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恩照案与IT采购玄机
【2005.04.03 11:31】财经

　　《财经》3月21日报道《张恩照美国被诉》，勾勒了一个相当完整的故事；不过，在围绕着前建行董事长的纷纭纠葛中，还有许多环节值得探究。其中最引人注目者，当为建行IT项目前后两个中介人的角色

　　□本刊记者曹海丽 凌华薇 王丰/文

　　2002年1月，中国建设银行高层人事突变：时任行长王雪冰落马，常务副行长张恩照接任。这次著名的“王雪冰震荡”，曾在海内外引起长久的回响。

　　但是，就在一切似乎已渐趋平静的时候，绝大多数人可能极难想到，时隔三年，竟在大洋彼岸曝出“张恩照涉嫌受贿”事件；而对张恩照进行起诉的原告，竟是王雪冰任内建行IT采购项目中介、当时在建行颇为活跃的“宏仁华乙信息技术有限公司”（下称宏仁华乙）。在美国兴讼之时，宏仁华乙使用了自己的英文名字Grace & Digital（下称G&D）。

　　由此，G&D跃上众多媒体的要闻版，其背景、其沉浮引来众多揣测；受到G&D指控的另一家公司Prosten（香港长达科技有限公司，8026，HK），也因与张恩照的密切关系而广受关注。

　　一套“雄心勃勃”的银行IT管理系统采购计划，犹如漫长的导火索。它究竟如何将此案中的多个主角一个个牵连出台？采购背后的玄机，又是怎样引燃了这场波及大洋两岸的震荡的？　　　

　G&D之“D”

　　在张恩照美国讼案中，原告“Grace & Digital Information Technology Co. LTD”（下称G&D），同时也是这一案件的主角之一。众多的疑惑与猜测之中，人们始终关注——G&D究竟是何方神圣？

　　《财经》通过进一步采访确信，G&D公司与台北市“华乙资讯有限公司”（Digital Systems Corp.，下称华乙资讯）有着密切关系。G&D创办之初，名为“宏仁华乙”，其法人代表江义宗，正是现在华乙资讯的董事长兼总经理。

　　华乙资讯公司年报显示，江义宗从1991年始担任华乙资讯董事长兼总经理，目前在该公司持股7％左右。而在宏仁华乙2000年10月18日向北京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提交的《外商投资企业申请登记表》中，分别担任董事长兼总经理的江义宗以及担任副总经理的吕柏宏，其登记的住址都是“台北市复兴北路60号4层”，与华乙资讯在台北的办公地点相同。

　　据华乙资讯网站介绍，华乙资讯成立于1987年，董事长及总经理均为江义宗。公司初期的主业为台湾岛内地方行政机关业务的电子化、相关软件研发及应用，后来逐渐扩展到企业管理自动化。1998年7月，华乙资讯在台北进入柜台交易，2003年7月退市。

　　有理由认为，台北的华乙资讯其实已经把北京宏仁华乙的部分业绩记入了自己的财务报表。

　　宏仁华乙的全资投资人为英属处女岛注册公司富龙国际，英文Follow-One International Group Corp.。而华乙资讯的年报显示，其2001年的最大销售客户为Follow-One，当年销售金额达7546.9万新台币（约合238.3万美元），占其全年销售额的41.98％。

　　据江义宗近日接受《财经》电话采访时表示，由于他把精力都投到大陆的宏仁华乙的业务中，故而荒废了台湾公司的业务，导致公司出现亏损，不得不退市。华乙资讯2002年年报显示，2001年公司净盈利210万新台币（约合6.6万美元），2002年则净亏损5665万新台币（约合179.2万美元）。

　　在此次接受《财经》采访时，江义宗还承认了自己仍是G&D（现中文更名为东映，英文名不变）的大股东之一。他并以G&D现法人代表陈志宏所言转告《财经》：建设银行的美国生意伙伴FIS“背信弃义，过河拆桥”，所以要起诉它。

　　2002年初前建行行长王雪冰案发下台，北京的“宏仁华乙”人去室空。此后该公司于2002年5月进行变更，陈志宏成为法人代表，公司中文名称改为“东映”，与日本著名电影公司及动漫品牌相似。

　　然而，公司的英文名称并没有改变，“Grace & Digital”留存着昔日“宏仁华乙”的印记。

　　“王雪冰时期”

　　G&D在中国大陆曾经有过相当风光的岁月。

　　接近建行高管层的知情人告诉《财经》，G&D在建行出场，始于王雪冰2000年调任建行行长之后。当时，G&D方面洽谈生意的牵头人名为陈世峰，“与头儿（王雪冰）的关系看上去绝非一般。”建行的人私下这样评价。而江义宗当时给人印象，主要是主管技术的负责人。陈志宏在建行出现时，身份为副总经理。还有一名执行副总经理是吕柏宏。

　　华乙资讯在大陆并不出名。而这家名为“宏仁华乙”的公司在建行常被简称成“宏仁”，江义宗等的名片上也印有“宏仁企业集团”字样及该集团企业常有的G型标志，使人认为其隶属于台塑大王王永庆之子王文洋执掌的宏仁企业集团（Grace THW Group）。

　　但知情人说，当时建行一些接触项目的经理人员私下谈起此事，都知道此“宏仁”非彼宏仁。有人曾向台北的宏仁集团总部进行过查询，对方表示与宏仁华乙并无关系。

　　“听说陈世峰好像就和王文洋吃过一顿饭。”上述知情人说。

　　不过这并不影响“宏仁华乙”因复姓“宏仁”所带来的想像力。建行知情人说，王雪冰本人对外一直暗示，“宏仁华乙”与宏仁集团关系并不一般。

　　在G&D美国兴讼公开化之后，《财经》曾与江义宗取得联系。江称，宏仁华乙其实与宏仁集团并无关系，只是借来名字用一用。日前，台北的宏仁企业集团总部公共事务室新闻联络人陈敦启也做出正式回应，表示双方“没有任何关系、包括股权关系”。《财经》查询宏仁系在大陆注册的八家企业，并无“宏仁华乙”，亦未见其中有软件企业。江义宗当年名片副本也显示与宏仁集团的标准版有较大差别。

　　至于G&D当年能够迅速得到王雪冰信任的原因，《财经》又听到一种说法，称这家公司其实与王雪冰的一个“私人好友”有关。正是此“私人好友”成了陈世峰、江义宗与王雪冰之间的搭桥人。但这一解释未获证实。

　　建行有关人士回忆说，王雪冰上任后不久，陈世峰、江义宗等人就成了该行技术部门的常客，并于2000年中，从建行拿到了手机银行项目。华乙资讯公开资料亦可佐证：“2000.06本公司跨足大陆金融市场，同年9月签订中国大陆移动银行专案销售和约”。

　　此后，G&D又成了建行引进核心银行系统的中间人。此项目于2001年春节后正式推进，很快确定选购G&D介绍的美国AIS（现更名为FIS）为供应商。建行曾成立项目组，在北京昌平的明苑培训中心进行产品认证和需求功能分析；7月始与美方签约。

　　在华乙资讯的年报中，此项生意曾有记载：“2001．07 本公司接收大陆银行之核心系统建置劳务合约。”G&D在后来的起诉书中透露，此次与FIS的交易分两次签约，其系列合同所涉金额共计1.76亿美元，其中该公司作为销售中介并提供技术服务，可获三分之一的服务费用，数额达5800多万美元。

　　《财经》采访的业内专业人士介绍，在商业银行采用核心银行业务系统属于非常重大的决定，一般至少需要三至五年的论证期。特别是建行过去一直采用由IBM开发的一套数据大集中系统，如果改用AIS的系统，则所有的配置都要重新安排。由是而论，建行当时作出决策，论证时间仅历时半年，显然有些过于短暂了。

　　专业人士还普遍认为，AIS毕竟是业内为数不多的大公司，竟同意向G&D付出交易额的三分之一，实在令人费解。

　　G&D手笔虽大，却时运不济。建行2001年12月与AIS签下的最后一组合同墨迹未干，2002年1月11日，王雪冰即被“双规”；AIS交易全线搁浅，已有合同被建行宣布无效。G&D期待中的巨额收入也成了水月镜花。

　　张恩照与邹建华

　　2002年初应是建行IT采购的沉寂期。

　　由于是次与AIS的交易金额过大，对于其技术可行性亦看法不一，早在2001年“王雪冰时期”便颇有争议。建行有关人士忆称，王雪冰下台后，中央纪检部门曾在建行内部进行过调查。虽无结果，但此项目下马态势已定。

　　转折出现于2002年4月。据说，当时建行内部就该项目是否继续进行曾有争论，最后以“张行长会考虑得更周到”做结。

　　2002年5月，张恩照等人应微软公司之邀，赴美国西雅图考察。张恩照未知会同行人士，提前出发到了旧金山，遂有豪华的卵石滩高尔夫球场之行。据推算，张打球的时间为5月20日周一，次日，方飞赴西雅图。当时，他并未向人们提及此事。

　　此时的建行，“宏仁华乙”（或称G&D）早已不见踪影，而一个名叫邹建华的上海人成了牵线该行IT项目的活跃人士。《财经》调查发现，邹建华曾为张恩照的邻居，现年47岁。早年从技校毕业，当过电视机厂的工人，后来下海做生意，也曾在国外闯荡。他上世纪90年代后期在上海注册了一家资本金达980万元的铝金属材料制品公司，主要做易拉罐铝材进口生意，2001年以后因大批存货未能出手，公司连续几年一直亏损。据说邹目前在上海仍有几处房产。

　　邹建华2002年七八月间出现在建行时，已经开始为香港的长达科技牵线谈项目，但使用的仍是昔日铝制品公司的旧名片。当时人们称其为“老邹”。此人何时加入长达？是否正式雇员？担任何职？目前均不清楚。

　　长达科技，亦即后来出现在G&D起诉书被告中的Prosten，系一家2000年挂牌香港创业板的公司，目前总市值在4000万港元。

　　这家公司迄今的主要业务，为向电信等企业提供软件和网络。但在2002年以后的“张恩照时期”，长达科技开始向金融领域挺进。建行有关人士逐渐熟悉了长达科技总裁叶向平。当然，接通长达科技与建行的关键人物，是邹建华。

　　“他为长达跑分行业务，都是打着张恩照的旗号，一口一个‘老板’。”据知情人说，“在张恩照的儿子毕业以前，他有时还去英国看望关照。”

　　据知情人说，邹的英文“还算凑和”。所以邹曾两次去FIS在阿肯萨州小石城的总部，以推进此交易。分析表明，此邹建华，极有可能与在G&D起诉书中文译本上出现的周建华为同一人。

　　邹建华及香港长达科技在建行的努力，迅速有了结果。

　　长达科技2002年－2003财年的年报披露：“本公司已承办中国建设银行的多项投标工程，包括两项于北京及上海之高端网络建设及咨询服务项目。此外，本集团已向中国建设银行海南分行提供无线资讯服务平台。”

　　该公司2003年－2004财年年报中再次提到：长达科技当年获得为中国建设银行在北京的中央数据中心提供高密度波长分隔多路传输（DWDM）的网络设备维修服务合同。另外，建行还采用了长达的银行信息服务平台（BISP），并于2003年9月在广东推出移动银行服务。

　　长达科技、FIS与中国建行的交易，也可从公开资料中觅得踪影。长达科技2003年三季度财务报告透露：“在向财务机构执行本集团之服务策略方面，本集团已与主要美国银行软件供应商Fidelity Information Services, Inc.协定，将服务扩至中国。有关协定将可使本集团透过将其资讯科技服务由电讯扩展至中国增长相对较高之金融市场，从而扩大本集团之业务范畴。”

　　在长达科技在上海的附属公司——上海结信网络服务公司（下称结信网络）的官方网站上，还披露了“2003年9月－12月获得中国建设银行Alt软件服务合同”的信息。结信网络的法人代表，正是香港长达科技执董叶向维。

　　知情人说，相较“王雪冰时期”雄心勃勃的计划，此时，建行与FIS的交易不过在2000万美元左右，与当年的核心银行系统已大不相同，项目论证期也较长。而继续此项目的理由是，“建行已经付了很多钱了，不用的话交待不过去”。不过，建行的大型机平台有三个，分别设于北京、上海和深圳。目前深圳所上系统虽然划走了一块业务，但如何与北京与上海的大集中系统相衔接，仍然是个问题。

　　华乙vs华众

　　很显然，王雪冰走了，张恩照来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实为建行IT业务领域推进的写照。而“宏仁华乙”及华乙资讯所受损失不止于FIS交易，还包括当初使华乙资讯颇为自豪的手机银行业务。“摘桃人”正是长达科技。

　　当年G&D是如何拿到建行手机银行业务（即移动银行业务），2002年以后又如何转至长达科技，详情目前仍然不得而知。不过，对于G&D的江义宗们来说，手机银行业务得而复失，也曾引起了一场官司，时间在2002年到2004年，地点在台北。

　　原来，华乙资讯在接手建行移动银行业务之前，并无在金融业进行技术开发的经验。自接手相关项目后，即选择了台北华众国际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称华众科技）一同“合作开发”。华众科技是台湾一家在金融领域较为著名的软件公司，成立于2000年3月，当年5月即建起了台湾第一套移动银行系统。在该公司的官方网页“公司大事记”上，2000年10月的一项重要进展，就是“进行中国建设银行行动银行系统建置”。

　　这一合作项目实施安排得相当复杂：“为因应两岸不直接原则”，华乙资讯与G&D之母公司Follow-One签署合同，将最终产品与服务通过Follow-One销售给中国建设银行；接着，“为方便三公司作业”，三方于2001年12月25日签订三方债权债务转移契约，华乙资讯将对Follow-One的2752.8万元新台币（约合86.7万美元）应收账款以及对华众应付的同样数额账款抵消，由Follow-One直接支付给华众。

　　但是，华众从Follow-One处拿到的抵账票据没有兑现。为此，华众于2002年10月对华乙提起民事诉讼。2003年3月28日一审判决华众败诉，华众不服上诉，且一度通过法院冻结华乙之银行账户。而华乙也以华众欺诈及妨害信用为理由，向后者提起了民事和刑事诉讼。这场交叉诉讼一连打了两年，直到2004年9月双方和解撤诉。

　　华乙与华众的和解条件不详。台北官司结束三个月后，G&D即在美起诉了FNF、FIS和张恩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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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恩照讼案发生后，在此案中涉嫌充当安排贿金通道的长达科技一直沉默。至今年3月21日此事经新闻媒体曝光，长达科技亦被万众聚焦。

　　3月21日周一下午，《财经》记者在数番致电未果后，曾前往长达科技公司，但未获准进入。此后，该公司仅在网站刊出“澄清公布”，否认有关报道所提述“本公司或其任何董事或任何集团成员公司或本集团任何雇员曾做出不当行为”。

　　邹建华是否仍属长达科技的雇员？3月21日下午在香港长达科技总部门外，《财经》曾向该公司有关人士询问此事，对方表示不予回答。而据北京消息人士称，邹建华（或“周建华”）已经在京被拘押，具体时间早于张恩照事发。■ 　　本刊香港特派记者卢彦铮、记者叶逗逗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