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广岛长崎：和平与遗忘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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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8月11日11:06 南方周末

　　□本报记者 李海鹏(发自日本)

　　在8月6日上午的广岛原爆60周年和平纪念仪式上，当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发表讲话时，草坪上的55000名出席者鸦雀无声。首相的讲话重复了这个仪式的一贯主题：慰问死去的生灵，维护和平，努力消灭核武器。60年来，广岛和长崎当地政府和民众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倡导着和平与消灭核武器。必须承认的是，这两个城市的民众处处流露出诚恳动人的对和平的信仰。

　　讲话完毕，出席者们礼貌地为首相鼓掌。其时骄阳似火，蝉声喧响，小泉的灰白色长发亮得耀眼，整个城市的良心似乎也在熠熠闪光。

　　不过，在一些日本民众看来，如此态度，不免有“选择性悲情”的嫌疑。事实上，对于日本发动战争与原子弹爆炸之间的因果关系，对于这两个城市尤其是广岛在二战中的作为，广岛和长崎都是一带而过。

　　“神选民族”信念的坍塌

　　76岁的三宅信雄是一家东京的原爆受害者组织“东友会”的成员，特意来广岛参加纪念活动。与很多老一辈的日本人一样，他反对修改宪法，反对日本拥有军队。广岛原子弹爆炸时他只有16岁，至今还记得在原爆之前已有很多国民要求停战，军队却一意孤行。他认为，原爆的责任在于发动战争的日本政府。

　　“日本政府应该赔偿原爆受害者，”他说，“也应该向遭受侵略的亚洲国家进行道歉和赔偿。”

　　不过，他说，像他这样的能够而且愿意记住历史的老人越来越少了。他和他的朋友们还属于在战前度过青春期的身材矮小的那一代，无论从任何方面讲，今日日本已经与他们的时代完全不同。

　　在参加完广岛原爆的纪念仪式后，“东友会”成员们赶到附近一个小公园，为他们几年前种下的纪念树浇水。恰好60 岁的滨住治郎向大家展示了他的死于原爆的父亲的照片，并讲述自己作为遗腹子成长的辛酸经历，引来一片唏嘘。最后，在没有观众的情况下，20名来到广岛的“东友会”成员集体祈祷和平，动作一丝不苟，像小学生一样认真。

　　这种态度是整个活动的风格。广岛和长崎的纪念活动都在似火骄阳之下举行，但政府工作人员的黑西装和一般公众的白衬衫均纤尘不染，表现出良好的秩序、礼貌和纪律。

　　另一方面，会场外的右翼团体不断用高音喇叭呼喊“修改宪法”、“日本拥有军队”等语句，其声嘶力竭的嗓音又颇有二战当年轴心国宣讲的遗风。相比之下，左翼团体的表达方式要温和得多，声势也小。

　　不过，众多参加纪念活动的市民显得对政治并不关心，与整个活动的主题一样，他们关心的是纯粹的的人道主义。由于对“消灭核武器”的诉求更为强烈，8月6日和9日的两次纪念活动给人以愿意面向未来而不愿纠缠于历史的印象，至少是不愿意纠缠于日本方面不愿意提起的那部分历史。

　　藤田育子已到耄耋之年，仍然顶着烈日，参加了8月6日在广岛举行的原爆60周年和平纪念仪式。60年前她22 岁，恰好在屋子里躲过了原子弹的毁灭性打击。她说，她的表兄和表弟都死于“满洲”。“只是收到一张阵亡通知书，才知道人已经死了。”她已经不记得他们死于何时。

　　她觉得有趣的是，当孙女的美国朋友到日本来时，她自己会很欢迎。她已经不恨美国人了，只是恨那些发明原子弹和投掷原子弹的人。

　　“无论如何，投掷原子弹都是罪恶行为。”藤田育子说。8月5日傍晚，她在安慰灵碑前献上了一枝黄樱。

　　当时，广岛和平公园里的元安川水面上正在举行映射会，歌手们在河边演唱着祈祷和平的歌曲。

　　“看到今天晚上的一切，我好像又回到当年的那天早晨。”当晚，在广岛本地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一位老年人擦着泪水说。

　　当年，在代号“小男孩”的原子弹在广岛投下3周前，为了占领冲绳，美军不得不付出了12500名士兵的生命。战争临近尾声，胜利却极为困难。日本的神风突击队员们仍在驾驶装有1.5吨炸药的特制飞机，攻击太平洋上的盟军舰只。一般美军士兵都相信，日本人已经决定在自家的瓦砾堆里搏斗到底。8月6日凌晨2点45分，载有4.4吨重“小男孩”的 B29远程轰炸机从马里亚纳群岛中的天宁岛基地升空了。

　　当天早上，岩手县的伊藤宣夫还是一个隶属于陆军通讯队的17岁少年，正在随部队赶往宇品港训练的途中。广岛的一家广播电台——流川演奏所，就在此时发出了空袭警报。8点15分，在接近广岛的地方，低头赶路的伊藤宣夫先是听到一声可怕的巨响，然后看到了那枚正在空中急遽膨胀的火球。

　　这枚火球把人类带进了核时代，也改变了广岛从生活方式到价值观的一切。“就在一瞬间，一切的东西全都倒下了，好似发生了地震，大地在震颤。”如今，坐在广岛和平公园炽热的椅子上，伊藤宣夫回忆说。

　　倒下并不只是建筑，还有日本帝国的“神选民族”的信念，以及国民们的战争等于史诗的认识。

　　消失在记忆中的岂止“军都”

　　“当时在广岛看到的一切，让我震惊无比，我第一次认识到，战争根本就不是人做的事情。”小迫洋子说。

　　当时她18岁，是神户市吉驯医院工作的护士，8月16日被派到广岛的山崎医院参与救援工作。她清楚地记得，当时日本已经“无条件降伏”，广岛又刮起了台风，到处是一片悲惨和哀伤的景象。

　　作为“军都”，当年的广岛曾是日本军威的象征之一。1888年即明治二年，以凶猛作战著称的第5师团成立，总部就设立在广岛。这里还有陆军运输部、工兵作业场和当时日本最重要的军工企业三菱重工。

　　事实上，广岛一直是近代以来的历次中日战争的兵力集结和发兵之地。甲午战争中，日军的大本营就设在广岛，帝国会议也在这里召开，战争物资则由宇品铁路线运送而来，日本海军从广岛的宇品港出发前往黄海，战胜了北洋水师。义和团事变后，日本参与八国联军，第5师团也是由此出发前往塘沽。在日俄战争结束之际，第5师团的凯旋之地也是广岛。抗日战争中，第5师团则是入侵中国和东南亚的主力军之一。

　　这一切，当年的日本民众视为理所当然，如今的日本民众则知之甚少。

　　8月7日早晨，在毁于原爆、只余地基的第5师团旧址，赶往附近的幕府时期广岛老城游览的日本游客中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曾驻扎过军队。一位游客解释说：“现在时代已经不同了，很多人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在这里，原爆遗留下的明显军事建筑只有一处，中国军管区的地下通信室。在5米外的广岛护国神社的门口，柱上的刻字显然与第5师团有关：“杀身成仁功盖四时，舍身取义节贯雪霜”。背后的署名是：“中支派遣开望部队生存者一同建立，昭和四十八年一月之吉”。其中年份，即1973年。神社正在翻新，柱上刻字在阳光下看上去簇新耀眼。

　　在广岛进行的一系列纪念活动中，参与者对大多数活动的兴趣并不大。在NHK广岛中央放送局举行的纪念艺术品展览中，8月6日和7日两天里只来了20多位参观者。这个展览同时还是一个收集原爆资料、遗留照片和体验记录的活动。

　　“也许是由于日本发动侵略战争才导致了原子弹爆炸，”展览的工作人员藤本小姐说，“不过无论如何，投掷原子弹是不好的事情。”

　　在广岛原爆资料馆里，一小部分空间被用作讲述日本在战争中的历史。关于卢沟桥事变的陈列品是“大阪朝日新闻号外”，标题是“夜间演习的我军被不法射击——北平郊外日支军对峙”。另一份当年7月13日的《朝日新闻》报道的标题是 “支那战意愈发露骨”，文中指责中国“不停止对日抗战”。

　　作为一个认真而重视细节的国家，日本很多历史学家坚持认为卢沟桥事变中是中国军队先开的枪。

　　在资料下面的说明中，没有对资料做出某种修正，比如陈述一个更宏观些的事实：北平郊外是中国的领土。

　　这个资料馆陈列了大量原爆受害者的遗留物和照片：烧焦的尸体、焦土、稻荷町电车专用桥上弯曲的铁轨、被融化的玻璃瓶、瞬间烤焦的便当盒等等。在关于美国发展原子弹的历史的展区中，提出的问题是：WhytheU.S.developthebomb( 美国为什么搞原子弹)？

　　在众多历史研究结果中，资料馆选择了一种答案，传达给参观者：一、使20亿美元的研发经费合理化；二、战后对苏联取得优势地位。

　　“被爆”与关于“被”的思考

　　事实上，对于与此相反的观点，即原爆是促使日本政府投降的重要因素，日本青年亦有了解。

　　藤本表示，她了解日本在战争末期“一亿玉碎”的决心，“我知道这个说法，我觉得很悲哀。如果我生在当时，我会反对战争，但我恐怕很难起到什么作用，”藤本小姐说，“历史是由政府来决定的，一般人无能为力。”

　　类似的被动之感，代表着广岛和长崎民众的一种普遍心态。在这里，人们把原子弹爆炸称为“被爆”，对“被”的悲情远远多过了对为何而“被”的思考。

　　“这是错误教育的结果。”金兼田雅志说。8月6日下午，他和朋友们来到广岛原爆炸资料馆前，跳一种韩国舞蹈，宣扬其反对扶桑社新版教科书的立场。尽管这种教科书被各地的教育委员会选择用于教学的比例很小，他们仍然表示，危害不可低估。他以木历木县和大田原市举例说，选择这种教科书的地区还有可能增加。

　　他反对日本国内的狭隘民族主义者。“有些历史教育书，与其说是教科书，不如说是政治方面的文章。”

　　“我们都受到过错误的教育。”8月6日中午，小迫洋子说，“这就是我为什么那么做的原因。”她指的是自己在战争年代的欢庆和狂热。

　　在1945年春美国军机轰炸东京之前，日本民众并不真正清楚何为战争。小迫洋子承认，当年她与大多数日本人一样，曾经兴奋地走上街头，在四处飘扬的军旗和灯笼中间高呼口号，庆祝“徐州陷落”、“南京陷落”和珍珠港偷袭成功，把重庆无差别大轰炸中杀死平民的日本飞行员视为英雄。

　　1895年，广岛设立了似岛检疫所，用于为士兵检查身体。一批又一批的士兵经过这里，被确认合格之后出发前往中国和朝鲜。在二战中，这个检疫所则被用来检查派往亚洲各国的第5师团士兵的身体，他们信念、性格、头脑、三八式步枪和刺刀造成了比原子弹还要大得多的灾难。

　　“我们用300多万士兵，杀了超过2000万的人。”三宅信雄说。

　　最终，灾难回到了日本。1945年8月6日，广岛“被爆”；9日，长崎“被爆”。在广岛原爆后的最初20天里，似岛检疫所就不得不接待10000个伤员。

　　“小男孩”的50公斤铀中只有1公斤发生了核裂变，但足以在广岛上空600米处造成100万度的高温，在爆心点500米处，冲击波造成的压力相当于向每平米的面积施加19吨的压力，很多人因为内脏破裂而死。作为爆心点，“广岛医院”被抹去，相声桥上的铁轨扭曲了，人们瞬间死在电车里。在狭长的长崎，1／3的城市永久性地消失了，上浦天主教堂只留下一面墙壁。

　　1946年，日方的统计是瞬间有7万多人死亡、7万人负伤。几年后，统计又加上伤重不治和患原子病亡故者，死亡数增至13万人。近年，日本官方把城内外受过放射性污染的几十年来陆续死亡人数列入其中，称原爆受害死亡共23万人。

　　在广岛的纪念仪式上，众议院议长河野洋平的致词引人注目。他提到了原子弹爆炸遇难者纪念碑上的那句存在不同解读的话：“不重复过去的错误。”他说，“错误”有两重含义，一是日本在明治维新后选择了错误的前进方向，侵占朝鲜和中国等亚洲邻国，走上帝国主义道路。最终与世界为敌，陷入大战。另一个错误就是美国采取原子弹轰炸这种“不人道的做法” 。

　　在广岛发言的各位日本官员中，只有他将发生在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爆炸和日本当年发动的侵略战争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