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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mpiness
错失千年
错失千年
“够派头,小心嫁不出去。”
我作洒脱状:“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我意志坚强,经济独立,怕什么?”
然而心里还是灰灰的,我在乎宋辉。是的我从来不曾对他有过激烈的爱情,但是几年来我已习惯和他在一起,就像习惯了冬天里一件厚实的棉衣,一下子拿掉我怎么受得了?
一连几天我都觉得自己的状态很不好,从回到深圳开始:又忧郁又急躁。早晨特意把镜子拿到窗前,仔细一看,天哪,又是斑又是痘又是黑头,眼袋都出来了,怕是睡多了,或者身体失调?内分泌紊乱?
刚辞职时那种自由与狂喜的感觉已不再新鲜,我有些闷。
想出门散散心。
星期一的报纸上有整版整版的旅游广告,我挑了半天,最后决定参加远方旅行社的“西北风情8天双飞豪华团”。 行程表上写的:“游青海甘肃新疆——观西北风情,赏丝路美景”,下面是青海湖、日月山、古长城、黄河、敦煌、天山……蛮丰盛。我其实最想看的只是青海湖,想像高原的湖泊,一滴纯静寂寞的泪水……很久很久以前,为情所困的时候,就想着出走,流浪,到那样的地方。
痴恋的人总是想以自己的痛苦赢得对方的感动,无论是出走,流浪,还是自杀……真傻。
无怪乎宋辉生气,是的我承认单纯在程度上,我从来没有像爱王东平那样爱他。
直到从西宁市通往青海湖的路上我还在理着这一团乱麻。
两边是绿色的麦子,黄色的油菜花,一层一层交错着,背景是灰色的烟雾笼罩的远山。
如果有宋辉和我一起看多么好。
坐了大约4个多小时的车,到达青海湖已是下午。只见一片茫茫的草原上,一片茫茫的水,边上竖着观光旅游的牌子,扎着一些彩旗,停着几辆早到的旅游车,人们三三两两或骑马,或拍照。
这就是青海湖了。
如果当年我真的来了这里,现在又会怎样?是卖游艇票呢还是牵着马招呼人家照相,五元一张?——只怕都不行,赚QIAN的事,哪能随便叫一个外乡人做。
我承认我有些失望。
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一件事:有位中年女士穿了一件蓝底白花的对襟扣上衣,被同伴称赞说像王馥荔——虽只是个过时的妇女明星,她还是特高兴,一路上特活跃,结果在蹦蹦跳跳去照相的时候,乐极生悲,扭伤了脚。
第三天早上从西宁出发,坐火车,中午到兰州,看黄河(真是黄得不得了,那流动的竟不象是水,而是一块块的泥浆),后逛市容(即逛商场。虽说千里迢迢从深圳来到兰州逛商场有点匪夷所思,但我还是逛了,什么也没有买。)
吃过晚饭后我们上火车。我们将在火车上过夜,明天中午到达嘉峪关,看过古长城之后即往敦煌鸣沙山,再明天,游莫高窟后即往吐鲁番……
几天急行军般的旅游下来,十分疲倦。看了些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大家的脸也都渐渐地黄了,有人说:“不得了,这样下去,肥的拖瘦,瘦的拖死。”有的说:“早知如此,不如挑一个简单的路线,只到一两个地方的,好好看一看,住一住。”又有人说:“咱们这种旅行团,其实就是扫肓班——给大家扫扫肓,让你知道有中国有青海湖,有黄河,还有古长城、莫高窟……”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打起精神,照相(强作欢颜,好回去跟别人交待),买东西(为了回去送人,给某某一串珠子,给某某一幅挂画,一个一个的简直比薜宝钗还周到)……我就坐在车上等。
非常疲倦,只想快点回深圳。
在乌鲁木齐我决定退出旅行团。
我自己买票,提前回深圳。
总觉得离开太久了,心慌得厉害,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
我下午大约三点钟的时候到家。一打开门我就倒抽了一口凉气:大衣柜,床头柜,写字台抽屉,每一个能打开的地方都是打开着的——公寓被盗过了。
我第一个反应是去察看我放在柜顶纸盒里的牛皮信封:三个存折都没有了。
立即去银行,所有存款都于两日前提光。
银行的记录里,他出示了身份证——他的身份证和我的身份证。
当然都是假的。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的身份证的号码?
我隐约想起来,牛皮信封里还放有一两张身份证复印件,因为在深圳经常要用到身份证复印件,我一下子复印了几张,所以剩下了。
我真愚蠢。
回到家里,又看到四下里乱七八糟的场面,今昔何夕?我看了看台历:8月18日。
对了,世界末日。
……门没有撬动的痕迹,我一再向派出所的人解释:我没有把钥匙交过任何人。我不知道银行录像中的人是什么人。
“你在这间公寓里住了多久了?”
“一年多吧。去年2月搬来的。”
“房门锁和防盗门锁是你自己装的吗?”
“本来就有的。”
于是他们到大厦管理处去查,这门锁在此之前可有人用。
当然有,住了若干人。
也就是说这套锁用了若干主人。
我明白了,是这样,深圳发生过这样的事:流动的人口,流动的住房,“前房客又杀回马枪,新房客现金丢光光”,晚报报道过的,当时我还动了一下换锁的念头,却没想到这么快发生在我头上。
知道破案是遥遥无期了,幸亏出门时我随身带的那张卡里面还有钱,可以先混一阵子。
证件,也因为外出而获幸免——曾经宋辉不止一次对我说:在深圳什么都可以丢,就是证件不可以丢。
宋辉。
为了防止我弄丢证件和把证件乱放一气,他时常会搞突击抽查,当我正在走路/逛商店/吃东西/说说笑笑……的时候,猛地问上一句:你的证件在哪里?
宋辉你在哪里?

9
我又开始跑人才市场了。
一连数日没有收获。看得上我的我看不上人家,看得上人家的人家看不上我。不过总的来说,是人家看不上我的多。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的文凭,准确地说,是我的专业:不仅中文,而且古典文学。
问我当初为何选这门专业?
啊往事不要再提。
也许我可以在应聘的时候跟对方说:可是我英语流利,电脑熟练……“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证明我自己吧!”有点肉麻,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可是不行,那些台子跟前一围一大堆人,闹哄哄,招聘的人高贵地泠着一张脸——大学生多似狗,研究生满街头走,任何一个位置都有大把专业对口而且有经验的人去抢,谁听你念励志电影台词。
我真想去弄一个假文凭。
人才市场四周有提供这样服务的人,男男女女,样子不甚干净的,在那里闲闲地走来走去,见了人,两眼茫然、自言自语似地说一句:要证吗?——他们也怕呢,有那样吃饱了撑的记者,颇富牺牲精神地以身相引,对方在喜孜孜准备收钱的时候,几个公安冲上来,随即报纸上也就有料了。
我打心眼里讨厌这些记者,戏弄几个小草民算什么事。其实弄假文凭的还有另一种人,那些身居要位,需要升职或镀金的人,找一个价格昂贵的进修班研究生班上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毕业的时候让秘书写论文,也拿文凭,那不是假文凭吗?国家还要给他们报销学费长工资呢。
正当我在心里发着牢骚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一个短发高个女孩,穿着一身酱红色套装的背影。我见过她,当我刚到深圳不久的时候,没错,我去应聘某企业报编辑,她也在,穿的就是这一身酱红套装,一群人中就属她最抢眼……她被录取了,所以我印象特别深。
她何时离开那里?她还做过一些什么?重新回到这人头涌动的人才市场她有什么感受?我发现她的那一身酱红色套装已经有些旧了,也不像以前那样整齐有型,我心里突然恐慌起来。
不由得想起当时主持招聘的那家企业报的人,估计就是个小负责人,极度自我绷胀,让我们过去,整整半天,既不考试,也不谈工作内容薪水报酬劳保福利,只顾海阔天空,说说说,对着我们这群衣食无着、急于找工作的可怜的人大过领袖瘾,我们在那里,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心急如焚……
难道昔日又要重来?
又想起那一次误入职介所,100块,给我介绍一份文员的工作,说好不成功退款,但等我到了指定的公司,才发现他们招的根本就是业务员。要求退款,说了半天,给我40块:“我们退款,可没说是全退啊!有规定的,墙上明明白白贴着的,你看去。”我想想自己,就快到不名分文的地步了,也许是“穷凶极恶”吧,一狠心就往门口一坐,见一个人进来就像个泼妇一样硬拉着人家给介绍:你看到他们墙上贴的规定了吗?介绍不成是不退原款的,你可要看清了,别叫他们把你骗了!
他们终于退给我那100块钱,把我当瘟神送走。
我也算是斯文扫地。如果真要再来一次,我未必还有那勇气。
……就在我的几乎要失去信心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
是在一家代理进口汽车清洗剂的公司当文员,具体事务是翻译兼打字兼资料管理兼对外宣传及广告文案。听起来有点吓人,但金小姐(我的新主管)对我说:其实只是每样沾一点点,或是间中作一下统筹安排而已。总之是要一个综合能力较强的人,她看了我的材料,认为我具备这个条件。
公司位于罗湖繁华地段,最高档的写字楼,办公环境一流,设备更是先进,连碎纸机都是德国进口的——看得出是有几分实力。
然而开给我的工资并不像想象中的高,打工的人,流水的兵,流走了还有下一波;设备是自家的,可以一用再用,越高级越显得公司先进,气派。
突然想到《红楼梦》,王夫人赶晴雯出门,说:“把衣裳首饰都拿下来,给以后好的丫头!”
只能一笑了之。
……有实力就好,大树底下好乘凉嘛。深圳不乏那种今天还上着班明天就可能突然关门的小公司,工资都没地方讨去。用一分钱都得老板从自己口袋里掏,那个别扭就别提了。动不动就拿“目前公司业务尚未展开,请大家共渡难关”来哄人,到时候难关是过去了,好处却没有你的份,这样的事太多了。
看我现在多有见识,这是深圳的功劳,使我这文艺女青年得到了彻底改造。

10
我们的老板是个香港人。
五十来岁,干瘦干瘦的,却长一个肥圆丰厚的大鼻子。这种鼻子是有福的,聚财,但也好色,我要小心着他点。
然而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老板香港还有生意,老婆孩子也都在香港,另外还有广州东莞厦门的分公司,他不常到我们这边来。
这一边全由年轻女主管金小姐打点。
很明显,也很正常,他们的关系不一般。
其实金小姐长相并不算漂亮,但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绝对的自信与自恋,你别说,这的确使她焕发出一种特别的风情,我想她要是想把哪个男人弄到手,她一定做得到。
……至于同事,很简单,常在办公室的不过四五个,有男有女,平均年龄不超过30岁,但显然已经从打工生涯中练出来了,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事和为人,所以不难相处。
其余的都是业务员,一般不过这边来。
我抱定挣钱吃饭的原则,认真做我份内的事,十分低调。
虽然有些杂,但都还应付得来,金小姐对我似乎没有什么不满意。
平平静静就过了一天又一天。
然而我不快乐。
特别是在黄昏,下班的时候,大街上到处是脚步匆匆的人,满脸疲倦与冷淡的人,以及大大小小的车,排成长队,车尾的灯全都亮着,缓缓移动,像一条繁华而寂寞的河流。
幕色四合,路边唱片行里萨克斯悠悠地吹着,却没有人驻足倾听。
这就是我所在的城市,令人依恋也令人忧愁。我又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微缈,我甚至不知是什么在支持我这样呼吸和行走。我心情凄寂,眼中含泪,我知道我骨子里的某种致命的顽疾又在发作了。
我还以为我已经痊愈——或者说,我希望痊愈。
有一首歌唱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是的,在这个年头。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忧郁的人是可耻的,浪漫的人是可耻的,有梦想的人是可耻的……比当妓女包二奶坑蒙拐骗买官卖官索要红包制造豆腐渣工程还可耻。
我不能孤独。
宋辉一直没有找我,我也不打算找他。
如果一个男人懂得爱一个女人,他一定不会让这个女人放低她的骄傲。
我给商琦打电话,她说她有事不能出来,她的语气有点奇怪,好似敷衍,又好似特别客气,我想可能她身边有人,说话不方便,只好作罢。
最后,我还是孤独地吃了一碗米粉,回家睡觉。

11

11月。我的生日。
天蝎星座。似乎是很神秘,似乎是很聪明,似乎是很顽强……实质却十分脆弱的一只蝎子。
除了昨晚妈打过一个电话,整整一个上午,没有信,没有电话,没有礼物也没有鲜花——没人祝我生日快乐。
因为我很少把生日告诉别人。包括那时在杂志社主持信箱,不止一个热心的男女读者追问我生日几时,我怕他们做出一些肉麻的事,比如送大包纸鹤或者满天星什么的,坚决不招供。
以为这一辈子总不会没有人给我过生日。
到了中午,总算收到一把康乃馨。没有署名,但卡片上的字我认识,是宋辉的,工整,干净,方方大大的,像小学生的字:祝永远健康快乐。
我立刻知道我们是完了。
宋辉从来没有给我送过花。我们之间从来不花这种冤枉钱。他说他宁愿让我这只小猪头好好吃点什么,我非常同意,浪漫不在形式。
去年生日我们吃的是涮羊肉,不小心点多了,不愿意浪费,轮流出去散步休息,再回来吃。
现在却这样起来,可见真的是和我生分了。
不表示又不行,这么久的感情,不能翻了脸就不认,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忍不住流下泪来,止也止不住。
他们偷偷看我,连金小姐都惊动了,特意来和我开玩笑:“喂,阿芊,没那么夸张吧?”
下班我去找宋辉。
宋辉住在公司的宿舍里,虽是单人间,面积挺大,还带厨房卫生间,条件不差,但我来的次数加起来不过3次。路远不是原因,最重要不能放低自己。见过不止一个女孩子,工作提不起劲,一下班就屁颠屁颠地天天往男朋友宿舍钻,洗衣做饭,什么都肯,到最后还让男的无奈地叹一声:“我总要对她负责任。”
……当然也许我的架子也太大了一点。
我敲门。
开门的人竟是商琦。
她系着围裙,手上还有肥皂泡。
我一时呆住,不知说什么。宋辉也过来了,嘴里问着“是谁——一”
才看见是我。
我说:“谢谢你的礼物。”
再也说不出什么,我转身走。
晚上商琦给我打电话。
我说:我最不喜欢李敖,但同意他这一句话——不要解释,敌人不信你的解释,朋友不需要你的解释。
商琦说:“你以为我现在是你的敌人还是朋友?”
我说:“你还知道我是你的朋友吗?”
商琦说:“我知道。所以我直到你们分手后才去找他。”
她早就盯上他了。
商琦说:“是你自己不珍惜。记不记得,以前,我们一起吃饭,你把他当小伙计,呼来喝去,还不停地说他不上进,不着急。”
“你对他有保留,不相信天长地久,在他面前你毫不避讳这一点,你以为他不在乎,可是他在乎。你想想,假如一个男人对你说这样的话,你会不会在乎?”
“也许你受过伤,所以才变得这么偏执,你想着他会因此永远无条件地宽容你;可他不是圣人,你知道吗?男人时候也可以脆弱得像孩子。”
这么说,是我活该了。
她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占尽好处,又来教训人?也许她是维护宋辉,她维护他,她甚至跑到南山区给他洗衣服……她什么都有了,她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在茫茫人海寻找一个真心的伴侣”了。
她有眼光,抓住宋辉,这人绝对可靠,我可以肯定(啊我终于可以肯定!):他不会花心不会打老婆即使有一天和她离婚也不会要求对分她的财产。
啊我的宋辉。
在此之间,我一直有这样的感觉:我并没有和他闹翻,总有一天他会来找我,然后我们言归于好。我从来不曾想我会失去他,但事实是我失去他了:这么长时间……都失去了。
我老了,从镜子里我看到我真的老了,皮肤不似昨天那样紧绷,眼睛不似昨天那样有神,又是一岁过去,我胡里糊涂地就老了。
我的生活是一场误会。
这一晚不知是怎么睡着的,第二天早上醒来,立刻想到今天已和昨天不一样,不禁哭了起来。
哭完了就去上班,挣工资。没办法,总不成失恋了就不用吃饭了(或许一开始因为受打击,胃口差一点,吃得少一点,但终归还是要吃的),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老板从香港过来了,金小姐一张脸粉扑扑的,整天都带着笑。老板的太太从香港打电话来,刚好是她接的,亲亲热热说了半天。据说她们关系一向好,那位太太到这边来的时候,金小姐还陪她购物吃饭。
想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场面。
金小姐不是一般人,76年出生(有一次帮她办机票的时候特别注意过),有的女人在这个时候还纯洁地寂寞着呢。
其实我也看出来,金小姐并不死靠老板一个,她间或也有一些暧昧的男人的电话。
是一个能自主安排一切的游刃自如的人。
我一向自以为是女性先锋,现在看来都快要被赶下历史舞台了。
一切都令我感觉到自己的失败和腐败。
同事们商量周末去“热带雨林”蹦迪,说那里的英国DJ及黑人舞娘特别棒。
他们拉我去,好吧,闲着也是闲着。
然而我还是不开心,不投入。
我不能像他们那样忘情扬着手臂,跟着DJ高唱“摇啊摇啊摇啊摇”;我不喜欢台上的黑人男女有些猥亵的舞蹈动作;我讨厌不相干的男人在我背后拍“漂亮女人”或者“我中意你”之类的不沾胶纸条,脏兮兮地。
音乐震耳欲聋而且从不间歇,再加上不断喷出的干冰,感觉空气污秽,我受不了。
上卫生间的时候,看到几个吧女在镜前补妆、整理头发及衣服。我特意凑过去,飞快地从镜子里比较了一下我的脸与她们的脸。与她们那均匀地扑满了粉,经过全副武装的整齐漂亮的脸相比,我简直溃不成军。当然,我显得比她们有气质——什么气质?苍桑的气质。
真要命。
我独自跑到门口的大厅里休息。
耳朵里余震犹未消,又听见旁边一个女孩在打电话兜生意,声音娇媚:“你过来嘛,过来嘛。”
最后说好是她过去。她收了电话走了。
剩我一个人坐在那里,进进出出的人都看我两眼。
他们会把我也当成做生意的女人吗?不会啦,我太清楚我那无可救药的端庄整齐五官,连斜眼看人都不会,只差没把“良家妇女”的四个字刻在脑门上。
越来越不满意这样的形象,我发现,长相有一点缺陷的女人,反而能够打扮出样子来,就像性格有缺陷的女人反而有魔力一样。看《新龙门客栈》的时候就是不喜欢陈红,动辄两只大眼睛放射出正义的光芒,漂亮然而呆滞;倒是夏文汐,走着路扭扭荡荡骂骂咧咧的,一双细长眼睛里多少风情!
还有《乱世佳人》里的思嘉,她虚荣,妒忌,喜欢漂亮男人,为一顶新帽子喜不自胜……比那位圣母式的媚兰真实亲切得多。
我的品味已完全不同于从前。
现在我渴望做坏女人,勾三搭四,一夜风流,当第三者,纸醉金迷,为非作歹……因为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好女孩并不见有什么好结果,我自己也不快乐。那并非我自己的选择,受什么教育走什么路,我从来没有选择过……
太晚了,早几年还差不多。
如果宋辉知道我这些想法,他一定会痛心地说:你的心态是有问题的。
他的心态没有问题,健康,纯洁,正经,商琦的丰厚身家会让他继续保持这一切(至少她不会像我一样时不时恶俗不堪地暗示他快去挣钱)……他是要升入天堂的。
至于我,我喃喃自语:“我可能是要下地狱了。”
却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男人坐到了我旁边,我吓了一跳。
三四十岁,有点发福,小眼睛却活得很。
怎么不玩?他问我。
一起玩吧,我那里有个包间。
我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他往我这边蹭一点,手就要搭过来,我浑身一麻,立刻起身,然后,说出一句后来才发现十分可笑的话:“你看不出我是个良家妇女吗?!”

12
金小姐的态度随着老板的离开变得恶劣,有人说他们吵过架。
金小姐对我们指手划脚,呼喝不停,我麻木地接受这一切。
突然记起小学时,有个脾气特别恶劣喜欢捉弄人的年轻老师,遇到班上小男生问他:什么是行尸走肉?他说:你现在就是行尸走肉!
我现在就是行尸走肉。
金小姐找我谈话。
“我要走了,”她对我说。
我立刻想到是上次她和老板吵架的事出结果了。
金小姐说:“我跟他说我上海的家里有事要我回去……”
他?啊她指的是老板。
金小姐说:“他说这边得有个人暂时接替我,我打算向他推荐你。”
受宠若惊当然是说不上,但我真的有些意外。
“你素质好,”金小姐说,“敬业,做事认真,而且几乎从来不在上班时间做与工作无关的事,包括打私人电话。”
“……作风严谨,懂得自律,跟人打交道态度温和又很有分寸。”
这都是以前宋辉经常教育我的。
“而且我发现你对公司的东西很爱惜,不浪费一点文具纸张。”
并不是有意给她省,我渐渐变成一个环保及简约生活主义者,也是受宋辉的影响。
宋辉。
“最重要的是,”金小姐说,“作为一个同性,我比较欣赏你。”
金小姐说:“你很聪明,看事情看得透。”
她笑了一下:“我听过你跟他们闲聊,点评娱乐新闻。”
我也笑了:“我喜欢娱乐新闻。”
我说:“那是真正的社会教材,生动,鲜活,绮丽,残酷……”
万人唾骂的狗仔队就是我最敬爱和感谢的人,调查名流政要的嫖娼往事以及追在成龙大哥屁股后面高喊:“那个BB到底是不是你的”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一时间我很想就这方面的话题和金小姐好好谈一谈,就像对一个知情识趣的心爱的女朋友一样。但是我迅速地抑制住自己的多情,因为我想起了商琦……这些在职场里驰骋的优秀女性是与我不同的人,我不能太天真。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吗?”金小姐突然问。
10月的深圳高交会上她认识了来自她家乡上海的一家大地产公司的老总,他很欣赏她,想请她过去。他们一直联系着。
而她,原来并未从我们老板手上捞到多少好处。这个香港男人好色是好色,但涉及到钱,非常小心。
“他在东莞和厦门还有女人,”金小姐说,“可他从来不觉得我和她们不一样。要不是我给他打点这一摊——所以这边我也不想和他完全断,我得留条后路。再说,这个公司也可以说是我一手搞起来的……”
我明白了,既然她还打算有回来的一天,那么,公司上下,除了我这只省油的灯,也确是没有更好的人选。
金小姐把她手头的事一一交待给我:“……人事方面,这边都没什么,就是下面的那些业务员,难搞。你注意,过一阵就要把他们手下的客户交换一下。”
我不解:“让他们去跟自己熟悉的客户打交道不更好吗?”
金小姐笑了笑:“时间长了他们混熟了勾起来搞名堂不说,来深圳的人谁是想永远当马仔的?还不是想有一天自己当老板,你让他自己形成了势力,以后说不定还是你的对头。或者他跳槽到别的地方,随便勾走你的几个客户都够你受。”
听了这话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在心中叹一声:人啊人。
我想我不应该接这份差。
但是我还是接了。
现实,都是因为这两个字,一切都是因为这两个字。我不能拿小文员的薪水拿一辈子。
记得在杂志社上班的时候,一度,办公室新来了一个女孩,非常清高非常有个性,成日冷着脸,不和人东拉西扯套近乎,亦不逢迎任何人,包括高主任和刘副总。她这一作风反而获得了领导同事一致的尊敬,人人对她客气,搞得我益发自惭形秽。
后来才知道她是某人的情人,是某人推荐她来的,很快地,某人为她找到了一个可以更快调入特区的单位,她走了。
毛主席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我说: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洒脱,清高与唯美……
一切都是要有背景有代价的,我们都不是武打连续剧里的人物,永远一身白衣,忽而江南,忽而塞北,口袋里有掏不完的黄金白银,打抱不平,行义仗义。
金小姐走后我很是忙碌了一阵子。年底了,大堆的事情,虽然有许多是可以分到下面去的,但是他们一会儿来问一次,一会儿来问一次,有那解释的工夫,倒不如我自己做了。
原来金小姐说她欣赏我并不只是客气话:以前我在下面做事,只要交待清楚,马上去,利利索索地,遇到问题自己解决,绝不会中间跑回来烦人。
尽管如此,当主管的感觉仍是好的。尽管我暂时还不想欺压别人,也不敢假公济私,但毕竟一切都不一样了:有一间独立的小办公室,老板不来,就是我话事,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解释,不用害怕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连呼吸都畅通了许多。
我应付得这样好,包括与外面那些人打交道,不过喝酒唱歌我是不去的,我自会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原来我还有这样的潜力。
怪不得自参加工作以来这里那里地做总是不如意,而且始终不能和人民群众粘作一团,原来我只适合做官。我暗中希望金小姐永远不要回来——虽然我感谢她提携我,但涉及利益,我的良心有限。
忙乱之中日子过得飞快,当我发现这一个世纪,这一个千年,只剩不到半个月的时间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没有缘由的皇仓。
街市里,圣诞树早早地摆出来卖了。深圳是移民城市,年轻人的城市,对这个洋节特别重视。
总觉得圣诞节是和爱情联系在一起的,而且是感伤的爱情——Last Christmas, I gave you my heart;还有——Merry Christmas——我祝福你,你说过你永远不离开我——没有你的圣诞节,可是我有你去年的来信——
我想念宋辉。
天气突然冷了起来,一下子猛降10来度。报纸上说,这是深圳近二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我到深圳这几年来冬天都是暖暖的,所以也没有置什么像样的冬装,只得胡乱穿了一层又一层,走出去也觉得可以,可到了办公室,坐上一会儿,又冷下来,写字的时候手指都有些僵硬。
公司里的女同事,都不似我这样反应激烈,不过在外面加了长的或短的外套,进了办公室仍脱下来。有个女孩居然仍穿开杈的薄呢裙,走路的时候露出穿着浅咖啡色丝袜的小腿,令我自卑。
皮肤也因为气候的变化而变得干燥,我不停地换护肤霜,膏,蜜,牌子用了好几个,最后还是上海家化出的一种价格便宜的滋润乳液救了我。
但天气更加寒冷,我成天身上冰冰,脸上开始呈现出青黄不接的那种颜色。
老了?
时光在一天天地接近世纪与千年之末。
我给宋辉打电话。
他不在办公室,也不在宿舍,这是很奇怪的事:一直以来他就只有这两个地方,要不就和我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想找他而找不到的时候,所以我不懂得珍惜。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别的女朋友,我觉得心中隐隐刺痛。
不,我不能相信我就这样失去他,这么长时间了,我们相依为命,我们是亲人,亲人怎么会分开?
过了一会儿,我再拿起电话往他办公室打,一个年轻女孩子接的:“他不在……啊等阵,宋经理他回来了。”
宋经理?
潜力股啊,一抛就涨。
看来我真的是活该了,这事到别人眼中,绝对是一折现代版的传统戏:女主角嫌贫爱富,结果后悔莫及——不少成功的男人都经过这类事情,耿耿于怀,到处讲,讲,讲……但我并不担心宋辉会这样,即使他做到李嘉诚也不会,他虽然出身普通,但他天性高贵……
我柔声叫道:“宋辉。”
宋辉好似有些意外,没有马上答话,我突然很想哭。
然后,听见他说:“……你现在好吗?”
“还好。”
“那就好。”
“什么时候办喜事?”
希望他说:“其实我们只是朋友。”
或者:“……这,总得过一段时间吧,我们才刚开始,了解不深。”
然而,他说:“我们已经报名参加千人千禧婚典了。”
“哦……这样好,很别致,千年一遇。”
我想起街头的大幅广告,到时会有电视直播,政要名流亲临证婚,那将是盛典。
我知道我该放电话,和他说再见,如果我是知趣的,然而,我想和他再说几句、再说几句……再说什么呢?
“那,”我说:“祝你新年快乐。”
“也祝你新年快乐,”他的语气很温和,“祝你健康,祝你平安,祝你漂亮,祝你有钱,祝你心情好……”
这都是我需要的,他知道我需要什么,他曾经那样爱我关心我……愿一切如他所愿。
挂断电话,泪流满面。
仿佛听到新年钟声。
一千年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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