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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尼黑城里都是活菩萨
慕尼黑奥运会。1972年9月。十一名以色列运动员被巴勒斯坦“黑九月”恐怖组织劫持后杀害。以色列情报局派出一支五人小组,赴欧洲追杀“黑九月”骨干分子。他们获得了数次成功,但行动中小组成员也对这一使命的正义性产生了怀疑。一年后,幸存的两名成员放弃任务,返回以色列。两人中的组长艾夫纳(Avner), 在情报局再次找他时,干脆移民美国。

  这就是斯比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导演的圣诞新电影《慕尼黑》(Munich)的简要情节。

  电影以恐怖分子翻越奥运村的围墙开始,但斯比尔伯格把慕尼黑惨剧切成一段段的,作为艾夫纳的回忆,在电影里间断插入。最后一段的劫持结局,是艾夫纳放弃任务回家后,与妻子行房的回想。在恐怖分子枪杀人质的惨剧高潮中,他达到了高潮。大概斯比尔伯格想暗示暗杀任务对执行者性格的负面影响。对不熟悉慕尼黑惨剧的观众,完整回顾一下当时过程,不但有助于理解电影;结合当今情势,还能获得新教益。

  尽管同年2月,也是在慕尼黑,巴勒斯坦恐怖分子已经袭击了一所养老院,杀死七名犹太老人,当时的西德政府,仍然对恐怖活动毫无准备。他们没能保卫好奥运会;事件发生后,由于严防军国主义的宪法对军队调动有严格限制,西德只能以普通警察来对付这些训练有素的恐怖分子。西德同意让恐怖分子飞往埃及,并在机场设了埋伏。西德向以色列保证,他们的计划万无一失。但是恐怖分子并没有一窝蜂地从客车涌向直升飞机,为警察狙击手提供射杀机会。他们先派两人去察看飞机,发现飞机空空没有驾驶员,这两人立即奔回客车警告同伙。西德警察没有能够一举制服全部恐怖分子,狙击手射杀了那两个人,同时高音喇叭非常愚蠢地要求客车上的恐怖分子投降——恐怖分子立即向人质开枪。没有死在奥运村的人质全部死在客车上。八名恐怖分子也有五名被西德警察当场击毙。

  甚至在慕尼黑惨剧过去三十年后,今天的西欧诸国,仍然不能说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应付类似性质的问题。今年10月,法国青少年移民后裔暴乱,希拉克政府犹豫不决,反应迟缓。一家欧洲报纸就此评论:长期生活在和平与安逸之中,我们欧洲人已经不知道怎么对付(内部)暴力了。

  如果没记错,本人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在奥运村与恐怖分子搏斗而当场被杀的两名以色列运动员,是移民不久的苏联犹太人。红色革命教育有种种弊病,但有一处强项不能否认:我辈在心理上远比西欧白人刚猛,常会不顾一切与坏人拼命。

  其实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当年也是红色分子。那时阿拉法特还没有一天祈祷五次,装出非常虔诚的模样;那时他们还是西欧左派的世俗革命意识形态。七十年代初期,受我国文化大革命的鼓舞,杀害政府官员和企业家的欧洲左派恐怖活动正处于高峰。巴勒斯坦恐怖分子与欧洲左派关系密切,艾夫纳他们就伪装成一个意大利红色旅式的左派恐怖小组。电影里有这样一场。艾夫纳他们通过内线安排,藏在雅典一个隐蔽住处;而暗杀对象的巴勒斯坦警卫,也住到了这里。艾夫纳与一个叫阿里的警卫有一段革命同志式的对话,也是影片的关键对话之一。这是艾夫纳第一次面对面地听到巴勒斯坦人的观点。阿里说:你们欧洲人只关心革命,而我们只想要自己的国家,哪怕要争取一百年,我们子子孙孙永远争取下去。犹太人流浪了两千年才建立自己的国家,阿里的话触动了艾夫纳。

  但阿里讲得不全面,其实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当年也搞政治革命。电影里交代,艾夫纳小组的二号目标,当时蹲在约旦政府的监狱里,他们没法下手。而这个家伙之所以会被约旦警察抓起来,就因为他要暗杀王室要人,推翻封建王朝。

  所以这些恐怖分子其实是我党的阶级兄弟。张承志写过一篇哀悼日本左派恐怖组织赤军的文章,他主要谈毛主义在日本的号召力。赤军也和巴勒斯坦恐怖组织关系密切。慕尼黑惨剧的同一年,5月10日,三名赤军分子在特拉维夫机场开枪杀害二十七名乘客,其中二十一人为去耶路撒冷朝圣的波多黎各天主教徒——也是第三世界苦兄弟。张承志不愧为文化大革命时虐待过老师同学的老红卫兵,他的心与恐怖分子是相通的。

  当然,再坏的人也可能有人性的一面。让别人父母伤心欲绝的凶手,对自己的父母,可能是个大孝子。本月(2005年12月)13日,美国加州处死了一个叫作斯坦利·威廉斯(Stanly Tookie Williams)的黑人。作为中国人,本人觉得他罪无可逭,死有余辜。威廉斯枪杀了一家三口华人,一个小女孩和她的父母,而且在各级法院屡次审查后,拒不认罪。但威廉斯是“受压迫”的黑人啊!美国左派教授(或许还包括张承志)奋起揭发美国政府的“残忍”和“虚伪”,一次又一次提名威廉斯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理由是他在狱中写书,警告黑人少年不要参加他创办的帮会组织。这些左派教授,最欣赏废除了死刑的西欧国家,他们能在威廉斯身上发现人性的伟大光辉;慕尼黑奥运村那个溅满鲜血的房间里,他们见到的肯定都是活菩萨。

  斯比尔伯格在心理上大概也是这类西欧白人。艾夫纳的第一次行动,目标是一位刚翻译完意大利文《一千零一夜》的诗人。当目标说“NO,NO”,以手压下艾夫纳的枪口时,艾夫纳的手抖了。艾夫纳的第二次行动,炸药在电话里,差点误炸接电话的目标的女儿。艾夫纳的第三次行动,炸药在旅馆床下,药性猛了一点,伤到了其他房间的人,艾夫纳帮着把床单裹到一位受惊的姑娘身上。雅典的那次行动中,艾夫纳试图挽救持枪冲上来的阿里,但其他人击毙了阿里。他们同时还打死了苏联克格勃派来的保镖——当时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是左派意识形态的同路人,恐怖分子是各国共产党的阶级兄弟。

  成功行动里的种种问题使艾夫纳小组开始怀疑他们的使命。目标看上去都是有文化有教养的人,他们是否真的有罪?线人的情报是否可靠,会不会是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某个派别利用以色列人清除内部对手?即使目标手上有血,为什么要暗杀,而不是把他们送上法庭?暗杀能解决问题吗?艾夫纳他们报复“黑九月”的同时,“黑九月”也在报复,搞了一次又一次的恐怖活动。艾夫纳他们一次又一次看到电视里报导以色列平民的死伤。

  人生让人很不爽的一点是,当你追求某件好事时,比如爱情,或写一本书,或做一个有道德的人,你往往觉得迷茫,不知如何着手。但是,如果你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前景却变得很清晰,每一步都有范围,生活也似乎因此有意义。一个不肯读书的小男孩要让批评他的老师在厕所滑一跤时,那几天他会特别兴奋,平时的不振一扫而空。艾夫纳小组只是集中注意于自己的目标时,他们连连成功。他们一思考,麻烦就来了。艾夫纳小组失去了第一个成员,一个神秘的国际女杀手干掉了卡尔,背后大概是克格勃出钱雇用。然后炸弹能手罗伯特在家中被炸,不知是事故还是他杀。接着是汉斯,离奇地死在公园池塘边。

  剩下的两名成员,艾夫纳和史蒂夫在西班牙潜入一处花园,刺杀他们的一号目标萨拉米,却只是杀死了一名发现他们行踪的阿拉伯少年。这时,赎罪日战争(1973年10月)爆发了。初期以色列失利,埃及和叙利亚军队大举进攻,犹太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艾夫纳和史蒂夫放弃暗杀活动,回归以色列正规军,堂堂正正上战场。

  如果《慕尼黑》是暑假里抢票房的电影,至此可以结束了。但斯比尔伯格要抢的是奥斯卡,他在后面继续拖了一大段:以色列政府如何“迫害”决心退出情报工作的艾夫纳,甚至企图在纽约绑架他的女儿。这非常符合西方左派的政治正确:天下所有坏事,民主政府都有份,实质上并不比恐怖分子好到哪里去。只是那些桥段不但无聊,而且可笑不可信。

  告诉我们暴力不能消解民族间的仇恨,虽然恐怖分子应该受到惩罚,这其实是老生常谈,对思想并不极端的人,毫无新意。要有新意——思想的火花往往来自不同文化的碰撞——斯比尔伯格倒是可以从中华古籍里学一招。任何文化中,道德规则其实都是很清楚的,困难在于两条道德铁律冲突时如何选择。战国时代的中国古人,做那些按第一条道德铁律必须做的事;如果因此违背了另一条道德铁律,他以剑刎颈一死谢天下。

  战国时有个“窃符救赵”的故事。秦国攻赵,赵王的弟媳平原君夫人是魏国公子信陵君(魏王异母弟)的姐姐,如姐姐被秦兵俘虏,必然受尽侮辱。魏王不肯出兵救赵。那时没有革命利益高于一切的说法,血缘关系才是最重要的。信陵君从魏王身边盗出兵符,赶往魏军大营,击杀怀疑他的魏军大将晋鄙,率军败秦存赵。为信陵君想出这个“窃符”主意的人,是开封(当时的魏国都城大梁)东门守门人侯嬴。这主意全了信陵君的家族之仁,却破了他的君国之义。算好信陵君到达晋鄙大营之日,“罪行”即将发生时,侯嬴慷慨自刎——他承担责任,信陵君不必过于自责。

  如果艾夫纳为犹太民族做他必须做的事,同时自己付那些理所当付的代价,而不是跟政府为了钱吵吵闹闹,愚意以为,《慕尼黑》会好看得多。

  不过,斯比尔伯格或许会说:那还是犹太人吗,上帝没召唤就自杀,灵魂没救了。

  注意,上面说“从中国古籍里”。本人不是说现在中国文化里还有这样的气质,更不是说当今中国还有《史记·魏公子列传》里侯嬴先生这样的人。

  最后说几句电影里未交代(斯比尔伯格的主要兴趣不在处置恐怖分子)的话。艾夫纳小组未能解决的头号目标、“黑九月”创建者萨拉米,后来被以色列特工炸死在贝鲁特。葬礼上阿拉法特亲自为萨拉米抬棺材,并致词说:今天,巴勒斯坦的一头雄师倒下了。二号目标达乌德从约旦出狱,躲到伊拉克。因为他组织过杀害美国人的恐怖活动,萨达姆倒台后被美军逮捕,死在美军监狱里,美国医生说是自然原因。

  “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老子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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