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 628] 2003-06-10 15:22:30
心系雪域
作者:张琳(甘肃日报记者)
2001年国庆长假,袁国术再次骑车穿过临夏回族自治州、甘南藏族自治州,进入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最后到达九寨沟。
袁国术沿着青藏公路走,这里是高原无人区,海拔多在3500米以上。骑自行车往前走的时候,就觉得腿上没劲。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形,一个车队从他身边开过,见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路上走,就按响喇叭,和他打招呼,翘起大拇指说:“小伙子,真不错!”这些车从四川那边过来,十月份的时候,正好四川的桔子熟了,他们要把桔子从四川运到甘肃、青海、西藏等地,就有人送桔子给他,也有人会把矿泉水、苹果等食物递过来。
“一个人行走是多么孤独,有人对我笑、向我打招呼,是多么好的一种感觉啊!”袁国术感慨地说。
在路上走了十几天,有的司机都已经从四川到甘肃,甚至到青海、到西藏来往了一两个往返了,当他们再一次见到袁国术还骑车在高原区走的时候,都对他表示佩服,也有的司机停下来对他说,哎,小伙子,我把你带过去,反正也没人知道,你也可以对别人说,你是从这儿自已骑过去的。
“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我想,既然我选择了这个方式,我就会用我真实的脚印,一步一步地达到我的目标;我选择了进入藏区,我就要用我的生命去体验这种感觉。”袁国术说。
进入桑科草原,路面越来越窄,开始的时候还比较平坦,后来路上就都是石头了。往常一天可以骑100多公里,那天他只骑了40多公里就天已近黑,离目的地还有80公里路。看来今天是走不出去了,那只好就睡在这儿。
10月的草原,中午还是烈日炎炎,可以穿体恤,但是一到晚上就特别寒冷。又骑了一段,到达一个地方,从地图上显示,那儿是一个种羊场。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他看到前面两个山峰之间夹着的山谷中,有一群羊移过来,一个中年男子骑在马上,羊大概有三四百只,浩浩荡荡的。黑夜中的白羊使袁国术眼前一亮,他意识到这是一种转机,就骑着车过去搭话。那个中年男子骑着马跑到袁国术的面前,对他的问话只是笑着,袁国术知道他不会说汉语,就用手比划着,先指指自已,再指指远方,然后指指天……用一些肢体语言表示:我在路上行走,赶不到我的目的地了,天黑了,能不能帮助我一下。中年男子明白了袁国术的意思,领着他来到自己家的帐篷。
这是一个小小的白色帐篷。看到袁国术来,中年男子的妻子和女儿从帐篷里探出头向外张望着,笑着。一家人热情地招呼他进去,很快,女主人就端上了酥油茶,又抱来盛炒面的箱子,给他示范怎么吃糌粑。不久,他们的女婿也回来了,大家又吃了羊肉包子。晚餐之后,袁国术开始发愁怎么睡觉,这个帐篷也就八九平米,加上他总共8个人要睡在这儿。在活佛像的下面铺着一个毛被子,男主人就指着活佛像下面的那块地方让袁国术睡——这是藏民帐篷中最好、最重要的地方,他还拿出了家里所有可以盖的东西给袁国术盖上,然后靠在他的旁边躺下了,其他人也依次睡下。
“就这样过了一夜,还挺暖和的。他们有火炉子,烧的都是牛粪,我觉得烧牛粪一点儿都不难闻,而且散发出一股清香,挺好闻。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男主人和女婿都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他们拉了一头很肥的羊回来,准备要宰了让我吃,还要留住我。我谢绝了,告诉他们我要赶路。吃了两碗糌粑,喝了奶茶,他们又给我的水壶里灌了满满一壶奶茶,我上路了。”讲到这些,袁国术的神情看上去十分愉悦安详,好像又沉浸在了那时的氛围里。
从碌曲到郎木寺,途中经过尕海湖候鸟区,听说这儿有丹顶鹤,可能是天冷的缘故,远处的湖面及沼泽里没有发现水鸟的影子,尕海虽说是一个乡,但是其政府所在地显得有些凄凉,为数不多的几根电视接收天线,昭示这儿并不富裕。
天色渐晚,袁国术实在惊诧于草原上的日落,晚霞是如此绚丽多彩,从云缝里透露出的光束,形成几道宏大的光柱,就好像支撑着绚丽的天空,不让它掉到感觉如此接近的大草原上。
出了贡巴,一直是爬坡,到达山顶,兰郎公路到此结束,路面骤然变得很差。天际最后一团灰白的云也不见了,天黑了。依稀能够辨明稍微显得有些灰白的路面,路是碎石铺成,加上路面的坡度很大,只能凭感觉紧握着车把、紧捏着刹车慢慢地滑行。偶尔一个车队驶过,借着车灯的远射光,可以快骑一段距离。车走远之后,眼前变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把自行车停下来,眨一眨眼睛,又能模糊地分辨出哪儿是路,哪儿是山,哪儿是河。
突然间传来一声凄凉的狼嚎,在死寂的山谷里回响,只觉得毛骨悚然。转过一个小弯,远处透出一团亮光,那是一个离公路不远的藏包。袁国术的出现引得吠声一片,他知道这是藏獒。在桑科草原到阿木去乎草原的途中,还有今天从碌曲到贡巴的途中,他已经多次领教这种牧羊犬的厉害。它是偷羊的狼的克星,大口露着铮铮白牙,身体矮而肥壮,据说这种狗跑起来比摩托车还快,只要它发狠咬你一口,骨头都会被咬碎。有过遭到十几只藏獒追咬而死里逃生的经验,他屏住呼吸,骑车一声不响地离开。等到狗的叫声在身后越来越远,这才舒了口气,而这时,天愈黑了。
一束亮光从后面射来,上下晃动着。停车转头望去,见是一个喇嘛骑着两轮摩托车,后座上还搭着一个喇嘛。他们停在袁国术旁边,与他寒暄了几句,告诉他到寺院不远了。向他们道了谢,袁国术又继续前行。摩托车并没有走在他的前面,而是在他后面与他保持了一小段距离,袁国术才明白,他们是在为他照亮前进的路。一种感激涌上心头,他加快速度向前蹬车。借着亮光,往右侧一望,吓了一跳,原来他正在半山腰行进,右边是山沟,在这漆漆寒夜,如果掉下去……就这样照着他走了好长一段路,摩托车又一次骑到了他身边,说了几句他没有听明白的话,然后互相说了“扎西德勒”,他们走在了他的前面。
经过6天的跋涉,2001年10月6日晚上9点45分,袁国术骑自行车由甘肃兰州进入四川境内。晚上10点38分,袁国术到了郎木寺。
郎木寺深深吸引了袁国术,不仅因为它地理位置的特殊:一个小镇,横跨两省,住在四川的旅馆,凭窗而望,见到的却是甘肃的风景。更因为这儿还保留着许多远古遗风,其中最令他神往的是天葬习俗。
10月7日,袁国术一大早就背着摄影包出发了。走在一条被水冲出深槽的土路上,可以看见百米开外的半山腰,集中一处插着许多飘摇着小旗的杆子,杆子与杆子之间由一些绳子牵连着,绳子上也系着许多幡布之类的东西。旁边就是天葬台!
袁国术一步一步向天葬台靠近,可能是还太早的缘故吧,周围没有一个人。越来越近了,他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惊动什么。突然,脚下踩到了什么硬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根还很完整的发黑的脊骨,上面残余着两三片已经折断的肋骨。他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又突然传来“哇”的一声,像小孩的啼哭,就在前方,只见一只硕大的乌鸦扑哧扑哧飞起,停留在不远处最高的一根木杆上。惊魂稍定,他低头俯视,潮湿得有些发软的山坡上,稀疏的草丛间随处可见一些骨头,有的被敲碎了,也有一些像腿骨的没有被敲碎,到处扔着散乱的或新或旧的藏袍等衣物。
继续向前挪步,就来到了真正意义的天葬台前。这其实只是一块同周围稍有区别的没有长草的圆形土平台,大约有10平方米左右。平台上散乱着几个骷髅和几截容易辨明是人体哪一部分的大骨头,一根丈余的粗圆木和一个直径约40公分高、30公分宽的石凳,不知在上面砍砸了多少人的骨头,已经留下了很深的槽痕。石凳的旁边,散落着几把锈得发黑的斧头和锤子。从一颗带血的骷髅看得出,这儿刚举行过天葬。
伫立在天葬台旁,融入那样一种环境中之中,原来的恐惧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心情变得异常平静。远处山巅的积雪在太阳的照射下开始消融,白色雾气形成一条如梦似幻的带子漂浮着,和着群山和山脚下的寺院,是这样壮阔、雄浑并且和谐。这是藏人灵魂升天的地方,这是一块圣洁的土地。
“我觉得藏民选择这一方式,是一种境界,他们赤裸裸来到这个人世,再赤裸裸地离开人间,走入他们理想中的天堂。过去,有时候想起来会觉得这种方式挺不人道的,可现在我觉得没什么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仅仅是一种原始的风俗,作为一种宗教信仰,也是可以理解的。”袁国术说。
当他再静静地挪步前行时,他注意到,来时路旁的小山上,升起袅袅青烟,几个喇嘛围在周围。他走上前询问,喇嘛们说,这叫煨桑,为的是祭祀天地诸神,还有那些通过天葬台升入天堂的灵魂。
僧人讲述了天葬的大致过程。人死后,一般在家里停放三天,然后用牛或车将死者送到天葬台旁,由死者的亲人将其背到天葬台上,交给主持葬礼的喇嘛。喇嘛们首先口诵经文给死者超度,然后去掉裹尸布,分别站在较高的地方,朝着“神鹰”经常飞来的方向,发出“呜——呜——”的呼唤。与此同时,开始点火煨桑。神鹰听到召唤、见到升腾的青烟,便会从四面八方赶来。“神鹰”即是秃鹫之类的大鸟,大的体长有一米,高两三尺,就像一只肥羊。一具尸体,很快就被抢食一空。等尸体上的肌肉被吃完以后,司葬的喇嘛使用斧头和锤子,将骨骼全部砸碎,然后同血水和炒面拌在一起,让围在周围的神鹰和乌鸦来啄食。藏民认为,死者的尸体被吃得干干净净,就意味着死者的整个躯体随其灵魂升入“天堂”,说明死者一生修习,终成正果,其后代子孙也会吉祥幸福。反之,如果“神鹰”不吃死者的尸体,或者吃得不够干净,则表明死者生前还有“罪孽”,这将是死者及其亲人的不幸…….
“离开天葬台,我在想,这种藏民族流传下来的丧葬方式,作为一个外来者,无论是谁,除了静穆地去聆听,除了真实地去记录,是不敢妄加言说的。”袁国术说。
此行到朗木寺结束。由于时间关系,袁国术于10月8号返回学校上课。但他总觉得有什么留在了藏区,心里有一种冲动。上了两天课,他就向学校请了假又起程了。这一次,他直截坐车到朗木寺,然后从这里开始骑车继续他的行程。
10月12号,袁国术进入汽车都要一整天才能穿过的若尔盖大草原。中午太阳特别大,晒得人皮肤疼,到了下午却变天了,5点多钟时,天空黑压压一片,只看到天和地交接的地方有一道窄窄的亮光。不久开始打雷,雷声远远地颇具声势地传来,一会儿就大雨如注了。天黑的时候冰雹砸下来了,接着开始刮风,越刮越大,往前走又是逆风,袁国术脱下雨衣把相机包住,自已则被浇湿了。走了三四十分钟之后,路上成了稀泥,这时天已漆黑。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远处闪出一道亮光,一辆车开过来了,他当即直截就把自行车横在了路中间。车越来越近,是一辆大卡车,车上的人穿着警服,司机没问什么就让袁国术和他的自行车上了卡车。在交谈中,袁国术得知司机是若尔盖交警大队的,姓李,是执行任务回来。李交警把袁国术带到若尔盖县城,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来。
10月13日,在若尔盖大草原,袁国术准备过去和一个藏民打招呼,没想到又引来了一群藏獒,他想骑车赶快躲开,但他面对的正是一个上坡,自行车怎么也骑不快。那远远的一片黑,转眼就到眼前了,它们肥头大耳,张大了嘴,露出尖尖的、白森森的牙齿,真是恐怖。那么多啊,袁国术说他当时都没感觉了。正在这时候,来了一辆东风车,使劲地按着喇叭靠在他身边停下来,这才将那群藏獒吓走了。
途经泯江的源头贡嘎岭,天快黑时遇到了暴风雪,推着车都很难走。慢慢地雪在路面上结成冰了,车走在上面直打滑。终于,在贡嘎岭山口出现了几个简易篷子。走过去,门口有一个中年男子,会说一些四川话。他让袁国术进了篷子,里面还有他的妹妹,他们是从远处来这里为游客提供骑马服务的。中年男子安排妹妹住在别处,让袁国术睡在他妹妹的床上,他自己则睡在地上。那天晚上非常冷,只听到风在呜呜地吹,雪花从篷顶上直飘进来,落在脸上,雪化了感觉冰冰凉。
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天地白茫茫一片。沿着一个山沟沟进去,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岷江的源头。为了拍雪景,袁国术沿着山一直爬上去,鞋被雪水浸透了,脚底和鞋底都结成了一层冰。
“到达雪山之巅,群山都在脚下,尽是茫茫一片。从树林里穿行,雪掉到头上、衣服上,融化后身上全湿了,这时候我觉得好像达到了一种极致,心里非常平静、坦然,想想红军当年也曾从这儿经过,然后到达甘肃会宁,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当年红军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中取得革命的成功,真的是来之不易。我才走了长征路的这么一小段,有时候都觉得挺受不了的。
“我曾经有一个愿望就是沿着红军长征的路线行走,但由于时间关系,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完成。我想,自己的这个长征不仅仅是表象上的长征,更是心灵上的长征。”袁国术说。
旅途中,袁国术更多的是住在农家,这不仅仅是为了省钱,而是为了更多地和当地人接触、交流,体验和感受老百姓的生活。
在藏区,买卖的方式和南方很不一样,就比方说卖羊吧,在南方要称斤论两,一斤多少钱,总共是几元几角几分,算得很细。而在藏区,一只羊300块钱,如果你觉得合适,哎,这就成交了。藏民的思考方式和南方人确实是不一样的。
“我认为这是一种胸怀的体现。藏民整天面对一望无际的大山,而我们在城市里,面对的是密集的车和林立的楼房,看到的不一样,所以在思维上也形成了差异。出去以后,我逐渐地感受这些东西,靠近这些东西,我想,其实做任何事情都一样,我们没有必要去过于斤斤计较。”袁国术说。
“藏民的热情、纯朴也让人内心震动,现在回头去想,在藏区行走的时候,不管你在什么地方遇到困难,总是会有人助你一臂之力。和他们在一起感觉非常坦诚,生活在都市之中,人和人交往是有距离的,但是和藏民交往的时候这种距离自然就消失了。因为他们整天面对的是大山、雪域,心灵上没有多少杂念,想得少,心态就好。这让我很受启发,我觉得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必要去追求太多物欲上的东西,而要为社会多做一些事。而且,在做有些事情的时候,可以这样去做,也可以那样去做,我会尽量采取一种简洁的方式。
“要想做成功一件事情很不容易,我觉得心态很重要,就是要乐观豁达、宽容万物。从藏区回来以后,我就觉得我的心态非常好。这样出去走,也是一个不断征服自己的过程。我体验过完全绝望、绝处逢生,在生命即将失去时又再获重生的感觉,我想我连死亡都不怕,那么以后的生活中还有什么困难不能战胜呢?首先我从心理上已经战胜了困难,接下来的就是一步一个脚印去做,我一定能走到我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