面想呢?”徐娘点了支烟,“这老李要是经常这么无故失踪,那一定是外面有人了啊?合着这新房子倒成了他的淫窝了。”
  陈勇和刘泉同情地看着女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大勇,这样,你开车,咱们一起奔过去看看。要是老李真在那儿呢,你们把他带走,先忙你们的正事,回头我再跟他算账。要是真有小狐狸精在那儿,让咱们给生生地撞上了,你们可得向着我,把那个小婊子好好收拾一顿。”
  5
  徐娘坐到了陈勇的副驾驶座,把刘泉挤到了后座上。徐娘给陈勇指路,车飞奔向李森林隐秘的新居。
  刘泉心里叹息,这是什么事啊?剧组里一堆麻烦事等着擦屁股呢,为了请财神爷,导演和编剧竟然还得义务帮着这个女人去捉奸。
  当徐娘指挥着陈勇拐进一条河边的小路时,刘泉突然感觉出某种不对劲。然后,刘泉被惊得毛骨悚然。那一片已然没有人住的等待拆迁的旧式民居,那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河对岸那一片新建的住宅区,这不就是昨晚他开车肇事的地点吗?
  昨夜那滂沱的大雨,大雨中车轮下惨死的女人,刹那间逼近到刘泉眼前。刘泉立刻出了身冷汗。
  “看!对面,”徐娘指着车窗外的那片高楼,“那就是我们老李新买的房子,拐出去,到了河对岸就是了。”
  刘泉内心冷得像是掉进了冰水里。如果昨夜,对面高楼里,某个无聊的家伙睡不着觉,他站在窗前,会不会恰好目睹了他开车撞人的全过程?如果那个家伙是个喜欢拿着望远镜到处偷窥的人,他们的面孔会不会一一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答案是否定的。即使有人会看到,刘泉想,由于夜太黑,距离也太远,事实上,想看清楚他们的车和人,是完全不可能的。
  可是,这个被人暗中目击了一切的念头却让刘泉感到恐惧。虽然他也知道,这叫做贼心虚。
  6
  李森林买的那套新房子是所谓的高档住宅区。
  小区里很干净,也很安静。刘泉奇怪,整个小区像一座死城。除了他们三个人,竟然没有看到一个人在小区里走动。
  楼道里也一样,很干净。很安静。除了他们三个来捉奸的人,同样没有看到一个人。
  当徐娘领着陈勇和刘泉走下电梯的时候,徐娘告诉他们:“现在公寓里的住户还很少。基本还没有住人呢。”
  刘泉和陈勇面无表情地同时点头。
  走到一户门前,徐娘掏出钥匙开始蹑手蹑脚地开门。不知为什么,刘泉有些想笑,他突然有种感觉,他们肯定是白跑了一趟,李森林不可能在这里。他不可能躲在新买的房子里和别的女人鬼混。他难道不知道他老婆有这里的钥匙吗?最安全的方式应该是去开房间,或者上女人那里去的可能性都比他把女人带到这里来的可能性大。
  可是,刘泉想错了。门打开后,他首先看到的就是李森林的衣服和裤子。
  那恰恰正是昨天他穿的衣裤。
  他们走进房间,徐娘立刻炸雷一声喊了起来,冷不丁吓了刘泉一吓。
  “李森林,你给我出来!”女人喊道。
  没有声音。
  房间里像死亡一般的沉寂。
  “李森林,你给我出来!”女人又尖叫了一声,然后直奔卧室。
  卧室里没有人。
一张双人床,铺得整整齐齐,平整得就像是酒店里面刚刚被服务员打扫过一样。
  在床头,女人发现了他老公的内衣和内裤,还有几只没拆封的安全套。她拿起来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恨恨地扔在了地上,转身继续搜查。
  刘泉悄悄地从卧室退了出来。
  公寓里面没有什么住过人的烟火气,因为客厅里还没有摆放家俱,像这片小区和公寓的楼道一样,房间里显得过分的干净和安静。
  趁女人挨间去寻找李森林踪迹的时候,刘泉走到窗前,他发现,站在这里,恰好能够看见他昨夜的肇事现场。不过,和他此前的判断一样,距离实在是过远,即使是用高倍望远镜看,也只能看个大概,再加上是雨夜,赶巧了,站在窗口的人最多能看到车撞人的刹那。其他的细节,即使那个人好奇心很重,有意想了解,那也是不可能的。
  刘泉转过身,想和陈勇说点什么,却发现陈勇面无表情地站在客厅的一角,脸色非常难看。刘泉压抑住了自己想倾诉的欲望。他突然觉得在车上的时候,他和陈勇去说昨夜的那件事都属于多余,他应该和当时在场的田小军等人定立一个攻守同盟才是真的,从此大家都闭口不提此事,就此完全遗忘掉它。
  就在这个时候,刘泉突然听到了卧室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那绝不像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如此刺耳,如此突兀。那是女人受到极度惊吓后,拼尽了体内所有能量发出的最高分贝的尖叫。惊叫声立刻像有形实体般地填充了整个空间,给了刘泉一种极大的受挤压感。
  刘泉和陈勇四目相对,同时被这声尖叫惊出了冷汗。
  接着,他们听到了咣当一声巨响。那是肉体摔倒在地板上所发出的声音。
  刘泉和陈勇奔向卧室,他们看到徐娘已然昏倒在了卧室卫生间的门口。
  卫生间有一个男人。
  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低着头,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
  刘泉的头皮几乎炸了。
  那个男人赫然就是李森林。
  他的双手被反绑着,双脚也被捆着。
  几乎是五花大绑。
  一丝不挂。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耷拉在两腿间。李森林低着脑袋,那个样子仿佛在背着手兴趣盎然地研究着自己双腿间的那团东西。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那团东西永远也无法挺立起来了。事后,经过警方验证,他的阳具事实上曾经被刀子割过,虽然没有被完全割下来,但也仅仅是连着一层薄薄的皮而已。
  尸体受到了某种程度的虐待。李森林的眼睛也被毁掉了,两只眼球被生生地抠了出来,不知去向。
  经法医鉴定,他是被勒死的。同时,胃里发现了过量安眠药。那些安眠药虽不足以致命,但却足可以让他两天昏睡不醒。
  他是被人下了药,在昏睡中,任人玩弄,虐杀的。是什么人会对一个老男人的身体这么仇恨呢?或者说,会对一个老男人的身体这么感兴趣呢?
  7
  是刘泉拨打的110。巡警在十分钟内赶到了现场。然后,刑侦大队的人马也紧跟着赶到了。
  刑警队负责人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人瘦高,白净,看上去显得挺干练。他给了刘泉一张名片,刘泉觉得他的名字很有趣,立刻就记住了。那个警察叫张思安。
  “凶手很细心。现场都被仔细地打扫过了。而且是从容不迫地打扫的。不过。发生的事情必然会留下痕迹。”这是那个叫张思安的警察和刘泉陈勇谈话时说到的。
  凡是发生过的事情必然会留下痕迹。刘泉对这句话印象很深,既感觉心惊,同时又觉得这句说得挺有水平。
  当张思安了解到他们的身份职业后,他好奇对看了陈勇一眼。
  “我看过你拍的电影。”他对陈勇说。
  “是吗?”陈勇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
  “我喜欢看鬼片。”
  “是吗?”
  “嗯。我喜欢那个女孩,叫罗娟的那个,她演得挺好,像那么回事。你们的新片子还是用她演的吗?”
  “嗯。她身上是有点鬼气。”陈勇反话正说。
  “不不,应该叫有点妖气。可惜演的片子也不多,估计再过几年能红。用你们的行话说,叫能成腕。”张思安边说,边检查着李森林死去的肉身。
  “需的时候,我们一定尽量配合。”陈勇答非所问地对张思安说。
  “啊?”张思安醒过梦来,微笑着说:“那是一定的,一定的。我相信你们都会配合。案子破之前,我估计得和你们经常打交道的。包括罗娟,不出这事我肯定不会有机会认识她的。怎么说也是个小明星啊。你们说是吧?”
刘泉不知道后来陈勇和田小军是如何解决剧组里的麻烦事的。离开李森林的房子回到剧组后,刘泉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就开车回自己家了。几天以后,当陈勇给刘泉打电话,让他来公司的时候,陈勇没有解释他们是怎么离开招待所的,又是怎么摆平那些要钱的临时演员的。陈勇给刘泉打电话,是让刘泉去领他剩余的编剧稿酬。
  刘泉看到钱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更让刘泉感动的是,陈勇竟然还想着他曾经托付的事,向交通队的朋友打听了河边肇事案的事情。
  没有人向警方报案。也没有人在河边发现尸体。根本就没有那么回事。
  “不可能啊。”刘泉有些晕了。
  “你们当时肯定不但喝多了,搞不好还磕了药,HIGH了吧。”
  “不会啊。我们四个人呢,难道一起发生了幻觉。”
  “同时产生幻觉?”陈勇干笑了两声,“这听着像是鬼片里的情节呵。反正我帮你打听的结果就是根本没这回事。”
  刘泉站起来,走到窗外,看看街上的阳光,感觉头痛得厉害。离开剧组回家的这几天,他一直提心吊胆,噩梦连连,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他撞死过人是毫无疑问的。只是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爬到了哪里躲起来了呢?
  2
  刘泉的房子是贷款买的,小户型,两室一厅,是高层公寓。要整整二十年以后,这套房子才算是真正属于他。刘泉算了算,那时候他应该五十岁了,一生几乎快要过完了。所以,自从买房子那一刻起,刘泉就常常有一种面对自己的悲哀。
  从前,在剧组厮混的时候,每当完活交稿的时候,刘泉一想起回家,就有一种安定感。有时候,在剧组标准间待烦了,他也很喜欢回到自己的小窝里安静地待一待,让自己的身体、情绪、心理都得到某种调节。可是,这一次,刘泉回到家,却感到了某种极度不适应。
  毕竟在剧组里,周围生活着自己的同事和朋友。剧组的楼道虽然狭长黑暗,可是,只要高声叫人,被叫的人都会应声出来。
  在家里,那种集体生活的安全感彻底没有了。
  刘泉不知道邻居住的是什么人,不知道对门住的是什么人。由于并不常回来住,加上平时又喜欢在夜里活动,刘泉在公寓的电梯上也很少碰到别人。
  某些时候,刘泉甚至有种错觉。整栋楼不会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住着吧。
  刚回家的那一天,因为房间里长久没有住人,已然落了很多灰。刘泉花了半天的时间收拾打扫,然后躺在床上发呆,感觉很怀念剧组的生活。他不知道夜晚来临后,自己该如何面对黑暗。半年前,刘泉和他的上一任女友友好分手,此后,一直没有固定的女友。本来,刘泉以为当他写完剧本的时候,他同时会找到一个新的女朋友,可是,事实上,这半年是刘泉一生度过的最枯燥的生活。
  晚上,刘泉临睡前,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他今后漫长的一生,将在这个小房子中孤独地度过,因为一天天地变老,再也不会有任何女人爱他。想到这里,刘泉突然害怕了。因为,即使没有人爱,能够平淡地生活下去也是种幸福,可是,刘泉隐隐约约感觉,他肯定不会活到衰老的那一天了,不定什么时候,他将被警察逮捕,这个可能性最大,死于非命的可能性也很大。
  刘泉强烈地感觉到,他的生命从他撞死人逃逸的那一刻起,正式进入了倒计时。
  于是,他烦躁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红酒,边喝边抽烟。他把他的电话本翻了两遍。没有一个女人是他可以打电话约会的。这更增加了刘泉的悲哀感。一个生命进入倒计时的人,时间是多么的宝贵。可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时间白白流逝。还有什么事情是比这更让人难过的吗?
  刘泉喝光了整瓶的法国玛歌干红,怀着内心的一片悲凉上床昏昏睡去了。刘泉做了噩梦。半夜的时候,他被他的梦境吓醒了。他梦到了一个女人,长发披肩的女人,身体僵直地走进了公寓的电梯,刘泉跟在她的身后,一直看不清她的脸。在电梯里,那个女人摁了公寓第二十三层的摁扭。刘泉想,她竟然是和自己住在同一层。可是,他还是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她似乎一直有意背身面对着自己,长发掩住了她的面庞。刘泉试图从电梯内四周的镜子中去观察她,恐怖的是,无论从哪个角度,刘泉看到的永远是那个女人的后脑。当电梯停在二十三层的时候,刘泉礼貌地请女人先走,女人发出了含混不清的笑声。然后,刘泉看到那个女人走向了他的房门。她先是按门铃,然后又开始敲门。
  门里面没有反应。于是那个女人身体僵直地站在门口,似乎在耐心地等待。
  刘泉终于忍不住了,他走上前,问道:“你找谁?”
  女人没有回头。她背着身,冷冷地回答:“刘泉。”
  “你是谁?”刘泉记得他在梦中这样问道。
  回答他的是那个女人的同样的问题,犹如是刘泉的回声:“你是谁?”
  “你是谁?”刘泉再次问。
  “你是谁?”那个女人依旧语调冰冷地回问。
  刘泉有些受不了了,他说:“我就是刘泉。”
  那个女人诡异地笑了起来。
她依旧背对着刘泉,冲着门板说:“那里面的人是谁?”
  “里面没有人。”刘泉说。
  “里面有人,他睡在床上。”女人说。
  于是,女人继续摁门铃。门铃的声音丝毫不悦耳。在刘泉听来,简直就是噪音。
  “里面没有人,我就是刘泉,你是谁?”刘泉无奈地说。
  “债主。”女人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当她慢慢转过脸的时候,刘泉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了。
  房间里一片黑暗。刘泉看看窗外,夜色正浓。摆在床头柜上的荧光表告诉刘泉,现在正是半夜三点钟,他并没有睡多长时间。
  刘泉感觉自己有些被惊着了。在他醒来的那一刻,门铃竟然真的在响。他恐惧地躺在床上,耳朵密切地注意着门外的动静。
  果然,门铃再次响了起来。
  叮咚。叮咚。叮咚。
  刘泉立刻又出了一身冷汗。他一个箭步跳下了床,向大门跑去。刘泉没有任何想开门的意思。他只是想去看看,外面到底是谁?
  透过猫眼,刘泉失望地发现,门外没有人。楼道里空空荡荡的。因为楼道是声控灯,狭长的楼道里显得非常明亮。
  难道有人摁完门铃就跑了?刘泉观察了一下他视线所无法达到的电梯方向,并没有人影。片刻,声控灯突然灭掉了。
  刘泉转回身。他有种感觉,那个摁门铃的女人可能早已经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就是那个被自己撞死的人。她追着刘泉索命来了。
  刘泉打开了屋里所有的灯。这个时候,刘泉想起了死去的李森林。会不会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将有人发现自己也像李森林那样莫名其妙地死去呢?李森林在那个大雨之夜鬼使神差地跑到新房子里去等谁呢?又是谁在那个大雨夜敲响了李森林的家门?如果李森林是被人杀死的,那个人和李森林有何冤仇?
  刘泉有种感觉,李森林可能仅仅是想在新家里躲开任何人休息一夜。毕竟,做影视这行的,方方面面的烦心事太多太多,他可能太需要有一段时间的独处和安静。这个,刘泉曾有过深深的体会。写本子写不出的时候,刘泉也曾多次关掉手机,然后找个地方独自躲起来,试图忘掉那些追着自己要稿子的人。
  李森林就是被鬼魂相中了,引着他向死路而去。搞不好就是那一带的同一个鬼魂,又找到了恰巧路过的刘泉,引着他开车撞死了人。
  想到这里,刘泉甚至听到了鬼的笑声。他想,这甚至可以写成个新的电影剧本。想到这里,刘泉猛然警醒,他梦到的那个女人,尽管看不清脸,可从体型上判断,怎么看怎么像是那个在他的剧本演女鬼的罗娟。
  3
  刘泉待在陈勇的小公司里磨磨蹭蹭不愿意回家,一会儿想约陈勇晚上吃饭,一会想约陈勇唱歌,均被陈勇拒绝。刘泉发现陈勇的气色竟然比自己还要差。他似乎变了一个人,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应有的兴趣。
  “你没事吧?”刘泉问。
  “没事。”陈勇说。
  “别太累了。”刘泉除了这句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陈勇点点头:“过一段可能会有个记者招待会,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你腾出时间过来。”
  “好。”刘泉只好知趣地告辞。
  走出写字楼,刘泉依旧不愿意回到那个只会让他感觉到孤独和心惊的小家,于是,给田小军,李力,许东分头打电话,约晚上一起出来混。
  刘泉只等来了田小军。田小军在刘泉的要求下,翻了通电话本叫女孩出来玩,出人意料地碰了一鼻子灰,每个人都因为太忙,婉拒了田小军。
  每打完一个电话,田小军就叹息一声,痛骂婉拒他的女孩子:“操,真把自己当明星了。”
  “算了,实在找不到人就算了。”刘泉安慰田小军。
  田小军摇摇头,收起了电话。
  “陈勇最近怎么了?状态不太好啊。”刘泉说。
  “怎么你还不知道?罗娟外面有人了,两口子天天打架呢。”田小军大大咧咧地说。
  刘泉点点头:“我想也是这么回事。”
  田小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点了一支烟,沉默了片刻,小声对刘泉说:“你记得李森林死的那一夜,也就是咱们……遇到事的那个晚上……”
  “怎么了?”
  “罗娟失踪了一整夜。”
  “是吗?”
  “听说最后一场戏,陈勇和罗娟在现场就打起来了?”
  “嗯。”刘泉点点头。
  “然后,咱们吃完饭不就一起去夜总会了吗?陈勇回到剧组找不到罗娟,打电话问罗娟,罗娟说她回家了。于是,陈勇跟着也回家了。可是,罗娟根本没有在家里。于是,陈勇又回剧组去找,跟神经了似的。中间,咱们玩的时候,我还接到了几个陈勇的电话呢,让我给罗娟打电话找她。我打了几回,罗娟都是关机。”
  刘泉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
  田小军沉默了一会儿。
  “后来呢?”刘泉忍不住问。
  “陈勇是第二天一早才联系上的罗娟。陈勇没提他曾经回过家找罗娟的事,罗娟说她一直在家待着呢,关机是因为她太累,睡觉了。陈勇后来也没挑明他其实回过家。而且,那一夜,陈勇几乎疯了似的给罗娟所有的朋友都打了一圈电话,罗娟所有的朋友那一晚都没有和罗娟在一起。”
刘泉看看田小军的表情,感觉田小军所想的问题和自己所想的是一样的。罗娟那一夜去了哪里?她的失踪和李森林的死之间是否会有某种冥冥中的联系呢?
  两个人此刻都在仔细地回想拍戏的这段日子,罗娟和李森林之间的蛛丝蚂迹。
  片刻,刘泉差开话题:“陈勇那么在乎罗娟呢?”
  “可不。”田小军摇头叹息。
  “想不通。”
  “搁谁都想不通。”田小军讽刺地咧开嘴笑了起来。
  4
  刘泉和田小军面对面喝酒,喝到半夜两点多才散。刘泉回到小区,立刻被心头的阴影重新笼罩。自走进小区,刘泉就感到身后似乎有人跟着。走进公寓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起来。当电梯缓慢地往二十三层运行的时候,刘泉几乎被自己的无中生有的想象弄崩溃了。当电梯缓缓打开门,刘泉有种强烈的预感,有一个背身面对自己的女人,此刻正站在自己的家门口,等待着他的归来。她一直不敢转过脸来面对自己,因为那可能就是罗娟。或者准确地说,是被鬼上身的罗娟。
  在刘泉编剧的那个低成本烂鬼片中,罗娟扮演刘泉的奶奶。事实上,《命犯桃花》那部戏,几乎能算是个真实的故事。那是根据刘泉的爷爷和奶奶的故事加工成的。刘泉的爷爷在年轻时代据说曾经除了刘泉的奶奶还另外有一个女人,一个非常妖冶的像狐狸一样的女人。后来,刘泉的爷爷因为实在无法摆脱那个女人的纠缠,晚上把她约到庄稼地里假意幽会,干完男女之事后,刘泉爷爷按照事先想好的计划,掐死了那个女人,然后就地埋掉了。当时,庄稼正是生长的时期,直到秋收前,他才又偷偷把尸体挖出来,趁着黑夜埋到了村外的乱坟地里。这件事,是刘泉家族中的隐秘。几十年过去了,刘泉爷爷的杀人罪行一直没有被揭发出来。但是,那个被活活掐死的女人的鬼魂却几乎困扰了刘泉的爷爷和奶奶一辈子。自爷爷杀掉那个女人后,刘泉的奶奶从此就不再和刘泉的爷爷说话,只要她一开口,她发出的竟然完全就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化为朽尸枯骨的女人的声音。直到去年,刘泉的奶奶过世,她竟真的几十年没有和刘泉的爷爷开口说过一句话。她会和儿女说话,会和孙子孙女们说话,却唯独不能和爷爷说话。
  直到考上大学离开家乡,刘泉一直生长在那样的环境中。他没有办法不去相信鬼神。用刘泉奶奶的话说,如果不是她一直吃斋念佛,也许刘泉的爷爷早就被报应了。这世上有邪灵,也有怨灵,你一旦招上了她,她就会终生困扰着你。
  5
 在刘泉进入梦乡没有多久的时候,刺耳的铃声突然再次把刘泉惊醒了。刘泉醒来的第一反应是门铃又响了。怔了半天,才分辩出,那是他的手机在响。
  这个时候,半夜三点半钟,竟然会有电话?
  刘泉哆哆嗦嗦拿过手机,扭亮了床头的台灯。
  铃声依旧在响着,有种不依不饶的架势。
  手机上显示的竟然是,对方来电号码无法显示。
  刺耳的铃声,闪动的手机屏幕上的荧光,让刘泉无端产生出一种走在雨夜深巷的阴森感。犹豫了很久,刘泉还是接通了电话。
  话筒里的声音非常杂乱。没有人说话。但是,却有某种类似喘息的声音。
  “喂?”刘泉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依旧没有人说话。
  “喂?”刘泉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音,“你找谁呀?”
  “找你。”含混的女人的声音。
  “你是谁?”
  “我是你要找的人。”
  “我要找的人?我找谁啊?你打错了吧?”刘泉晕了。
  “你不是在找那具女尸吗?”那个女人的声音是如此难听,暗哑,刺耳,犹如指甲在划玻璃。那个声音似乎比刘泉的声音还要颤抖。
  那几乎是一种战栗的声音。颤颤巍巍。
  “你是谁?”刘泉问。
  没有回答。
  “你是谁?”刘泉再次发问。刘泉感觉犹如走进了噩梦。那个人会不会此刻就站在自己的门外?
  “你是谁?”
  “我……就……是……那具女尸。”对方的声音很轻,可是在刘泉听来,却有如炸雷。
  刘泉后背的汗毛都被那声音弄得炸了起来。他甚至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皮肤上整片地起了鸡皮。
  “不可能。”刘泉颤抖着说。
  “我在河水中,我太痛了,太疼了,夜太黑了,我爬啊爬,掉进了河水里。要过几天才能浮上来。到时候你会看到我了。”声音是如此含混,刘泉几乎把耳光贴在手机上才能听清那个女人说的话。
  “不可能。”刘泉神经质地表达着自己的怀疑。
  话筒里突然传来哈哈哈的疯笑。
  “救我。求你救救我。这里太冷了。”
  “你是谁?”刘泉忍不住大声喊了起来,他像受了刺激的疯女人一样无法自抑了。
  “冷!我冷!”这是话筒中传来的最后的声音,声音非常尖厉冰冷。然后,电话突然断掉了。
  刘泉犹如后脑被打了一闷棍,说不出的钝痛。
  突然而起的痛烈的心跳也让他感觉有些难以承受。
  6
  不。不是做梦。刘泉很希望刚刚的事情是一个噩梦。可是,那不是梦。他醒着,他身在现实的世界中。虽然窗外的夜晚,此刻异常黑暗。
他不敢闭眼,不敢关灯,独自躺在床上,仿佛与现实世界斩断了一切联系。他相信,那女鬼,那邪灵随时会来找他。
  是的,她随时会来。只是,刘泉不知道,她会以何种形式何种面貌出现?
  能够确定的是,她一定会来的,以刘泉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出现,取走那早已经属于
她的刘泉的性命。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刘泉有些神经质地害怕独处,害怕黑暗,害怕门铃和手机铃声。然后,他开始疯狂地寻找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
  尽管独自在黑暗中想象的时候,那些陌生的女人是那么的可怕,她们可能会被那个邪灵
附身,或者她们就是那个邪灵本身,当她们出现在刘泉面前时,就会突然实施令人无法想象的残酷恐怖的报复。可是,一旦看到那些女人真实的肉体,刘泉发现,事实上,各种灵异的想象全都退居幕后了。那些鲜活的女人的身体根本不会让你产生恐惧,她们只会减缓刘泉内心深深的恐慌。她们具体而实在。
  那些身体大都是刘泉从夜总会里带出来的。夜色来临前,刘泉会给田小军等人打电话,然后一起混到半夜,散的时候,各自带着那些漂亮的女孩子们回家。
  那段时间,刘泉往不同的夜总会跑,每夜带绝不相同的女孩回家。有时候,他试图从那些女孩的身体和面容上分辩她们是否有可能是冥冥中那个要向自己索命的邪灵的替身,可是,答案异常肯定,不是的,绝无可能。她们是一具具鲜活的肉体。她们和刘泉除了一夜的交易,毫不相干。
  因为她们的存在,刘泉感到了些许的安全。
  只是,这安全感取得的颇有些代价,刘泉的钱花得飞快。
  那一晚,刘泉带回家的是一个瘦小精致的南方女孩。据她说,她只有16岁,身体仿佛还没有完全发育开,小小的乳房,匀称而富有弹性的胳膊和双腿。裹在黑色皮短裙里的身体轻盈得像是没有重量。女孩似乎也很喜欢刘泉,在唱KTV的过程中,她如漆似胶地一刻不停地用身体缠绕着刘泉。
  刘泉把手伸到她短裙里去抚摸她的时候,她窄窄的下体多情地湿润了。于是,刘泉毫不犹豫地解开了裤子,把女孩安放到了自己的身体之上。
  女孩安之若素地拿着麦克对着KTV继续唱着一首词为:“黑暗的鸟儿飞回来,黑暗中玫瑰在盛开”的流行歌。
  因为下面在暗暗地用力,她唱得微微有些颤音。
  刘泉本只打算进去感受一下女孩的下体,可是,一曲未完,因为女孩身体的自然收缩,刘泉突然喷涌而出了,弄得他自己有些狼狈。
  刘泉紧紧地抱住女孩瘦小的身体,内心温暖又伤感。女孩回身用手摸索刘泉的脸时,发现刘泉的脸上有隐隐的泪水。
  刘泉握住女孩的手。刘泉想,他确实需要有一个女人在自己的生活中,他确实需要内心深处时时感到温暖和被爱,这样,他才不会害怕黑暗,不会害怕孤独,不会害怕未来不可预知的命运。
  而现在,光棍一条的刘泉除了金钱关系,除了冰冷的恐惧和自怜的悲哀,他什么都没有。
  2
  因为有了异性身体的滋润,当《命犯桃花》的新闻发布会召开的时候,刘泉的气色好了很多。面对记者乱七八糟的无知提问,刘泉几乎对答如流。
  “请问,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吗?”一个胖得像柿子般的戴着黑边眼镜的年轻女记者问刘泉。
  “我不相信。”刘泉规规矩矩地坐在台上,面不改色地扯谎。
  “那你为什么会想到要写鬼片呢?”
  “所谓鬼,所谓灵异,在我的片子里仅仅是一种象征。它只具有审美意义,或者说,完全是从审美的角度出发的。鬼片是浪漫主义题材,如果你们知道一些文艺史的话。所以,请不要从现实主义的角度去理解他。”
  “你认为你写的故事没有现实意义是吗?仅仅是让观众娱乐?”
  “不是。我想我写出了人性的阴暗面,这就是这部电影的意义。”
  “是警世的作用是吗?”
  “不仅仅是,我的野心是更深入地探讨人性。”刘泉顺嘴胡扯,“人性的阴暗面是人性的有机组成部分,人失去了阴暗面,生命其实也将失去活力。只是,人内心的阴暗和向善的东西有一个平衡和对抗的关系。如果阴暗面慢慢扩大,甚至完全取代了善,就会有恐怖的事件发生。”
  刘泉的发言获得了部分记者的点头认可。接下来,陈勇则没有刘泉那么好的运气了。
  “您的上一部片子的编剧高辉据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至今生死不明。请问,这是不是你们故意炒作的一种方式?”
  “高辉是我的好朋友,对于他的失踪,我很难过。这不是炒作,警察局早已立案。只是至今案情还没有下文。”
  “听说您这部片子的制片人李森林在前段时间被杀害在了自己的公寓内,此事属实吗?”
  陈勇被问住了。他看到台下,那个负责此案的警察张思安也坐在记者之中。陈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对不起,无可奉告。”
  “请你配合。回答我的提问。”没想到,那个记者脾气还挺大。
  “对不起,无可奉告。”陈勇沮丧地说。
  “请配合我们的提问。”记者不依不饶。
  “你他妈又不警察!”陈勇突然火了。
  下面一片喧哗,记者似乎全部被惹怒了。
  场面僵持了片刻,那个记者铁青着脸保持着某种受辱不惊的风度继续追问:
  “那么,我可以这么理解您的组剧出现的各种怪现象吗?那是你们公司刻意的炒作行为。”
“什么怪现象?”陈勇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指的是编剧的失踪和制片人的被害,都仅仅是为了配合这部片子而炮制出来的。”
  当咄咄逼人的记者难为陈勇的时候,刘泉发现台上面坐着的人群中,竟然有一个异常漂亮的女孩坐在那里。从她的穿著和样貌判断,怎么看都不像是记者。那个女孩坐在那里,也


不提问,也不做任何笔记,只是一味地看着刘泉微笑。
  笑容显得十分甜美。
  开始,刘泉还以为是自己自做多情。可是,当他定睛去凝视那个女孩的时候,他发现女孩的目光确实是直奔自己而来。
  女孩和刘泉四目相对,还冲刘泉做了个可爱的鬼脸。
  刘泉无事可干,干脆放肆地开始打量起那个女孩。瓜子脸,尖下颏,年纪应该是二十出头。刘泉想不明白女孩为何要冲他笑。他不认识她。
  当刘泉的眼光越来越犀利地透过女孩的衣服开始抚摸她的身体的时候,女孩似乎心有灵犀地内心有所感应,她的脸突然腓红了。
  此前,刘泉不重样地带回家的女孩的面孔开始一一在他眼前异常清晰地掠过,那些脸跟眼前的女子比起来,都多多少少显得粗俗而不够完美了。
  正在胡思乱想,女孩突然站起身来,转身往会场外面走去。她扭动的腰肢,果绿色的套装短裙内浑圆的肉体,让刘泉不禁微微出神。
  然后,刘泉感到有另一种异样的目光从某个角落射来,那目光在阴郁地偷偷打量他。刘泉打了个冷战,他稍微寻找了一下,发现竟然是张思安。这让刘泉内心有些暗惊。
  那个警察为什么要盯着我看呢?难道……刘泉不敢想下去了。
  3
  刘泉突然感到内急。他站起来,悄悄往会场外走。好在,并没有人在意他的突然离席。这个时候,记者们的注意力已经开始全部集中到了女主角罗娟的身上。罗娟开始兴奋了起来,不停地卖弄着风骚,会场氛围刹时变得热烈友好。
  会场外只有一个保安在无聊地来回走动,沉浸在自己的某种思绪中。刘泉上前询问卫生间的方向时,吓了那个独自出神的保安一跳。
  “下楼梯左转到头再右转。”保安操着一口河南口音回答他。
  楼下比楼上更加安静。空荡荡的大堂因为寂静,让刘泉轻微的脚步声产生了某种回响。左转,到头,再接右转。刘泉推门进去的时候,他的尿意已然越来越急了。
  卫生间还算干净整洁。刘泉一时没找到小便池,于是推开一扇小门,对着坐式马桶,解开裤子,酣畅淋漓地尿了起来。
  尿到一半的时候,刘泉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在他对面的玻璃瓷砖墙壁上,突然映出了一个人影。一个女人的影子。
  那意味着,有个人站在他的身后。意识到这一点,刘泉猛然被惊得有些离魂。
  他全身肌肉紧张地收缩,提着裤子转过了身。
  果然有个女人站在刘泉的背后。她和刘泉的距离非常近。几乎算是近在眼前。
  刘泉本能地往回撤身,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瞳孔也猛然地扩大了。
  刘泉的举动也几乎吓到了那个女人。
  两个人面对面地对峙了片刻,刘泉才从惊吓中恢复了一些神智,他发现,站在对面的正是在会场中看着自己笑的那个女孩。
  “对不起,没想到会吓到你。”女孩缓过神来,冲刘泉微微一笑。
  她的目光在刘泉的下身流连了片刻,脸上蓦然飞起了一片红晕。
  女孩抿嘴微笑着,转身离开了卫生间。
  刘泉一阵心悸。他发现,他的裤子早就掉到了脚踝上,他双手抓着自己的那个东西的样子,显得十分狼狈,可笑。
  走出卫生间,刘泉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由于一时的慌张,来到了女用卫生间里。
  4
  女孩站在空荡荡的长廊上在等刘泉。她背靠着墙,一只脚支撑着身体,另一只脚顽皮地屈着腿踏在光洁的墙上。她微笑地侧头注视着刘泉越走越近。
  刘泉却依旧沉浸于刚刚在卫生间的狼狈中。他看着那个女孩,感觉事情有些莫名其妙和不可思议。
  她是谁?她要干吗?
  刘泉走过女孩身边,他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去看那个女孩。
  倒是女孩主动叫住了刘泉。她的手中多了一件牛皮纸袋。
  她把那牛皮纸袋生生地塞到了刘泉的怀里。
  刘泉一脸茫然。
  “这里面是我的资料。”女孩说完,笑了笑,转身走了。她走得很决绝。
  刘泉茫然地望着那具挺拔而性感的身体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5
  刘泉推开会场的门,发现新闻发布会竟然已经开完了。记者有的正准备离场,有的则逮住自己感兴趣的人在单独采访。那个叫张思安的警察在会场的角落正在和罗娟说话,刘泉看了一会儿,判断不出他们谈话的主旨,是关于案情的问询,还是一个FANS对自己偶像的纠缠。作为本片导演,陈勇则出人意料地被冷落在了一边,刘泉发现,陈勇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他的脸色一直煞白,显得疲惫,无精打采。而另一边的罗娟,事实上,精神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在没人注目的时候,立刻显现出苍白的倦意。
  刘泉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然后拿着那个牛皮纸袋转身离开了会场。
回到家,刘泉躺到沙发上,拆开了牛皮纸袋。当女孩把东西塞到他怀里的时候,事实上,刘泉有过一刻无法克制的慌恐,他曾经想,牛皮纸袋里装的可能是一封敲诈信。他的第一反应,那个奇怪的女孩或许是那个雨夜的车祸目击者,他撞死人的事情终于东窗事发了。莫名的心悸让刘泉有些头晕。他想,他当时的脸色肯定不会比陈勇和罗娟好到哪里去,肯定也


是铁青中泛着苍白。他如此年轻,虽然目前并不如意,可是,他一直坚信他在事业上大有前途,他和他的朋友们都是最怕身败名裂的人。
  片刻的惊恐过后,刘泉就释然了。他知道了那个女孩的目的。那是她自荐的方式。于是,刘泉在内心微笑了。
  躺在沙发上看那个女孩的资料时,刘泉有一种由然而生的惬意。那是一种微微的满足感。毕竟这世界还有人知道他,并且还以某种方式需要着他。
  女孩名叫苏琳。履历上显示她曾经学过舞蹈,以及表演。舞蹈是否专业刘泉不知道,但是,表演却肯定是那种野路子骗钱的培训班。翻到第二页时,在这个女孩曾经参加演出的戏中,除了一些没有丝毫影响的电视剧,竟然还有两部大片列在其中。刘泉费了半天劲,也没想出来她曾经在那两部大片中扮演过哪个角色。
  刘泉把简历扔到一边,这才专心地拿过那一摞厚厚的照片看了起来。这些照片事实上才是最吸引刘泉的,他一定要最后慢慢看。
  苏琳。每看一张,刘泉就默念一遍她的名字,仿佛想在意识中把这个名字和那具肉体有机地结合起来。
  各种各样的POSE。她下巴尖尖的小脸有着某种未失的年轻的单纯,可是身体却极尽媚态和风骚。
  回眸一笑的。俯身露胸的。甚至还有一些全裸造型的。
  刘泉翻看了一遍照片,忍不住挑出了几张他感兴趣的,回头重新细细审视。腰肢很细,看上去很柔软,胸和臀部都足够肉感浑圆,脚踝纤细,修长的双腿,细长洁白的脚趾。
  刘泉认定,女孩的双脚是她身体中最优美的部分。刘泉再次拿过了苏琳的履历表,去看她留下的联系方式。
  手机是神州行的。
  7
  刘泉发了条很长很长的短信,一本正经,表示了对女孩的赞赏,也表示出他目前没有新的剧本写作计划,所以,也没有戏可以推荐她参加演出。另外,刘泉告诉女孩,如果她自荐的话,把资料送给导演可能更有帮助。
  短信很快有了回复。女孩表示了对刘泉作品的喜爱,同时,也表示,她并非那么功利,仅仅是想和刘泉认识一下,取得某种联系而已。
  她还提到了两部刘泉编剧的作品。刘泉有些想笑,那两部电视剧几乎能算是刘泉的耻辱。当电视剧播出的时候,用编剧们常爱说的话就是,恨不得把全市的电闸都给拉了,等播完了再恢复供电。
  一来二去,两条短信就把正事谈完了。接下的几十回合短信开始变成了两人排遗寂寞的闲聊。比如:
  “你现在在干吗呢?”
  “我躺在床上给你发短信啊。你呢?”
  “我躺在沙发上给你发短信。”
  “原来我们都在躺着啊。”
  “是啊,呵呵。”
  在短信的消磨中,时间过得飞快。刘泉想,他是中午开始躺下来发短信的,可是,他意识到饥饿的时候,发现天竟然快黑了。
  “一起吃饭好不好?”
  对方的短信过了许久才回:“好的。在哪里碰面?”
  8
  苏琳换了身打扮,穿了件碎花的大长裙子,光脚穿着跟很高的凉鞋。已经入秋了,她裸露在外面的细长的脚趾看上去有些苍白。刘泉不停地偷偷打量那双在他看来无比美丽的赤足。两个人喝光了一整瓶法国红酒。苏琳被酒精弄得脸色红润,平添了几分性感姿色。吃完饭,刘泉就拉着苏琳的手把她带回了家。
  走进电梯间的时候,刘泉和苏琳还是并排站着,当电梯运行到一半的时候,刘泉突然转身拥抱住了苏琳。苏琳被这出其不意的举动吓了一跳。
  她的坤包掉在了地上。
  “别在这里,你看,这里有监视器。”苏琳推开刘泉。
  然后,她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包。
  刘泉于是又从背后抱住了苏琳。身体顶着苏琳的臀部。
  苏琳任由刘泉抱着,等待着刘泉的下一步举动。
  女人身体的芬芳气息让刘泉有些莫名的兴奋。他伏在苏琳发际边耳语道:“你感受到了吗?”
  “感受到了。”
  “感受到了什么?”
  “硬。”女孩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刘泉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声音在电梯间里异乎寻常地刺耳。
  “先接电话吧。”苏琳开始试图摆脱开刘泉的拥抱。
  刘泉单手从兜里掏手机,拿出来一看,立刻感到眼前一黑。
  来电显示是,对方电话无法被显示。
  电梯运行到了第二十三层,门缓缓打开时,刘泉依旧在对着手机发呆。
  “谁呀?怎么不接?”女孩奇怪地看着刘泉。
“没事。”刘泉摁掉了手机,然后,干脆把手机关了。
刘泉家的客厅是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苏琳走进门,立刻被那种视野开阔的玻璃窗吸引了。
  “真漂亮。”她说。


  她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这城市华丽的灯光。不知道她是在赞叹那玻璃窗还是窗外这城市夜晚的浓妆。
  刘泉走到她身后,轻轻把她抱住。
  “你不需要窗帘的吗?”女孩观察了一下,发现刘泉根本没有安窗帘。
  “不需要。”刘泉说,“这么高的楼,没人会看到。”
  他和她相拥的身影反映在了玻璃窗上。
  刘泉靠着玻璃中的映像开始寻找苏琳的上衣扭扣,然后把扣子逐一慢慢解开。
  苏琳双手伏在玻璃上,任由刘泉处置。她已然开始感受到了刘泉体内的激情,以及她自己身体深处的温热泉水。
  刘泉把她的衣服一件件褪去,扔到地板上,全裸的女孩终于感觉到了某种不适。屋内的灯光太明亮,她处在某种被窥视的不安全感中。虽然,她也知道,窗外是天空,没有人会看到她。
  “把灯关掉吧。”她含混地请求着刘泉。
  刘泉放开她,把客厅的灯关掉了。
  女孩趁这功夫,转回身。
  刘泉远远地看着黑暗中女孩的洁白的身体,那令人心悸的身体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你不是学跳舞的吗?能不能跳给我看啊?”刘泉说。
  “现在?”
  “现在。”
  “那我需要穿条裙子。”
  “不。就这样。”
  女孩陷入了某种尴尬,她似乎在思考是否要这样完全赤裸着身体为一个男人舞蹈。片刻,她还是拒绝了刘泉:
  “不。我不习惯。太可笑了。会很可笑的。”
  “不会的。我喜欢。”刘泉衣冠楚楚地站在暗影中,看着那具光洁的肉体。
  “那你坐到沙发上去。”女孩妥协了。
  刘泉坐到了沙发上。
  “你一边喝酒一边欣赏好吗?”
  “好啊。我求之不得。”
  “你别动,我去给你拿酒。告诉我在哪里。”
  女孩到厨房,拿来了波尔多红酒,放到了沙发前的茶几上。月光照射到室内,刘泉看到月光中的女孩的身体,幸福得有种就要死去的冲动。
  女孩开始伸展她的身体,由舒缓的舞步开始慢慢进入舞蹈的感觉。显然,为了向刘泉显示她的舞蹈功底,苏琳尽量展现了她柔软的高难度动作,劈叉,高抬脚,不停地连续旋转。
  刘泉看得如痴如醉,他根本忘记了喝酒。
  这时候,女孩突然舞到了刘泉面前,她把纤细修长的一条腿高高地抬起,把脚搭在了刘泉的肩膀上。刘泉伸手握住了她的脚,试图侧头去亲吻女孩的脚趾。
  “脏。”女孩说,“我要洗洗。”
  “不用。”刘泉紧紧握住那修长洁白的赤足。
  女孩伸手拿过了那瓶波尔多红酒。她开始放肆浪费那瓶昂贵的法国干红。她先是把酒倒在了脚上,然后,又开始往自己的身体上倒,甚至开始往刘泉的身上倒。刘泉的衣服整片地被弄湿了。
  她收回了搭在刘泉肩上的脚,跪在刘泉的脚边,开始给刘泉解衣扣。她的头发,她的身体,全被红酒弄得湿润而冰凉,摸上去,有种异样的舒适感。
  “来呀,喝酒吧。别让酒浪费了。”女孩抬头看着刘泉说。
  2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完事的时候,刘泉几乎虚脱了。他赤身躺倒在被红酒洇湿的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他想,他简直就像是在配合那个妖冶风骚的女孩子在共同舞蹈,只是,他的体力跟那个年轻女孩比起来,相差甚远。虽然尽力达到了那些高难度动作的要求,但是,过后,却明显感觉体力透支了。
  女孩只是在高潮的快感中瘫软了片刻,就恢复了她青春的活力。
  “我要去洗洗。要跟我一起吗?”白色的影子说话间已然向浴室跑去。
  “一会儿我去找你。”刘泉躺在原地,喘息着说。
  他点了一支烟,慢慢地抽,慢慢地回味。
  这个时候,刘泉的手机突然再次刺耳地响了起来。刘泉惊悸,片刻,他反应过来,他的手机已然关机了,怎么还会响?
  浴室中已响起了哗哗哗的水声。
  刘泉去拿他的手机。奇怪的是,他的手机竟然是开着的。又是那个恐怖的无法显示对方号码的鬼电话。
  刘泉接了起来:“喂。”
  话筒里依旧声音杂乱,其中竟隐隐传来笑声。
  “喂。”
  没有人回答刘泉。只有那隐隐的笑声。
  是一种说不出的恐怖阴森的极度诡异的笑声。
  刘泉啪的一声关掉了手机。然后,他把电池也拆卸了下来。
  浴室的水声突然停了。
  刘泉走到浴室门口:“苏琳,你洗好了吗?”
  没有回答。
  房间里突然被一片死寂笼罩。
  “苏琳。”刘泉提高了声音。
  依旧没有回答。
  刘泉推开了浴室的门。
  他发现,苏琳竟然没有打开浴室的灯。她一直在摸着黑洗澡。
  浴室内由于没有窗户,逼仄的空间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是,刘泉依旧感觉,苏淋不在浴室内。浴室里没有人。
刘泉回身,打开了浴室的灯。
  由于长久处在黑暗中,突然而来的亮光让刘泉的眼球很不适应。浴室内没有人。刘泉内心一惊。他站在门口,疑惑了片刻,然后想到往门后去看。
  刘泉被吓得身体几乎一斜。苏琳在门后。


  她瞪着惊恐的眼睛,眼珠向斜上方翻着,白眼球犹如通了电般地闪亮。她的舌头像夏天的狗一样向外伸着,脸被恐惧蹂躏得几乎已完全变了形。
  她似乎想喊叫,可是又喊不出来。她的双手在自己的脖子上使劲地抓搔着,几乎把脖子抓出了血印。
  “苏琳,苏琳,你怎么了?”
  刘泉反应过来,他扑上前去摇晃着苏琳。他紧紧地握住苏琳的双手,不让她再抓她自己的脖子。
  苏琳的身体颤抖得像是掉进了寒冬的冰湖中间。
  渐渐的,她不再挣扎了。她的身体瘫软了下来,靠着墙,缓缓地坐在了地上。
  “苏琳,你怎么了?”
  “有,有,有个人刚刚在掐我……”苏琳哆哆嗦嗦地说。
  刘泉头有些晕。缺氧般的头晕。他的大脑中突然浮现出了一张脸,一张鬼脸。变形的丑陋到极点的面孔,如此恐怖阴森,如此诡异凄厉的面孔。
  那张脸在冲着刘泉笑。鬼笑。
  3
  刘泉细心地用浴巾为苏琳擦干了身体,然后用浴帘把她裹住,抱到了卧室中。
  苏琳的身体一刻也没有停止战栗。她紧紧地用双手抱住了刘泉。
  “别怕。没事的。”刘泉轻轻把女孩放到了床上。
  “别怕,有我呢。”刘泉轻声安慰她。
  “有鬼在掐我的脖子。”
  提到鬼字,苏琳一脸的惊恐。
  “你家里有鬼。”
  刘泉的后背突然起了一片恶寒。苏琳的眼光越过了他,望着他身后的某处。刘泉忍不住回了下头。
  什么都没有。
  “你看到了什么?告诉我。”刘泉摸摸苏琳的额头。
  “没有。浴室里太黑了。可是,我能感受到。是个女人,她的指甲很长,很尖厉。”
  刘泉沉默了。他唯一能做的事只有握住女孩的手。
  “我怕。”
  “别怕,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有我呢。我在你旁边守着。”
  刘泉到厨房给女孩倒水的时候,想了想,往杯子里偷偷加了粒安眠药。他想,这有助于镇定女孩的神经。
  看到女孩大口大口地把整杯水喝下去,刘泉感到心神多少镇定了一些。
  “守着我,别离开我。求你了。”
  在睡去前,女孩咕哝着说。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刘泉的手,仿佛只有那样才能带给她温暖的安全感。
  刘泉轻轻在女孩身边躺了下来。这个女孩子,用她的热情和开朗,用她充满青春活力的肉体,排遣了刘泉内心深深的寂寞和恐惧,抚慰了刘泉内心的绝望,然后,又替代刘泉受了她本不该承受的惊扰。刘泉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有些感动,同时,也有些愧疚。
  他轻轻地充满温情地抱住了女孩熟睡中的身体。
  4
  为了缓和女孩昨夜遗留下的恐惧,第二天,刘泉带着女孩去逛了一天的商场。果然有效果,女孩似乎忘记了那些恐怖的阴影。凡是女孩喜欢的东西,刘泉都毫不犹豫地立刻买下。衣服,化妆品,香水,首饰。
  女孩甜蜜地紧紧依偎着刘泉,说:“我有一种恋爱中的幸福感觉。”
  刘泉笑了。
  “我想和你做。”女孩在时装店试穿一身漂亮的新衣服时,偷偷趴在刘泉耳边说。
  刘泉也有一种身处恋爱中的幸福感。而且那种感觉还挺强烈。
  李力的电话就是这时候不合时宜地打进来的。因为刘泉把不同的朋友来电设定成了不同的手机铃声。所以,李力的来电倒是没吓到刘泉。
  “喂?”刘泉轻松地接起电话,还以为李力是想约自己出去玩。
  “刘泉,出事了。”李力的声音显得惊惶失措。
  “怎么了?”刘泉这个时候并没有意识到事情很大。
  “我接到了敲诈信。”
  “什么信?”
  “你在雨夜撞人那事……”李力的声音压得很低。
  刘泉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记耳光,又像是被人一脚踢到了冰冷的河水里。天仿佛刚刚放晴,又刹时阴了下来。刘泉心里犹如堵了块浓痰。
  “电话上不方便,晚上咱们见面说。”
  “好吧。”刘泉虚弱地说。
  刘泉感到他已然虚弱到了用手指一捅即会立刻丧命的程度。刚刚看到一点幸福的影子,幸福立刻长着翅膀飞远了。
  5
  借口晚上有个电影剧本要谈,刘泉哄走了苏琳。苏琳提着大包小包上出租车的时候,她说:“你什么时候还会想起我?”
  “完事了我会给你电话的。”
  “嗯,那我等你。”
  出租车开走后,刘泉立刻奔赴了李力约会的那家茶楼。他还是来晚了。幽静的单间里,李力和田小军两个人沮丧地坐在那里,没滋没味地喝着茶等着刘泉。
  看到刘泉,李力把一张折了四折的纸摊开,推到了刘泉面前。
  那是一张用电脑打出的恐吓信。
  “河边雨夜。杀人偿命。我十七岁。要十七万。七天后收,否则你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字不是黑色的,是用红色的墨水打出的。
  “死”字竟然还一连打了七遍,鲜红得就像是死亡本身一般阴森诡异,看得刘泉头皮一阵阵发麻。
  “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今天我才发现的。在沙发底下发现的。”
  “沙发底下?”
  “是。”李力阴郁地点点头。
  “怪事。”田小军在旁边点评了一句。
  “你没收到信吧?”
  “没有。”刘泉摇摇头。
  “我实在想不通。”李力盯着刘泉,“人是你撞死的,车是田小军的,有我什么事啊?为什么偏偏要找到我?”
  刘泉看看包间的门:“小点声。”
  “我他妈的怎么这么冤?”李力叹息着,他顺着刘泉的目光也看了看门,“没人听见。谁会管咱们这些闲事。”
  “你怎么想?”刘泉单刀直入问李力。
  “这钱,得你和田小军出。怎么分担是你们的事。”
  “我没钱。”田小军一听,身体立刻窝回到沙发座上去了,仿佛这样就会躲开债主似的。
  “我也没钱。”刘泉说。
  “操!”李力急了,“难道要我出钱替你们丫的铲事?”
  “那人又没敲诈我。”田小军小声念叨了一句。
  “你丫再说一句。”李力凶狠地盯着田小军。
  田小军低下了头。
  “你也不用掏钱。”刘泉想了想,冲李力说,“咱们挣点钱都不容易,哪这么容易就转手给别人啊?你说是不是?我分析着,这个人,不管他是谁,也许他并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毕竟那件事并没有人报案,警方也不知道有过那么一件肇事案,如果我们不掏钱,那个人会怎么样?去报案?现在尸体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是啊,我也觉得是。”田小军看看刘泉,又看看李力,“现在我回想那天的事,都觉得若有若无了,咱们真的撞过人吗?我觉得搞不好可能真是都没有过那件事,是咱们喝高了,自己吓唬自己玩呢吧?”
  “操,”李力长叹一声,“写信这主是人吗?这是被你撞死的那个女鬼发来的你看不出来?你撞死的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刘泉脊背一阵发凉,他干笑着说:“你说什么呢,这世上哪会有鬼啊。”
  6
 “就是,这世上哪有鬼啊。哥们儿死活就不信。再说了,鬼要人民币干吗用?如果那东西在阴间还好使,不用直接问咱们要美金算了。”
  他们是不欢而散的。李力痛骂了一番刘泉和田小军不仗义,然后拂袖而去。剩下刘泉和田小军,俩人脸对脸地发了会呆后,田小军如是说。
  刘泉回想起了那个雨夜,如此清晰,如此逼真,细节历历在目,他的手脚一阵冰凉。
  “我给你说,甭怕,”田小军凑到刘泉面前,“那天晚上,那么晚了,后半夜,天那么黑,又下着那么大的雨,地方又那么偏,我告诉你,现场肯定没有人看到,百分百没有人会看到。谁大半夜的往那地方跑。”
  刘泉木然地点头。
  “你知道吗?李力的老婆因为癌症,已经住了半年多医院了。”
  刘泉看看田小军。
  “每个月据说要做两次化疗还是透析什么的,那玩意贵着呢,花钱无数。而且,李力拍戏的价码又不高,根本无力承担。”
  刘泉蓦然想起了那一夜,他们在夜总会里,李力在黑暗中干那名小姐的情景,他表情阴郁,力大无穷,与其说是寻欢,不如说是在发泄。发泄着某种莫名的愤怒。
  “你是说……李力缺钱?”
  田小军点点头:
  “那种病,不是透析,简直就是绝对的透支。”
  “你是说……根本没有人敲诈李力,其实是李力在敲诈我们?”
  田小军阴郁地点点头。
  刘泉内心有些发堵。堵得厉害。
  田小军在一边长吁短叹:“操,这世道。”
刘泉那一夜没有给苏琳打电话,他又被田小军带去了夜总会,喝多了以后,两个人又跑到桑拿混了一夜,然后开了个房间,就地睡了。
  刘泉需要麻醉自己,深深地麻醉自己。不仅仅是因为恐惧,而且还有一种悲哀。一种说


不出来的欲哭无泪的悲哀。
  苏琳给刘泉发过两条短信:“你在哪儿,你还好吗?”
  “我困了,我要睡了。再联系。”
  等刘泉发现短信的时候,他看看时间,感觉苏琳应该早已入睡了。刘泉没有回短信。
  天亮的时候,刘泉昏昏沉沉地醒来,想了半天才记起来他睡在桑拿包间里。旁边,田小军恰恰也刚好醒来。
  两个人一人点了一支烟,躺在床上默默地抽。
  “我觉得我们应该再去找李力谈谈。”刘泉说。
  “谈什么?”
  “有话挑明了说。如果他真有困难的话,咱们量力而为,该帮就帮一下。”
  “嗯。”田小军点点头。
  “不过,咱们得告诉他,他玩这招不好。你说是不是?”
  “是。我觉得也是。”
  田小军当场给李力打了个电话:“操,这孙子,还不接电话了。”
  于是,刘泉又拨了一个,果然,电话没人接听。
  “操,咱们不气他,丫还生上咱们的气了。有这个道理吗?”
  “走,去他家抄他去。”田小军说着,从床上蹦了下来。他腰上的肥肉随之一阵颤抖。
  2
  李力家住的是那种老楼。四层高的灰砖楼房。田小军和刘泉走进楼道的时候,对楼道里堆积的灰尘和杂物十分不适应。
  “操,这地儿可够脏的。”
  “嗯,人也够脏的。”田小军冷笑了一声。
  李力似乎不在家。田小家敲了半天门,里面没有任何回音。
  “白跑一趟。”田小军叹了口气。
  这时候,一阵突然如其来的从楼道窗户吹来的风把李力的家门推开了。
  两个人眼睁睁地看着那旧门板吱的一声,慢慢地越开越大,直至门完全敞开,他们同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李力为什么不锁门?防盗门不锁,里面的木门竟然也不锁?
  田小军探头看了眼李力家空荡荡的门厅,喊了声:“李力。”
  没有人应。
  田小军回头看看刘泉:“要进去吗?”
  刘泉于是也喊了声:“李力。”
  依旧没有人回答。
  两个人尴尬地站在那扇门前,感觉似乎空气都已凝结。那斑驳的旧门板,那空荡荡的门厅,那脏乱的楼道,仿佛都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不祥。
  田小军和刘泉互相看了一眼。
  刘泉慢慢地走了进去。田小军小心地跟在刘泉的身后。
  李力住的是旧式的三居室。室内显得异常狭窄逼仄。只有一个小门,没有客厅,门厅四周,分布着厨房,卫生间,和三间起居室的门。每一扇门都虚掩着,因为没有阳光,室内显得很昏暗。
  刘泉首先推开了厨房的门。显然,李力很少在家起火做饭。里面有种落满了灰尘的没有丝毫烟火气的冰冷感。灶台因为长久没有清理,上面满是油垢。
  有一种奇怪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刘泉皱了皱眉。
  “什么味啊?你有没有觉得有种怪味?”刘泉问田小军。
  “嗯。”田小军点点头。
  “像是鱼腥味。”刘泉说。
  刘泉又推开了卫生间的门看了一眼,没什么异常。那种旧式卫生间显得空间更加狭窄逼仄。马桶很脏,是洗刷不出来的那种暗黄色。很小的洗手池,最简易的那种热水器。刘泉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这时候,田小军已然把三间起居室的门全部挨个推开了。一间是卧室,一间用来当了客厅。最小的一间,是用来放杂物的,里面堆着乱七八糟的纸箱子。显然,那间房子平时主人很少进去。
  李力不在。家里没有人。卧室的床铺得整整齐齐。客厅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洁得与这套老旧的房子显得那么不和谐。
  “妈的。”田小军大大咧咧地坐到了客厅里的沙发上,甚至还打开了电视。
  “邪了。这李力跑哪去了?出门也不知道把门锁好。”田小军把腿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啪地给自己点了支烟。
  刘泉走进客厅,抬头看到了李力和他老婆的结婚照,于是认真地凝视了一会儿。照片是从前照的,那个做新郎的李力比刘泉认识的李力显得年轻不少,有种容光焕发的喜悦感。他老婆的年纪看上去比李力小上个一两岁的样子,长得还算不错,笑得很甜,一头浓密的长发披在肩上。刘泉脑海中再次回想起了夜总会那一夜,李力摁着那个小姐发狠用力的情景。刘泉盯着李力的老婆看,猜想她现在的容貌,因为化疗,她的头发应该掉光了,因为年纪的增长和疾病的折磨,她的容貌也应该比照片上逊色了许多,或者干脆说,她现在应该非常憔悴丑陋。刘泉内心平添一丝面对人生的悲哀感。
  “咱们就坐这儿等吧。操,好歹替他把把门,虽然他家里也没什么值得贼偷的东西。”田小军拿着遥控,不停地换着频道。
  刘泉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说结婚有什么好?”田小军感叹,“他老婆生病前,李力本打算买套新房子的,地方都选好了。这下,全瞎了。”
刘泉回想起在剧组时,在收工后,大家跑到大排档去吃烤肉串喝啤酒,李力向刘泉细致地介绍希区柯克电影中俯拍镜头的运用。那些日子回想起来,是那么的惬意和温暖。
  田小军扔掉了手中的遥控器,站起了身:“我去看看他家有什么喝的。口渴。”
  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


  田小军没有看到任何饮料,他只看到了有一只手放在冰箱里面。
  一只人手。
  田小军的瞳孔猛地收缩,他下意识地啪地关上了冰箱的门。剧烈的心跳让他的身体像是失去了知觉般地无法动弹。片刻,他再次打开了冰箱。
  果然有一只手。那是李力的手。
  他认识李力的手。现在,那只手像只熊掌一样,苍白地摆放在冰箱里。
  3
  “刘泉。”田小军本想大声地喊刘泉过来。可是,他发现他的声音虚弱得如同蚊子的叫声。
  “刘泉。刘泉。”田小军两脚发软。他的头脑里空白一片,似乎已失去了思索能力。
  “怎么了?”刘泉站起身。田小军喊他的声音让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你看看冰箱里面。”田小军靠着墙,一只手扶着打开的门框。
  刘泉走进厨房,朝冰箱里看了一眼。
  然后,刘泉疯狂地打开了冰箱里所有的保鲜柜和冷藏室。
  李力被肢解后,分段塞地了冰箱里的各个空间。
  他的脑袋像是只猪头一样,面无表情地闭着眼睛,被冷冻在冰箱最底层的冷藏柜里。
  刘泉的眼前一黑。
  田小军突然把一直敞开着的大门关上了。
  4
 田小军把刘泉拉回到客厅。
  “看来那晚确实是有目击者。”田小军阴郁地看着刘泉。
  “也可能是鬼吧。”刘泉虚弱地说。
  “咱俩得统一下口径再报案。”
  “你说。”
  “到时候警察一定会把咱俩问个底儿掉,咱们不能提李力被敲诈这事,那样,河边撞死人的事就肯定露底了。”
  刘泉点点头。刘泉拿出手机拨110的时候,手抖得几乎无法正常去按号码。外面的天色仿佛也突然阴沉了下来。刘泉有一种世界末日已然来临的压迫感。
刘泉和田小军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两个人站在警察局门,望着夜色,无比茫然。虽然看起来,张思安比他们更茫然,对于他来说,这简直就像毫无理由毫无动机的无头案。于是,他的问题也是五花八门。弄得刘泉和田小军口干舌噪,心烦意乱。


  “我不想回家。”刘泉坐进田小军的车里时说。
  “我也不想回家。”田小军叹了口气,启动了车,离开警察局后,他就近在路边又停了下来。
  “说句实话,我恨不得警察把我收审了。那样,内心倒还觉得踏实点。”刘泉说。
  田小军没有回答刘泉,他开始低头不停地拨手机。拨完了,拿到耳边听一会儿,又下放下来,继续拨,像是神经质似的不停反复。
  刘泉面无表情地看着田小军。刘泉有一种感觉,从他撞死人的那一夜开始,到后来他开始不停地接到鬼电话,直到李力的死,刘泉想,他犹如掉进了命运的旋涡,他的命似乎已然不再属于自己。他的命属于一只手,一只看不见的手。
  他只能听天由命,任其摆布。
  那是一种像死亡本身一样的深深的黑色的绝望。在那种黑色的绝望中,他根本无力挣扎。车窗外面,这繁华的城市,这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那些在街边不停穿梭的时髦的男男女女,本来,刘泉是属于他们中的一份子,可是,现在,他和外界的联系早已被冥冥中的那只手斩断了。这城市,这生活,还有未来,都已和他无缘。他只是活一天算一天,等待着命运真相揭示时,束手接受黑暗的终极命运的来临。
  “刘泉,跟我去趟陈勇家。”田小军把手机扔在车后座,打着了火。
  “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得把李力的死,告诉他一下。”
  刘泉点点头。
  田小军猛然提速驶上了主路。刘泉一阵头昏眼花。他恍然看到了那部电影《命犯桃花》公映的时候,在制片人李森林的名字上打着黑框,在摄像李力的名字上打着黑框,在制片主任田小军的名字上打着黑框,在编剧刘泉的名字上,也打着黑框。
  刘泉不禁打了个冷颤。那可真是一部鬼片。到底要由谁来打那些黑框呢?刘泉不知道,他也不敢去想。
  “陈勇最近是怎么了?”田小军没话找话地念叨着,“两口子那点事,怎么老过不去呀。”
  “怎么了?他和罗娟还在冷战?”刘泉问。
  “应该是。我刚刚分头打他们两口子的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没人接。操!”
  “不行离了就得了。”
  “是啊。我也这样劝过他。不过,离婚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是真麻烦。哥们儿从前是离过一次的,不提也罢。如果真离婚的话,陈勇可惨了。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听说他的房子什么的全都在罗娟名下是吗?”
  “可不。操,女人根本就是靠不住的。当初劝他,他也听不进去,现在傻逼了吧?那时候罗娟总觉得如果钱和房子不是她的名字她就没安全感。”
  “嗯。”刘泉点点头,“等女人有了绝对安全感的时候,男人就没安全感了。”
  “可不。谁说男人不需要安全感?我他妈就绝对需要安全感。下回再有妞缠着我要结婚,我一定要跟她说,让她把她的钱全都打给我,我立刻和她登记。”
  2
  陈勇住在城里一个高档住宅区里。田小军直接把车开到了陈勇家的地下车库里。因为田小军常来,地下车库的工作人员几乎认识了田小军。停好了车,工作人员就直接为二人打开了单元门。
  进门的时候,田小军看了一眼地下车库里陈勇的固定车位。陈勇的车新地停在那里。
  “妈的,果然在家。丫一关机肯定是在家闷着呢。”
  陈勇和罗娟住在二十层。由于是大户型的房子,每一层只有一家住户。电梯缓缓向上升去。
  “最好罗娟不在家。说实话,我挺烦她的。”田小军冲刘泉笑笑。
  刘泉微笑着点点头,没说话。
  电梯门一开,二人一进楼道就感觉有些不对劲。
  “陈勇,我操你妈!”从陈勇家里竟然传出了辱骂陈勇的声音。
  二人站住,惊讶地互相看了看,然后站在原地凝神谛听。
  “陈勇,我操你妈!”
  果然,那不是幻听,是实实在在的声音。那是罗娟高八度的女高音。
  “陈勇,我操你妈。”
  田小军趴在防盗门板上伸着耳朵听了一会,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该不该摁门铃呢?
  “两口子在打架呢吧?要不咱们走吧。”刘泉说。
  田小军犹豫着:“咱们不进去劝劝吗?”
  “不好吧?这可是家丑啊。”
  “也是。”
  就在他们站在门外犹豫的时候,突然,发出了一通惊天动地的摔打声。
  然后就是罗娟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救命啊!救命啊!”
  那救命声简直和刘泉在深夜时幻想的鬼叫声如出一辙,无比凄厉,无比恐怖的尖叫。
  就在这时,突然,防盗门打开了。门是被猛然推开的。
  那种防盗门的设计是由里往外开的,由于猛地被推开,厚重的铁门板差点打到刘泉的头。一阵风掠过了刘泉的面颊。吓得刘泉汗毛倒竖,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真的被如此厚重的铁门沿给抡上了,那还不死过去?
  是陈勇开的门,他一边开门,一边嘴里恶狠狠地发泄着:“喊啊,喊啊,老子把门敞开,看谁会来救你的命!”
  陈勇没想到门口竟然会真的有人站在那里,而且是两个人。


  他看到那两个人影,由于过于意外,几乎被吓得瘫坐在地上。
  片刻,他才认了出来,在幽暗的门廊中站立的是他的两个朋友。
  3
  陈勇和罗娟的家是那种经过细细的装修,颇能表现主人个人品位的寓所。宽大客厅,厨柜都是明清式的家俱。
  现在,所有的家俱全都倒在了地上。上面摆放的青瓷花瓶被摔得地上全是碎片。
  一片狼籍。
  更可怖的是,罗娟竟然被绑在椅子上。双手反剪,犹如被悍匪绑了票。
  刘泉倒吸了口冷气。两口子打架,也不至于这样吧?
  罗娟的半边脸上有些许的红印。显然,陈勇绑住了她,殴打了她。
  刘泉看着那个被绑住的漂亮女人,内心竟然微微有种说不出来的快意。
  这简直是私刑。
  刘泉冷眼看看陈勇,这人到底要审问他老婆什么呢?
  田小军看到罗娟,二话没说,立刻上去给罗娟松了绑。
  陈勇疲倦地坐在了沙发上。
  罗娟双手和双脚上的绳子一松开,她立刻开始发作了起来。
  “陈勇我操你妈!”罗娟开始抓狂地抄东西,她顺手抄了离她最近的一件东西往陈勇的脑袋上砸了过去。
  是一只青瓷茶杯。
  茶杯没有打中陈勇,在陈勇脑袋后面的墙上开花了。
  茶杯的碎片击中了陈勇的后脑。
  “陈勇我操你妈!”罗娟继续四下抄东西砸,被田小军一把抱住。
  “罗娟你干什么?别这样,有话好好说。”田小军死死地抱着罗娟的腰。
  罗娟在田小军的怀里拼命挣扎。
  茶杯开花的一刻,陈勇躲了一下,然后,他就霍地站了起来。
  看样子,他是想冲上去继续殴打罗娟。
  他刚站起来,就被刘泉给推得又继续坐在了沙发上。
  刘泉挡住陈勇:“别这样。冷静一下。大家都冷静一下。”
  场面僵持了几分钟,被田小军死死抱在怀里的罗娟渐渐不像刚开始那么狂躁了。
  田小军慢慢松了手。
  4
  但是,罗娟的精神依旧亢奋。她隔着田小军和刘泉,几乎是标准地跳着脚数落刺激着陈勇。
  “你不是想知道我和谁睡过吗?告诉你,我和剧组里所有的人都睡过。”
  刘泉有些想笑,这不是把自己也算进去了吗?那可太冤了。
  “场工我都睡过。”罗娟说。
  “所有鸡巴能硬起来的男人我都睡过。”罗娟说。
  刘泉看看陈勇。
  陈勇委缩在沙发上,脸色煞白,白得像是一具尸体。
  只有他的眼睛在闪光。
  他盯着罗娟,双眼中露出一丝幽幽的寒光。
  “你他妈的还能算是个男人吗?你的鸡巴现在都硬不起来了,只会靠打老婆出气,你算什么男人啊。你这没用的东西。”
  陈勇只是静静地在听。
  刘泉和田小军横在他们夫妻二人中间,也只能静静地听。
  罗娟边说竟然开始边脱衣服了。
  她先是猛地脱掉了上衣,露出了只穿着文胸的身体,然后又脱掉了裤子。里面,她穿的是条薄薄的红色的小三角内裤。
  透过几乎是透明的三角裤,刘泉注意到,罗娟的耻毛很浅淡。她的身体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般柔嫩。
  然后罗娟走到门廊的衣架上,开始翻找自己出门要穿的衣服。她当着这三个男人的面,又重新把自己打扮了起来。
  陈勇不能不说话了:“你要去哪?”
  “你管呢?”
  陈勇又有些急了,他想站起来,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决定不再管罗娟了,于是又坐了下去。
  “我出去让别人操去,我出去卖逼去。你满意了吧?”
  说完,罗娟咣当一声,摔门而去。
  当罗娟转身之前,刘泉看到了她像刀子一样锋利而凛冽的面孔。
  “我出去让别人操去。我去卖逼去。”
  如果一个妻子这样对丈夫说话,男人的心不被刀割伤才怪呢。
  刀锋划过陈勇的心头,陈勇茫然了片刻,突然放声大哭。
  5
  刘泉和田小军被吓坏了。被陈勇的痛哭吓坏了。他们不知所措地呆站着,任由陈勇蜷缩在沙发深处,身体抽搐地哭号着。
  那是一种撕心裂肺永失我爱天塌地陷的痛哭。那是一种儿童亲眼看到心爱的玩具被车轮辗碎的痛哭。
  伴随着哭泣声,陈勇的眼泪哗哗地往外淌。
  刘泉感觉,如果说那种泪水被形容成是断线的珍珠,倒不如说更像是身体被刺了一刀,鲜血往外飞涌来得确切。
  6
  陈勇是在戏拍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阳痿的。那天,戏拍得很顺利。晚上,罗娟到陈勇的房间要求夫妻生活。陈勇也希望放松一下。可是,陈勇却突然不行了。
  没有理由,没有原因。就是那么突然不行了。
陈勇做梦都没有想到,在罗娟闭上眼睛,柔情蜜意地催促他的时候,他竟然阳痿了。那天晚上的诡异,对陈勇来说,犹如欢天喜地买了最新款型最名贵的跑车,刚刚拿到了钥匙,他却突然中了风,手脚麻痹了一样。陈勇感受到一种难言的被命运捉弄的滋味。
  “为什么会这样?我这是怎么了?”陈勇心里越急,越拿自己没办法。他活了三十六年,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心有余力不足。


  老话就是老话,描写得还真准确,陈勇一边折腾,一边还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你怎么了?”罗娟睁开了眼睛,疑惑地看着陈勇。
  陈勇没说话。他盘腿坐起来,沮丧地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陈勇实在也是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一直以为,他这辈子,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他会接不到戏拍,他会出不了名,他会挣不到钱,他买的股票会跌,他的名贵跑车会被人偷走,他会被朋友出卖,他会被女人欺骗,甚至,有一天他会犯事被公安局带走。可,他就是不会在女人面前不行。
  更为年轻一些的时候,陈勇甚至为他在性方面永不满足的一面而有些自我困扰,看到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孩,陈勇就忍不住占有她们的欲望。他把持不住自己,为此,从上学到后来工作,他没少吃苦头。而他旺盛的精力,纯熟而富于变化的技巧,更是让他的老婆及众多一夜情的女子感到异常的满足。
  陈勇因为那些满足而感到骄傲。每一次经历的情事,陈勇都会记得很清楚,他把那些各不相同的体验当做自己的私人收藏。
  罗娟,他的老婆,这个在自己的收藏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女孩,陈勇记得和罗娟初相识的那一天,他的喜悦就像是只有一堆破铜烂瓦的收藏爱好者突然得到了一张梵高的名画。
  让陈勇没想到的是,这张名画竟然有一天,眼睁睁地看着它由自己身边飞到别人家里去。而他毫无办法。这张名画不再属于他了。
  7
  两个小时以后,陈勇的眼泪哭干了,耐心陪着他的刘泉和田小军也累坏了。
  窗外,黑暗的夜色让刘泉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和厌倦感。那是一种又改了一稿剧本一般的厌倦感。
  陈勇突然盯着田小军,说了一句让人感到极度恶心的话。
  刘泉差点没吐了。
  “小军,你上过罗娟没有?你没操过她吧?”陈勇盯着田小军,目光中流露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郁。
  “你说什么呢?”田小军惊得眼睛瞪得像铜铃。
  “咱们这么好的哥们儿,你得给我撂句实话,我求你了。我给你跪下了。”
  “操,怎么可能呢。当然是没有了。”田小军头摇得像是拨浪鼓。
  陈勇放心了,心满意足地握住了田小军的手。
  然后,陈勇就转向了刘泉。
  “刘泉,你操过罗娟没有?”
  “没有。”刘泉看着陈勇。同时心里说,我想。我倒是想过,可是,真的没有。
  陈勇于是也握住了刘泉的手。
  “你们是好哥们儿。我也只有你们这两个好哥们儿了。”
  刘泉被陈勇握着手,他想抽回来,却发现陈勇手劲还挺大,刘泉暗暗用力,但还是抽不回来。刘泉汗毛都快乍起来了。
  “李力睡过罗娟。”陈勇突然说道。
  刘泉和田小军同时被陈勇这句给惊着了。
  “不可能吧?”二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刘泉和田小军互相看了看。
  “罗娟说的。”陈勇痛苦地埋下头,眼神中流露出某种深刻的绝望。
  操,刘泉心里感叹了一声。感情的事发展到了这一步,真是把人往变态里推。
  “我想求你们一件事,你们一定得答应我。”
  陈勇握着刘泉和田小军的手暗暗又加了力。
  “你说。”
  “你们帮我盯着罗娟好吗?看看她还跟谁有来往?”
  “这……”田小军为难地看看刘泉。
  刘泉也正为难地看着田小军。
  8
 陈勇给刘泉和田小军安排任务的时候,还给了他们一张他罗列的五花八门的名单。那些人按照陈勇的思绪,都是有可能和罗娟上过床的男人。
  由于名单是此前陈勇早就列好的,刘泉看到,那上面有他刘泉的名字,也有田小军的名字,甚至,他还看到了李森林的名字。刘泉的后背一遍遍地发麻。这个名单的罗列者,如果不是神智出了问题,就是被情感折磨得到了疯狂的地步。
  刘泉拿了一枝笔,首先把自己的名字勾掉了。然后,他看看田小军,又把田小军的名字勾掉了。
  “李森林就算了。”说着,刘泉又勾掉了李森林的名字。
  “还有李力。”田小军提醒着刘泉。
  于是,刘泉也勾掉了李力。
  陈勇不干了。
  “李力别勾掉。”陈勇说。
  田小军拍拍陈勇的肩膀:“李力也算了,他死了。死人我们就不跟踪了吧?”
  9
  离开陈勇家的时候,刘泉依旧感觉后背凉嗖嗖的,像是一阵阵阴风在吹拂着他。
  “我操,这陈勇没事吧?”刘泉说。
  “操,我看他事挺大的。再这么下去,这人就完了。”
刘泉摇摇头:“我看这人已经完了。”
  沉默了片刻,刘泉说:“我看咱们得空得劝劝他。不就是一个女人嘛。离了得了。”
  “操,他要是离了,可就真完了,没有个三五年估计缓不过来。这把年纪了,事业还不全荒废了。”


  “那看来,咱们就只能是找机会多劝劝罗娟了。何必呢?怎么这么害人啊。”
  “是。我觉得也是,得劝劝罗娟。离开了陈勇,丫那操性的还能找什么更好的人呢。”田小军愤愤地说。
  车驶出地下车库的时候,刘泉犹犹豫豫地说:“你说,这李力的事,会不会是陈勇干的啊?”
  “啊?!”田小军的车差没撞到墙上,他惊异地看看刘泉,然后转回头,很长时间没说话。
  刘泉差点被田小军的反应给吓到。
  “你干吗这么看我啊?”刘泉点了支烟。说完,刘泉想,我这么想有什么错吗?陈勇现在几近疯狂,又嫉妒,又缺钱,心理正在恋态,怎么就不可能向李力下手呢?
刘泉在陈勇和田小军的指挥下,跟踪了罗娟几天。刘泉发现,跟踪这事,没有经过特殊训练,实际操作起来,竟然还挺难的。
  他们多方打听,才弄清楚了罗娟离家后的去向。她的行踪极不固定,有时在这个女朋友


家过一夜,有时又在那个女朋友家过一夜,大都也是单身女子,不是女演员女北漂,就是时尚刊物的单身女记者。刘泉没有发现罗娟有任何男人的迹像。
  晚上时候,罗娟大约是为了忘掉爱情生活的不如意,她大多呼朋唤友,在各类私人派对,舞厅,酒吧中度过。常常喝得烂醉。事实上,在那种场合,刘泉想要暗暗跟踪,不暴露身份是很难的。于是,刘泉也就假装是被人叫出来混的,似乎偶然碰上了罗娟,主动上前跟罗娟打招呼。
  那天晚上,刘泉在一家舞厅里,把罗娟跟丢了。似乎在一眨眼间,罗娟就不知去向了。刘泉在舞厅的镭射灯光下挨着人脸找了个遍,既没有发现罗娟,甚至连罗娟那一伙妖朋魔党也都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于是,刘泉给其中一个女孩打电话:“喂,你们怎么转场子了也不通知我啊?”
  “你谁呀?”女孩冷冰冰地问。
  “我刘泉呀。咱们不刚刚还一起跳舞呢吗?”
  “没有呀。我一直在家呢。你有事吗?”
  刘泉突然打了个冷战。出了什么问题吗?我见鬼了吗?
  于是,看着舞场中跳动的红男绿女,刘泉有种身处非现实世界中的空虚感。
  独自走出那热闹场所的时候,刘泉突然看到了一个女孩蹲在他的车前,黑暗中蜷缩着的身影吓了刘泉一跳。仔细一看,却正是失踪了的罗娟。
  罗娟独自一人,蹲在刘泉的车旁边,一边呕吐,一边呜呜地哭着。
  “罗娟,罗娟。”刘泉走上前,蹲到罗娟面前,“你怎么了?喝多了吧?”
  罗娟抬头茫然地看看刘泉:“你是谁呀?”
  “我是刘泉。”刘泉说着,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
  “噢,刘泉。”罗娟喃喃。但是,看样子,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刘泉是谁。她已经完全喝高了,醉到了不省人事。
  “起来,起来我送你回家。”刘泉俯身去抱罗娟。
  “不,我不回家。”罗娟挥手甩开了刘泉。
  “别在这儿待着了。回家吧。”
  刘泉架起罗娟,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可是,罗娟的身体根本就站不直,她双臂张开,扑到了刘泉的怀里,双手死死地勾着刘泉的脖子。
  刘泉打开车门,把罗娟塞进了车后座里。
  “我不回家。”罗娟趴在椅背上,放肆地开始往刘泉的车里吐。
  “那你回哪里?我送你。”
  “我没,没,没地方去。”
  “还是回家吧。”刘泉说着,开始打火启动车。
  这个时候,罗娟似乎清醒了许多:“别送我回家。我怕他还会打我。”
  刘泉恰好没打着火,他停下了手中动作。
  “我在你那儿凑和一夜吧。”说完,罗娟咯咯咯地疯笑起来。
  2
  刘泉停好车的时候,发现罗娟似乎是睡着了。而且怎么都摇不醒。她一直呈现出一种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状态。
  刘泉把她从停车场弄到电梯间,又从电梯里背回家的过程,简直就像是在移动一具尸体。甚至比背尸体还难弄,尸体至少不会动。可是,罗娟在突然清楚的一刻会胡乱抓搔,会突然挣脱刘泉的手臂。然后,罗娟像堆烂坭似的趴在地上就昏昏然像是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打开家门,把罗娟扔到了床上后,刘泉呼吃呼吃直喘粗气。他坐在沙发上,缓了半天才觉得那口气歇了过来。
  然后,刘泉开始偷偷翻看罗娟的包,没什么发现。于是,他拿过罗娟的手机,把罗娟最近的十条已接和拨去的电话号码记了下来。
  其中有一个电话号码,显示竟然是那个警察张思安的。
  刘泉又去翻看手机上的短信储存。果然,有张思安和罗娟的短信往来。
  “我喜欢你。你的电影我在影院看过三次。还专门买了影碟收藏。”
  “我最近工作很忙,也许案子破了的时候,我可以多请你去吃几次哈根达斯。”
  显然,那个张思安曾经请过罗娟吃冰琪淋。
  刘泉合上了手机。
  卧室里,罗娟似乎醒了过来。她因为酒精的刺激,开始痛苦地呻吟,然后,又开始接着哇哇哇地吐。
  刘泉赶紧跑进去,晚了,罗娟吐了一身一床,然后竟然又睡着了。
  没有办法,刘泉运了半天气,开始脱罗娟的衣服,把罗娟脱光后,刘泉又找出新床单,把赤裸的罗娟先抱到了沙发上,换好床单,又抱回了床上。
  中间,罗娟呻吟了两声:“渴。”
  于是,刘泉又倒了杯白水喂着罗娟喝了下去。
  刘泉把脏床单和罗娟的脏衣服拿到了浴室的洗衣机里,塞进去后,顺手就打开程序开始洗。他想,明天衣服也许会干的。他这里没有女人可以穿的衣服。
  在浴室的时候,刘泉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下。某一刻,他突然想,这罗娟会不会是装醉呢,当刘泉转身离开卧室的时候,他想象着,罗娟突然从沉睡中睁开了眼睛,然后阴郁地望着刘泉的背影冷笑。
刘泉小心地蹑着手脚悄悄回到卧室去看,发现自己多虑了。最近这段日子,他对什么事都有些疑神疑鬼的超级敏感。罗娟露着雪白的胳膊和大腿,只在肚子上搭着条薄被。她睡得正沉。
  刘泉在黑暗中凝视了一会儿罗娟的脸。她在梦中,偶尔表现出某种痛苦的表情,胡乱地翻身,手推开被子,露出洁白赤裸的身体,在皮肤上抓搔着。刘泉轻轻地把被子又给她盖好


了。
  有短信息的声音。是刘泉的手机。刘泉拿过手机,是苏琳发来的。
  “你还好吗?”
  刘泉事实上这几天几乎差点把苏琳这个女人忘记掉了,重新回想起那一夜,刘泉有些向往。他回复说:“我很好。你呢?”
  “我试了一回镜,但可能没希望。闲下来的时候,我挺想你的。你想我吗?”
  短信的声音在深夜中显得很刺耳,可能惊扰了罗娟的沉睡,她嘴里发出下意识的不满的抗议声,然后翻转了一下身体。她赤裸的大腿压在被子上,浑圆的臀部完全暴露在刘泉眼前,在黑暗中,那洁白的浑圆像是某种刻意的诱惑。
  当刘泉想伸手去抚摸那黑暗中的身体的时候,他的内心突然激动起来,整个身体都有些微微颤抖。他把手放到了罗娟的两腿之间,摸到了一片温润,罗娟睡梦中的手握住了刘泉的手,让他的手紧紧地贴在了她的身体上。
  刘泉摸索着手机输入键回了苏琳的短信:“我也想你。很想你。”
  然后,刘泉把手机放到床头,他脱掉了衣服,躺到了罗娟的旁边。
  3
  刘泉的抚摸和亲吻让罗娟很惬意。她不停地在梦中轻声呻吟。于是,刘泉更加热烈起来。她美丽的面孔,性感而温热的身体,像一具睡美人,在无知无觉中,任刘泉蹂躏。刘泉想起陈勇列的那张名单,现在,那上面似乎真的应该有他的名字了。
  可能是用力太猛,某一刻,罗娟似乎从梦中醒了过来,她突然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黑暗中身边的黑影。
  “你是谁?”她喘息着问。
  “别说话。”刘泉说。
  “刘泉?你别这样。”
  刘泉不说话,他已然无法自控。他摁着罗娟的双手,进入了罗娟早已洇湿至泛滥的身体。
  “刘泉,你为什么?”女人在刘泉身下轻轻叹息。
  刘泉不说话。只是身体剧烈地运动。于是,罗娟的身体也配合地运动起来。
  苏琳的短信又来了:“我去找你好不好?”
  刘泉一边动作,一边伸手拿过手机,看了看。他停下了动作,任由罗娟在身下扭动身体,寻求着某种快感。刘泉回复了一个简短的笑容。他的眼前出现了苏琳大胆热烈的裸身舞蹈的形象。
  高潮来临的时候,罗娟尖叫了起来。声音非常尖厉,而且持久。像是恐怖片中,那些见到了鬼的女人发出的惊叫。
  然后,罗娟瘫软了下来。她喘息着抱住了刘泉身体,紧紧地,久久地不放手。当刘泉听到短信息的声音时,发现,苏琳的短信已经连续发来了三条了。
  “你真的可以让我去找你吗?我室友的男朋友来了,我变得无家可归了。”
  “我和一个乏味的朋友现在在酒吧里坐着,离你家不远。”
  “算了,你不回,我就在街上晃到天亮好了。”
  刘泉为难了。他拿着手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谁的短信啊?”罗娟问。
  “一个女孩。”
  “你的女友吗?”
  “也不算。她现在没地方去,问能不能过来?”
  罗娟沉默了片刻,挣扎着要坐起来:“嗯,那我先走好了。”
  “你躺着,没事的。”
  “她看到一定会误会。”
  “你没法走,你的衣服脏了,都被我塞进洗衣机里洗了。”
  罗娟愣了片刻,重新躺了下来。突然,她抱住刘泉,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犹如笑场,久久无法停止。笑过后,她摸摸刘泉的脸,叹息道:“对不起,带给你这么多不便。”
  刘泉没说话。
  “你让她来吧,我可以躲到衣橱里面去。”罗娟笑嘻嘻地说。
  4
 门铃在死一般的深夜响起,总是有些莫名的诡异阴森感。刘泉站在门前看了下猫眼,苏琳婷婷玉立地站在门外。打开门,苏琳给了刘泉一个拥抱。
  “亲爱的,我太困了。”然后,她拖着刘泉直奔床而去。
  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苏琳像条在黑夜中跳入水中的鱼一样,钻进了被子中。
  “你想要吗?”苏琳躺在床上,看着刘泉,“我明天一早就得走,还有一个剧组要我去试镜呢。”
  “不了,你好好休息吧。”刘泉看看苏琳。
  “你真好。”苏琳示意刘泉过来,然后搂住了刘泉的脖子,“告诉你,我来例假了,你想要也做不了。你不会怪我吧?”
  “当然不会。”刘泉说。
  “你干吗神不守舍的?”
  “没有。明天既然要早起,你快睡吧。我也睡了。明早我开车送你去。”
  刘泉在苏琳身边躺下。苏琳很快甜甜入梦了。在黑暗中,刘泉的困意也汹涌地来临了。
  5
  当阳光照到刘泉的脸上时,他发现时间竟然已然是中午了。苏琳已然不在身边了。刘泉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是什么时候起床走掉的。刘泉想起了罗娟。昨夜,当苏琳来的时候,事实上,罗娟是到书房去铺地铺睡的。
刘泉走到书房门口,发现书房的门依旧紧闭着。刘泉轻轻敲了敲门。推开门,发现罗娟正躺着望着天花板发呆。
  刘泉冲罗娟笑了笑。
  “刚醒吗?”


  “嗯。”罗娟盘腿坐了起来。她穿着一件刘泉的衬衫。
  “你和陈勇到底怎么了?”
  刘泉坐过去。
  “给我支烟。”罗娟疲倦地说,她把手指插进波浪般浓密的长发中。
  刘泉给她点上烟,递给她。
  罗娟接过来,深深地吸了两口:“我得走了。记住,忘掉昨晚的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
  “我知道。”刘泉点点头。
  罗娟站起身,她裸露在男式宽大衬衫下的臀部和大腿是如此美丽诱人。刘泉有些悲哀地凝视着那具美丽的肉体。她不属于任何人,任何人也无法得到她。她就是属于她自己的。
  6
  “该你了。”刘泉给田小军打电话。
  “什么该我了?”田小军声音虚弱地问。
  “罗娟该你跟踪了。我的任务基本算是完成了。”
  “刘泉,我也接到信了。”田小军说。
  空气仿佛随着田小军的最后一个字出口而凝结住了。两个人拿着电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也接到信了。索命信。”田小军的恐惧通过声波传达进了刘泉的每个神经末稍。
刘泉怎么也不会想到,田小军竟然会被吓得躲在家里一步也不敢出门了。当刘泉来找田小军时,他站在门外,能感觉到田小军对着猫眼观察了他许久,直到,他认为刘泉绝对没有威胁才慢慢打开了门。


  “李力已经死了。下一个就该我了。”田小军蜷缩在沙里,一脸绝望。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昨天晚上。”
  刘泉拿过那张纸看了看,和李力在沙发底下发现的那张纸几乎一模一样。
  “河边雨夜。杀人偿命。我十七岁。要十七万。七天后收,否则你死。……”
  依旧是鲜红的字。红得仿佛在滴血。
  依旧是以那七个不停延伸的“死”字做结。七个“死”字,仿佛是世间最毒的咒语,看上去,那些字是那么狰狞,那么怨毒,那么张牙舞爪。
  刘泉把纸翻了面,扣在了桌面上。
  “李力出事后的那天,我一回家就把家彻底打扫了一遍。那时候还没有呢。”田小军说。
  “你也是在沙发底下发现的?”
  “不是。”
  刘泉在听。他的脸色铁青。
  “我是在衣帽间发现的。压在一堆杂乱下面。那些灰尘,根本没有被触动过,不像是人放进去的。我也是鬼使神差,莫名其妙地就想看看那些旧东西旧纸盒里到底有什么?结果我找到了它。”
  “看来我也应该回家去找找看才对。”刘泉苦笑。
  “李力看到信的第二天就死了。我都不知道那信是什么时候来的?如果我发现它的时候,已经过了六天了……”田小军不敢想象下去了。
  “这两天你家里来过什么陌生人吗?”
  田小军想了想:“没有。”
  片刻:“我女朋友算是陌生人吗?”
  “那应该不算吧。”刘泉想了想,说。
  “刘泉,你得帮我好好分析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晕了。我彻底晕了。”
  “我也不知道。说实话,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可是毫无头绪。”
  “上次,你好像怀疑陈勇?”
  “嗯。”刘泉点点头。
  田小军摇摇头:“没道理,完全没道理。你想啊,就算是那哥们疯掉了,可我跟罗娟又没关系。他犯不着冲我来吧?”
  “你真的跟罗娟没关系吗?”刘泉认真地问。
  “废话!朋友妻不可欺,哥们儿这做人原则还没有?”
  刘泉叹了口气:“不过,女人抓狂起来,都是不计后果的。搞不好,罗娟为了气陈勇,早就把咱俩给拉上了。要不,陈勇的名单上也至于有咱们的名字啊?你想想。”
  田小军果然痴痴呆呆地想了想,然后还是否定掉了:“不会不会。他不至于冲我下手。他可以冲任何人下手,就是不会冲我下手。我跟他那么多年了。不会不会。”
  “对了。”田小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惊一乍地叫起来,“这件事,咱们似乎一直忽略了一个人。”
  “谁?”
  “许东。”
  “许东?”
  “对。他也是当事人你别忘了。会不会是他在讹我们呀?”
  “这个,不会吧?”刘泉被田小军的表情弄得一身冷汗,“他会干这种事吗?而且就算是那人卑鄙点,想讹点钱花花,可是,他也不至于杀人吧?再说,他和李力的关系一向是很好的。要好过咱俩呀。”
  “那,难道真的是鬼在做怪?”田小军脸色煞白。
  2
  “那天,出事之后,你有没有什么异常经历?”刘泉问田小军。
  “没有。”田小军摇摇头。
  “有没有接到过奇怪的电话?”
  “没有。”
  “你一点内心不安都没有吗?”刘泉有些奇怪。
  “有一点。就是我的车,我觉得不吉利,正准备给丫卖了,然后换辆新的。”
  刘泉想了想,说:“出事后,我接到过奇怪的电话。”
  “奇怪的电话?谁打的?”
  “不知道。她说,她就是那具女尸。那具被我轧死的女尸。”
  虽然是白天,田小军还是被吓到了。
  “不会吧?”他皱皱眉头。
  “我也觉得奇怪。可是,那声音,真的不像是活人的声音。”刘泉说。
  刘泉一直想忘掉那恐怖的电话。现在,他不由得再次回想起,依旧感觉汗毛直竖,毛骨悚然。
  “我就是那具女尸,我爬啊爬,掉进了冰冷的河水里。我冷,救我。几天后,我才会浮上来,救我。”
  “而且,”刘泉想了想,说,“我的门铃现在常常自动响。在半夜的时候。”
  “门外面没有人是吗?”
  “是。外面没有人。”
  田小军陷入沉思。
  “还有一次,我带一个女孩回家,那个女孩在洗澡的时候,突然在黑暗中被鬼掐了脖子。”
  “啊?”田小军瞪大眼睛。
  “事实上,出事之后,我一直有幻听。”
  “幻听?”
  “对。”刘泉痛苦地摁摁太阳穴。
  “什么样的幻听?”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在喊着,还我命来……”
  “操,这不是你剧本中的台词吗?”
  “是。在我的幻听中,那声音就像是罗娟的。一模一样。”
“哈哈,我想到了。”田小军突然兴奋起来,吓了刘泉一跳,“是鬼,是有鬼。太好了。这就对了。”
  “你没有事吧?”刘泉惊恐地盯着田小军。
  “她要的是冥钱。”田小军说。


  “冥钱?”
  “对。这十七万,她要的是冥钱。她要咱们给她烧冥钱。这就对了。”
  刘泉还是没想明白。
  “我说呢,鬼怎么会要人民币呢?鬼要的钱一定是冥钱啊。咱们应该给她烧点钱。咱们得超度她一下,这样不就没事了吗?不能让她不明不白地死呀。”
  “哪有卖冥钱的呀?”刘泉问。
  “操,花圈店呀。”
  3
  他们开车转悠了一上午,才在市区的一条小街上找到了一家寿衣店。那里面竟然真的有卖冥钱的。
  可是,冥钱的数额都很大。有一张一百万的,也有一张十万的。
  “操,”田小军为难了,“一张十万?那十七万不就两张纸,这哪够烧的呀?”
  于是,田小军问:“还有没有面额小点的?”
  黑暗肮脏的小店铺里,只有一个脸白得像是纸扎的一样的瘦小男孩。他对顾客不但毫无热情,而且几乎能算是爱搭不理。
  “有。”那个男孩阴沉着脸,拿出几张一万的样品。
  田小军和刘泉算了算:“一万一张,十七万才十七张。还是不够烧。”
  “你们怎么那么小气呀?”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男孩对这两个光看不买的顾客突然来了气,“家里死了人,人家都是成千万地买,生怕家人在九泉之下没得花,你们这么点钱还算计?十七万,在阴间只够买条卫生巾的。那地方钱毛,根本不值钱。”
  “啊?”刘泉和田小军互相看了看。
  “算了,咱们买三十四张吧。”刘泉说:“我也买十七张。”
  “三块四。”店员面无表情地说。
  “这么便宜?”
  “是啊,所以让你们给亲属多买一点嘛,何必那么小气呢。”
  4
  天色还早。田小军载着刘泉找了家酒楼去吃了顿潮州菜。然后,又找了家桑拿沐浴。按照田小军的话,那是表示对死者的尊重,所以要把自己洗干净。
  饭也吃了,澡也洗了。时间却还是早。按照他们的计划,他们打算在午夜十二点准时烧钱。据说,那个时候,最接近冥界。鬼容易感知出人为他们所做的一切。
  十点多的时候,他们实在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消磨时间了,提前开车到了河边,熄了火,坐在车里耗时间。
  这个时间,对于一座城市来说,正是热闹的时候,可是,在那条河边,那里却显得荒凉。河边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荒地里的那片野草丛依旧,显得肃杀萧索。刘泉看看河对岸的那片新的住宅区,亮着灯的人家不多。
  他试图辩认一下李森林的新居,遗憾的是,他忘记了李森林房间的具体位置了。唯一清晰的是李森林的死状。他赤裸着身体,被反绑着双手,死在了卫生间的马桶上。
  同时,被他轧死的那个女孩的脸也异常清晰地逼近了刘泉的脑海。
  像是被摔在了地上的西瓜。像是被拍扁的西红柿。
  极度恐怖的眼球,似乎从那里面能够爆射出杀人的寒光。
  不是想象,不是幻想,那是真实的记忆,是曾经在这世界上发生过的事情。那些记忆让刘泉的心跳加剧了。
  李力的脸于是也出现在了刘泉的脑海中。
  李力像猪头一样的脸,紧闭的双眼,麻木的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突然,李力的脸和那女尸的脸似乎变成了同一张脸,于是李力猪头一样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了,换成了女尸的那两只灯泡般的眼球。
  “你说,尸体为什么会不翼而飞呢?”田小军抽着烟,似乎在自言自语。
  刘泉把目光转向那片荒草丛,过一会儿,他们将在那里给那具女尸烧纸钱。
  “我也在想这件事呢。”
  “你有没有听说过地狱入口这个说法?”
  “听说过。”
  “你相信吗?”
  “不知道。”
  “我想象不出来,怎么好好的,某个地方就是能进入地狱的入口呢。如果说地狱是四维空间什么的,我倒还能理解。”
  时间慢慢向子夜十二点逼近了。
  刘泉和田小军整理好那些冥钱,然后拿上打火机和一个事先准备好的铁锅,下了汽车,往荒草丛里走去。
  5
  那鬼地方竟然比想象中的还要黑。刚刚走入没腰的荒草丛,两个人感觉视力似乎不够用了。刘泉尝试着拿出打火机,可是,根本打不着。火一打着,旋即就被风吹灭了。
  “这样不行。”走了大约十几米,田小军站住,他对刘泉说,“你拿着东西在这儿等我会儿,我回车上拿个手电筒。”
  刘泉手里握着铁锅,感觉还算安全。他尽力去望黑暗尽头所能显现出的城市的灯火。那星星点点的灯火竟然显得离他那么遥远,遥远到无法触及。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刘泉的恐惧感越来越深了。
  当手电挺着光柱向他晃过来的时候,刘泉几乎像是在绝地中等待救缓的遇难者看到了直升飞机,他紧跑两步向那光柱冲了过去。
  随后,刘泉就被惊呆了。
光柱后面,显现出的是一张女人的脸。身穿白色的长风衣,一头被风吹得遮住了面孔的长发。当风揿开她的长发的时候,刘泉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那不是田小军。
  在这女人身后,还有另一个人。是一个男人。


  那也不是田小军。
  刘泉瞳孔收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张女人的脸距离刘泉的脸几乎是触手可及的程度。
  女人身体僵直,一动不动。男人也同样,身体僵硬。
  他们同样瞪着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刘泉。
  片刻,那个女人双手捂住脸,拼尽全力地尖叫了起来。
  “啊——!”那尖叫声吓得刘泉三魂七魄几乎飞掉。
  刘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看到,那个男人突然转身,像兔子一样地跑了起来。他跑得很快,飞快地没影了。
  女人停止了尖叫,她身体僵硬地转回身,带着哭腔地喊叫着:“亲爱的,你别走。”
  “亲爱的,你在哪?”女人像是身体失去了应有的机能,她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前面挪动着,试图逃离开刘泉。
  刘泉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意识恢复了正常,他想明白了,那对男女也许是来苟合的,也许是那个男人陪着女人来找地方方便来的。
  刘泉把他们当成鬼了,他们也把刘泉当成鬼了。
  这个时候,刘泉再次听到了尖叫声。不过,这尖叫是男人发出来的。竟然是田小军发出来的。
  刘泉站起来,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个穿着一袭白衣的长发女人紧紧地抱住了田小军。两个人用同样充满恐惧的声音各自表达着风马牛不相及的内容。
  “亲爱的,有鬼,有鬼。”女人死死地抱住田小军。
  “饶命,饶命。”田小军一边躲,一边拼命地推着那个不停往他身上靠的女人。
  妈的,刘泉想,那个笨女人竟然把田小军认成了她的情人。事实上,她的情人早就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刘泉悄悄走到女人背后,伸手猛然用掌根在女人脖子的侧面打了一下。女人立刻昏了过去,她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了下来,抓着田小军的手还在紧紧地抓着,田小军站立不稳,也被带倒在了地上。
  “小军,别怕,是我。”刘泉说。
  田小军惊恐地瞪着刘泉:“这女人?这女人?”
  刘泉蹲下身:“别怕,是一场误会。”
  田小军从身上拿开女人的手,然后摸索着找到掉在了地上的手电筒。
  “我操。我操。我操。”田小军嘴里惊魂未定地不停地操着。
  刘泉夺过田小军的手电,在女人的脸上晃了一下,然后关掉了手电。那个女人大约三十岁左右,竟然长得还算标致。她像具死尸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没事吧?”田小军也看清了那女人的脸。
  “没事。就是昏过去了,过会儿就会醒的。”
  “不会死吧?”
  “不会的。”刘泉说着,在女人的胸口摸了一下,柔软的乳房很温热,心跳很慢,但是能清晰地感受出来那种跳动。
  “妈的,我们赶快把纸钱烧了回家吧。”田小军说。
  “嗯。她那个胆小鬼情人搞不好跑出去叫人去了。我守着她,你赶紧就在这儿烧吧。”
  “她要是醒了怎么办?”
  “醒了我再给她一下。她就是刚才让我打晕的。”刘泉说。
  田小军哆嗦着费了很大的劲才点着火。那些纸钱比他们想象的要经烧。他们发现,不但烧了挺长时间,而且火光还挺亮。
  那火光映照着田小军和刘泉的脸,也照亮了那个昏倒的女人的脸。刘泉看看田小军,然后立刻盯住那个女人,生怕她会随时醒过来。借着光亮,刘泉发现此前自己的猜测果然不错。那个女人应该是在情人的陪伴下来方便的,此刻,她因为受到过度惊吓而早已失禁了。尿液弄湿了她下半身的衣裤。
 烧完纸钱,田小军如释重负。
  “这下好了。”田小军坐进车里,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这下,哥们儿心里安稳了。”


  车启动的时候,刘泉看着车窗外浓黑的夜色,想起了那个被他打昏的女人。关于那个女人,两个人在离开的时候有过小小的争论。
  田小军觉得既然她不会死,就扔在那里等她自然醒来就算了。而刘泉则很想把她抱回到车上,等着她醒过来。
  “操,那不露馅了吗?”田小军一听,立刻否定掉了刘泉的想法。
  “咱们可以假装是路过,然后发现了昏倒在地的她。”
  “不可能。”田小军摇摇头,“人家那么傻?”
  刘泉想了想,觉得也是,演戏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烧完钱,哥们儿今晚可以睡个踏实觉了。”一路上,田小军都沉浸在那种解脱的快感中。
  刘泉却突然疑惑起来,那个女人真的是无意间闯进了荒草丛的吗?
  2
  那个女人叫顾菁,是一家时尚刊物的编辑。在她昏迷的时候,刘泉草草翻了下她的包,在里面看到了她的名片盒,于是,出于本能,刘泉顺手拿了一张她的名片。
  名片上有她的电话,还有她的MSN。回到家,刘泉加了她的MSN。刘泉有种本能的好奇,想看看她是否回家了,她为什么会到那片荒草丛中去。
  如此深夜,对方竟然在线上。她接受了刘泉的链接。
  “你是谁?”她问。
  在MSN上,那个女人的名字叫“今夜我遇到了鬼”。
  “你猜?”刘泉说。
  刘泉看着那个女人的头像,想起了她昏倒在荒草丛中的脸。那个女人的照片是那种可以美化任何人的艺术照。
  “我猜不出来。”女人说。
  刘泉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今晚我也遇到了鬼”。
  “你在哪里遇到的?”女人问。
  “家里。电梯间。你呢?”刘泉说。
  “我在外面。吓死我了。”
  “在哪里?”
  “我也说不清,是和一个朋友在一起。”
  “你看清鬼长什么样了吗?”
  “看清了,长发,是一个女人,脸很白,煞白,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后来呢?”
  “鬼扑我,然后,我晕倒了。现在我的脖子上还有被鬼抓过的痕迹呢。”
  “你怕吗?”
  “废话。要不我不睡觉,挂在网上。”
  刘泉忍不住笑了。
  “我和你一样,也被吓得睡不着。”
  “你是什么时候遇到鬼的?”
  “也是今夜,”刘泉胡编着,“回家的时候,在电梯里。”
  “然后呢?”
  “我出了电梯就回家了呀。”
  “那鬼呢?”
  “她一直站在电梯间,脸冲着墙。一动不动的。”
  “别说了,我害怕。”
  “好吧。那就不说了。你好好休息,我下线去了。”
  “你,能不能不下线?”
  “怎么?”
  “我的朋友都不在线了,我害怕,很冷。你陪陪我好吗?”女人说。
  “好。”刘泉说。
  刘泉很困,可是,他一闭上眼睛脑中就会出现各种诡异的影像。陪着那个女人东拉西扯地聊了两个小时后,刘泉有一刻忍不住想告诉她,她遇到的根本不是鬼。她只是被突然出现的人吓到了。
  在那两个小时的闲聊中,刘泉了解到,那个叫顾菁的女人是单身。本来,晚上,她和一些朋友在KTV唱歌,有一个对她有意的男人在散场的时候想约她散步,结果莫名其妙地走到了那个鬼地方。醒来以后,顾菁是在极度恐慌中独自走回家的。
  “你那个朋友呢?”刘泉问。
  “那人只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
  “呵呵,他太靠不住了。”
  “是啊。”女人苦恼地说,“我太困了,可是我又根本不敢睡,一合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个恐怖的形象。你说我该怎么办啊?我会不会这么一直失眠下去啊?”
  “嗯,你找个朋友陪一下可能会好些。总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你没有女朋友可以找吗?”
  “有的。本来我上线的时候,有个女朋友说可以让我过去睡的。可是,我现在根本不敢出门,不敢下楼。”
  刘泉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我去接你,然后把你送到你朋友那里好了。”
  3
  刘泉没想到顾菁竟然会同意他荒谬的提议。她已不再把刘泉当做陌生人。现在,他是她黑暗中唯一的朋友,唯一可以信赖的活生生的人。
  顾菁租的房子离刘泉家并不太远。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中飞驰,刘泉一会儿就到了那个女人楼下。站在黑暗的楼道,刘泉拨通了顾菁的电话。
  “是你吗?”顾菁问。
  “是我。我应该站在你的门口了。如果没找错的话。”
  “等等,我去开门。”
  足足等了一支烟的功夫,门慢慢地打开了。那个女人穿著整齐地小心翼翼地从门里走了出来。
  她怔怔地看着刘泉:“你就是刘泉。”
  “是。”刘泉微微撤后了一步。
  黑暗中的女人形象总是令人有些恐怖的联想的。
顾菁抓住了刘泉的胳膊。刘泉感觉出,女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4
  车驶上了街灯明亮的主路。顾菁坐在刘泉旁边,她看来真的是疲倦极了,某一刻,她歪着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刘泉侧头看了眼那个女人的脖子,那上面果然隐隐有一块青痕。


  “你那个朋友住在哪里呀?”刘泉问。
  “我没联系她。”顾菁说,“太晚了。她的手机都关掉了。”
  显然,她在内心认定刘泉是安全的,是可以带给她足够安全感的。
  “你陪我在路上转转吧,等到天亮我就去杂志社好吗?”
  5
  刘泉看看表,竟然才三点钟。夜显然那么漫长。女人在刘泉身边睡着了,当刘泉把车停下时,那个女人依旧在沉睡。显然,她由于一连串的折磨,已然困乏已极。
  车停在刘泉家的楼下。
  “醒醒。”刘泉摇摇女人。
  “干吗?”女人睡眼惺松地问。
  “上楼去睡吧。”
  刘泉扶着那个几乎算是半梦半醒的女人走进了楼道。
  进入电梯的时候,女人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我家?”
  刘泉没说话。
  女人似乎猛然间清醒了过来,她的脸突然一片飞红。
  “我就是在这里遇到鬼的。”刘泉说。
  女人果然被刘泉吓到了,她的瞳孔猛然收缩。
  “求你了,别吓我。”她抓住了刘泉的胳膊。
  电梯缓缓向上行驶。静默中,女人越来越恐惧了,她几乎扑进了刘泉的怀里。刘泉闭着眼睛,感觉着女人身体的战栗。
  “我怕。”女人几乎已经开始哭泣了。
  刘泉抱住了她,犹如在体验着另一种高潮。
  女人顺势紧紧地抱住了刘泉。
  两具战栗的肉体在某种恐惧中紧紧地粘到了一处。
  电梯门打开了,女人的恐惧已然到了临界点。她抱着刘泉,任刘泉的双手在她的身体上肆意游走着。她根本不敢抬起头。
  电梯门又缓缓地合上了。
  刘泉体内聒躁的欲望安慰了女人的恐惧。
  电梯门反复地开合。楼道的灯忽灭忽明。
  女人在一种体内充实的温暖中紧紧地抱着刘泉,她开始由呻吟直至尖叫。那种尖叫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着。
  6
  叫顾菁的女人躺在刘泉的床上,沉沉地睡去了。刘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了一支烟。一种对自己的厌恶感在刘泉的内心油然而生。泛滥沉堕的生活只能暂时缓解死亡投下的阴影,体内的欲望释放之后,刘泉简直不敢回想,如此肉欲,如此沉伦,如此放任,难道这就是属于他的生活?刘泉回想起十八岁那一年,他接到了高考录取通知书,由此,他离开了家乡,离开了求学的小镇。新的生活给了他无限向往,那个时候,他怎么会想到,他未来的生活竟然就是这个样子。关于家乡麦田的记忆,关于家乡的小河的记忆让刘泉油然而生一种说不出的苦闷。他远离了那些美好的记忆,他不再是一个纯朴的乡村少年了。少年时代,他幻想过在大都市里实现某种模糊的说不清的梦想,如今,他堕入到黑暗的生活中,那梦想非但依旧模糊,而且简直已被置于深深的遗忘之中。
  刘泉在忧郁的叹息声中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刘泉看看表,已然是中午了。阳光猛烈地从落地玻璃窗外照射进来,晃得刘泉睁不开眼睛。刘泉的脑子很木,如同暮年一般的有些痴呆。
  手机有短信的声音。
  刘泉拿过来,看到上面有一条昨夜那个女人的留言:
  “这是我最难忘的一夜,我几乎不认识自己了。在我的生活中,我从来未曾如此疯狂,虽然无悔,却有一种面对自己的羞怯。”
  刘泉回想起了前夜,不由深深疲惫。
  他回短信:“我也是一样。”
  女人立刻回复了刘泉:“谢谢你抚慰了我的恐惧。虽然你是陌生人,可于我却有一种说不清的安全感,否则,我也不会跟你……”
  刘泉叹了口气。这时候,他发现卧室的门依旧关着。刘泉想,这一夜,他睡得是如此深沉,他竟然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是不是每个女人在清晨离开昨夜的男人时,都是那么轻手轻脚,不忍打扰他香甜的睡眠?
  刘泉推开卧室的门。出乎他的意料,那个女人竟然根本没有走。
  她正赤裸的身体,躺在床上给刘泉发着短信。她雪白丰腴的臂膀和前胸露在被子外面。
  刘泉由于意外,怔怔地愣了片刻。
  四目相对,女人的脸竟然腾地红了。
  “你醒了?”女人说。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刘泉笑笑说。
  “你为什么睡在沙发上啊?”女人轻轻笑了笑。然后,她拍拍旁边的床,示意刘泉过去。
  刘泉走过去,女人立刻拥抱住了刘泉。显然,她睡醒之后就在一刻不停地回想着昨夜的激情。
  “告诉我,你有女朋友吗?”
  “有啊。”刘泉说,他抚摸着女人的身体,不由着想起了苏琳。和苏琳比起来,女人的身体显得微微有些胖,也没有苏琳那样有着结实紧绷的肌肉。
  “虽然你这里是双人床,可是看不到一点点有女朋友的痕迹。”
“是吗?”
  “至少你应该摆一张她的照片才对。”女人叹息着。
  刘泉站起身,去找苏琳给他的照片,然后递到了女人面前。


  女人接过来,一张张地看,显然,苏琳的身体让她产生了某种不愉快。这清晰地反映在了她的脸上。
  “唉,混乱错误的一夜。”她说。
  刘泉扑到了女人的身上,她试图推开刘泉:“不行。我们只有昨夜,到此结束了。”
  “好的。”刘泉说。
  “那你快下去。”
  刘泉没有下去。他抓住了女人的双手,把它们摁在了女人头顶上,死死压住。然后刘泉开始亲吻那个女人的脖颈。在女人白晰的脖颈上,依旧留着刘泉重击下的青色印迹。
  当女人身不由己地开始呻吟湿润的时候,刘泉放开了她。
  “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突然感到没兴趣了。”刘泉说。
  女人盯着刘泉看了一会儿。
  “来吧,我让你来,好吗?”
  “不。”刘泉走下床。
  “你这人真没劲。”女人也跳下了床,她开始找衣服,气咻咻地拼命往身上穿。
  刘泉突然想喝酒。想得要命。
  7
  因为从来不在家里开火,所以刘泉的厨房很干净。是那种厨房连带餐厅式的设计,由于没有在里面摆放餐桌,厨房不但显得干净整洁,而且还很宽敞。
  刘泉走进厨房去拿红酒的时候,他突然隐约感觉有某种不对劲。有一种奇怪的气息在厨房里。
  像是死鱼的腥味,又像是某种下水道反涌的腐烂潮湿的味道。
  刘泉闻闻水池,发现味道似乎并不是从那里涌出来的,又闻闻冰箱,发现冰箱也没有任何问题。
  他站在冰箱前发了会儿呆,可能是在那种气味中待得时间长了,他感到那股怪味道似乎消失了。
  这时候,刘泉发现在地板上有一滩水渍。刘泉奇怪地走过去,蹲下身,发现那水迹似乎早就干了,可是,由于地板过于干净,那一片瓷砖被水渍弄脏了,犹如被尿液弄花的床单。
  在那片水渍周围,没有任何有水流过来的迹象。而那片空地,理论上是不可能会有水滴到上面的,除非是有人故意把水倒在了那里。刘泉望望天花板,再看看四周,觉得那水渍出现得是那么奇怪,那么突兀。
  刘泉走到那片犹如被单上的尿液般的水渍的另一端,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那水渍竟然是字。
  刘泉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那水渍竟然真的是字。
  刘泉感觉到周围一片阴森森的感冷。
  那水渍显示出的字是:田小军死。
  显然,那是人用水写上去的,然后,水干了,留下了字痕。
  田小军死。
  刘泉站起身,冲出了厨房,冲进了卧室。
  可是,那个女人不在了。她的外套和裤子还在床头挂着,可是,人却不在了。厨房就在大门边,刘泉根本没意识到女人走出门,她也根本不可能悄悄溜出去。
  刘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种恐惧,就是他撞死人后脑海中幻想的索命鬼魂时的恐惧,就是他接到自称是那具尸体打来的鬼电话时的恐惧。
  恐惧感是如此汹涌,如此盛大,雷霆万钧,不可抗拒。
  当卫生间响起抽水马桶的声音,当那个女人打开卫生间的门探出头的时候,刘泉被吓得紧紧地靠在了墙壁上。
  “你怎么了?”女人看到刘泉铁青的脸色。
  刘泉盯了女人一会儿,然后抓起她的衣领。
  “你跟我来。”
  他把那个女人揪进了厨房。
  “你干吗?放开我。”
  “你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女人好奇地看看那片水渍,又看看刘泉。
  “是不是你写的?”
  “什么呀?”女人根本没有认出那水渍事实上是有意义的字。
  “你看那是什么字?”刘泉猛然摁住女人的头,把她摁在那个“死”字面前。
  “死。”女人读道。然后,她的身体就开始真正地战栗起来。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她惊叫起来。
  “是不是你写的?”
  女人没有回答刘泉。她被刘泉的暴怒吓傻了。
  “是不是你写的?”刘泉揪住了女人的头发,把她生生地从地上拉了起来,揪到了面前。他们脸对脸地互相盯着。
  刘泉有一种感觉,他已接近困扰他的谜团的答案。他必须追问下去,甚至不惜动用暴力。
  可是,很快,刘泉就发现自己错了。那个女人什么都不知道,对于她来说,刘泉很有可能是个变态的杀手,一夜寻欢之后,他似乎准备杀掉猎物。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女人的眼神有一种柔弱的无助。
  刘泉放开了女人。女人像件衣服一般瘫软了下去。
  是鬼。是邪灵。是那具尸体写下的文字。
  田小军死。
  这个想法出现在了刘泉的脑海中。只能是那具女尸写下的。除此没有任何解释的可能。
  田小军死。
  8
  刘泉试图让那个女人冷静下来。可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那个女人一直不停地哭泣,一边哭,一边呈现出某种歇斯底里的症状。
她的身体像是掉进了冬天的湖水中一般不停地颤抖。
  “昨夜你睡觉时有没有感到什么异常?”刘泉问。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女人哭着摇头。


  “你好好想想。”
  “我要回家。求你放我回家。我什么都不会对别人说的。求你了。”她的眼睛早已经哭得红肿了。
  刘泉发现问也是白问,她早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田小军有一个女朋友,她也姓田,叫田丽。田小军离婚已经四年了。关于他的婚姻,他和朋友很少谈及。离婚之后,田小军基本上是个标准的快乐单身汉,直到他遇到田丽。
  田丽也是个几乎没有什么知名度的靠在电视剧中充当女二号的小演员。她和田小军基本


上是一种松散的互不干涉对方自由的伴侣关系。田小军之所以常给人一种无拘无束的印象,是因为当时田丽正在青岛拍戏。他们很少通电话。对于田丽来说,田小军仅仅意味着那是一个可以投靠的男人,当她结束了在外面挣扎的生活,她可以回到一个家里,她可以睡在一个男人的身边。那个男人对她还算不错,他虽然不愿意和她结婚,不愿意向她许诺将来,可是,他愿意宠着她,愿意满足她物质上的小小愿望。她睡在他的身边,不会在半夜突然醒来。她很少能和其它男人在一起时安然入梦,睡得安稳,除了田小军。
  在青岛的戏本来应该在一个月后杀青,可是,那几天,由于没有田丽的戏,她突然心血来潮地想回家看看田小军。
  她没有提前给田小军打电话。由于剧组里没有碰到脾气相投的朋友,田丽在剧组的日子常常感到不开心。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决定驾车开一次长途,在家和剧组之间来一次孤独的隐秘的往返。
  出发的时候,田丽感觉很开心。在高速路上,窗外怡人的景色也多少缓解了她连日来工作造成的倦怠和心理苦闷。田丽的车开得很快,不停地超车,在超越的一刹那,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田丽一直希望在她的生活中,准确地说,是她的事业上能有这样一种能带给她无比快感的超越,可惜,她只能在高速公路上去寻求那种短暂的转瞬即逝的心理感觉。
  车停到楼下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田丽锁好车,望望楼上的那一扇属于她的窗口。窗口里没有灯光。她看看表,猜想田小军可能已经睡觉了。当然,也有一种可能,而且这种可能性从她对田小军的了解上说,应该更大一点。田小军又出门呼朋唤友地鬼混去了。
  田丽决定先上楼。回到家再给田小军打电话。她不想告诉田小军她已经回到了家,她很想听听田小军会怎么说。如果田小军没有在家,而在电话中告诉她他在家的话,田丽会继续逗弄着田小军把谎话编下去,而且最好编得越像越好。田丽在想象中有某种受虐的快意。她考虑着如果真出现那种情况,她要不要拆穿田小军。最后,她决定,不拆穿他。心里有数就行了。这样的游戏,田丽和田小军不止玩过一次了,让田丽失望的是,田小军竟然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她不信男人不撒谎,可是,她真的从来没发现田小军有任何破绽。
  田丽刷卡打开单元门,然后走进电梯。她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
  走下电梯,她掏出钥匙打开家门的时候,她同样没有任何异样和不祥的感觉。
  灾难总是突如其来,不由人事先做好准备。
  走进家门,田丽打开门厅的灯时,灯却怎么也不亮。于是,田丽穿着皮鞋走进客厅,去开客厅的灯,灯同样没有亮。田丽有些奇怪,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家里会没有电。平时,家里的一切全都是田小军照应的。电快用完的时候,田小军会去提前买好。水用完的时候,也是田小军到物业去买。田丽只是这个家的享用者。
  田丽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她有些绝望,家里果然没有电。她不知道该怎么去买电,她甚至不知道家里的电表安装在哪里。她不知道如何去检查是电闸掉了,还是电没有了。
  而且,由于一时不适应,田丽根本无法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她只是凭着模模糊糊的视线去找家里所有灯的开关,心怀侥幸地希望会一盏灯突然亮起来。
  灯没有亮。田丽掏出手机,给田小军打电话。田小军的手机响了起来,那铃声在寂静的屋内响起的时候,吓了田丽一跳。
  “田小军。”田丽喊了一声。一直以来,田丽都是这样呼喊田小军的,连名带姓,一丝不苟。
  没有任何回答。
  “田小军。”
  田丽感觉出了某种怪异的氛围。她穿着皮鞋的脚下粘糊糊的,踏在地板上有一种像踏在胶水中的粘连感。
  那是什么?田丽低下头,发现地板上竟然有一滩水。哪里来的水呢?田丽想着,突然在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那不是水,那是血。
  田丽猛然感到了冷,她的后背和大腿同时起了一片恶寒。
  田小军的手机在床头闪着荧光。凭借着那荧火,田丽看到了地板上竟然有一张脸。那是一颗人头,它被安放在床头。那是田小军的脸。
  在荧水的映照下,那张脸显得是那么阴森和诡异。
  接着,田丽发现她的脚下正好踩在某种柔软的东西上,那似乎是一块肉,或者是一只斩断的人手。
  田丽没有任何喊叫。事实上,当她看到田小军在黑暗中狰狞的脸时,她已被惊得三魂七魄尽失。她想喊都喊不出来了。
  田丽摸着黑,想慢慢往屋处走。她下意识地感到,屋里似乎除了她,还有一个人存在着。不是田小军,田小军已经死了,他已经不能再算是一个人了。
  在屋里存在着的是一个活人。一个能动的人。那人也许就站在田丽的背后,也许是躲在卫生间或者厨房的某个角落。
就是那个人杀死的田小军。现在,那个人像死神一样,伺机准备杀死任何一个无意间闯进这人间地狱的倒霉鬼。而田丽,正是这个标准的不折不扣的倒霉鬼。
  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在静寂中不停地响着。像是在敲击某种乐器,又像是谁家在往墙上钉钉子。事实上,那是田丽颤抖的牙齿在互相碰撞着。
识的状态下,慢慢地,几乎是拖着脚步地往公寓外面挪动。走到门厅时,她看到黑暗中,卫生间的门突然打开了。门开得很缓慢,随着门慢慢打开,有某种粗重的喘息声。那喘息声在田丽听来几乎大得近在耳边,犹如马蜂围着她在回旋飞舞。
  慢慢转回身,慢慢寻找那喘息声,这些举动都不是出自田丽的本意,那是她肉体的本能。现在,受到过度惊吓的她根本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她就像某种低等的小动物一样,所有举动均出自无意识。
  上大学的时候,田丽也曾经受到类似的惊吓。那次惊吓比这一次要轻。那时候田丽住在女生宿舍,晚上,因为尿急,她摸着黑去上卫生间。到了卫生间的门口,突然,从卫生间里闪出了一个人影。
  是个男人。
  田丽之所以能认出那是一个男人,是因为那个人手里拿着支手电筒,手电筒的光柱晃在他的下身。他的下身是赤裸的,光柱中,挺起着一个奇怪的黑糊糊的东西。
  田丽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事实上,如果不是那个暴露狂拿着电筒照着自己的下半身,田丽根本无法意识到那是一个人。她早已被吓得失去了意识。自始至终,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就是那么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像猫一般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光影中那奇怪的黑糊糊的东西。
  当那团黑影消失后,田丽靠在墙上站了一个多小时。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就是那么直直地靠墙站着,她的下半身早已被自己的尿液浸湿了。
  从那以后,田丽落下了怕黑的毛病。从那以后,田丽也落下了一旦紧张,一旦受到某种意外的刺激,就会微微小便失禁的毛病。
  现在,田丽转回身,看到黑暗中,从卫生间里,有一团阴影缓慢地飘了出来。在意识中,田丽又重新回到了大学时代,女生宿舍那幽暗狭长的走廊。那个男人突然的毫无理性的直挺挺冲到她的面前,给了她一生中最大的一次生理冲击。
  在后来的生活中,田丽发现,她哪一次的性经历都不如那一次受到惊吓的那样,能够引起全身每一个最微小的细胞的最大程度的兴奋反应。
  现在,田丽再一次感受到了。而且比大学时代的那一次来得更加猛烈。那团黑影,那团浑身充满了血腥味的身影,很快就笼罩住了田丽。
  2
  田丽的尸体是几天以后被物业的保安发现的。那几天,保安很奇怪,在楼上,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前,为什么总站着一个女人呢。
  那个女人白天站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在夜晚,模模糊糊地,那个女人直挺挺地依旧在窗前站立着。她的剪影清晰地出现在了某个安保的噩梦中。
  于是,他们开始给业主田小军打电话,奇怪的是,明明家里有人,电话却总也没人接。最后,他们决定上楼去看一看。
  楼道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怪异气息。
  是一种腥味。一种腐败潮湿的腥臭气息。
  撞开门,那几条大汉几乎全部被惊呆了。这里已不再是人类的居所,这里简直就是屠宰场,这里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地面上粘稠的血污犹如下水道反涌。沙发上,地板上,床上,不但到处是血污,而且到处是人体的残肢。
  那是田小军的。
  他的手,他的脚,他的头颅,像垃圾一样被随意丢得到处都是。
  窗前,那个女人依旧在那里僵直地站立着。她的一头长发披在肩上,在她的脖子上系着一根绳子,那根绳子事实上是一根窗帘带子。绳子把那个女人的脖子和窗帘横杆连结在了一起。
  那个女人显见是被勒死的。她翻着恐怖的白眼球,吐着很长的舌头,直挺挺地靠在玻璃上面,犹如想冲破玻璃,跳到楼下去。
  那个女人就是田丽。
  3
  如果你上那家住宅区的小区网页,你会看到小区里的居民对那处凶宅所发生的一切的种种猜测。凶案在那里不仅仅造成了某种轰动,而且,所有的业主几乎都被吓坏了,人人自危,恐惧着某个看不清面孔的人影。
  有人说,是女主人杀死了男主人,然后上吊自杀了。
  那个女人疯掉了。
  立刻有人跟帖,说那女主人并非上吊,显见那根窗帘不足以吊死一个人,她是被人勒死然后挂在上面的。
  她的脚跟还是踩着地的。
  在公寓安置的监视器上,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物。业主纷纷猜测,如果不是鬼魂在做怪,那凶手极有可能就是小区保安中的一员,或者是那个每天来楼道收垃圾的清洁女工。
  4
  田小军和田丽的死信是刑警张思安告诉刘泉的。张思安是找刘泉来了解情况的,他问了刘泉一些田小军的情况,以及一些相关人员的人际关系。
  然后,罗娟也知道了。罗娟看样子被吓坏了,她约刘泉在咖啡店见面。她的脸色苍白,有一种深深的疲倦写在脸上。
“陈勇也知道了吧?”刘泉问。
  “是。警察也找过他了。”
  “他是什么反应?”


  “不知道。”罗娟摇摇头,“我一直没有和他在一起,我们正办离婚手续呢。我只在白天和他碰过面,每回说不上几句话就开始争执。完全说不通。”
  “你们就没有和好的可能了吗?”
  罗娟摇摇头,淡淡苦笑了一下。
  刘泉觉得他也不便再细问了。
  “我很怕。”罗娟说,“我不知道你写的那部戏是不是有什么邪?陈勇拍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他几乎不再是从前我认识的那个人了。现在,又死了这么多人。”
  刘泉勉强笑了笑。
  “有人说,这一切都是你干的。”
  刘泉一惊。
  “谁说的?”
  “陈勇啊。”罗娟咯咯地笑了起来。
  罗娟的笑把刘泉弄得遍体发毛。那完全像是个疯女人的笑容。
  “操,我还说是陈勇干的呢。”刘泉气乎乎地说。
  “说句实话,我也担心。”罗娟瞪大眼睛看着刘泉。
  “你担心什么?别担心,真的不是我。”
  “我是说,我也担心是陈勇。”
  刘泉的身体往后撤了一下,他暗暗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女人,内心里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旋转感。
  “不会的。我不信。”
  “你不了解他。”
  刘泉点了点头。
  “你知道吗?陈勇长期嗑药,长期失眠,平时异常焦灼,焦躁。”
  刘泉面无表情地听。
  “他想当导演都快想疯了,不是眼下这种拍拍烂戏的导演,他一直梦想当那种大牌导演。长期的不得志,让他内心有一种郁结,一种毫无理性的仇恨。被失眠和药物折磨的时候,他那种歇斯底里,他那种毫无理性的仇恨就会发展到令人惊惧的地步。你不了解他,你不知道的。”
  “是。只有你最了解他。”刘泉忍不住有些讽刺地说。
  罗娟没有听出刘泉话里的讽刺意味。
  “是啊,我最了解他了。这些年,好像是他在捧我似的,告诉你,根本不是,一直是我在帮着他,你信吗?”
  刘泉没有任何反应。
  “如果不是因为他,我能上多少部戏啊。能和多少好导演合作啊。我早就成名了。”
  刘泉转过头,望着咖啡店的窗外,那阴沉沉的天空,那些街上光秃秃的树干。刘泉有一种感觉,他此刻并非活在人间,他根本就是生活在一个毫无理性毫无希望的世界上。
  “你没有把你这套理论对那个叫张思安的警察说过吧?”
  罗娟的脸突然红了:“没有。那怎么会呢?”
  “那就好。就算你们的感情破裂了,也别做这种事。两口子嘛,也不至于有那么大的仇吧。”
  “操,你丫说什么呢?”罗娟急了。她站起身就要走。
  刘泉一把拉住了罗娟。
  “我没有恶意。也仅仅是担心而已。”刘泉说。
  “我不但没对警察说过陈勇这些事,而且,那一晚,你们撞人的事我都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刘泉头皮立刻一紧:“你怎么知道的?”
  罗娟看着刘泉,不说话。
  “说啊,你怎么会知道?”刘泉死死地盯着罗娟。
  “你跟谁说起过啊?”
  “陈勇。”刘泉说。
  “是啊。”
  “我好像让他别对任何人说的。”
  “是啊。他对我提起的时候,也让我别对任何人说。”
  刘泉想点一支烟,可是,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如果一个女人知道了一件事,全世界的人估计也就都知道了那件事。
  “我没对任何人说过。”罗娟说。
  刘泉呵呵呵地笑了,“其实,根本没有那回事。那只是一个玩笑而已。”
  罗娟冷笑了一声。
  “你别骗你自己了。”她说。
  “为什么?你还不信?”刘泉微笑着。
  “你去照照镜子看看吧。”
  “看什么?”
  “看看你的脸色。”罗娟轻笑着说:“你突然面无人色,你的脸色就像是死灰。现在还是跟死灰一样。”
  刘泉在玻璃的倒影中看了看自己,果然,他看上去像是一具僵尸。刘泉转回头看看罗娟,这个美丽的女人,他终于明白陈勇为什么要揍她了。她确实让男人无端产生出一种想狠狠打她一顿的冲动。
  5
  对比了罗娟的可恶,回到家,刘泉愈发感觉出了苏琳的可爱。那天,刘泉送走了那个叫顾菁的女人,那个被一连串怪事弄得神经了似的女人,就打电话约苏琳出去吃饭了。
  苏琳的试镜没有通过。她看上去有些沮丧。
  刘泉尽力安慰了她,虽然,那可能没起到多大的作用。
  此后,苏琳一直住在刘泉家里。有一个具体的女人在家里,刘泉感到安慰。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刘泉不再喜欢出门了。苏琳会给他做饭,会给他洗衣服,像个妻子一般地照顾着刘泉。
  刘泉上过一次MSN,发现那个叫顾菁的女人已经阻止了他。显然,他给顾菁留下了非常不愉快的回忆。
  因为苏琳的存在,刘泉感到了某种安定的感觉。他不需要再出去鬼混了。他需要的是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在死神找到他之前,尽量享受平静生活的幸福。
刘泉只过了一个星期的幸福生活,每天早晨醒来和夜晚睡去,刘泉会仔细地照照镜子。看看他是否依然是面无人色,面如死灰。
  虽然内心隐隐的不安依旧折磨着刘泉,可是,他的气色渐渐好了起来。
  直到某一晚,另一个真正面无人色,面如死灰的男人找到刘泉,刘泉才明白了,什么叫


做真正的面无人色,面如死灰。
那个脸色苍白面如死灰的人在某天早晨摁响了刘泉家的门铃。门铃响起的时候,刘泉抱着苏琳还在酣睡中。他们同时从睡梦中惊醒了。
  “有人是吗?”苏琳睡眼惺松地看看刘泉。


  刘泉茫然地呆了片刻,听门外的动静。
  果然,有门铃声。
  “会是谁呀?”苏琳疑惑地问刘泉。
  “我去看看。”刘泉裸身下了床。
  透过猫眼,刘泉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那个男人。那个脸色苍白面如死灰的男人。男人个子不高,人也长得偏瘦,剃得精光的脑袋。
  “谁呀?”刘泉隔着门板问道。
  “许东。”外面的人回答。
  “谁?”
  “许东。”
  刘泉反应了过来。竟然会是许东。他再次向猫眼望去,可不,真的竟然是许东。旋即,刘泉更感到疑惑了,许东从来没有来过刘泉家,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这么大早晨的,他来干什么呢?
  “等我会儿。我穿件衣服。”刘泉冲外面说道。然后,他返身回到卧室。
  苏琳已经完全醒了。可是,她却没有起床。她拥着被子,斜靠在床头,正在抽醒来的第一支烟。她洁白的胳膊和前胸暴露无遗。
  “谁呀?”
  “从前的一个朋友。”
  “叫什么呀?”
  “许东,是个美工师。怎么了?”
  “我认识他。”苏琳说。
  “是吗?”刘泉微微一怔。
  “我前几天去试镜的那个剧组,他恰好就是在那里当美工呢。”
  “这样啊。”刘泉套上衬衫,“没事,过会儿我关上卧室的门就好了。说完事就让他走。”
  “嗯。我不喜欢那个人。”苏琳说。
  刘泉给许东去开门的时候,关上了卧室的门。余光中,苏琳神情忧郁地望着窗外在发呆、抽烟。烟雾在早晨的阳光中浓得像是天空中翻滚的云朵。
  2
  许东坐到沙发上。刘泉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奇怪地看着许东,希望许东先开口,解释他此行的目的。可是,许东脸色阴沉地一直不说话。似乎他和刘泉非常熟悉似的,他只是没事来串串门。
  “你怎么找这儿来了?”刘泉给许东倒了杯水。
  “你这儿没别人吧。”许东四顾张望着。
  “没有。就我一人。”
  许东点点头。
  “那些事你都听说了吗?”许东神色凝重地看看刘泉。
  “什么事?”
  “李力死了。”
  “我知道。是我发现的。是我和田小军一起发现的。”
  “田小军也死了。”
  “嗯。我知道。我也听说了。”
  许东叹了口气。
  片刻,他用一种近似绝望的眼神看看刘泉:“下一个估计该轮到我了。”
  “你怎么了,你说什么呢?”
  “他们每个人不都是先接到索命信然后才死的吗?我也接到了信。”
  刘泉倒吸了口冷气。红色的像鲜血般的字迹立刻出现在了刘泉的脑海中。
  “河边雨夜。杀人偿命。我十七岁……”
  七个“死”字,一个比一个更狰狞地逼近到眼前。
  刘泉歪倒在沙发上。
  那个人,或者说那个鬼魂,那个躲在黑暗中紧紧盯着他们的人或者鬼魂,清清楚楚地表达了他的意思,他就是要让他们死,让他们一个一个地排着队去死。
  他们全都得死。没有人能躲着过。
  “你怎么想?”片刻,刘泉问许东。
  “我想报案。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警察。”
  刘泉激凌了一下,出了身冷汗。
  “那你不是在出卖我吗?”刘泉阴郁地看看许东。
  “你没有接到过索命信吗?”许东反问刘泉。
  “没有。一直没有。”
  “那天的事,本来就跟我没关系。”
  “是,是跟你没关系。跟我有关系。人是我撞死的。”
  “泉哥,我不想出卖你,要不,我也不会来找你了。可是,如果不报案,那不是就等于在等死吗?”
  刘泉没说话。
  “泉哥,你别这么看着我。”
  刘泉笑了:“那你让我怎么看着你呀?”
  许东害怕了,刘泉看着他的目光让他有一种感觉,如果他敢报案,刘泉就敢立刻先把他杀了。
  “我不想死。”这个白白净净的小男人几乎要哭了出来。
  “报案管用吗?警察会管得了鬼魂吗?”
  “那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吗?”
  “你现在在家还是在哪儿干活呢。”
  “我接了个新活,刚刚入组没多久。”
  “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好好干活去吧。”
  “好吧。”呆了许久,许东也从嘴里挤出这两个字,他叹了口气,站起身。
  3
  刘泉关好门。透过猫眼,他发现许东被关到门外还返回身犹豫着,似乎还有话要和刘泉说。面对着铁门板发了片刻呆,许东失望地掉头走掉了。
  刘泉有点难过。许东比他们都要年轻,因为负责美工及化妆,他比他们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女明星们。除了一丝不苟地摆弄那些美丽女人的脸,摆弄各种布景,许东在工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打电脑游戏。他是那么安静,那么内向,每当他在电脑上控制着罗纳尔多进球的时候,仿佛他本人就是个超级球星一般地一阵欢呼。笑声爽朗,阳光,又带一丝丝天才儿童般的神经质。
可是,他马上就要死了。他的人生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走到了尽头。
  刘泉转回身,正巧苏琳也打开了卧室的门,走了出来。
  “他走了吗?”


  “嗯。”
  苏琳走到窗前,探头向外张望。于是,刘泉也走了过去。
  许东正慢慢地低着头往小区外面走去。他走得很慢,在空旷的小区门前广场,他显得那么弱小,那么微不足道。
  “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苏琳面对着窗外。
  “你听到了什么?”
  “我都听到了。而且听明白了。”
  许东走远了。走出了他们的视线。
  苏琳转回身:“我想他会去报案的。”
  “嗯。”刘泉点点头。
  “你不怕吗?”
  “嗯。”刘泉说。
  “你们出过什么事,给我讲讲。”
  “嗯。”刘泉歪倒在沙发上,抽烟。
  “你给讲讲啊,你们出过什么事啊?”苏琳急了。
  “你不是都听到了吗?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我要你告诉我。这样,我才能帮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帮。任何人都帮不了我。”
  “你打算怎么办?让许东去报案。”
  刘泉叹了口气:“大不了,我去投案自首就是了。”
  苏琳不说话了,她盯着刘泉看了一会儿,走进厨房去做早饭。刘泉看到苏琳在一边做饭的时候,一边似乎哭了,她不时地抬手抹下眼角。她的脸上应该是有泪水滑落。
  这几天,她把刘泉当作了可以依靠的男人了。谁知道,这个男人却随时有可能被警方逮捕,换句话说,她随时会失去他。他根本靠不住。虽然这不能责怪刘泉,可是,刘泉站在苏琳的角度想了想,她确实也够冤的。
  如果她不动感情也还好。只要动了感情,谁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4
  刘泉走进厨房,他从背后轻轻抱住了苏琳。
  “对不起,本来,有些事情我应该早就对你说的。”
  “不。每个人都有他的隐私。”苏琳握住了刘泉的手。
  “那是《命犯桃花》停机的那天,我和剧组的几个朋友去喝酒,酒喝多了,结果开车撞到了人。我当时都吓傻了。他们都说当时没有人看到,于是,我们扔下那个女孩,开车走了。”
  苏琳静静地听。
  “后来,就是当夜,我又回到了肇事现场,我想回去报案,可是,尸体却奇怪地不见了。到了现在,我都搞不清楚我们是真的撞过人,还是那只是某种幻觉了。或者,我们只是撞了邪。”
  苏琳的胸部在微微起伏。
  “随后,报应就来了。我曾经接到了那具尸体的电话,她说她在水中,很冷。后来,你来我家那一夜,那个鬼魂在浴室掐过你脖子。”
  苏琳的手微微发抖。她的胸起伏得更剧烈了。
  “然后,李力,田小军,都接到了神秘的催命信,那像是死亡咒语一般的信让他们全都奇怪地死掉了。死得很惨。”
  回想起李力的惨死,田小军的噩耗,刘泉的身体也开始颤抖了。
  “怪事叠出,我几乎崩溃。”刘泉说。
  “你想怎么办?”
  “听天由命。”
  苏琳转回身,她面对着刘泉,两张面孔几乎近在眼前:
  “不。我不想失去你。”
  “我没有办法。认识你以后,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平静地生活,守你守到终老,可是,已经没有这个可能了。在认识你之前就已经没有这个可能了。那一晚,你在黑暗中被鬼掐住脖子,说实话,我内心非常不安,我不应该把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带给你的。”
  苏琳的两条胳膊环抱住了刘泉的腰。
  “现在,许东也接到了那死亡咒语。从上面的话来看,我们那一夜撞到的应该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孩。她来索命来了。如果不出意外,许东死后,下一个就会是我了。”
  “你觉得许东真的会死吗?真的会有死亡咒语,索命这回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李力已经死了。田小军也死了。”
  “你真的不怕许东去报案?”
  “怕。可是我完全没有办法。我说过了,我只能听天由命。我的命早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了。”
  “我有办法。”
  “你说。”
  “你杀掉许东。这样,他就不会去报案了。”
  刘泉被吓了一跳,他推开苏琳。
  “你疯了?”他说。
  “我说的是真的。”苏琳平静地看着刘泉。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刘泉摇摇头,“我不能罪上加罪了。”
  “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也说过了,你的命已不属于你自己。与其听天由命,不由主动一点。”
  “我不能那么做。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你会喜欢一个罪犯吗?你会和一个罪犯生活在一起吗?”刘泉盯着苏琳。
  “我会的。反正许东又不是什么好人。反正他早晚要死,不被你杀死,他也会被鬼杀死。”苏琳轻笑。
  “许东人还是不错的。”
  “你知道吗?刚刚我为什么怕见到许东。”
  “为什么?”
  “我去他那个剧组试镜那几天,他强奸了我。”
刘泉震惊了。
  5
  “不会吧。”半天,刘泉才反应过来。


  “他在给我化妆的时候就开始动手动脚,摸我的脸,摸我的手,摸我的胸,完全是那种猥琐的挑逗性的抚摸。弄得我都快吐了。”
  刘泉在听。他尽量想让自己平静。
  “在剧组那几天,你知道为什么好几天我没有和你联系吗?那几天,我根本无法从伤痛中缓过来。”
  “他是怎么干的?”
  “他约我出去。剧组在远郊,晚上,他约我去山上,然后就猛地把我推倒在地上,然后开始撕我的衣服。此前,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我想象不出来会发生这种事情。”
  “我反抗过。他抽我的耳光,然后又拿起了一块很大的石头,说如果我不听他的,他就会杀死我。”
  “他何至于那么做?”
  “是。他就是那么做了。此前,他也来过软的。说他可以向导演推荐我,让我演一个小角色,被我一口回绝了。我要凭我的实力去争取本应该属于我的角色。”
  刘泉静默。
  一个看上去那么干净那么阳光的年轻人,在黑暗中,竟然会变得完全像是另一个人。刘泉为人的双面性而有些悲哀。你怎么会想得到,在一张干净熟悉的面孔背后,总还会躲着另一张面孔。一张丑陋的完全陌生的脸。
  “我害怕了。我停止了反抗。”苏琳低下眼睑。
  刘泉的心跳加剧了,痛苦地加剧了。
  “在山上,他干完。第二天,他又在他的宿舍里故伎重演了一次。”
  刘泉头晕。犹如站在高山之颠,俯视脚下的万丈深渊。
  “依旧是强奸。依旧是关上门,没有任何话,手就伸了过来。他把我摁倒在床上,熟练地脱我的衣服。”
  “别说了。”
  “他还强迫我做出各种奇怪姿势,以满足他的需要。”
  “别说了。”刘泉吼了起来。
  “你以为我没有反抗过是吗?”
  刘泉不说话。
  “你以为我是暗暗顺从着他是吗?”
  从刘泉的眼神中,苏琳看到了某种肯定的答案。
  苏琳的眼睛湿润了,她默默褪下她穿着的刘泉的宽大衬衫,露出了赤裸的身体,在她的肋骨,后肩,以及腿上确实有隐隐的青痕和划伤。只是,刘泉这段日子,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他没有发现。
  “现在,你还觉得许东是个好人吗?”
  6
  白天转瞬即逝,夜晚来临得令人绝望悲哀。苏琳试图安慰刘泉,可是,刘泉却没有兴趣。他坐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望着窗外的夜色发呆,望着地面发呆。他就是那样,盯住一个地方,很快就陷入某种出神状态。
  “你在想什么?”苏琳问他。
  “什么也没想。”刘泉说。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是怎么被人干的。”
  “嫉妒了是吗?”苏琳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容。
  “嗯。是的。”
  “是嫌我脏了吧?”她盯着刘泉。
  刘泉没说话。
  “我不就是个外地盲流吗?想找机会给自己,可机会在你们手里,你们谁都可以玩玩我们这样的女孩子。你也可以强奸我。”
  “别这么说,别说这么自暴自弃的话。”
  “这不是自暴自弃,这是现实。”
  苏琳盘腿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慢慢地抽。她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慢慢地,她的眼中隐隐有了泪水。
  “那一晚,我第一次来你家,给你跳艳舞的时候,你不也是这么想我的吗?我就是个可以让人随便玩玩的不知自尊的女人。”
  “我没有那么想过你。”刘泉沮丧地说。
  苏琳站起身,跑进厨房。过了许久,她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瓶红酒,还有两只高脚杯。
  “我们说点高兴的事吧。”苏琳说。
  “活一天就快活一天吧。我们做点高兴的事吧。”苏琳说。
  那个身材挺拔的女孩把酒放到刘泉面前,然后隔着衬衫慢慢地褪下了内衣和内裤。然后,她把一只腿高高抬起,劈腿放到了墙面上。
  “过来。”她命令道。
  7
  那一晚,刘泉睡得很沉。他被苏琳搞得很疲倦。然后,他几乎是独自一人喝光了整瓶的红酒。酒力发作的时候,他早早上床,昏昏睡去。
  苏琳陪在刘泉身边,等他完全进入梦乡后,她走进卫生间,开始洗浴。在哗哗哗的水声中,她产生了某种幻听,屋外面似乎有某种动静。她关掉水龙头,湿着身体到外面,发现刘泉依旧在沉睡。于是,她返身走回浴室,接着洗澡。
  幻听再次出现在她的耳朵中。她沉浸在一种深深的恐惧和茫然中。每当闭上眼睛,让热水冲洗长发的时候,她的眼前总会模模糊糊发现一张脸,一张丑陋的令人恐怖的脸。
  有时,又仿佛那张脸正站在她的身后。
  “别这样做。别轻易毁掉你自己。”那虚无中的声音轻轻叹息。
  “不。我必须这样做。”苏琳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赤裸着身体,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她的身体如此完美,她的面孔是那么美丽。她喜欢自己像天使一样纯洁美丽。
然后,她拿出手机,拨通了许东的电话。
刘泉睡的时间很长。可是,睡眠质量却不高。醒来的时候,他感觉头昏沉沉的,脑袋里有一种隐隐的钝痛。他做了一夜的噩梦。白衣无脸的女人在黑暗中久久地徘徊在他的床前,一会儿俯身凝视他,一会儿目露凶光冲他狞笑,一会儿又似乎被他的气息吸引,围着他的身体上上下下使劲嗅,就像是某种食肉动物围着一具尸体团团转。刘泉被那梦魇死死纠缠,睡


得大汗淋漓。他只有醒过来才能救自己,可是他却怎么也无法从梦中醒来。在梦中,刘泉都快急哭了。
  苏琳不在刘泉的身边。刘泉隐隐约约地记得,他在被梦魇纠缠的时候,在半梦半醒之间,曾经想握住苏琳的手,缓和一下他无法清醒过来的焦虑。刘泉没有找到那只手。当时,他在梦中就想,苏琳去哪儿了?这大半夜的。刘泉想喊苏琳,但是,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然后,刘泉就走进了另一个梦中。他梦到了苏琳的尸体,她惨死在了路边,一只野猫围着她的尸体在打转。刘泉想不起他为什么会在大半夜出门闲逛的了,他漫无目的地乱走,然后就看到了苏琳的尸体。他走上前,发现苏琳的面孔非常狰狞。不过,在那一刻,刘泉没有感觉到任何恐惧。他抱起了苏琳的头,把那血肉模糊阴森恐怖的头颅放到了自己的怀里。他没有恐惧,他只感到伤心。苏琳,你怎么了?你怎么死了?刘泉轻轻呼喊着苏琳,试图摇醒他。这时候,他发现苏琳的后脑在流血。粘稠的血液弄得刘泉的裤子湿糊糊地沾在了皮肤上,非常不舒服。
  那种伤心是如此真实。不,苏琳没有死,我这只是在做梦,刘泉在梦中还告诫了自己一声。在梦中,刘泉还叹息着说,怎么会这样?我为什么会如此不愿意失去这个女孩。我爱上她了吗?
  刘泉清楚地记得这个梦。他醒来的时候,眼泪竟然已经满脸都是了。
  “苏琳。”刘泉喊了一声。
  回答刘泉的是一片寂静。
  刘泉被内心的不安驱使着站起身。卧室的门是关着的。刘泉拉开了门。
  外面是空荡荡的客厅。
  “苏琳。”刘泉喊着,他内心的不安越来越浓重了。
  他慢慢走到门厅,厨房里没有苏琳的身影。
  卫生间的门是关着的。
  “苏琳。”刘泉走到卫生间门口,冲里面轻轻喊了声。
  没有回答。
  刘泉想起了从前那一夜,苏琳在浴室被鬼掐住脖子的事。他内心的不安已经变成了某种不祥的阴影。
  他没有推开卫生间的门,他转身看了看门厅,苏琳的鞋子还在。刘泉蹲下身,把那双东倒西歪的高腰皮靴摆放整齐。他奇怪地发现,那皮靴底下竟然全是泥巴。
  这双鞋是刘泉几天前才刚刚给苏琳买的。鞋是斩新的,而几天来,苏琳根本没有出过门。
  内心的疑团让刘泉凝神地观察起了那双皮靴。他太入神了,身后的微微响动吓了刘泉一跳。他惊恐地回头,看到卫生间的门竟然慢慢打开了。
  刘泉瞪大眼睛看着那门慢慢打开,等了许久,苏琳才慢慢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怔怔地看着苏琳。
  “你在家?”刘泉站起身。
  苏琳的脸色很差。疲倦,苍白。
  “我叫你你怎么不答应?”刘泉走到苏琳面前。
  “对不起。我没听见。”苏琳失魂落魄地回答。然后她躲开刘泉,独自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刘泉追了过去。
  “你怎么了?你差点吓到我。”
  “没事。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苏琳从茶几上拿过烟,伸手抽出一支。
  “昨天晚上,你出去过?”刘泉盯着苏琳。
  “是。”苏琳点点头。
  刘泉没有再说话,他在等待苏琳自己说出来。
  可是,许久,苏琳却什么也不说。她只是慢慢地抽烟,似乎深陷在某种痛苦中。
  “你去哪儿了?”刘泉忍不住了。
  “你别问了。”
  “你去哪儿了?”刘泉加重了语气。
  “你别问了!”苏琳突然发疯般地喊了起来。她盯着刘泉。
  刘泉站起身:“告诉我你去哪儿了?”
  苏琳突然有些恐惧。她像是害怕刘泉会打她一样把身体往后蜷缩。
  “许东死了。”片刻,苏琳说道。
  刘泉的脑子轰的一声。
  “他不会去报案了。他死了。”
  “你,你怎么知道?”刘泉的声音发颤。
  “是我杀的。”
  时间仿佛凝固住了。刘泉的脑袋里纷乱如麻。他像是呆呆地站立了一个世纪。他就像是一具没有生命的雕像。
  许久,刘泉才缓过神来:“你疯了?你没事吧?”
  “是真的。昨夜,我在你的酒里放了些安眠药,等你熟睡以后,我就出了门……”
  “为什么?”刘泉极度虚弱地轻声问。
  “为了你。为了不失去你。”
  2
  苏琳是开着刘泉的车去的。午夜,她打电话给许东,约他出来见面。她把许东约到了剧组所在的那片山里,然后,她把许东从山上推了下去。
  刘泉的眼前出现了许东年轻的面容。他想象着许东在黑暗中跌落山下的情形。那一刻,他在想什么?他一定不会想到那个约会他的女人会对他下如此毒手。
“山很陡,那一面正好是峭壁。他肯定死了。”苏琳说。
  “你怎么下得去手?”
  苏琳捂住了脸。她的身体开始微微战栗。


  “我也害怕。做完了我就害怕了。回来的路上,我的脚颤抖着几乎踩不住离合和油门。”
  刘泉靠在沙发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脑海中出现了许东被摔得脑浆崩裂的情景。
  “是真的吗?”片刻,刘泉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问苏琳。
  “我也不敢相信。回到家,我就一直躲在卫生间里,想,那不是真的。”
  “你是为了我还是报复他对你的玩弄?”
  “都是。”
  刘泉目光凛冽地盯着苏琳。
  “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会忍,我会用遗忘来平复那些不快的记忆。”
  “这么说,你还是因为我才去干的。”
  “是。”
  “我。不。信。”刘泉一字一顿地说。
  苏琳受伤了。她突然呆住,逼视刘泉。
  “我不信。我不相信。”刘泉痛苦地说。
  “我是为了你。”
  “我不信。”刘泉同样逼视苏琳。事实上,这个时候,刘泉内心有些相信了。那些事真的发生了。只是,他不敢去相信。
  苏琳突然间发作了。她歇斯底里地发作了。
  “我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你才毁掉的我自己。”她站起来,一边尖叫,一边抓刘泉。她抓刘泉的衣服,她抓刘泉的头发,她抓刘泉的脸。
  “我是为了你。”她尖叫着。
  刘泉拼命抵挡。他推开苏琳,苏琳立刻又扑了上来。她像一条疯狂的狗一样不停地冲击着刘泉。
  刘泉只好打了苏琳一记耳光。
  那记耳光打得突然而凶狠。苏琳被抽倒在地,身体撞到了茶几的边缘上。茶几被撞得差点翻了。上面的茶具一通乱响,纷纷倒下。
  苏琳跪坐在地上,她开始抽泣,泪如雨下。她的肩膀不停地耸动。她哭得很绝望。很伤心。
  刘泉痴痴地望着苏琳,他看到苏琳光着的脚显得那么苍白。苍白得令人感到深深的绝望。
  刘泉走到茶几前,拿起了一只茶杯,他把茶杯猛然向墙面砸去。
  “别哭了。”刘泉吼道。
  同时,茶杯在墙面上啪的一声开了花。
  一点效果也没有。苏琳不但还在哭,而且越哭越凶。
  刘泉又拿起了墙角的一只花瓶,高高举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苏琳仿佛失聪了一般,她自顾自地哭泣,根本不为所动。
  许久,她的眼泪哭干了。她微微抽泣,身体蜷缩着,抖成一团,像一只处在深深寒冷中的猫。
  刘泉蹲下身,试图安慰一下苏琳。他的手抚摸在苏琳的肩膀上,他摸到了一片战栗。这战栗很快通过皮肤传达到了刘泉身上,传达进了刘泉的内心。
  “别哭了。”刘泉说。
  刘泉双手捧起了苏琳的脸。他害怕了。苏琳的眼神极为呆滞,空洞。她不再像是一个人了,不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像是死人,她像是橡胶做成的美人。
  没有生命的美人。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刘泉拼命摇晃苏琳的身体。苏琳任他摇晃,可是脸上却毫无反应。
  “你为什么这么傻?”刘泉说。
  “你为什么要毁掉你自己?”刘泉说。
  “我是为了你。”失神的苏琳许久才喃喃地神经质般地说。
  刘泉把苏琳抱进了怀里。
  “我信你。我信你。”他说。
  “可是,你不该这么做的。”刘泉说。
  3
  哭是一件非常消耗体力的事情。绝望更是一件消耗体力和身体能量的事情。苏琳睡着了。她躺在床上,沾着枕头就昏睡了过去。
  刘泉坐在床边,看了很长时间苏琳的脸。那张精致的美丽的面孔。她睡得并不安稳,梦中的脸常常显示出一种令人心疼的痛苦和扭曲。
  刘泉心疼地想,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抚这个沉入痛苦睡梦中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命运已然和他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他们同病相怜,他们像是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午夜时分,窗外突然下起了雨。雨来得很急,很快势如倾盆。刘泉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大雨,想起了他撞人的那一夜。他深深地知道,那件事就像一粒种子,它会发芽,会结果,你埋下那粒种子的时候,就要知道,那是根本埋不住的,它会长出来,慢慢地顽强地长出来,让所有的人都看到。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那个地方,你埋了一粒种子。
  刘泉埋了那样一颗黑暗邪恶的种子。现在,苏琳也埋了一粒这样的种子。他和她,已经完了。他们再也没有未来了。他们再也没有明天了。
  刘泉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着外面的大雨。他看了许久。黑暗中的街道和楼群在大雨中,犹如噩梦本身。你无法相信,无法猜测,无法理解,在黑暗的远处,在大雨的深处,究竟躲藏着什么。你不知道吗?命运的深渊就在那黑暗的远处在那大雨的深处。你看不到,所以,跌落其中,你仍不自知。
  该死的人和不该死的人,现在都死了。刘泉有一种深深的恐怖,下一个应该就是他了。他只能等待着去接那封信。索命的信。死亡的咒语。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信却一直不出现。他只有在深深的恐惧中等待。无比煎熬地等待。
  4
  黑暗的悬崖下,暴雨洗刷着许东的尸体。一道无声闪电,照亮了许东的脸。他的眼睛是


睁着的,睁得很大。他的嘴唇丑陋地张着,仿佛在无声地呼喊。他的后脑磕在了石头上,脑浆和鲜血流得到处都是,现在,由于大雨的缘故,脑浆和鲜血都被雨水冲刷的无影无踪了。
  他直挺挺地躺在那里,睁着难以置信的眼睛,张着已然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嘴,在大雨中,等待着某一天,别人来发现他。
  5
  在黑暗的午夜,在大雨的玻璃窗前,另一个人也和刘泉一样,麻木地站在那里,冲着那黑暗的雨水发呆。是陈勇。
  罗娟一直没有回来过。尽管,陈勇在电话中希望她能够回来好好谈一谈。可是,罗娟却对他的请求置之不理。陈勇非常痛苦,但却毫无办法。
  他在孤独中度过了这一生最黑暗的日子。陈勇在窗前发了会儿呆,然后坐到沙上,拿起了电话。他的电话是拨给刘泉的。可是,很长时间,电话都没有人接。
  陈勇隔了一会儿,再拨。仍然没有人接。
  当电话终于拨通,刘泉的声音出现在话筒中的时候,陈勇想了想,却放下了电话。
  他站起身,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出神地看着自己的脸。他的脸色几乎不像是一个活人。他的头发里平添了许多白发,他的眼角和额头的皱纹越来越明显了。
  陈勇拿起了一把剃刀,对着那锃亮的刀子仔细地端详。
  6
  刘泉有些奇怪,不知道陈勇这么晚了找自己做什么。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给陈勇打回去。电话响了很长时间,陈勇才接起来。
  “你找我?”刘泉。
  “是。”陈勇说。他只说了一个字,可是那语气仍然让刘泉感觉出了某种异样,某种诡异。那声音绝不像是一个三十多岁人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如果不是一个老人,也仿佛是一个久病的病人所发出来的。
  “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别人可以说说话了。”陈勇说。
  窗外的夜雨和陈勇的声调让刘泉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罗娟还好吗?”刘泉尽量轻松地问。
  “我正想问你呢。我很长时间没见到她了。几乎忘记了她。”陈勇笑了起来。
  刘泉选择了沉默。
  “你见到过她吗?”
  “谁?”
  “罗娟。”
  “没有。”刘泉说,“最近没有。”
  陈勇犹豫了一下,说:“你见到她就让她回家吧。”
  “好的。我会的。”
  刘泉拿着电话,内心里却在猜测着陈勇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背后的含义。
  “我现在常常会想起李力、田小军他们。”陈勇说,“想起从前大家在一起工作时那段快乐的日子。”
  “我也是。”
  “刘泉,我,我,我……”陈勇突然结巴了起来。
  “怎么了?”刘泉的心跳莫名地加剧了。
  “我想自杀。”陈勇说。他的声音苍老疲倦得如同一名真正的厌世者。
  “什么?”
  “我想自杀。我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你,别这么想。”刘泉有些难过。他帮不了他,他帮不了他任何忙。
  陈勇不说话了。片刻,电话断了线。刘泉判断,那应该是陈勇挂断了电话。刘泉抽了两支烟,然后决定再给陈勇拨回去。
  “你别这么想。”刘泉说。
  陈勇不说话。电话那头,一片静寂。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感情的事吗,算什么呀?”刘泉说。
  “你不懂。你理解不了。”陈勇叹了口气。
  “别这么脆弱。”
  陈勇笑了。神经质的笑声。
  “刘泉,你别担心。我现在不会死的。我还要做完一些事才死呢。”
  “你,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陈勇轻声地对刘泉说。
  陈勇收了线。突然收了线。
  “喂喂。”刘泉叹了口气,把电话扔到了一边。刘泉没有再给陈勇打回去,因为他看到苏琳突然从卧室走了出来。她光着脚,只穿着件睡袍,披散着头发。她似乎还没有完全睡醒,她怔怔在站在刘泉面前。
此后几天,刘泉疯狂地打电话,他大学同学,他从前的投资人,合作过的导演,所有影视从业人员。有不少人竟然接起刘泉的电话,想了许久才想起刘泉是谁。刘泉拐弯抹角地问那些人在忙什么,在拍什么戏,有什么新戏拍。接着,刘泉就会向他们推荐演员,推荐一个叫苏琳的演员。其中有两个朋友恰好在拍电视剧,正在筹备阶段,答应刘泉让那个女孩过来


试试戏。
  刘泉的行为弄得苏琳都有些奇怪。她并没有要求他这样做,她从来也没说过让刘泉这样到处求人为她找机会。
  “你怎么了?”苏琳奇怪地问刘泉,“你想赶我走是吗?”
  “是。”刘泉竟然点头承认了。
  “为什么?”
  “我不想连累你。”刘泉说。
  苏琳不说话了。
  “那两个朋友还算可靠,你应该过去碰碰运气。”刘泉说。
  “可是,我不想离开你。”苏琳说。她突然眼眶有些湿润了。
  刘泉叹了口气:“我完了。我肯定是要死的人了,你跟着我只会毁了你自己。你应该忘掉一切,去过你应该过的生活。你有潜力,你会成为好演员的。你会成功的。”
  “可是,你别忘了,我和你一样,我和你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早就毁了。”
  “这你不用担心,许东的事情,我来担。那是我做下的,与你无关。你只需要把这一切都忘掉,当做是一场梦。”
  苏琳没想到刘泉会这样说,她真的有些感动。长这么大了,还没有谁对她这么好过。
  “那样的话,我更不能离开你了。”苏琳说。
  “你走吧。我很快就会接到索命信的。我完了。”刘泉说。
  “不会的。你想想,你不是很久都没有接过鬼电话了吗?好长时间也没有了。过去了。都过去了。”
  “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会死,只有我不会呢。这不可能。”刘泉摇摇头,“而且,就算这世上没有鬼,那个躲在暗处的凶手也不会放过我的。我有预感。我隐隐知道了那个凶手是谁了。”
  “谁?”
  “陈勇。”刘泉说。
  “是他?”
  刘泉点点头。
  “有什么证据呢?”
  “没有。只是一种感觉。他最近太怪异了。实在太怪异了。”
  苏琳不说话了。
  “这几天,陈勇常常半夜打电话给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有时候,又强烈要求和我见面说。不是说要来找我,就是让我去找他。都被我回拒了。”刘泉苦笑了一下,“对我来说,他执著地想见我,无异于死神来临。”
  这时候,刘泉的电话再次响了。刘泉拿过手机看了看,然后接起了电话。电话是刘泉在老家的父亲打来的,他告诉了刘泉一个不幸的消息,刘泉的爷爷去世了。如果他不忙的话,就回来送爷爷一程。父亲这样对刘泉说。
  刘泉有些茫然,片刻,他对苏琳说:“你还是收拾下东西去剧组吧,我要回老家去给我爷爷奔丧。”
  “我和你一起去。”
  “我把钥匙留给你,如果没戏,你想回来住也行。我想在老家住一段时间。我想陪陪家人,同时,也躲躲晦气。”
  “我和你一起去。”苏琳执著地说。
  2
  刘泉没有理由拒绝苏琳。事实上,苏琳执意陪在他身边让他非常感动。他已经不习惯独自一人了。他想象不出来,他怎么可能一个人开几乎整天的车,然后去面对亲人的死亡。天气不算好,天空阴沉沉的,驶出城市以后,路面的景色也变得单调起来。
  反反复复的树,断断续续的田野,偶尔会闪现一些孤伶伶的村舍和红砖砌成的厂房,它们转瞬即逝,但不一会儿又会重新跳将出来,分割倒驰的树和田野的完整。
  刘泉不说话。苏琳坐在旁边,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刘泉。有一阵子,那些工厂的红砖墙上刷的白字帮着苏琳消磨了很长一段无法忍受的时间。
  那些标语是这么写的:耻我衰厂。
  嗯?什么意思?当那四个字反复出现在车窗外时,苏琳才弄明白是她念错了顺序。厂衰我耻。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才像话。
  刘泉把汽车里的热气开得很足,虽然让人嗓子发干,但同时又给人以安全感和满足感,它使得窗外那些寒冷的景色不那么令人恐惧。
  刘泉一边开车,一边不期然想到了一件事。尽管生长在北方平原的乡村,可是,内心里,他是如此害怕北方平原的寒冷。寂寞的村庄,灰蒙蒙的田野,呼啸的风。这是世界给刘泉的最初记忆。一路上他都在同情着辅路上那些在车窗外一掠而过的人们,无论他们是骑车还是步行,看上去都是一副艰难的样子。这样的天气,不管多厚的大衣都是抵挡不住寒冷对肉体的侵蚀的。
  “听说《命犯桃花》那个剧本写的就是你爷爷的故事?”苏琳一路上,第一次挑起话头。
  “是。我爷爷曾经杀过人。杀的是一个女人。是他的情人。”
  “因为你奶奶?”
  “嗯。后来我奶奶发现了这事,爷爷想和那个女人断了,又断不了,就把她杀了。后来,那个女人的鬼魂似乎就附上了我奶奶的身。后来,只要奶奶一开口,说出来的话,无论是声音还是语气都是那个死去的女人的。”
“后来呢?”
  “那鬼魂几乎纠缠了他们一辈子。直到去年我奶奶去世,她老人家一直没再和我爷爷说过一句话。那件事是他们年轻时候的事了,算起来,她可能足有四十年没和我爷爷说过一句话。”


  苏琳惊呆了:“这怎么可能?”
  “是啊。是有些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她和其他人说话没事吗?”
  “和我们儿孙辈的人说话没事。她就是不能和她相爱的人比如我爷爷说话。”
  “这是真事吗?”
  “是真的。”
  “怎么会这样?”
  “可能是一种惩罚吧。让相爱的人虽然活着相守,却不能交流。”
  “嗯。这是我知道的最残酷的惩罚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那些事,那简直就像是罪与罚的寓言。你犯下的所有的罪,尽管无人知晓,没有被揭发,但是,你还是一样要还。终究是逃不过去的。”
  苏琳沉默了。她转过头,去看车窗外面阴沉的天空。她和他何尝不是罪人?
  “我爷爷和奶奶几乎算是还了一辈子。奶奶的一生一直在沉默中吃斋信佛,她替爷爷还了一辈子他欠下的人命债。”
  “刘泉,你别说了,我害怕。”
  刘泉果然不再说了。他知道苏琳怕什么。
  “我怕我们也会有报应。”苏琳神色黯然。
  刘泉苦笑:“死我已经看得太多了,我自己的死,我也想过很多遍了。”
  “我指的并不是死。死倒没什么可怕的,有时候,死还是一种解脱。我怕那种比死更残酷的报应。永远没有幸福,永远没有爱,像死人一般地活着。”
  苏琳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透出一种深深的绝望。
  3
  汽车下了高速路后,路面开始颠簸了起来。刘泉一直把车开得飞快,但现在却小心地把车速减慢下来。慢得好像他经过八个小时的驾驭已经精疲力尽了一般。
  车开进县城时已经将近午夜,路上一个人也没。由于村路上没有路灯,汽车的大灯一直开着,这使他们眼前那一片亮地显得有些奇怪。
  车子终于开进了村子,夜色似乎比刚刚更黑了。车子悄无声息地行驶给人的感觉犹如进入了一座古堡。
  车在一处院落的门口停下来。门口有人影晃动。他们穿着的白色衣服在黑暗中十分醒目,这使他们猛一眼看上去像影子一样,似乎不是在走,而是在飘。
  刘泉和苏琳的腿都麻了。他们下了车,同时在地上使劲地跺脚。
  这几年里,刘泉很少回故乡。上回是他奶奶快不行的时候,那好像是前年的夏天,当时刘泉的父亲认为奶奶一定熬不过那年夏天了。
  那年夏天也实在是热,刘泉记得当时大家坐在院中,衣服里全是汗,只能一动不动地任衣服贴着你的身体。刘泉的奶奶那时候一直躺在床上,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已经有几年了。可能是中风,然后引起的瘫痪。她的身体也可能没有知觉,反正刘泉记得当时她穿着很厚的黑衣服,还盖着被子。院子外面的阳光很足,让人眩晕。但屋里很黑,很暗。
  那年夏天,刘泉曾试图向亲人打听那些过去的故事,她们年轻时候的事情。但是他什么也没打听出来。更多的细节,乡下人不知道如何描绘。
  那时候,刘泉的爷爷总是一个人坐在空地上发呆,搬着个小板凳,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应该是黄昏的时候,夕阳照在他的面孔上,印进每一道皱纹里。那个情景像一幅画在刘泉的记忆中定格,给他的印象非常强烈。
  “我不知他想的是什么,他坐在黄昏中也许仅仅是在消磨一段让他无所适从的时光,仅仅是在等待太阳下山。这种感觉让我觉得非常心酸。我实在无法猜度,一个人走到了生命将逝的晚年,是怎样的滋味。”再次谈到爷爷的时候,刘泉这样对苏琳说。
  苏琳回答刘泉说:“我想,我们都不会有晚年生活的。”
  刘泉内心微微暗惊。是啊。他们都罪恶深重。
  “只是好人才配有晚年。而我们,都不会有。”苏琳说。
  4
  刘爷爷的尸体被放置在院中。院里搭了个简易的灵堂,就像是地震时搭起的窝棚一样。刘爷爷此刻躺在窝棚里的一张木板上。一张白布使他与夜色、灯光和亲人们隔绝。守在刘爷爷旁边的是刘泉的小姑,她的眼睛红通通的,看到刘泉和苏琳来了,便掀开了白布。于是在场守灵的亲人们再次咧开嘴哭了起来。
  尸体的面部表情很安详。它看上去像是一具维妙维肖的蜡像。在小姑把白布掀开来的一刹那,刘泉莫名地有点紧张,本来他以为会看到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实体,但是现在躺在面前的人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基本没什么两样。当然,现在由“他”变成“它”,肯定是有些什么不同了。
  刘泉悲哀地想起了一些往事。前年夏天他回来探亲时,他爷爷还很健康。他个子很高,很瘦,脸膛黑黄,前面的头发已经自然秃了,后面的头发剃得干干净净,只有很短的发根显露出隐隐的白。他不爱说话,一个人坐在院里。家里养的那条黄狗有时候走上前会在他腿上蹭蹭痒。刘泉记得小时候他和爷爷话很多,可是,在城市中生活久了,偶然回来,他和爷爷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在院里乘凉,有时候目光相碰上,他们就彼此向对方露出友善的笑容。事实上他很想和爷爷聊些他年轻时代的事情,只是刘泉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细究。
“你是怎么杀的那个女人?”刘泉想,如果他这样问,那根本不是祖孙在闲聊,简直像是警察在审问犯人。而且,他也实在没有理由去提及那些过往的家族禁忌。
  “那年夏天,我常常去看坐在院落一边的爷爷,内心很希望了解他从前的那些事情。不,不是去打听故事,而是希望了解他当时的境况。他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怎么去看待那些已逝的岁月,他和我奶奶是否有爱情,那是怎样的一种爱情?是像故事里写的一样吗?不


,我无从问起,而且也肯定得不到满意的答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爷爷作为一个陌生人坐在那里,就像眼下我只能看着他躺在我的面前。”
  退到院落的一角时,刘泉触情生情,情不自禁地向苏琳讲起了一些如烟往事,讲起了他的内心生活。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内心时常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挫折感。我无法了解我爷爷的生命的真相,我无法了解一个人是怎样度了一生。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曾让我痛不欲生。”刘泉说。
  苏琳静静地听,但手却柔情地握住刘泉。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越来越理解了卡夫卡的那句话:每一个障碍在粉碎着我。在我相信写作的意义的日子里,我曾经相信写作会使我的生命留下痕迹,我相信写作会穿透事物的表象揭示其本质,可现在我发现那几乎是一个错误。完全是一个错误。事实上你什么也无法穿透什么也无法揭示,一切都是在自说自话。”
  “我相信你,有一天会写出最好的电影。”苏琳握着刘泉的手,“如果有一天,我能演出你写的故事的女主角该多好啊。”
  刘泉苦笑着摇摇头:“每次我去写故事的时候,我都想,仅仅有一个完美的故事全无意义,我应该通过故事去探索生命的意义。可是,我做不到。每念及此我总是克服不了自己的厌世感。这个信念的坍塌让我觉得自己活着的意义不明。”
  苏琳轻轻微笑,摇了摇头:“这些,我都不懂。不过,我相信你,会写好的。和你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仿佛现在我才刚刚认识你。”
  “为什么?”
  “现在你在我心中才是有血有肉的人,有内心生活的人。”
  5
  “生命应该留下它存在过的痕迹,但是一切都留不下来。一切都会随着生命的逝去而逝去,了无痕迹。而我们的生命也是一样的。”
  在去刘泉三叔家投宿的路上,刘泉把他的这个想法告诉了苏琳。苏琳没有说话。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苏琳看刘泉的目光越来越柔和,越来越有一种深深的爱慕。刘泉感觉到了。
  在村里,刘泉的三叔算是个财主,住的是个二层小楼。刘泉和苏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三叔家走。刘泉的堂弟打着手电在前面领路,刘泉和苏琳跟在后面。
  “这里怎么这么多星星呀。”有一刻,苏琳抬头望望天,对刘泉说。她好像对她的发现有些欣喜。
  “因为城里的夜晚灯光太亮,所以看不见星星。”刘泉轻轻揽住了苏琳的腰。
  “我们要是能永远在一起该多好啊。”苏琳轻轻伏在耳边对刘泉说。她的声音里满是无奈,满是忧郁,扎得刘泉有些心疼。
  乡下还是有些保守。由于刘泉和苏琳仅仅是朋友关系,刘泉的三叔给他们安排的房间是个小小的里外间。刘泉睡在外面,苏琳睡在里面。
  作完这些安排,三叔三婶退了出去。刘泉和苏琳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想笑。关上门后,因为身处异地的新鲜感让他们微微有些激动。他们开始拥抱,接吻,然后开始悉悉簌簌地脱衣服。苏琳赤裸着身子,像猫一样地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轻轻把门闩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响动。屋里静得能听到她桌上那只钟表的嘀哒声。时间在流动逝去。刘泉知道,他们只有通过彼此的深深抚慰,才能驱走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来吧,代表不安,代表欲望。轻点,代表恐惧。那仿佛是个神秘的四维空间的入口,进入其中,就可以从这个纷乱的世界中消失,从而进入没有时间的另一个永桓空间。刘泉感到了温暖和湿润。他在朝里面悄悄溜去。他宛如骑着一匹马朝另一个世界跑去。整个过程中,刘泉被幻听的种种轻微响动惊得停下来过几次。他狐狸一样竖起耳朵,两个人惊恐地对望着。
  “怎么了?”苏琳惊恐地望着刘泉黑暗中的脸。
  “没事。你怎么了,这么一脸惊恐地看着我。”刘泉说。
  “不是我一脸惊恐,是你一脸惊恐。”苏琳说。
  “你爱我吗?”刘泉轻声说。
  “你呢?”苏琳反问。
  回答苏琳的是刘泉十分小心的压抑的呻吟声。
  “你爱我吗?”苏琳追问。
  乡村的夜晚是如此的寂静。
  6
  在睡去之前,刘泉和苏琳互相抱着,聊了会儿天儿。苏琳问刘泉说:“你奶奶是整整一年前去世的,对不对?”
  刘泉想了想,没错,几乎整整是一年前的这几天。
  于是苏琳固执地把这算做是刘泉的爷爷和奶奶的爱情的有力证据。
  “嗯。”刘泉回忆着说,“去年奶奶去世时,爷爷哭得很伤心,是那种呜呜地出声的哭。”
  “他们之间的爱情,就是他们生命留在这世上的痕迹。”苏琳说。
“如果说我爷爷和我奶奶生命的意义就是他们之间的爱情,这恐怕就算是自说自话了吧。”刘泉微笑着说。
  “我们曾经活在这世上的证明,也就是我们的爱情。”苏琳说。
  刘泉微笑了:“我们在这里终老好不好?不再回都市去生活了。”

  苏琳伏在了刘泉的胸前。
  刘泉旋即叹息:“我们逃得开吗?”
  “我们逃得开吗?”苏琳重复了一句。她的泪水突然无法自抑,滴落在了刘泉脸上。
  7
  那个女人名叫桃花。她来自异乡,她在镇上的成衣铺打杂。她的手很巧,很多漂亮的衣服都是出自她手,而不是那个名义上的店主张裁缝。奶奶也常去那家裁缝店定衣服。她一定也是认识桃花的。据说桃花长得并不好看,她的半边脸似乎被火烫过,所以,她永远用一头长发遮挡着她丑陋的半边脸。女人们疾恨她,可是男人们却喜欢她。镇上的人都传说,她是狐狸精,有内媚,能迷惑男人的心。
  这是刘泉写剧本时的最初创意。刘泉就是回想着那些虚构的情节睡去的。他没有睡在外间,他和苏琳一起睡在了里间屋。半夜,刘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苏琳竟然不在身边了。刘泉有些奇怪,如果苏琳要去厕所,照常理推论,她应该摇醒刘泉,一个没有乡村生活经验的人是不会知道厕所在哪里的。
  刘泉下了地,走到了外间屋。刘泉几乎怀疑自己这是在做梦。借着外面的月光,刘泉看到了一个女人站在窗下,面对着窗外在怔怔地出神。她穿着一件妖异的小花袄,脚下是一双红色的绣花鞋,洁白的袜子。她背对着刘泉,一头瀑布般的长发直拖到腰际。在月光下,那个背影有着说不出的诡异和阴森。
  “你是谁?”刘泉颤声问道。
  那个女人似乎笑了两声。那笑声是如此怪异,简直不像是人的声音。
  “你是谁?”
  那个女人慢慢地转过了身。小花袄,红鞋子,白袜子。她身体僵直地转过了脸。一头长发遮挡住了她的半边脸。那被火烫伤的半边脸。露在外面的是半张苍白的脸,煞白的脸。白得就像是纸。那张白纸上,擦着圆圆的一圈红胭脂。
  她的眼神空洞,逼视着刘泉,又似乎对刘泉视而不见。她的脸上有某种笑容,某种诡异的无法读解含义的笑容。
  “你是谁?”
  女人不说话。她慢慢地向刘泉走来。
  刘泉发现自己问得实在是多余了,那个女人赫然就是苏琳。只是,她怎么会突然穿起了这么身衣服。她哪里找来的红鞋子白袜子小花袄?
  “苏琳?”刘泉疑惑地叫了她一声。
  “我姓白,我叫桃花。你可以叫我白桃花。镇上所有的人都叫我白桃花。”那个女人露着白花花的牙齿,笑着说。
  刘泉的三魂七魄飞得只剩下了一魄半魂。苏琳并不知道那个女人叫白桃花,许多事苏琳都不知道,刘泉还没来得及对她讲起。有更多的事,连刘泉自己都不知道。
  附在苏琳身上的白桃花慢慢向刘泉逼近了。
夜深了。张思安仍独自一人坐在刑警大队的办公室里。他显得异常疲倦。为了案情的进展,他常常三天三夜只小小地打个盹。和他一样,所有参与办案的工作人员也都是不眠不休,不分昼夜地工作着。做案现场没有留下指纹,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于是,他们只好回头再去细细寻找现场的蛛丝蚂迹。这种工作是费时费力需要极大的耐心的。

  张思安最基本的判断是,这是熟人做案。也只有熟人作案,凶手才能如此从容不迫地残害受害人的身体,才能从容不迫地毁掉本应留下的做案证据。对于这种案件,除了耐心地运用排查方式,别无他法。只是,排查工作同样是费时费力的。
  张思安宽大的办公桌前,摆放着各种死者的照片。李森林的,李力的,田小军的,田丽的。张思安非常困惑,这显然是连环杀人案。除却田丽,所有的死者都在不久前,曾经在同一剧组工作过。他们都是明显的他杀,恐怖残酷的他杀。
  一张张死者的脸铺展在他的眼前,那几乎是标准的人间地狱的景像。
  赤身裸体被五花大绑残杀在卫生间里的李森林。他低着头,宛如在欣赏自己的裸体。
  被细细分尸然后摆放进冰箱里的李力。他的脑袋被冻着非常坚硬,他的表情就像是一只烤乳猪,那简直已不再是一张人的脸了。
  被勒死之后挂在了窗前僵直站立的田丽。她翻着雪白的眼球,吐着长长的舌头。
  被割断了头颅和身体的田小军。他的没有脑袋的身体被摆放在地板上,他的头被摆放在了床头。那张脸的表情如此诡异,仿佛在被割下头颅的那一刻,他还有沉浸在一种甜美的享受里似的。
  任何人看到这些,都会不寒而栗。可是,因为工作,张思安却必须要去面对它们。他必须要找出是谁制造了这些黑暗的现实。
  如此短的时间,死了这么多的人?那个叫《命犯桃花》的剧组是怎么了?招了什么邪了?会不会惹到了黑社会呢?某一刻,这个念头在张思安的脑海中冒出来。这些死者,似乎都没有什么被害的理由。换句话说,凶手做案的动机几乎是没有动机。
  为了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无头案,市长冲局长拍了案子,局长冲他们拍了桌子。他却不知道冲谁去拍桌子。难道去冲那个常常给他发短信的女孩罗娟拍桌子吗?那个女孩显然对他的工作十分好奇,有意无意地接近他。换做平时,张思安肯定也会喜欢和罗娟来往,他喜欢她在电影中的表演。可是,现在却不行,罗娟不会理解这些案子给张思安的压力,这些无头案几乎弄得张思安焦头烂额了。
  2
  夜深了。在一处温暖干净的小公寓里,一个胖胖的男人拥抱着罗娟。罗娟神色憔悴,黯然。
  “我想离婚。马上就离。”罗娟望着窗外的夜色对那个胖男人说。
  “为什么?我不希望你离婚。”男人说。
  “你会离婚吗?”
  “不会。我不会离婚。”
  “可是我想嫁给你。”
  “你和陈勇挺合适的。”
  “你想象不到,我和他已经根本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我不会离婚的。”男人放开了对罗娟的拥抱。
  “我很失望,”男人说,“我们不应该这么伤筋动骨。”
  “你根本没有喜欢过我是吗?”
  “我喜欢你。我会把你捧红。你也有这个潜质。”
  罗娟冷笑了一声:“那不是喜欢我。你只是认定我有做摇钱树的潜质。”
  男人不说话了,片刻,他冷冷地开口:“罗娟,你要总是这样,我真的会不喜欢你的。你越来越叫我失望了。你应该多关心你的事业,而不是过多的为感情的事分心。”
  “我想回家去看看。”罗娟叹了口气,“我已经太长时间没有回过家了。”
  “你回去跟陈勇要好好谈谈。你们都这么年轻,你们应该多想想自己的事业。你也应该鼓励陈勇振作起来。不要被自己的个性缺陷所控制毁掉了自己的大好前途。”
  胖男人重新抱起了罗娟,把她抱到了自己的怀里。罗娟顺从了她。
  “亲我。”胖男人命令道。
  罗娟开始亲吻他肥胖的白花花的身体。
  3
  夜深了,张思安仍在办公桌前。某一刻,他想起了罗娟。完全跟案情无关的罗娟,是做为女性的罗娟,作为朋友的罗娟。刚刚接手李森林的案子时,张思安曾和罗娟在咖啡店约会过几次。最初,罗娟给张思安留下的印象是,那真是一个古怪灵精的女孩子。
  “我跟你回家好吗?”罗娟微笑地看着张思安。
  “你不是有男朋友吗?”张思安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的电话总是在响,但是,你不接,并且关了机。你知道如果不这样,会一直响下去。”
  “那是一个神经病似的影迷,他总在纠缠我。”罗娟笑着说,“如果他伤害我,你会帮我打他吗?”
  “不会。”张思安摇摇头。
  “如果我是你女朋友的话,你会打他吗?”
  张思安笑了。这古灵精怪的女孩弄得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有些感叹,他虽然喜欢她,可她却真的跟他根本不是同一类人。可能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互相有些奇怪。
“据我分析,那个人就算是在纠缠你,也不会是陌生的影迷。”张思安微笑着说。
  4
  罗娟走出那小公寓时,胖男人也跟着走了出来。他们分头走向了自己的车,他们要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不同的是,那个男人的家里有老婆和孩子,有温暖。而罗娟的家里却没

有任何温暖,只有一团乱麻般的不愉快记忆。
  车开进地下车库的时候,罗娟有些犹豫。事实上,她有些害怕回家,害怕去面对陈勇。虽然,在外面漂着的这些日子,有时候她会想家,想回去看看,看看陈勇怎么样了?
  罗娟看了一眼陈勇的车。陈勇的车停放在他的车位上。看样子,车很长时间没有动过了。罗娟给陈勇打了个电话,她想告诉陈勇,她要回家了。她想让陈勇做下准备,她很担心陈勇已经有了新的女人,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不想撞上。
  可是,陈勇的手机是关掉的。家里,也没有人接听电话。
  罗娟有些奇怪。夜深了,地下停车场空空荡荡的,那种空无一人的静寂让人心底有种阴森的感觉。
  罗娟快步向单元门走去。打开单元门的时候,罗娟突然感到背后有目光在盯着自己。她下意识地回头。
  没有人。
  身后是空荡的停车场。一排排停放整齐的车辆。
  可是,那种被目光从背后盯着的感觉却十分强烈。罗娟转回身,走进了单元楼道。她沿着狭长的七扭八拐的楼道往电梯间走。第一次来他们家的人,常常会在这里迷路,那一扇门打开是通往楼梯的,那一扇门打开,还是通往楼梯的。
  罗娟转过个弯接着往前走。旁边那扇门推开是通往一楼住户房间的。第一次来这里的人,不迷路才怪呢。
  前面那扇门推开才是电梯间。只有那里才有电梯。
  罗娟内心深处慢慢开始有了一种恐惧感。某一刻,她有种担心,担心陈勇已然在家中死掉了。他从来没有一个人生活过,自从相识以来,她一直紧紧地跟在这个男人身边。给他做饭,为他打扫房间,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罗娟离开他,他的生活立刻就会变得一团混乱。
  电梯门打开了。罗娟站了进去。电梯往上运行的时候,罗娟从电梯四周的镜子中照了照她的脸。她的脸色显得很灰暗。罗娟有些叹息。每一个女人都怕老,而做演员的女人又是最害怕年华陡然老去的女人。
  罗娟想,她回家应该立刻洗一个澡,然后再跟陈勇谈话。刚刚,离开那小公寓的时候,她甚至没来得及洗一下自己的身体。现在,在她的体内,还留着另一个男人的体液。在她的身体上似乎还隐隐有着另一个男人的气息。
  楼层到了,罗娟走出电梯。她摁了两下门铃,里面毫无反应。于是,她掏出钥匙,打开家门。里面果然没有人。家里黑的,没有开灯,黑暗让她这曾经熟悉喜爱的家有一种颓败感。罗娟打开了灯。她的眼泪汹涌地突然流了出来。
  完全出乎自己的预料,她没想到自己会触景生情。而且,来得是如此突然,直接。她关上门,逐一打开房间的灯。陈勇不在家。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会不会去了外地?否则他很少不开车出门的。
  罗娟坐在沙发上,抽了两支烟才平息下来内心的伤感。这房间里简直毫无人气,冷冰冰的有一种陌生感,有一种说不出的像是荒芜的长满杂草的花园一样的感觉。那个曾经每天给她打电话的男人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个时候,罗娟突然发现,她事实上很想那个男人,她很需要那个叫陈勇的男人。
  罗娟找出了一件自己的睡衣,然后,她走进了浴室。她放了满满的一池热水。她想好好地泡个澡,洗掉身上那些她不喜欢的气息。
  水放好以后,罗娟脱掉衣服,抬腿迈进了浴缸里。水很热,很快就把她冰冷的身体泡得温暖了起来。
  那是一个双人的大浴缸。罗娟想了起来,这还是她和陈勇一起去挑选的呢。那时候,她还曾经幻想每天都和陈勇双双入浴。事实上,自从房子装修好,搬进来。她和陈勇从来没有一起沐浴过。她从来都是一个人舒服地躺在这个大浴缸里。那个时候,她喜欢这个浴缸,甚至多过喜欢那个草草洗完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等待她的男人。
  这时候,浴室门外似乎有某种动静。罗娟听了听,确实,有脚步声。那应该不是她的幻听。
  “陈勇,是你吗?”罗娟躺在浴缸中,大声喊道。
  由于没有得到回答,罗娟决定到外面去看一看。她湿淋淋地站起来,轻轻拉开了浴室的门。
  那声音消失了。外面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她自己的心跳声。
  “陈勇。”
  陈勇不在家。外面没有人。
  罗娟想,那脚步声应该是自己的幻听。她返身回到浴室,拿了浴巾裹在身上,然后在各个房间走了一圈。果然,屋里没有人。
  罗娟有些失望。她多么希望是陈勇突然回来了啊。罗娟回到浴室,拿掉浴巾,又接着躺回到了浴缸里。浴缸里的水温似乎没有刚才烫了。她拧开热水龙头,往本来已然很满的水中继续加放热水。她希望自己能被热水完全地深深地浸泡。
  浴室中热气升腾,迷漫。墙上的镜子由于厚重的雾气,很快就失去了映照的功能。这个时候,罗娟再次听到了外面似乎有某种响动。她谛听了一会儿,内心的不安让她悄悄关掉了水龙头。
浴室的灯突然灭掉了。罗娟突然掉进了黑暗中。罗娟一惊,就在她的大脑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意识和反应的时候,灯突然又亮了。
  这光明来得和黑暗同样突然。罗娟的眼睛由于突然的极度黑暗和突如其来的光亮而有些刺痛。

  就她还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浴室的门竟然轻轻地打开了。罗娟几乎是惊恐地盯着那个门把手,慢慢地向下拧动着,然后,门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罗娟没有发出任何声。她只是瞳孔收缩地盯着那门。
  那门慢慢在打开着。
  及至罗娟看到推开那门的手时,她才发出了声音。
  “谁?”罗娟厉声尖叫。
  那只手上戴着透明的橡胶手套。就是这只戴着透明橡胶手套的手,在轻轻拧开了浴室的门把的手,又轻轻推开了浴室的门。
  5
  罗娟死了。她死在了浴缸里。浴缸里的水因为鲜血而完全变成了一缸血水。她只挨了两刀。一刀划在她的手腕上,她手腕上的动脉被切开了。另一刀划在她的脖子左侧方,她脖子上的动脉也被切开了。动脉中飞涌的鲜血飞溅在了浴室的墙壁上镜子上地板上。
  罗娟死之前,凶手已然走掉了。她赤裸的上半身露在血水外面,她似乎想爬出浴缸来着,可是,她的生命能量那个时候已经所剩不多。她保持着一个往外爬的姿态死去了。她的头发遮住了脸,却刚刚好露出了眼睛。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圆。眼神中几乎全是恐惧,是不信,甚至是仇恨。
  她在保持着那个姿态,等待着发现她尸体的人。
  浴室的门又重新关上了。如果你再推开那扇门,看到的不是一个沐浴中的美女诱人的身体,你看到的首先将是一双充满恐惧充满幽毒充满仇恨的眼睛。
  那双眼睛长在一张变形的脸上。那张脸属于一具已然没有了鲜血的萎缩的苍白的身体。那尸体保持着一个在向外爬的姿态,她的失血的双手,一只撑着浴缸的边沿,一只撑着浴缸外的瓷砖地面。
  那手有着修长的指甲,可是,此时,那长长的指甲因为曾经用力抓搔,有不少都已劈开,断裂了。
那个自称叫白桃花的女人慢慢向刘泉逼近过来。刘泉感到有一种说不清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潮湿的腥味。
  刘泉感到恶心和头晕。他一把抓住了那个女人,然后,他开始拼命摇晃她。

  “你是苏琳。你不是白桃花。”
  “我不是苏琳。我就是白桃花。”女人几乎狞笑着任刘泉摇晃。这时候,刘泉突然惊醒了。他在做梦。他梦到他醒了,然后他梦到他走到外间屋,看到了那个穿着小花袄红鞋子白袜子的女人。她长着苏琳的面孔和身体,却自称叫白桃花。
  惊醒之后,刘泉发现,苏琳果然没有在身边。她不知道去了哪里?在黑暗中,刘泉微微有些恐惧。他不知道,如果他走出里间屋的门,噩梦是否会在现实中重演?
  里间屋和外间屋隔着一道门帘。刘泉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外屋的地板。他摸着黑站起来,轻轻挑开了门帘。外屋并没有人。苏琳并没有在屋里。
  门本来应该是关着的,可是现在,门变成了虚掩着。
  刘泉想不明白苏琳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去。他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他们住的这间房子在二楼,刘泉沿着狭窄的楼梯往下走。
  他走得很轻,他怕惊到二叔二婶和堂弟堂妹们。他们显然已经入梦了。从二叔的房间甚至传来了他的鼾声。
  到了院里,刘泉舒了口气。月光很好,不像在屋里那么黑了。厕所建在院落旁边。刘泉走到厕所边,听了听,里面并没有声音。按理说,人在入厕的时候,或多或少是会发出一些声音的,况且又是在这样静寂的几乎是万籁无声的深夜中。
  刘泉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看看。厕所是用黄泥土墙隔着的。刘泉在那道墙面前站了许久。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担心,他担心苏琳恰恰就在里面。
  是什么人才会在里面长时间地待着而不发出一丁点的响动呢?
  答案几乎惊到了刘泉。当然是死人。
  “苏琳。你在里面吗?”刘泉轻声试探了一下。
  他的声音几乎吓到了他自己。可是,里面没有任何反应。
  刘泉轻轻探头,向墙里面看去。他只能看到厕所里面对着他的那面墙。没有人。于是,他闪身进去,发现里面果然没有人。
  在刚刚他视线看不到的位置也是空的。
  刘泉长出了口气。可是紧接着,疑问再次在心头升起,苏琳去哪儿了?她去干什么了?
  院门本来应该是插着的,现在,院门也变成了虚掩。
  显然,有人出去过。
  刘泉慢慢走过去,轻轻拉了一下院门,侧身溜了出去。
  出了小院,往左走,会走到村口。向右走,然后再转个弯,那里就是停放尸体的灵堂。今夜,应该是谁在守灵呢?刘泉选择了向右走。
  月光让黑夜显得有些雾蒙蒙的。刘泉轻手轻脚地走着,很快就找到了临时做为灵堂的那个院落。
  尸体蒙着白布单子,依旧躺在那里。院里守灵的几个亲人已经在院落的一角睡着了。刘泉轻轻走了进去,他没有看到苏琳。
  守灵的人是坐着睡着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睡得竟然都那么死,他们对刘泉的到来毫无知觉。
  刘泉想回身去看那蒙着白布的尸体时,他突然有些被吓着了。他看到,在停尸床那边,他视线看不到的那一边,突然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轻轻掀开了蒙着尸体的白布。
  接着露出一颗脑袋。那是一头长发,在停尸床后面慢慢露了出来。
  那张脸是苏琳的。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用手掀着白布,似乎在仔细地凝视着那具尸体。
  刘泉想喊,可是,他根本喊不出来,他只能怔怔地看着。在手和脸慢慢从停尸床的那一侧露出来的时候,他几乎被吓得傻掉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面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是苏琳。那竟然是苏琳。
  可是,她穿的并不是苏琳的衣服,她穿的赫然是出现在刘泉梦中的衣服。小花袄,红鞋子,白袜子。
  在梦中,她自称她叫白桃花。
  在月光下,她看起来是那么妖邪诡异,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片刻,那个女人放下了手中掀起的白布单子。然后,她似乎看到了呆呆而立的刘泉。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刘泉。
  她绕过停尸床,慢慢向刘泉走了过来。
  她走得很慢,眼神空洞,似乎像是盲人。
  刘泉突然想明白了。苏琳的样子,应该是在梦游。可是,刘泉想不明白,她从哪里找来的那身衣服呢?
  或者,在睡梦中,她的肉体被黑暗中飘浮着的某个灵魂占据控制了?
  刘泉在这个时候,不能惊醒苏琳。他想,他应该慢慢把苏琳引回去。悄悄引回到床上让她接着睡,然后,等着她慢慢自然醒来。
  于是,刘泉慢慢地转回身,往回走。他走出门口,不禁回头想确认一下苏琳有没有跟着自己。
  还好,苏琳果然在跟着他。
  刘泉于是继续向他二叔的那个院落走去。刘泉的内心多少有些毛骨悚然的恐惧感。要知道,尽管那肉体是苏琳的,可是,她却被别的什么东西暂时占据着,控制着。
  那个穿著妖异的女人事实上对于刘泉来说,与一个陌生人无异。让这样的人不紧不缓地跟在你身后,换了任何人都会感到恐惧。
片刻,刘泉感到有些不对劲,他突然发现,那个女人竟然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2
  回到他们睡的房间,苏琳缓缓地躺下了。她穿着那身怪异的衣服,缓缓地倒在了床上。刘泉松了口气。他刚转身想关好房门,苏琳却突然又从床上站了起来。她僵直机械地开始脱


衣服。她把小花袄脱下来整齐地叠好,然后又脱下了红鞋子和白袜子。然后,她走到房间靠墙的衣橱,打开衣橱门,把衣服和鞋袜小心地放了进去。做完这一切,她才仿佛舒了一口气,光着脚走回到床边,像个孩子似的把身体蜷缩进了被子,放心地睡去了。
  刘泉却无法入睡。他守在苏琳身边,看着她入睡。这时候,苏琳在梦中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她仿佛恢复了,重新又成为了她自己。
  刘泉用手去推苏琳,终于把她推醒了。
  “干吗?”苏琳睡眼迷离地看看刘泉。
  “没事。”刘泉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叹了口气,躺到了床上。躺到了苏琳身边。
  “怎么了?你怎么不睡?”苏琳翻身,用手勾住了刘泉的脖子。
  “刚才,我看到你在梦游。”黑暗中,刘泉看着苏琳。
  苏琳猛地坐了起来。
  “真的吗?”
  “是啊。就像被另一个女人附身了一样。”
  “你叫醒我之前,我一直在做噩梦。”苏琳用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一个非常吓人的梦,像是真实发生的一样。”
  “什么样的梦?”
  “我梦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她穿着身从前的衣服,小花袄,红鞋子,白袜子,她脸煞白,涂着诡异的腮红,她叫我跟着她走。我就跟着她走了。”
  “然后呢?”
  “她一直带我走到了灵堂那个院子里,然后,我看到她走到你爷爷的尸体前,她轻轻喊他的名字,然后,她伏在那尸体上轻轻地嘤嘤地哭。这时候,尸体仿佛有了口活气,他猛地从停尸床上坐了起来。我看到那个女人很高兴,仿佛那尸体是她唤醒的。这时候,两个人仿佛发现了我站在旁边,那个女人的目光和我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她慢慢地逼近了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她说,这就是你的女人吗?这就是那个坏女人吗?”
  “后来呢?”
  “后来那具尸体突然冲到了我的面前,他挡在了我和那个女人中间,说,不关她的事,你放过她。可是,那个女人突然目露凶光地说,不,我一个都不放过,我要杀了她。你所有的女人我都要杀掉。”
  “再后来呢?”
  “她向我扑过来的时候,我吓得昏倒了。”
  “我发现你的时候,你穿着那身衣服,小花袄,红鞋子,白袜子。”
  苏琳难以置信地看看刘泉,然后她看看自己的身体:“那身衣服呢?”
  “你上床前把它们脱了下来,放进了衣橱里。”
  苏琳恐惧地抱紧了刘泉:“抱紧我。我怕。”
  “别怕。在乡下,这样的事情是常见的。一定是死去的人想告诉些我们什么,只是我们一时难以破解。”
  “会不会是……”
  “什么?”
  “那个女人并不是你爷爷杀的?杀人的人其实是你的奶奶?”
  “为什么你要这么想?”
  “因为女人的心才是最毒的。”
  刘泉笑了:“女人的心才是最毒的?你的心毒吗?”
  “毒。”苏琳认真地说。
  “别乱猜了。这种梦游和托梦的事在我们乡下叫撞磕,是常常会发生的事,不一定有什么具体的解释。如果非要用科学去套的话,我想你肯定是因为这陌生的环境不适应,白天又听我讲了太多那些过去的事情。”
  “可是,在梦里,我真的仿佛就是那个被杀的女人。而那个穿花袄的女人,一定是你奶奶。”
  “好了,她老人家可是吃了一辈子斋,念了一辈子佛。”
  “我想,她一定是用这种方式来告诉你,杀人的不是你爷爷,而是她。让事情真相大白,有人知道,这样,也许她才会在地下安心。”
  “好了,你别乱猜了。一切都是我们自己想出来的,我告诉你了,这种怪事没什么奇怪的,没什么可解释的。你仅仅是在梦游。”
  苏琳叹了口气:“我并不是在乱猜,事实上,也根本不想去猜那些与我们不相关的事情。我只是感到害怕。”
  “害怕?”
  “不是怕鬼。我怕我们都会像你的爷爷和奶奶一样,因为一件事,而内心不安一辈子。那种生活想想都让人感到心寒。”
  刘泉沉默了。
  “你撞死了那个十七岁的小女孩。我也杀死了许东。我们永远也不会再有平静安宁的内心生活了。我们不会再有幸福的生活可指望了。那鬼魂总会纠缠我们的,直到我们老了,鬼魂还会纠缠我们。直到我们说出我们曾经做下的事,哪怕死了,也要用某种方式说出来,才觉得心安。”
  “操,”刘泉叹息了一声,“这世上没有鬼。你仅仅是梦游,恰好衣橱里有那样一套衣服而已。”
  刘泉跳下床,走到衣橱前,打开门,去翻找那身衣服。片刻,刘泉走了回来,他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
  “苏琳,我没有找到那身衣服。我明明看到你上床前把衣服脱下来,然后叠好放进衣橱的,可是那身衣服却不见了。”
苏琳恐惧地盯着刘泉。
  “刘泉。”她轻唤他的名字。
  “我在呢。”


  “刘泉。”她声音因为恐惧而有些哽咽了。
  “苏琳,你怎么了?也许只是我眼花了,产生了幻觉。这不算什么的。”
  “刘泉,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了。我们都做过亏心事,如果真的有鬼,我害怕会有报应。”
  刘泉走上前,他抱住苏琳:“别怕。没事的。别怕。”
  “可是,我真的害怕。”苏琳紧紧地抱住了刘泉。
  过了许久,刘泉慢慢地说:“其实,我也害怕。我一直都害怕。”
  刘泉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回旋。我害怕。我一直都害怕。
  他们在深深的恐惧中拥抱着滚在了一起。
  3
  天还没有亮,他们俩个就起来了。穿好衣服,两个人彼此看看,发现对方的脸色都非常灰暗。他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然后凭着昨夜的记忆去找那个设成灵堂的院子。没费多大的劲就找到了。刘泉回想起昨夜,他在月光下领着梦游的苏琳在慢慢地走,宛如梦境。
  在路上,他们俩个人的手是牵在一起的。
  苏琳悄悄对刘泉说了一句话,她说:“我怕。”
  刘泉没有回答她。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
  进院的时候,刘泉看到他的亲人们正在朝着爷爷的灵堂跪拜。他看到那尸体已经被装进了棺材里。现在那口棺木已然取代了昨夜那具尸体躺的木板床。
  刘泉和苏琳也照着别人的样子做了。他们都做得很虔诚。
  毕竟死者是值得人去敬畏的。
  整整一上午的时间,刘泉一直和苏琳形影不离。他们一起做了这么几件事:守灵,把整匹的白布撕成系在头上的白布条,叠纸元宝,参观那些民间艺人们扎的纸马纸人,到村口看戏。这几件事,苏琳都做得非常认真,尤其是学习扎纸元宝,几乎是乐此不疲。
  整整一上午的时间,那种氛围跟刘泉预先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尽管喇叭里在无休无止地循环放着哀乐,但是那种热闹劲看上去却非常喜庆。后来刘泉才明白,那是喜丧,因为他爷爷是寿终正寝,无疾而终。
  村口搭了戏台子唱戏。村口看戏的大多是妇女和小孩,也搞不清楚唱得是什么剧种。刘泉和苏琳混杂在那些妇女和孩子中间显得十分打眼,不时引来别人的注目。
  “不如去村外面的田野走走吧。”苏琳对刘泉说。
  这个时候,田地都是荒的。天气和昨天没有什么两样,依然阴沉沉。到了野外,立刻感到起风了。而且风还很硬。走了一会儿,刘泉就没了兴趣。
  “有什么感觉?”刘泉问。
  “感觉很荒凉。”苏琳说,“在地图上找不到这个村落吧?”
  “当然。”
  “你从小在这里长大?”
  “长到十八岁。直到我考上大学。这里都是种荞麦的,靠天养人。就是怕刮风,荞麦一吹落了地就全收不回来了,颗粒无收。这里的女人纺线都集中在一起,在地窖里,冬暖夏凉,这里管它叫窨子,像是盖楼时挖的地基一样的大坑。”
  “如果不是因为认识你,我甚至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有这么一些人在这样生活着。”
  “是啊。如果我一直生活在这里我们根本不会认识。”
  刘泉有些伤感,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他从前的生活。那段已失落的时光在他的脑海中已变得若有若无,飘乎不定。那个时候,他那么刻苦地拼命地读书,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考进城市去读书和生活。可是,十几年混下来,现在他却常常回想十八岁之前,那个时候他是多么单纯。
  “苏琳。”
  “怎么了?”
  “我想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
  苏琳看看刘泉。刘泉表情很痛苦。
  “除了你,不,不,你是第一个,怎么说呢?”
  “你想说什么?”
  “你可能想象不到,我一直在生活中想掩盖我来自乡村这一事实,你是第一个真正走进我生活的女人。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从前任何一个女友这个现实。”
  苏琳握住了刘泉的手。
  “没关系的,这不算什么。每个人都有秘密。”
  “其实,那个女人确实是奶奶杀的。我一直不愿意承认,是因为从小我和她的感情最好,我不愿意去面对这个现实。无论是在回忆中,还是在写那个电影故事的时候,我早就知道了。我一直以为,他们都是过去的人了,那些事情现在去追究真相已经没有了意义。我完全没有想到,冥冥中,那些已经不存在的人会用那种方式去告诉别人事情的真相。也许,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秘密可言。早晚有一天,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旷野中,有一阵风吹了过来。苏琳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从小奶奶就用她能理解的方式来教育我,头上三尺有神明。现在,我才多少理解了一点,并且,就像你一样,对那神明,感到深深恐惧。”
  头上三尺有神明。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秘密可言。早晚有一天,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4
  在吃午饭之前,他们回到院里,在棚里守了一阵子灵。棚里有一张条凳,刘泉的四叔一直坐在那里。他坐在那里望着地面出神,那样子像一个在幼儿园等待着大人来接他回家的寂寞的孩子。大多数人都坐在棚子的周围,数一数大约有几十人吧。他们都和刘泉是亲戚。这些年刘泉的爷爷奶奶一直是跟着四叔过的。刘泉现在能记起的五岁之前的事应该全和身体的痛苦有关,印象最深的是一次被马蜂蛰了。而唯一例外的快乐回忆就是那时候四叔带他到田野外面去捕麻雀。刘泉悲哀地想,他记忆中的四叔那时候是那么的年轻和英俊,可是现在他变老了,甚至看上去比刘泉的父亲还要衰老。后来刘泉的父亲也进了棚里,坐在了他们身边。他们就那么默默无言地坐着。也可能是因为一夜没有睡好,刘泉发现父亲也比印象中衰老了许多。爷爷躺在他们身边的棺木里。有一刻刘泉想到下午他就要被抬到野外去埋在地下,不禁觉得非常悲伤。
吃过午饭,刘泉带苏琳到父亲那边去休息。刘泉父亲家比他三叔那里要寒酸许多。刘泉的母亲对未来的可能的儿媳妇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畏惧。她和刘泉的父样一样,不知是出于丧事期间的悲哀,还是对苏琳如此美貌城市女子的疏离感,他们甚至很少找刘泉说些私房话。他们像陌生人一样看着儿子形影不离地陪着那个女人。
  在房间里,刘泉和苏琳面对面地坐着,刘泉把他刚才守灵时的感情告诉了苏琳。




  “无论如何我觉得一个人躺在地下,想想很让人觉得悲凉。地下面实在太冷,想想还是火葬好些。不过想想有我奶奶躺在爷爷身边,或许会好些。这么想想就觉得好些。”
  苏琳没回答刘泉。
  “想什么呢?”
  “昨晚我不是安全期。而且也没做任何防护措施。”
  “这有什么?如果有了意外,做掉就是了。不过没那么容易就有吧。”
  “不。我想了,我不会去拿掉我的孩子的。”
  他们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昨晚没有睡好,他们实在太疲倦了。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就各自靠在椅子上迷糊着了。他们需要休息一下,以应付下午的出殡仪式。
  5
  乡村的出殡很热闹,很排场。那种仪式确实是非常壮观。浩浩荡荡一队人马。前面抬着棺材,后边的人们抬着纸人纸马还有那些纸扎的房屋。队伍走得很慢,而且还走走停停。出了村口,就开始感觉到了风的尖厉。仪式毕竟仅仅是仪式,想象中的壮观和亲身站在队列中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好几次,刘泉都忍不住想,不知道这仪式什么时候会结束。当他们傍晚时分从墓地回来时,刘泉甚至有种犯人重获自由的喜悦。一切终于结束了。
  吃晚饭的时候,刘泉和亲人们围坐一桌。这时候,他听说了下葬时发生的一件怪事。当时,刘泉和苏琳都跟在队尾,并不知道前面出了什么事。掘土下葬的时候,在墓穴中竟然挖到了女人穿用的衣服。因为是合葬,所以要先起出刘泉奶奶的棺木,在那棺木上,赫然有一件小花棉袄,还有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因为事情办得风光,陡然轻松下来,亲人都喝多了。他们当做闲话一般去谈那件怪事。谁也没有注意到,刘泉的脸色变得煞白。苏琳的脸色也同样煞白。他们仿佛是两个纸扎的人,脸上毫无血色。
  头上三尺有神明。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秘密可言。早晚有一天,一切隐秘都会真相大白的。
回来是苏琳开的车。刘泉坐在副驾驶座上,回想这两天回去奔丧的过程,他有些感动。这些年,第一次有一个女人会陪着他回家乡。而且,在那么恶劣的住宿环境中,她竟然没有任何怨言,在那么漫长沉闷的仪式中,她耐心地慢慢跟着走,忍受着冷风的吹拂,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看看那个专心开车的女人,把自己内心的感动忍不住告诉了她。
  “你嫁给我好吗?”刘泉说。
  苏琳没有说话。
  “你嫁给我好吗?我在向你求婚呢。”刘泉说。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我是认真的。”
  苏琳猛地收油减速,然后把车停在了高速路边。吓了刘泉一跳。
  “喂,这里不让停车,危险。”
  苏琳痛苦地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她的眼中有了隐隐的泪光。
  “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她命令道。
  “哪一句?”刘泉晕了。
  “求婚那句。我想再听听。我怕那不是真的。”
  “你嫁给我好吗?”刘泉说。
  苏琳看看车窗外,高速路边那片空旷的田野和天空。
  “为什么?”她问。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刘泉说,“我喜欢你。”
  “你觉得我对你好吗?”
  “你对我很好。”刘泉说得很轻,但是,却很肯定。一个女人,为了一个男人都能杀人,难道这还不是爱吗?
  苏琳突然哭了,眼泪哗哗哗地从眼眶中往外流淌。刘泉把脸转向了一边,任苏琳去哭。许久,苏琳才收住了泪水。她摸索着点了一支烟,以平息自己的激动。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说。
  刘泉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苏琳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苏琳追问。
  “别这样。”刘泉轻声说。
  “你应该像别的男人一样对待我,你不该这样对我的。”
  刘泉握住了苏琳的手:“别这样,别这么说。”
  苏琳把手抽了回来,她凄惨地笑了笑:“你就该像其他男人一样对待我的,不该对我这么好。”
  “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不过,就算有什么不愉快的事,那都过去了。我不问。永远也不问。”
  “我如果能够早认识你就好了。真的,如果我能够早认识你……”苏琳泪如泉涌。
  “现在也不晚啊。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不晚吗?刘泉,你难道忘记了?你是个杀人犯。我也是杀人犯。头上三尺有神明,早晚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
  苏琳的话像刀子一样凛凛地闪着寒光,割伤了刘泉的心。她盯着刘泉的眼神也同样像刀子一样寒光闪闪。
  “我不是杀人犯。我撞人是意外,那只是个意外,是交通事故。”
  “可是你肇事后却逃逸了。这和杀人有什么区别?”苏琳的脸上全是绝望,深深的绝望。
  刘泉不说话了,他的眼前突然一片黑暗的光晕。
  “我们都没有资格去谈论幸福的事。”苏琳重新启动了车,疯狂地加速开了起来。小车几乎飘了起来。
  刘泉没制止苏琳的疯狂。
  “好吧,我收回我刚才说过的话。我们就一起混混吧,混到该死的那一天。”刘泉咬着牙说。
  “这几天,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把我杀了?”苏琳盯着前面的道路,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你把我杀了,就不会有人知道你撞死过人了。”
  “别说了,我快疯了。”
  前面离他们生活的都市越来越近了。似乎回到他们熟悉的生活中,那些烦恼也随之重现了。刘泉有些怀念他在乡村的那一夜。至少有某个时刻,他们好像是忘掉了一切,沉浸在某种幸福的情感中。
  “刘泉,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你就开口向我求婚?”
  刘泉沉默。
  “我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是跟我妈妈生活的。”
  “你父亲呢?”
  “不知道。我从记事的时候起,印象中就没有了父亲。我妈妈不充许我们提起他。”
  “你们?”
  “我和我妹妹。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妈妈在我小的时候就不断地对我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是她的口头语,一说,就说了十几年。多年的单身生活让她多少有些神经质。”
  刘泉静静地听。
  “小学三年级那年,老师布置了一篇课文,叫《我的爸爸》,我写了一篇,结果竟然还成了范文。老师在课堂上读,读着读着竟然读哭了。当时我也哭了,同学们也哭成了一片。他们都被我那篇文章感动了,一个父亲在远方默默地爱护着他的女儿,因为在地质队工作,他一年只能见上女儿一面。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对我妈妈提起这件事,妈妈听了非常愤怒,她对老师说,我根本就是在撒谎。我两岁那年就被父亲遗弃了,我根本就不可能对父亲有任何印象。回到家,妈妈狠狠地打了我一顿。直到打得我跪在地上认错,承认我撒了谎。”
  刘泉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情沉重地听着。
“十三岁那年,我被家乡的县舞蹈团看中,开始学舞蹈。那一年,我第一次被男人强奸。我们的老师。”
  “第一次?”
  “是的。第一次。后来,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到北京之后

,我穿的细跟的高跟鞋几乎把那个男人的腿都踢破了,可是,最后,还是让他得逞了。”
  “你憎恨男人是吗?”
  “是。一直是。深深憎恨。”
  “可是,我……和你在一起却完全没有这个感觉。”
  “最开始,那是我装的。不就是为了讨你们的欢心吗?”
  刘泉倒吸了一口冷气。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刘泉痛苦地说。
  “让你了解我多一点。”
  “别这样,回忆那些事不但对你自己是残忍的,对我也很残忍。”
  “你还爱我吗?还想娶我吗?”
  刘泉被深深地刺痛了。痛得不知如何是好,现实世界在他的眼前被内心疼痛突然搅得感觉是如此非现实。
  2
  他们在午夜到达。在楼下,停好车,两个人一直处在一种沉默的对峙中。刘泉不开口说话,于是苏琳也不再说话。
  小区里的街灯在浓浓的夜色中显得非常昏暗。这个时候,居民们大部分都已经入睡了。那幢高层公寓黑乎乎的,在夜色中,就像是一口巨大的棺材。
  进单元门的时候,苏琳突然冷笑了一声。
  “当心。也许就有警察守在家门口,等着我们呢。”
  刘泉果然被惊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
  电梯门打开了,两个人走进电梯。苏琳目光阴郁地盯着电梯镜中的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一回到这城市,我就有种压迫感。”她说。
  刘泉没有说话。他在想,他其实是在和一个陌生女人在一起,他们要走到某个房间,同床共枕,共同生活,而那完全是一个陌生女人。
  想到这里,刘泉内心中陡然有了一种恐惧感。莫名其妙的恐惧感。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刘泉下意识地让苏琳先走。完全是下意识地防范举动。清醒过来后,刘泉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好笑。
  苏琳径直走出了电梯。刘泉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需要在楼道里拐一个弯才能到达刘泉的家门口。苏琳转过那个弯的时候,刘泉离那道弯还有一米左右的距离。
  他突然听到苏琳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由于是午夜,由于楼道的封闭和空旷,那声突然而来的尖叫像炸雷一样轰击了刘泉的大脑和身体。
  苏琳的尖叫是一声有意义的呼喊。她厉声尖叫道:“你是谁?!”
  你是谁?
  每一个字都是用最高的女高音嘶喊出来的。
  然后苏琳就突然转回了身,她猛地撞到了刘泉身上,几乎把刘泉撞倒在地。刘泉的身体晃了两晃,苏琳由于重心不稳,自己倒在了地上。
  她坐在地上,依旧在向后躲闪着。
  从弯角的暗影中慢慢地走出一个人。刘泉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上。那阴影移动得是那么缓慢。缓慢得让刘泉窒息。刘泉在那几秒钟的等待中,全身都几乎麻痹了。
  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失魂落魄的人。
  他缓缓地出现在了刘泉眼中。
  “刘泉,是我。”他说。
  “你,你是谁?”刘泉颤声问。
  然后,他才认出来,那个人竟然是陈勇。
  “陈勇?你想干什么?”
  “我想找你聊聊。”
  刘泉慢慢地向后退了两步。
  “别怕。我就是想找你聊聊。”陈勇说。陈勇的气色好像是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一望而知,他的精神出了某种问题。
  3
  “你一直待在门口吗?”刘泉以绝对戒备的姿态把陈勇让进了家。苏琳给陈勇倒了杯茶,陈勇饥渴地拿起来就喝,握着茶杯的手被烫得直抖,可是嘴上却毫无感觉。
  “是啊。我没有地方去。”
  “你怎么不回家?”
  “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
  “为什么?”
  “我杀人了。”陈勇看看站在一边的苏琳。
  刘泉惊得几乎从沙发上蹦起来。他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下身体。
  “谁?你杀谁了?”
  “我……我把罗娟给杀了。”
  刘泉嘴巴张开,许久没有合上。
  “你说的是真的假的?”
  “是啊。我把她杀了。我回不去了。”
  “你,你,你……”刘泉看看陈勇,又看看苏琳。苏琳也一脸惊恐地盯着陈勇在看。
  “什么时候的事?”
  “几天前。刘泉,我完了。我当时喝醉了,又嗑了药。我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了。”
  刘泉紧张地看着陈勇,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几天,我一直在东游西荡,不知道该去哪里。我一直在想,我可能并没有真那么做,也许我真的做了。”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直想自杀。我只能自杀了。”
  刘泉苦笑了一下:“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说过你一直想自杀。”
  “现在,我除了自杀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去自首吧,如果那是真的的话。如果没有那回事,你应该去精神病院。”
  陈勇竟然认真地痛苦地点了点头:“好吧。”
  他身体萎缩成一团,看上去,陈勇似乎无端地比平时矮小了许多。

  “操!”刘泉叹了口气,他盯着陈勇,“你丫到底为什么呀?你丫有什么气不过的事呀?”
  陈勇双手抱住头,突然低声抽泣了起来。
  “我真是难以相信,你平时多乐观啊?怎么一下就变成这样了?”
  “泉儿,你不知道,我从来没有乐观过。我只有深深的悲观。”
  “你那么有前途,你何至于为了一个女人毁掉自己呢。”
  “我什么都没有,除了绝望。”
  刘泉不说话了。事实上,他早就隐隐约约预感到陈勇会走到这一天。他身上郁闷和焦虑的东西太多了,他的内心郁结了太多的因为自我感觉不得志而产生的愤闷。他的崩溃只需要一个引子,一个小小的引子就足够了。
  “你知道罗娟喜欢上的那个男人是谁吗?”
  “谁?”
  “是老彭。”
  “老彭?那个胖子?”
  4
  那个姓彭的胖子是《命犯桃花》这部戏的投资人。刘泉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彭胖子,还是陈勇介绍的。在陈勇的陪同下,刘泉和彭胖子谈了剧本的意向。刘泉还记得,那个胖子很喜欢朗声假笑。
  在谈完正事后,因为胖子还在投资着一部表现流氓生活的片子,所以他和陈勇兴致极高地谈起了各自的青春往事。彭胖子摊开手掌给刘泉看,指着手掌上一道疤痕说:“不瞒你们说,从前我也是个顽主,你看,这手上的疤,就是从前抓刀刃抓的。”
  “跟您比起来,我们这茬人都是小玩闹。”陈勇讨好地说。
  胖子没理陈勇,接着冲刘泉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当时就那么个年代,不像现在。当时上学呀后来插队呀,没事干,不打架滋事才怪呢。六六年你们才就刚出生吧?”
  “那时候我们还没出生呢。”陈勇笑道。
  彭胖子继续吹嘘:“我年轻的时候,玩刀子在北京是出了名的,不过后来废了,脚筋让人挑了。”
  陈勇于是故作惊讶,表示感兴趣:“那不是废了吗?”
  “那不至于,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玄。但现在你看我走路是不是有点不稳?打晃?”胖子沉吟了一下,继续道,“细算起来,我得算是第二拨下海的,当时,只要肯干,敢干,瞄准了,真是遍地金元宝。所谓平地抠饼啊,说得就是那段。那时候你们还没上学呢,你们没赶上当时,说起来我们算是被耽误的一拨人,但是我们当时的机会比你们现在多。哎,刘泉,就拿你们写东西的来说吧,倒退到我们那会儿,你肯定出大名,凭你的才华。你看跟我齐肩大的那拨作家,出了多少人啊,不分早晚地全都火过。你们成吗?不成。刘泉,你天天趴家里苦写,没用,你有才华,没用。真的。不是说你就真的没戏啊,没那意思,就是说你赶不上你上两拨的那代人了。是不是?”
  “是是。”刘泉点头。
  “真正感谢改革开放的是我们这拨人。”胖子长叹一声抒情,“时也,势也,你们说是不是?”
  刘泉被对方的目光逼视得无奈,只好点头应承。
  “我这人就是这样,现在咱是商人了,但年轻时候在黑道上混时学的规矩一点没忘。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别人要是给我玩黑的,我给他更黑更狠。不瞒你们说,商界就甭提了,在军界,警界,政界,我都有哥们儿,想玩我?到最后玩的都是自己。”说着说着,胖子突然目露凶光,凶光一闪而逝。面目重又慈祥得像个弥勒佛,恢复了儒商形象。
  刘泉记得,在彭胖子面前,陈勇表现得就是个小碎催。一点也不像他平时在朋友们面前那么开朗大方。在彭胖子面前,平时貌似达观豪爽的陈勇几乎表现得近乎猥琐。
  5
  “不可能吧?你怎么知道的?”刘泉问。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只是……”陈勇面露极度痛苦的表情,“我一直不敢去面对。我根本不敢去面对这个现实。”
  “操。”刘泉叹息了一声。
  “他可以把罗娟捧成明星,而我却只不过是个小导演。我们这部片子的投资搞不好都是看在罗娟的份上才有的。”
  刘泉悲哀地点了点头。他多少理解了一点陈勇。理解了他从前的失眠,理解了他开朗背后的阴郁,也理解了他的崩溃。
  说白了,他要不崩溃也挺难的,他一直喜欢张口闭口库布里克,科波拉,马丁?斯科塞斯,他一直以为他早晚会变成那些偶像人物,会变成大导演,可是现实却是,他只是个勉强能够在这圈子里混口饭吃的小导演,貌似强大,貌似男人,貌似有前途,一切都仅仅是貌似。
  在这些“貌似”的背后,却是他作为小导演的深深的自卑。他当然也可以去搞一搞女演员了,甚至可以是一把一把地搞,可是,最终,他却连留住老婆的能力都没有。
  真相总是这么残酷。尤其是夜深人静,独自面对的时候。
  6
  陈勇走了。失魂落魄地走了。
  “你还是去投案吧。”陈勇离开的时候,刘泉这样劝说了他一句。除此之外,刘泉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出路。
刘泉和苏琳是站在窗前,看着陈勇在楼下渐渐走远,直至消失在夜色中的。
  “你猜他会去哪儿?”苏琳看着窗外。
  “不知道。”刘泉的脑袋里纷乱如麻。他想不通,这世界怎么了?这还是人能够生活寓居其中的世界吗?它如此混乱而使人易于崩溃。

  “我猜他还会去杀人。”
  刘泉看了苏琳一眼。苏琳的脸色冷如冰霜。
  “如果是我,我至少会去杀了那个彭胖子。”
  “你让我觉得可怕。”
  “我只有从逻辑上推断。”
  “你的逻辑让我觉得可怕。你的逻辑简直就像是瘟役。”
刘泉觉得他想的没错。一定是有一种神秘的瘟役在他们中间悄悄蔓延,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一个一个地莫名死去?从那个被他撞死的女孩开始,李森林,李力,田小军,田丽,许东,罗娟。他们是被人杀死的,这可能吗?如果不是鬼魂借人之手为所欲为,就只能是那种像瘟役一样的东西杀死了他们。只不过这瘟役来自我们黑暗的内心。

  现在,陈勇虽然还活着,可是,他跟死人又有什么区别?他刘泉和苏琳还活着,可跟死人又有什么区别?他们早已被那瘟役传染了,他们早晚难逃一死。
  刘泉是从报纸上看到陈勇落网的。事实上,在陈勇离开刘泉家的第二天,他就被警方抓获了。陈勇的落网,成了那几天各类小报的一条很大的新闻。
  刘泉很想知道,陈勇都做了什么?李森林也是他杀的吗?李力和田小军也是吗?凭直觉,他感觉那应该不是陈勇干的。
  他毫无理由,毫无动机。
  果然,报纸上披露了陈勇只是因为疯狂而杀了妻子。其余的相关案件,他在警局交待的时候一概否决了。据说,其余的案件,警方仍在侦破中。
  看到那几天连篇累牍的相关报道,刘泉忍不住叹息,妈的,倒让那个彭胖子大赚了一把。
  鬼剧组怪案叠出。
  疯狂导演杀妻。
  疯狂导演杀死了他的女主角。
  此前,相继遇害的一些人据查全部曾在一部叫《命犯桃花》的剧组共事过。
  鬼片情节在现实中产生了作用,导致了工作人员不是疯狂就是丧命。
  2
  刘泉也上了报纸。写剧本这么多年,这是刘泉最风光的一次。不断有记者给他打电话要求采访。
  “对于《命犯桃花》剧组出现的这些怪事,您怎么看?”那个小报记者戴着厚厚的眼镜,刘泉看不清他镜片后面看自己的眼神。
  “我纷乱如麻,他们都有是我的朋友,好朋友。他们的遇难我很难过。对于陈勇的事,我更难过。”
  “有一种说法,是鬼片的情节在现实中发生了作用,致使了导演等人的疯狂和其他一些人的死亡。对这个说法你能认同吗?”
  “有可能吧。虚构的情节某些时候会对现实发生作用。强劲的虚构会产生事实。”
  记者的眼镜片闪着光。
  “往简单里说,我认为这是心理学的范畴。比如,有些人会对暗示过分敏感。所以会出现当有某些明星自杀时,会诱发那些所谓的FANS内心的灰暗,跟着自杀。”
  停了片刻,刘泉叹息着说:“不过,世界的构成远比我们想象的神秘复杂。我们不能了解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刘泉事实上没什么可说的了。可是那个记者却还是认真地听着。他录音机的话筒一直对着刘泉的嘴,希望他能够透露出更多的东西。
  刘泉只好无奈地边想边继续:“古人因为对世界了解不够多,所以他们常常会陷入迷信。”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我们有没有可能用更科学的方式去解释一些原本无法解释的事情呢?”
  刘泉微笑:“事实上,我们现代人对这个世界,对这个宇宙的了解能比古人多多少呢?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记者严肃地点了点头。
  最后,那名记者封了刘泉一个恐怖大师的称号。
  “因为这部片子,您已经算是出名了。”记者解释着他言过其实的原因。
  出名?这些,刘泉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仅仅是一个编剧。对于一个电影来说,出名是导演和演员的事。
  “毕竟这部戏的主创人员,活着的人就是您了。”
  刘泉被吓得一激凌。谁愿意去做那名唯一生还者呢?况且,事情毕竟还没有过去。李森林,李力,田小军他们的死因还没有水落石出。
  “您有什么打算吗?还会继续写恐怖电影吗?”
  “应该会。主要是看有没有合适的合作伙伴。”刘泉点头说。
  3
  事实上,合作伙伴很快就给刘泉打电话了。是彭胖子。他很快就闻到了钱的气息。他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
  他不断地给刘泉打电话,希望和刘泉再度合作。
  “我们找最好的导演,找一线演员。搞一次大投资。”
  “我的酬金呢?还是八万?”
  “我给你三十万。”彭胖子爽快地立刻道。
  “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刘泉想了想,沉吟着。
  “你说。”
  “会不会那些命案全是你策划的啊?这个点子可是够绝的,绝对是最佳的宣传手段。”
  刘泉着实把彭胖子给气到了:“你他妈的疯了吧?”
  刘泉笑了。
  “别惹灵异作家,当心恶鬼纠身。”刘泉微笑着说。
  对方愣住了。话筒里一片沉默。
  “有报应的,你不怕吗?你不怕罗娟和陈勇纠缠你一辈子吗?”刘泉冲着话筒慢慢地说。
  “妈的!你他妈的也疯了。疯了。全疯了。”彭胖子气急坏败地扔掉了电话。
  刘泉哈哈大笑,他有一种替陈勇和罗娟报复后的快感。原来,报复真的能够产生快感。刘泉想。
距离葬礼大约两个星期后,刘泉接到了他老父亲从家乡打来的电话。电话中,父亲先是向刘泉感叹了一番葬礼的风光。
  “好在事情办得很圆满,一切都算是有个交待了。只不过,你爷爷奶奶先后脚这一走,

我们心里都空落落的。”老父亲叹息着说。
  刘泉只有沉默。
  “你母亲让我问问,你那里有没有什么解梦的书?”
  “没有。”刘泉疑惑。
  “昨晚上,你母亲做了个怪梦。她梦见你爷爷了,梦见你爷爷变成了一个小孩。很奇怪。算了,查书也不管用,不跟你说这些了。人死了是会投胎转世的,反正跟你们城里人说这些你也不信。”
  自从刘泉考上大学,老父亲一直这样称呼刘泉。他把刘泉当做了城里人,他不再把他当作那个乡村少年了。
  “还有,你带回来的那个女娃娃……”
  “怎么了?”
  “你母亲总是觉得她脸上有些煞气的。”
  “煞气?什么是煞气?”
  “算了,她也是老糊涂了。你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定吧。”老父亲收了线。
  刘泉陷入了茫然。
  晚上入睡的时候,刘泉睁着眼睛看苏琳,想看看她脸上是不是真的有煞气。可是,他看不出来。那是一张非常标致精美的脸。
  2
  最近这段日子,苏琳的精神越来越显得不正常了。她显然是属于那种喜欢在外面跑的女孩子,家居生活让她有些不适应。生活的阴影也时常折磨她。
  她常常无缘无故地烦躁。她会神经质地在黑暗中向刘泉描述,她当时是如何引诱许东到山上去,然后趁许东不备,把他推下了悬崖。在睡梦中,她会胡乱呼喊一些人的名字,包括许东。
  “我快闷死了。”她说。
  可是,刘泉帮不了她。他不知道该怎么能让她不闷。
  她会烦躁地抓自己的头发。有时候,半夜醒来,刘泉会发现苏琳在黑暗中凶狠地逼视着他。刘泉常常会被她吓坏。
  “你怎么了?”刘泉问。
  “我怀孕了。”她说。
  刘泉从床上坐了起来:“真的假的?”
  “我用试纸测过了。明天我还想再去医院查查。”
  “太不可思议了。”刘泉在黑暗中叹息。
  “不可思议?”
  “没什么。”
  “不过这确实是一个事实。你怎么想的?让我生下来,还是拿掉?”
  “我听你的。”
  “我不会去拿掉他的。”
  “那就生吧。”
  苏琳突然冷笑:“我还是把他做掉好了。”
  “也好。”刘泉听天由命地任苏琳反复无常。一个男人再喜欢一个女人,待长了,也多少会感到一些厌倦的。
  苏琳生气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早知道你靠不住。你早晚会跑掉的。”
  “跑掉的人是你的父亲。”刘泉反唇相讥。
  “你也会一样的。”
  “……”
  “反正我不会拿掉他的。等你不在了,我就独自抚养这个孩子成人。”
  “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不在呢。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的。”
  “你不会的。你会不在的。你会消失的。突然消失。”
  黑夜中,苏琳的眼中有一道寒光。刘泉有些悲哀。这个童年不幸的女孩子,这个一直都不幸的女孩子,她果然对男人对这世界有种深深的不信任。
  突然的怀孕只是加剧了她的内心的郁闷和烦躁。
  刘泉设想了一下自己以后的生活,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要和这个女子相守一辈子吗?他不停地问自己,却得不到确定的答案。他只是不停地疑问。
  3
  刘泉终于发现他也接到了那封索命信。刘泉是在家里打扫卫生时发现那封信的。那封信出现的是如此突然。扫地的时候,刘泉在沙发下发现了一张折叠的纸鹤,他有些好奇,不知道家里怎么会突然冒出纸鹤。
  他拆开纸鹤,发现那其实是一封信。是那封神秘恐怖的索命信。那封信夺走了李力和田小军他们的性命。那根本就是死亡咒语。
  “河边雨夜。杀人偿命。我十七岁……”
  刘泉全身僵硬,久久坐在沙发上,无法站起身来。
  “你怎么了?”苏琳看看刘泉。
  刘泉把信递给了苏琳。
  “我一直在等着它出现。谁知道在我快忘记这回事的时候,它才出现。”
  “你害怕了?”
  刘泉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午夜神秘的鬼来电,厨房中神秘出现的水字,浴室中苏琳突然被鬼掐住了脖子,李力被分尸,田小军田丽双双被杀死,一件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全部涌进了刘泉的脑海。
  4
  那天晚上,是苏琳做的饭。不知道为什么,她做得异常丰盛。可是,刘泉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你多吃一点吧。”苏琳劝着刘泉,往他的碗里夹着菜。可是,她却很少吃。那一晚,苏琳有意识地把家里弄得挺浪漫。她关了灯,点了些蜡烛。在蜡光下,苏琳的脸色非常红润。她好像化了妆,上了唇彩和腮红。
  对比苏琳的美艳,刘泉的气色却差得像一个肝炎病人。
  “接到这死亡咒语的当夜,人就会死的。”他绝望地坐在桌前,他恐惧那些跳动的烛光。
“你怎么知道?”
  “他们每一个人都没有等到七天那么长。他们都是当夜死的。”
  他们在等死。他们竟然在等死。


  等死,等待死神夜半突然来敲门,等待鬼魂在今夜来找你,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滋味?这是一种怎样的恐惧?
  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指针指到十二点的时候,苏琳突然笑了。
  她指指窗外,轻声地说:“好像鬼已经来了。”
  刘泉惊恐地望向窗外。
  苏琳笑了:“现在,鬼已经进屋了。”
  刘泉浑身的汗毛都已经乍了起来。
  “鬼在你的身后呢。鬼站在你的身后。”苏琳惊叫。
  刘泉的脸色刷地白了,又青了,然后仿佛又绿了。那具尸体,那具被他撞死才由人变成的尸体,那披头散发的不成人形的脸出现在了刘泉的脑海中。
  “苏琳,别这样。”
  苏琳突然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在刘泉听来是那么妖邪诡异。
  “苏琳,你怎么了?”
  “鬼就在你眼前,怎么,你看不到吗?”苏琳站起身,冲着刘泉微笑。那笑容让人不寒而栗。那笑容仿佛根本不是人在笑。那是鬼在笑。
  “你?”
  “你等的死神就是我呀。”苏琳又突然发出一阵咯咯咯的笑声。
  “苏琳你怎么了?你疯啦?”
  “我没疯。我只是按时来向你索命的。”苏琳一字一顿地说。她的脸色突然阴沉了下去。她阴郁凶狠地盯着刘泉。
  刘泉想站起来,可是,刚一起身,他就感到一阵头晕眼花。他像是被下了药,现在药性发作了,他的意识还清醒,可是身体却根本不听大脑指挥了。他重重地摔倒在了地板上。
  夜很深了。刘泉突然被一道强光刺得眼睛发花。当他从昏迷中微微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然躺在了床上。可是,他动不了。
  他竟然被绳子五花大绑着。他已然被苏琳捆得像只棕子。
  令刘泉惊恐的不仅仅是他被绑着。苏琳披头散发站在他的床上,正围着床来回踱步。她失魂落魄,焦虑不安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一个失疯的女鬼。
  “你醒了?”苏琳站住,她靠在墙上,远远地看着刘泉。
  “这是怎么了?”
  “你还不明白吗?”
  “我不懂。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刘泉试图挣扎,可是,他毫无办法。那绳子捆得是如此有力。
  “我要走了。”苏琳思考着说。
  “去哪?”
  “很远的地方。找个地方住下来。然后独自把孩子生下来,照顾他,抚养他长大。”
  “你想杀了我是吗?”刘泉看看自己周身的绳子。
  苏琳突然逼近刘泉,她拿出那封索命信,生生地送到刘泉面前,她强迫刘泉去看。那上面有七个鲜红的死字。
  “为什么?”
  “你还不白吗?这是我写的。这是我写给你的。”苏琳冷笑。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在河边被你撞死的那个十七岁女孩。”
  刘泉被惊得汗毛倒竖。
  “不。你是苏琳。”
  “我是鬼。我一直都是鬼。”
  “不,不,你是苏琳。”
  “我冷,我在水中,过一段就会浮出来的。我冷。我爬啊爬……”
  苏琳一边说,一边神经质地笑了。
  “我不信。告诉我为什么?”
  苏琳转身走进了浴室。片刻,刘泉看到苏琳转身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穿戴着像是外科大夫。她的手上戴着薄薄的橡胶手套。
  刘泉眼前一黑。他想,那果然是一封来自地狱的索命信。现在,那个鬼魂肯定是悄悄附上了苏琳的身。她指挥着苏琳去杀死他。
  被鬼附上身的苏琳也许根本意识不到她在干什么。她只是被那个鬼魂支配着,要杀死她爱的人。
  鬼杀人当然也是要借助人手的。只是,那鬼竟然会借助一双被害者最亲密的人的手。
  刘泉惊恐地盯着苏琳慢慢逼近自己。他想,明天,也许人们会看到这样一副悲惨的场景:他被杀死在床上,而苏琳在他旁边也随后自杀了。她还怀着他的孩子呢,一下子就是三条人命。
  人们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他们想不通为什么那个女人会杀死他的恋人然后再自杀。他们根本不会相信,这世上真的会有鬼。
  鬼会附身,让人去做那些自己根本意识不到的恐怖行为。被鬼附身的人是鬼的玩偶,他们失去心智地替鬼做着鬼想做的事,他们完成着鬼的心愿,而那心愿却恰恰与人的本意南辕北辙。
  “我不想让你死得太痛苦。我想让你在昏睡中死去。”苏琳手中拿着一针管,她把那针头刺进了刘泉脚底的皮肤中。
  “这是什么?”刘泉惊叫起来。
  “是镇定剂。它可以让你好好睡一觉的。只是你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刘泉感觉他的眼皮越来越重了,他很想睡过去,甜甜地睡过去。他想,那鬼一定早就控制了苏琳,让她给他下了安眠药。
  刘泉合上眼睛的时候,最后看到的是苏琳的一脸微笑。
  那是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5
  刘泉压根儿就没想过他还能活着醒过来。当他慢慢苏醒过来的时候,刘泉暂时失忆了。他想了许久,才想起来,他应该是在家里的床上躺着,被绑着。然后他昏睡了过去。当时,是午夜,窗外的夜色非常黑暗。刘泉望望窗外,窗外依旧是浓浓的夜色,像是刷了遍黑漆一样的黑暗。可是,这房间,却不是他的家。我在哪?刘泉看看四周,白花花的天花板,几张铺得很干净的简易的床。有几张床铺空着,还有两张铺上躺着人。那些人一动不动地躺着。难道我在太平间?刘泉缓缓地起身。
不,这里不太平间,这里应该是医院。刘泉终于看清楚了他所处的地方。只是,刘泉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这里醒来?
  刘泉站起身,拉开房间的门,慢慢走了出去。门外,是医院午夜静寂空荡的走廊。一个穿着白衣褂的年轻护士突然出现在了走廊上。她面对面冲刘泉走过来,然后,像没有看见刘泉似的,又走了过去。

  刘泉忍不住返回身向那个女护士走去。
  “哎。”他伸手拍了下护士的肩膀。
  女护士被刘泉吓到了。她猛地打了个冷战,转回身。
  “你干吗?”女护士既厌恶又愤怒地盯着刘泉,“你吓死我了。”
  “我想问一下,这是哪儿啊?”
  “废话,医院啊。”
  “请问,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女护士奇怪地打量了打量刘泉:“你没事吧?你问我我问谁呀?”
  “请问,我还活着吗?”刘泉轻声问道。
  女护士惊恐地后退了一步。她一步步地后退,然后,她撒腿一路跑远了。她的高跟鞋踩在走廊的地板上,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回响。
  刘泉糊涂了。他想,难道我死了?
  他无奈地接着往前走。走到医院值班室的时候,他看到灯光明亮的屋里坐着两个值班的大夫。屋门是敞开着的,刘泉站在门口,发现那个两个大夫似乎正在谈论着他。他们正在谈论刘泉,就像是追星族正在起劲地聊着明星们的八卦。刘泉躲在门边的走廊,静静地听了许久,他才搞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警察救了他。现在,距离他在家中的床上昏睡过去已经整整事隔三天了。警察们在侦破李森林的案情时,终于发现了线索,直至水落石出。那一夜,他们来逮捕杀害李森林的凶手时,顺便救下了刘泉。那个杀死李森林的凶手就是准备要杀死他的苏琳。
  刘泉相信,警方一定是弄错了。他们竟然会认定苏琳是杀死李森林的凶手。苏琳竟然会是李森林的情人?
  刘泉虚弱地靠在了医院走廊的墙上,他想,他不能相信这一切。他死也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那一晚,刘泉在医院走廊的墙上整整站了一夜,任凭发现他的大夫和护士如何晃动他,试图叫醒他,他都一动不动,置之不理。泪水从他空洞呆滞的眼睛中慢慢涌出,久久地挂在脸上。
房间狭小,逼仄,幽暗。除了一盏照在苏琳脸上的灯,房间四周几乎全部被暗影占据了。苏琳的脸色苍白得像是一张纸,甚至她的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是纸扎的。她穿着一身蓝色的没有性别感的衣裤,坐在椅子上,脚下的凉拖鞋上,露着她苍白修长的脚趾。尽管如此,她给人的感觉仍然是一个美人。美得妖异,美得邪恶。美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她没有让工作人员费多少力气,她像是在讲述另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般交待了她杀害李森林的全部过程。
  2
  我和李森林认识是在演艺学校。李森林做为一部电视剧的制片人来挑选演员。他看了我的资料,打电话给我,说我有潜质,希望我能够过去和他聊一聊。于是,我很欣喜地去了。去之前,我还好好地洗了澡,认真地化了妆。
  他约我去他们剧组的房间。事后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剧组,那只是他在酒店临时开的房间。其实,去之前,我也想象过会有一些令人恶心的事情发生,比如摸摸手,比如利诱,比如……一路上,我曾经在想该如何去应付这些事情呢。可事实上,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设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换句话说,发生的事情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
  到了酒店,我先是摁门铃。里面毫无反应,根本没有人应答。只是,门却从里面被慢慢地打开了。里面只有微弱的灯光。他只开了床头灯,而且开得非常非常暗。我站在门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还是走了进去。房间里没有人,我只看到了两张床。李森林在给我开门的时候,一直躲在门后面。那是他喜欢的方式,那样才会更深地刺激到他。我回头看到他的时候,被吓了一跳。他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他拿下此前围着身体的酒店里的白浴巾突然就蒙住了我的头。然后,他用力把我摁倒在了床上。
  我拼命地挣扎,事实上,换了任何人都会挣扎。可是,我的挣扎只会增添他的快感。他起劲地撕扯我的衣服,有一刻,他还抬手打了我一记耳光。他隔着浴巾打我的脸,还打我的身体。那一刻,他完全是一个变态。我很快就被他扒得精光了。他占有了我。事情完后,他许诺我演那个电视剧的女二号,说他们正准备力捧一些新人。而我,恰恰是那个幸运儿。他当时一点都没有脸红,做完之后,他就是那么赤裸着身体,仰面躺在床上一边喘粗气,一边这么告诉我那些事情的。说完了,他还命令般地让我去给他倒杯水呢。
  我把水倒好放在他的床头。他心满意足地点了一支烟,这个时候,他才对我说了些甜言蜜语。他不停地摸我的身体,眼睛认真地凝视,此前,他都没有认真地看过我。他说我有潜力,他说我非常完美。他还就他刚才的行为向我道歉,因为他太喜欢我了,所以他几乎是无法自控地做出的一切,只有那样,他才能感受到激情。我在他酒店的房间整整陪了他三天。除了每天带我去高级餐厅吃饭,我们就是在套房里做那件事。他的想象力可真是丰富,我猜测他准是日本三级片的收藏家。床上不用说了,浴室里,桌子上,甚至午夜后的楼道和走廊里,还有他的车里。他喜欢他的权力。事实上,他喜欢他有权力的那种感觉。他不停地让我去舔他,甚至是人体上最肮脏的部位,那个时候就是他最满足的时候。
  三天以后,他打发我走了,说让我回去等他的消息。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没有接到他的电话。我回到酒店去找他,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剧组,那只是他临时开的一间房间而已。当时我都快气疯了,打电话去质问他,他说情况有变化,所以让我耐心等待。
  想到我在被那个老男人如此无耻地玩弄,我威胁了他一句。我说如果他敢骗我,我就要报案说他强奸了我。他显然害怕了,再见面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谈起了他的家庭,似乎那么做不但是毁掉了他,还会毁掉他幸福的家似的。简直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些什么,那种语气就像一个父亲在教导女儿,就像我是个天生的贱人。然后,他告诉我那个电视剧投资方突然撤资了,所以我女二号的梦想也就完了,没戏了。不过,同时,他又说他正在谈另一部戏,到时候我肯定会有机会的,百分之百有机会,他可以向我保证。他甚至带来了那部戏的意向书给我看。我相信了他。我不相信他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办法。
  那部电视剧漫长得令人绝望。事实上,后来我也根本不指望那部戏的剧本能够完成了。这期间,我变成了标准的李森林的情人。其实,这么说也是自做多情。他玩过的女人实在太多了。和我合住的那个女孩也曾在李森林那里有过几乎一模一样的际遇。当她把一切告诉我的时候,听得我后背直发凉。可是,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应付下去。
  我也许只能算他的情人之一,不过,还是那种隐秘的关系。他从来不介绍他的朋友给我认识,也不带我去他们那个圈子。他就是那么不停地应付着我,占有着我。当他在剧组的时候,偶尔,他会叫我过去幽会,但是,每回我都是偷偷摸摸地去,然后偷偷摸摸地再溜出来。每回我都想,我简直就像是一名应召女郎。他说,他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那样不但对他不好,最主要的是对我不利,会影响别人对我的看法,会影响到我的发展前途。
后来,出了另一件事。有一天,李森林约我去一家酒店。我按时去了,可是,里面却根本没有他的人影。房间里是另一个老男人,足有六十多岁了。我竟然被当成了礼物让李森林送给了别人。过后,李森林告诉我,那人对他实在太重要了,所以,我必须得帮助他。你们可能觉得我很无耻,我答应了李森林。我陪着那个老男人陪了一个星期,直到他回香港。我有时候想,我还不如一只鸡。她们会立刻见到她们想要的东西,钱。而我什么也没得到过。晚上,我不能想这些事,想了就会感到绝望。深深的比黑夜更黑暗的绝望。


  事实上,我也根本不再打算做什么演员了。那年,我妹妹考大学,她和我一样,也喜欢文艺,喜欢表演。但是,她比我要好,她考上的是科班的正经的学校。只要她有前途,我都无所谓了。说句实话,我也知道我自己一直以来的生活其实也是挺自暴自弃的。
  有一晚,我喝多了酒回家。酒精的刺激让我把我这些年所受的委曲都告诉了妹妹听。妹妹比我冷静,她希望我能和李森林断掉。不过,前前后后,我毕竟跟了他两年了,我理所应当地向他要青春赔偿费。
  这两年,李森林约我去的地方几乎从来不固定。他的新居我从前只去过一次。那一晚,他再次约我去他的新居。妹妹大约是怕我与李森林一见面心软,所以,她坚持要我和一起去。她对我说,从今后绝不能让李森林碰我了。其实,在去之前我就想好了一招,我带了足够多的安眠药,我知道,在他皮包里有一笔剧组的款子。我和他的关系至今都没有人知道。我幻想着用药把他迷倒,然后,让他人财两空。可是,很快我就意识到,那根本是行不通的。我唯一的方式只能是杀掉他。我被我的幻想控制了。我没有告诉妹妹,事实上,我在去之前,就想好了一切。当李森林开始沉睡后,我剥掉了他的衣服。当他昏睡的裸体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我对他的仇恨实际上还要远远大于我平时的想象。那是我对那具体白花花的肉体的仇恨。现在,他是属于我的了,只能任我摆布。
  3
  “你妹妹去了哪里?我们曾经去她的学校做过调查。她失踪了很长时间了。”
  “她死了。”苏琳平静地说。
  “死了?怎么死的?”
  “那一晚的事情,妹妹被吓坏了。整个过程,她都是机械地在听我的命令,她被吓得就像是个木偶人。从李森林那里出来,我们绕路想摸着黑回家。走到河边的时候,妹妹似乎才反应过来我们刚才做了什么事情。她的身体不停地发抖,她仿佛突然意识到我是那么恐怖,她根本不敢靠近我。是我把她带入了那恐怖的泥潭,她被我变成帮凶,是我毁掉了她的生活。我想安慰她,可是,在黑暗的夜雨中,她好像不认识我了,在她的眼中,我似乎变成了一个恐怖的鬼魂。我靠近她,她就疯狂地大喊。我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她挣脱我逃跑时,突然被一辆开得七扭八拐的车撞死了。由于我们过于激动,我们根本没发现有车开过来。车灯照过来的时候,妹妹被惊得站在路上像是被定身术定住了身体。我远远地站在荒草丛边,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那辆车撞飞出去,然后,车轮又从她的身体上辗过。”
  黑暗的小房间里陷入了某种静默。静得让人感到胸闷,压抑。
  “肇事车辆逃跑了。我不敢报案,因为害怕杀死李森林的事情暴露。所以,等那辆车逃跑后,我决定把妹妹就近埋掉。然后永远忘掉那一夜的事情。”
  “你当时有没有看清那辆肇事车辆的车牌号?”
  “没有。当时下着大雨,天又那么黑,我什么都没有看清楚。”苏琳疲倦地摇摇头,目光陷入一种茫然的呆滞中。
  4
  苏琳带着警察和法医到了河边那块长满了杂草的空地,挖出了她妹妹的尸体。尸体早已经腐败得不成人形。面对着那具异常恐怖的残尸,苏琳抖得像是一个害了虐疾的病人。在挖掘现场,她几次昏死了过去。
  苏琳在看守所撞墙自杀了。当夜,她不停地拼命用头往墙上撞,直到她的颅骨被撞得一块块裂开。被她撞过的那片墙上,血迹就像是无数丛娇艳的鲜花在春天里盛放。看守人员闻声赶进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她瞪着狰狞的眼睛,凶狠地盯着看守人员死去了。
  巧合的是,几乎是在同一天的同一时间,刘泉也在家里自杀了。他躺在浴缸中,用刀片割开了手腕。为了不让血液凝固,他把自己泡在温水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像喷泉般从腕动脉飞溅而出的鲜血不停地往他的头顶洒落,在幻觉中,刘泉看到了苏琳,他看到的是苏琳瞪着的狰狞凶狠的眼睛。
  5
  在刘泉和苏琳几乎同时自杀之前。刘泉曾经探望过苏琳。他们之间有过如下对话。
  “李力和田小军也是你杀的?”
  “是。”
  “因为你当时就知道开车撞死你妹妹的人就是我们?”
  “是。在《命犯桃花》剧组,我们曾经有过一次擦身而过,你可能已经忘记了。那天晚上,你刚刚从外面回来,而我,则是偷偷去找李森林幽会,完事之后偷偷准备溜走。那时候,我常常被李森林叫去房间偷偷幽会。有一次,我们在房间的窗口,而你们几个人在楼下闲聊,李森林曾经指着你们给我做过介绍,那个是导演,那个是编剧。李森林当时还许诺我说以后我肯定会有机会和你们合作的。”
“为什么要杀李力?他不过是坐车的,跟他没有关系。肇事司机是我。”
  “因为当时他第一个说要跑的。是他说的。我躲在暗处,听得清清楚楚。你们可能没有想到,有一个躲在黑暗中的人会认识你们,而且是深深地认识你们。我和李力上过床,和田小军也上过,我认识你,有意接近你,最初的目的其实就是想某天趁你熟睡时杀死你。我已经杀了一个人,不在乎再多杀几个。这是我的逻辑。当时,我就是那么想的,我只能用这种

方式替我妹妹报仇。”
  “为什么你却迟迟不对我动手?”
  “我要你最后一个死。我看过一本书,上面说古代时行刑砍头,第一个被砍的事实上恐惧最少,而最后一个,在被真正砍死前,因为看过排在前面的人的惨状,他体验到的恐怖是最强烈的。我当时就想,让你最后一个死,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你的朋友们一个个先死。然后让你在恐惧中慢慢去等待死神降临。杀你,我要用钝刀。”
  “在我的浴室中被鬼掐脖子只是你的表演?”
  “是。我一直在表演。你不觉得我是世上最伟大的演员吗?你曾经接到过的鬼电话也是我打的。声音是我提前录好的,只不过让声音变形而已,打的时候,只需要摁一下键。就这么简单。我可以在包里偷偷用另一部手机拨给你,让你当着我的面接起电话,然后,我在一边快意地看着你被吓得面无人色的样子。”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真正的面无人色,现在,我想我才真正面无人色。现在,才是我一生中感到最恐惧的时刻。你并不是在为你妹妹报仇,那只是个幌子。你是在为你自己,你的自恋已经到了毫无人性的地步,于是,你的仇恨也就到了毫无人性的地步。”
  “是。我深深地仇恨你们。机会在你们的手中,可你们从来不给我任何机会。只会以赏赐机会的名义,欺骗我的感情,玩弄我的肉体。”
  “你疯了。”
  “是。我在决定杀死李森林之前肯定已经疯了。然后,在决定挨个杀死你们的时候,我已经被疯狂折磨成了非人。”
  “你竟然是一个疯子。女疯子。”刘泉惨笑。
  “是。只不过你差点就治好了我的精神病。哪有一个女疯子会爱上别人的,可是,在接触你的过程中,我差点就真的爱上了你。怀了你的孩子之后,我差点就想放弃,那几天,我处在深深的矛盾中,一边想继续,一边想放弃,我痛苦得无自法拨。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不用再折磨自己了。我决定放过你,我没有说出你是那起车祸的肇事逃逸者。只不过,我不想放过自己,同时,也就不能放过我肚子里的你的尚未完全成形的孩子。今夜,我要把我自己和孩子一起杀死。”说到这里,苏琳笑了,她的笑是那么诡异,那么妖邪。
  刘泉从看守所出来的时候,宛如已经失去了魂魄,他脸色煞白,犹如一具行尸走肉。
  6
  天阴沉沉的,刮着小风。风虽然不大,却干冷,刺人肌骨。街上的行人匆匆而过,脸色因为寒冷都失去了血色。刘泉走在街道上,他想,这里一定不是人间,这里是地狱。
  一路上,他偏执地想象着苏琳是如何做下那一切的。她勾引李力,然后在李力熟睡的时候,她却独自起身,在黑暗中勒死了那个男人。等着那尸体内的血液凝固后,才耐心地分尸,尽量不让血液弄污她的身体和地板。刘泉走进了小区。他想,这里一定不是人间,这里是地狱。
  她杀死田小军的时候,恰恰赶上了田丽突然回来。她躲在黑暗的浴室中,然后突然走了出来,在田丽看来,她面对的肯定不是人,她面对的是从暗影中突然现身的死神。刘泉走上了电梯。他想,这里一定不是人间,这里是地狱。
  他想起了他和这个女人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每天晚上,那个女人夜半也许都会醒来,在黑暗中逼视他的脸,考虑要不要将他杀死。黑夜中,她逼视他熟睡时的目光一定凛冽得可以发出寒光。刘泉打开家门,他想,这里一定不是人间,这里是地狱。
  刘泉走进浴室,他放好水,躺进了浴缸里,他一遍遍地回想过去的生活,他想,我生活过的地方,那里一定不是人间,那里是地狱。
  美好的人间是留给善良的人们的,而他和她,只不过是徒具人形的非人,他们应该去地狱。
  随着体内的鲜血越来越少,刘泉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他在昏昏沉沉中,向着深深的黑暗沉堕而去。
  7
  刘泉留了一封遗书,上面说:“只有血,全部的血,更多的血,才能够洗刷掉这世间的罪恶。只有喷涌而出的鲜血才能洗净我们的阴暗和猥琐。只有喷涌而出的鲜血才能让我感觉我们的内心稍微纯净了一点点。”
  刘泉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他的血早已经干涸了。他的尸体也已经腐败,发臭了,长出了绿色的尸斑。
  8
  墓园。刚刚下过一场雨,墓园的台阶还湿漉漉的。天边有一道漂亮的彩虹。墓园中的松柏翠绿得令人心动。有一个男人手捧着一束鲜花拾级而上,慢慢走到了一处墓前。墓碑上的照片显示死者是一个漂亮的女孩。那是罗娟。她的微笑宛如天使。
  那个男人是张思安。电影《命犯桃花》公映了,他刚刚看完那部电影。在影院的时候,他想起来,他还曾经算是认识那个女演员呢。于是,散场后,他突然想来看看那个扮演女鬼的小明星。他走到墓前,把鲜花轻轻放到了罗娟面前。然后,他站在那个漂亮女人面前,微微出神。他想起了从前,那是罗娟刚刚认识张思安的时候,她对张思安很好奇,他们一起喝过两次咖啡,还曾经在街心花园散过步。有一次,罗娟顽皮地问张思安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在想什么。张思安说,事实上,休息的时候,他常常什么也不想。
“做你们这行的?一定从小就胆子大吧?从小就希望自己是个不停冒险,追求刺激的英雄。”女孩在阳光下的笑容回想起来令人微微心疼。
  张思安笑了:“其实我胆子很小。小时候胆子就小,现在也是一样。第一次看到死人的照片,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因为我爸爸是干这一行的,他太喜欢这一行了,所以希望我也能考警校,从事这一行。最开始,我倒也觉得挺神气,可是第一次破案,紧张得手心直出汗…

…”
  “现在呢?习惯了吗?”
  “当然,早就习惯了。”
  “嗯……给我说说,你最大的希望是什么?”片刻,女孩转头问他。
  “还真没想过。结婚,过幸福平淡的日子吧。”
  “这不算。我指的是事业上的,想破个大案子吧?真正冒险的那种,有枪战,有肉博的……”
  张思安微笑着摇摇头:“我爸爸说他最大的希望是远离罪恶,不再有案子发生,他可以常常去度假,感觉到天很蓝,海水很宽阔,一切都很美好。”
  女孩一脸笑意地在听。
  “我呢,除了那些愿望,还希望能有爱情。生活平静美好,远离罪恶,不再看到罪恶发生,也不再看到邪恶的人。”
  “嗯,这么说你应该转行?”
  “不,我希望某一天我能自动失业。”
  罗娟咯咯地笑了:“那根本不可能。这世界上总会有邪恶的人,坏人。”
  “是啊,是啊,是不可能。所以,我的理想够远大吧。”张思安说。
  张思安坐在墓前抽了两支烟,然后,他又看了一会儿墓碑上那个女演员美丽精致的脸,和脸上纯真的笑容。
  他站起身,转身默默离开了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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