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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的事 ZT
父亲说的事 [精]




我父亲是1994年的元月去世的,患的是语言障碍与肢体不得动弹,那是旧历的年底,按鲁迅先生的话,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我在鞭炮和猪羊的哀号里,觉得是过年了,但年是别人的,与我无涉;从父亲的刚堆积的坟向远方望去,在父亲的坟的左几十步的地方有一矮矮的石碑,这像是奢侈。乡间,1949年后的乡间,墓地上有石碑,是一种特异和荣光。

石碑上魏碑镌着“义士哑孩”,透出一股苍哀破败。

我父亲是个做面饭的生意人,在这平原的深处,背负着辙迹和晨昏赶路,夏日凉粉,冬季丸子,或是红辣椒熬制的羊肉汤,在1949年前,他就在我们的集镇——什集的一个隅首啃街糊口。父亲告诉我,在日本投降前,什集的西北角,离集镇半里的地方修了一座营房和一座炮楼,住着一个班的日本人和十几个中国人,炮楼下,是菏泽通往鄄城的官道,炮楼外是挖了一个壕沟,沟里注满了水,水里常漂些死狗死猫,日本人在天黑前就撤吊桥,天明前就放吊桥。

父亲说,炮楼里的20几号人的吃喝,是离什集东南五里王坊的王土臣操持的,王土臣也是走街赶会的生意人,烧的一手好菜,父亲说,只一样白菜,王士臣就能作出108道不重复的花样,有烧炒炖熘暴煎炸,可以酸甜咸淡,随口调制。什集镇方圆几十里的红白喜事做寿生孩子请满月,王师傅是头号招牌,他往那里一戳,主人的面子档次就上去了,好象全家的荣誉都在了王师傅的菜肴上。王师傅不收人钱,临行的时候,就包一块方方正正的红烧肉,然后把铮亮的刀用油烘烘的布裹起,安步当车的走人,而随行的是一个年方十龄的哑巴(当儿子看待的徒弟),手里捧着师傅的紫砂宜兴茶壶,橐橐的跟在后面。

父亲说王师傅的紫砂宜兴壶好,夏季壶里的茶三天三夜也不馊,还说壶里长了茶山,我想这可能是茶的结晶如珊瑚之类,父亲说是茶山,如山的模样,就盘在那壶里,而壶的容积也不少,奇哉!

哑孩没有名字,王士臣师傅喊他哑孩,别的人也喊他哑孩;日本人来之前,王师傅风雪天赶会,在一个雪窝里捡到的,三岁的一个小人,站在雪窝里,浑身上下一片白,像绑了古代武士的盔甲,只有一双眼睛在冰雪里黑着闪动。王师傅把孩子放到赶会的还有灰烬的锅架子下,孩子的雪水滴答了一路,到了家里,雪水才化完,王师傅把孩子的衣服脱掉,放在被窝,三天三夜,那孩子才醒。

王师傅唤他,一字不应;但孩子的眼睛告诉了王师傅,这是一个哑巴。

王师傅带了哑孩来到了日本人的营房和炮楼,为那些人做饭。

为首的日本人,来自日本列岛的山口县,文文静静的,戴一副眼镜,人们叫他桥本,是学生出身,但随身的一把军刀和一条纯种的如牛犊大的狼狗,使人感到了一股戾气和不祥。桥本对汉学颇精通,他在什集的老中医秀才石远来那里借明版的《金瓶梅》看,到了中秋,他让王师傅备好菜,烙上老中医石远来爱吃的葱花千层饼,让哑孩送到,然后,桥本就和老中医石远来聊起《黄帝内经》,说起阴阳辨证。

老中医石远来,就慢慢地应付;父亲说石远来是菏泽城以北黄河以南最有名的先生, 日本人来的时候,都八十岁了,老中医非常喜欢哑孩,每次哑孩来,老中医就拿冰糖和甜的甘草和枸杞给哑孩,冰糖哑孩留着,甘草和枸杞就送给王师傅。

桥本有时也和王师傅喝酒,是纯正的日本的清酒,王师傅嫌淡,就让哑孩到什集的隅首的酒店,打烧酒,小小的一茶碗,王师傅仰脖就灌掉,桥本有时就唱日本的歌子,《君之代》,声音细细的,人们感到那声音怪怪的。

哑孩听不懂,也听不见,师傅听得见,但听不懂,师傅和哑孩都看到桥本唱着唱着就流泪。

这个时候,王师傅就起来走开,哑孩见师傅走开也像尾巴跟着师傅走了。

师傅就去伺候桥本的那条狼狗,哑孩看狼狗温顺地在师傅的手下美好地吃着特意烧炙的牛肉,这是一条漂亮的狗,也是令人生畏的狗,长着一对尖尖的耳朵,扫帚似的尾巴和一双有点绿而放射寒光的眼睛。

桥本非常珍爱这条狗,特意为它做了狗舍,每天早晨出操的时候,那狗也在后面跟着,既操练兵,也操练狗,那时师傅也起来了,哑孩开始劈柴烧火,然后就到井台提水,就扫地。

谁知,一天的黄昏,师傅在喂狗时,一根骨头卡在了狗的喉咙,狼狗痛楚地呜呜地叫着,像是哀号又像是求救,其时桥本正在饮酒,师傅知道麻烦来了,就唤哑孩拿醋往狗嘴里灌,狼狗挣扎着,后爪子抓地前爪立起,两眼由绿到红,满布着凶光,当师傅在灌醋的时候,那狼狗一下子吞住了师傅的手。
这时不知哑孩从那里拿起一根劈柴,顺势就往狼狗的臀部敲去,狼狗“呕”地叫了一声放开了师傅,骨头也吐了出来,满嘴的血滴在什集的土地上,趁势准备向哑孩扑去,要撕掉人的筋骨和灵魂。

黄昏凝滞了;

桥本出来了。

他看到了师傅血凛凛的手和地上的劈柴。桥本两眼由红到狐疑,他走到狼狗的跟前,用手抚慰着狗,那狗先是不敢靠近,用恐惧的目光张望着师傅。“你的怎么的对它?”桥本伸出手来想摸狗的头,没有想到,那狗突然像人立起,回转过头,露出了尖锋锐利的牙齿,拟向师傅扑去!

师傅和哑孩眼睛里布满恐惧。

桥本吹起了哨子,然后就回到屋里,扎上武装带,穿上马靴,挂上了军刀,狼狗呜咽呜咽地叫着,在桥本的手里像是控诉。

大家刚吃完晚饭,听到集合的哨子,都急匆匆地跑出集合,日本人和汉奸惊恐地看着两眼发红的桥本,桥本一改往日的文雅,他看到一个日本兵集合的速度慢了一点,就喊了一声“立定,向前看!”就踏响马靴气势汹汹走到日本兵跟前,扬手就打了两个响亮的耳光,在黄昏里,像爆竹一样炸开!

“八嘎,蠢猪!”。那个日本兵脸上木呆呆的,头在桥本的手下向拨浪鼓,机械地左右摇摆,然后桥本说了一句日语,就从队列里出来了两个日本兵,把王师傅剪起,刹间,王师傅被吊在了出操的单杠上,哑孩用手比划着哇哇向师傅扑去,想解下师傅臂膀上绑的绳子,日本兵一脚踢得哑孩在几步外的沙土里,跌的很响。

桥本走到离师傅几十米的地方,脸朝着师傅,微笑着举起了匣枪。

“看,支那人,左脑壳!”

“啪!“,枪响了,桥本的匣枪很脆很响,震得炮楼上的蝙蝠磔磔地旋飞,人们想,王师傅完了,那时,杀掉一个中国人,像屠掉一只狗。可是结果呢?

枪响了,王师傅还是那么地被吊着,眼睛惊恐地看着哑孩,光光的脑袋,只左耳有花生大的凹的擦痕在滴血。

是桥本像猫对待耗子,拿人作弄?还是真的把活人做靶子,队列里的中国人开始议论,小声地说没有打中。

这时桥本的手又举起了,他瞄向王师傅的右脑壳,扣动了扳机。

还是很脆很响的一声枪响。但是王师傅仍没有被击中,只右耳有花生大的凹的擦痕在滴血。

像是到了高潮或结尾,队列中的日本人高举双臂过头高呼“班崽!”(字面意是1万年,即万岁)。

桥本满意地一挥手,然后马靴一并,转身回到炮楼,王土臣被卸下了,王师傅的命被保住了,但经那一下,就卧在了床上。

父亲说,王士臣虽然是厨子,整日与刀和火打交道,但胆子奇小,过年时连炮仗都不敢放。

王士臣又活了七天,天天拉肚子,哑孩为师傅刮屎端尿,拉肚子最后是流脓血,老中医石远来阅历众也,但最后还是束手,王师傅看着哑孩熬的汤药,只是摇头,最后哑孩跪下,师傅仍是未动,哑孩天天为师傅煎药,盛满药的碗在师傅床前摆放了一溜。

师傅死掉了,厨房里只剩下了哑孩,作好饭,哑孩站在厨房的门口,向吊过师傅的单杠望去,一连几天,哑孩都是这样的神情。

后来,整个炮楼的日本人全身发乌,口吐白沫痛苦地死去,桥本和他的狗也死去;

哑孩自己把自己吊在了那个单杠上,像是一个大大的感叹号,也是一个问号,这是1945年春天的事,离日本人放弃还有半年的时间,那时麦子开始扬花。

八十岁的老中医石远来把哑孩埋掉了,用一只木匣子,他称哑孩叫小义士,在石碑的背面,石远来先生用遒劲苍老的魏碑写了一段话:

小义士哑孩,不知籍里,不知名号,亦不知其祖宗世谱,只知遇师傅王士臣雪中,厨师王师傅活之;其奉师如父,灶下烧火,饭余烹茶,勤谨数年如一日。然日人寇我,与师傅王颠沛流荡,虎口寄生;虽年方十龄,一身弱骨,但不颤慑于强人恶手,当师傅受辱死,以师傅辱为自己辱,不独私于生命。毅然投毒于荼毒我民族之倭寇。此亦快哉!生命岂以长短论乎?吾悬壶济世活人多矣,然耄年回首,每叹枉掷如许粟麦菜蔬,大义面前,吾有亏也,小义士,小义士,挽我乡与民族于不堕。呜呼!故国神州,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如此毒杀倭寇者,有几人欤?

父亲去世有年,墓草苍黄,如今知道什集炮楼鬼子被毒杀的事迹的有几?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还,农村的坟墓开始平掉,扩大耕地,现在什集一代的老人故去,多是火化,即使土葬的,也是黄土一掊,不敢筑坟广大,为使一段历史不致泯灭,就追记父亲告诉我的事。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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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宫深藏海 却受香火多 武功皆至水 一浪高一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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