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戒的处世艺术（《黄河讲堂》演讲稿之二）


作者：十年砍柴 提交日期：2006-6-12 14:27: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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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游记》中，我最喜欢的人是猪八戒，好像许多人和我的感觉一样，特别是还有一些漂亮女生，放着英俊清秀的唐僧、神通广大的悟空、任劳任怨的沙和尚不喜欢，非得喜欢这个有些自私、懒惰、馋嘴、贪生怕死的呆子。而且长得五大三粗，脸丑皮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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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僧领导的取经团队，是一个圣人加几个犯过错误的人。师父唐僧虽然谁无缚鸡之力，但性格上、意志上不是凡人，他几辈子都修行行善，不近女色，书中说他没能泻一点元阳——这点我颇为怀疑，除非唐僧生理发育不健全，否则青春期连梦遗都没有很难解释得通。唐僧就是个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道德楷模，这样的人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太高的人，对朋友、同事、下属的道德要求也会很高，这样的人只能远观不能近距离接触。比如说明代的海瑞，是个举世罕见的清官，做了县令以后，老母亲还要跟着自己亲自纺纱织布，母亲七十大寿的时候，他才去市场买了几斤肉回家，成为当天官场的新闻。他的一个女儿饿死了，这样的官员，和他关系越亲近的人越难接受他，这样的人不可能有现实中的朋友，同事也很烦他。比如说晚年他的名声越来越大，成了整个大明朝官员清正廉明的一个楷模，朝廷不用他的话会承受道德压力，说朝廷是叶公好龙，整天提倡为官清廉，放着一个现成的清官不用。可要真的重用他，这海瑞太死心眼，太认真，而官场的游戏是水至清则无鱼，当时掌握大权的是万历皇帝的老师张居正，张就是那位推行一条鞭法的大改革家，他和海瑞行事风格完全不一样。他自己有雄心壮志，要中兴大明，但他知道玩政治仅仅靠道德的感召力是不行的，是有一些必须遵循的规则的。他结交了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冯保，才能掌握权力，他重用亲信那些亲信才死心塌地地为自己干活。他这样的人当然明白如果海瑞在身边，肯定和他捣乱，隔三岔五上奏折，说你当权的张老爷这个举动不符合原则，那个措施有点不公正，而且海瑞这种喜欢唱高调的人在舆论上容易引起同情，大伙说海瑞这样的清官说的话肯定有道理！于是朝廷把海瑞弄到南京去当都御史。我们知道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是定都南京的，他的第四个儿子燕王朱棣，就是后来的明成祖篡了侄儿建文帝的皇位，迁都到北京。而南京还保留了一个政府班子，六部九卿，都察院都有，只是官员数量少一些，南京政府里的官员远没有北京政府同样官员那样有权。都御史相当于今天的纪委书记，专管监察的，如果在北京，权力是大得不得了，级别也很高，正二品。可到了南京就是个闲职，级别虽高没有实权。可海瑞却很把这个职位当真。本来南京都察院的官员油水没有北京督察院的高，但海瑞来做领导之前，还有一些灰色收入，当时叫陋规，比如说“三节两寿”还有些地方官来送点礼，什么叫“三节两寿”？就是中国农历春节、中秋、端午三个最重要的节日，外加老爷和太太两人的生日。明朝官员的俸禄很低的，许多南京无实权的穷官就靠这些灰色收入，可海瑞作了都察院的首长后，自己带头，命令手下拒绝这些灰色收入。你说说，他身边的人会说他好么？整天在背后骂他，希望他早一点滚蛋。
当然，唐僧比海瑞还更近人情一些，虽然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但对部下一些小错误，他能接受并理解，所以他是个合格的领导，而海瑞不是。
唐僧这类人是可敬却不可爱，难以和他交朋友，那么悟空呢?悟空太优秀了，他的本事太强了，除非你和他不分伯仲，否则在他面前你会有压力的，而且他眼里揉不得沙子，自视甚高，因师弟八戒本事不如他，常常奚落八戒；对师父唐僧的迂腐，也当面讽刺；对那些妖魔鬼怪，一眼看出，就要打杀。这样爱挑别人毛病的人只能做诤友，和他在一起肯定不舒服，大多数平凡人不愿意亲近他。那么沙僧呢？他太老实，太沉闷，没有幽默感，只知道埋头工作，这样的人雇他做下属是没错的，可和他成为朋友，太无趣。
说来说去，浑身有小毛病的八戒最可爱，最容易成为朋友。
我们为什么喜欢八戒？这个《西游记》中常常作为丑角出现的人物？我认为最根本的原因是他真实，真实得像我乡下老家，隔壁那个很实在却不乏小奸滑、心地善良却爱占点小便宜的阿哥。他是个普通的男人，有男人的一切毛病和欲望。
 不刻意掩饰欲望的男人才可爱。中国历史上的国王、皇帝我最喜欢齐宣王，因为他面对唠唠叨叨的孟老夫子，掷地有声地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公开自己喜欢珍宝和美色。八戒身上也有两大弱点，好色和好吃，有几个男人没有这样的毛病？连圣人孔子也说：食色性也，这是与生俱来的人性。连一些被阉割的太监得势后，还要娶妻纳妾，满足他那些心理幻想。孔子晚年时周游列国，去一个今天河南境内的小国，见到了国王非常宠爱的妃子南子。这位南子长得如花似玉，芳名远播。她很敬重孔子，两人见面后，很投缘，单独在一起聊了很长时间，这很正常，在座一些长得很漂亮的女生也很敬佩那些有学问的先生。可这两人都是公众人物，都很有名，在那时候可比今天唱摇滚的窦唯名气大，你知道做名人难，做名女人和名圣人难上加难。那个时候也有今天娱乐记者这样的热心人，一来二去添油加醋，就闹出两人的绯闻了，搞得全国人民都知道，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子见南子”公案。孔子一些冒失的学生，问孔子你是不是和南美人有点暧昧关系呀，孔子对天发誓他是清白的。其实何苦呢？人家说你的八卦，你越是解释越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孔子真累，要维护为人师表的光辉形象，连心里那点人性都要掩饰起来，如果换上猪八戒，我想没准他还会给孙悟空得意洋洋地吹牛：“猴哥，别看我老猪长得不帅，腰里没钱，可是我很有魅力！是美女杀手。”
 孙悟空在取经前所犯的错误是有很强的主观故意，他下龙宫、上天宫，伸手向玉帝要官，大闹蟠桃会，属于屡教不改，可玉帝对他一直睁只眼闭只眼，直到实在忍不无可忍才请如来佛收拾他。比起悟空，八戒酒后乱性是初犯，是有客观原因的。
 作为天蓬元帅猪八戒先生因为调戏了嫦娥，而被贬斥到凡间，托身猪胎。我想天兵天将中的军官们，恐怕都有这样一点小毛病。都是些热血男儿，每天看到玉皇身边那么多美女搔首弄姿，能把持住吗？所以过去的皇宫里面只能用太监当服务员。喝醉酒的元帅大人，扯住广寒宫的嫦娥，要求陪睡。酒后乱性的八戒将嫦娥姐姐当成民女甚至三陪等平常女子了。最后玉皇震怒，拿住他本来要杀头的，多亏太白金星这位和事老出面求情，才重责两千锤，罚到人世间来受罪。——真是羊肉没吃着，惹了一身骚。一位高级将领酒后这点行为，平时哪会有如此的后果？
这样的错误比起猴哥算什么？更不用说那些下凡鱼肉百姓的妖怪了。可那类妖怪只要是天上菩萨、神仙身边的童子或坐骑，悟空都不敢杀，让妖怪的主人出面，批评几句，再领回天庭管教。诸位想想，杀人放火就轻描淡写教育几句，而猪八戒调戏嫦娥却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按常理也就是写了检查，当面给嫦娥道歉。大不了行政级别、工资降几级，再大不了就是撤职，判两年有期徒刑。可见天庭根本不是依法办事，对人的处罚完全凭领导的好恶。我疑心八戒受到如此大的处罚，要么他暗中得罪了某个更有权势的人，要么嫦娥是玉帝的相好。
受到如此严厉的处罚，八戒没有怨言，也没有不服气，整天想着去上访，而是洗心革面，从头做起。
下凡后的八戒，入赘高老庄。本来是个爱劳动、爱老婆、爱家庭的模范丈夫。可最后老丈人不喜欢他，要求两人离婚，理由是：“一则败坏家门，二者没个亲家来住。”其实根本原因是嫌贫爱富，嫌老猪吃得多，又是外乡人，出身是“黑五类”，被人歧视。竟然狠心地要求悟空，拿住八戒不要什么退婚文书，将其除了根。
悟空化变成高小姐去挑逗老猪时，看八戒好一副疼爱妻子的模范丈夫样子。悟空将他跌倒在地，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温柔地说：“姐姐，你怎么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来迟了。”如此体贴的丈夫，在《西游》和《红楼》《水浒》、《三国》四大名著，这样尊重女性，疼爱妻子的除了贾宝玉、林冲、武大郎、吕布，就是猪八戒了。我们的传统价值观有些东西是很不符合人性的，是很陈腐的，比如像尊重女性的贾宝玉、猪八戒等人，被那些道学先生讽刺为没出息，没有男子汉气魄，而刘备这种公开宣称，兄弟如手足，妻妾如衣服的冷血者，竟然受到很多人的佩服！
当假装成高翠兰小姐的悟空佯装哀叹自己的“造化低”时，八戒委屈地申辩：“你恼怎的？造化怎么得低的？我得到了你家，虽是吃了些茶饭，却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扫地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如今你身上穿的棉，戴的金，四时有花果享用，八节有蔬菜烹煎，你还有那些儿不趁心处，这般短叹长吁，说甚么造化低了。”这是无数的普通庄户人家中地一个代表，他脾气好、不挑剔；没有大志向，没有硬靠山，不嫉妒别人的飞黄腾达，只是想过好“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康生活。因为他的平凡、现实甚至有些目光短浅，才是平常女子喜欢的丈夫，平常男子喜欢那类亲戚朋友。
当八戒打不过悟空，躲进自己的大本营“云栈洞”内，不依不饶的猴子将人家的大门给打碎了。老猪不能不恼怒地骂悟空：“你这个弼马温，着实惫懒！与你有甚相干，你把我大门打破？你且去看看律条，打进大门而入，该个杂犯死罪哩。”看到此处，我不仅大笑，好个可爱的八戒。他还想像遵纪守法的顺民那样，和那位什么都敢作的猴子讲理，指责人家私闯民宅。怪不得八戒恼怒悟空，自己在天庭的地位远远比弼马温悟空高得多，最后得罪权贵削职为民，等到那份做官的心冷了后，只想好好过日子，这猴子又来管闲事。
八戒被唐僧收罗为徒弟后，辞别高老庄时，更显出一位庄户人对生活的热爱以及对前程的迷茫。他对高老头说：“上复丈母、大姨、二姨并姨夫、姑舅诸亲：我今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辞，休怪。丈人啊，你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作女婿过活。”当悟空责怪他胡说时，他辨道：“哥呵，不是胡说，只恐一时间有些儿差池，却不是和尚误了做，老婆误了娶，两下里都耽搁了？”读到此，我不仅不觉得好笑，心中更感觉到一丝辛酸。让农民别妻抛家，去追寻遥远的目标，他的心中将是何等的离愁别恨，他这是为了赎罪，不得已呀。就像今天的农民纷纷离开故土，进城打工，无非是为了挣钱养家。八戒不是诗人，写不出：“男儿立志出乡关，身不成名誓不还”的豪迈诗句，只祈求妻子和亲人平安。
在取经的途中，八戒处处显出他革命的不坚定性，一有风吹草动，就嚷着要回高老庄。这种不坚定正是他可爱之处，钢铁战士另人恐怖。在取经队中，八戒是最有人性的一个。唐僧是没有什么本事但有执著的信仰追求的人，他有着近似虚伪的道德洁癖；悟空本领高强却不会享受人世间的寻常快乐，只会杀人；沙僧呢？则是个过惯了杀人越货的流窜犯，一旦被老大收服，就成了死心塌地的奴才。他们三人都没有心灵的家园，唐僧把一切交给佛祖，悟空这个天生的造反派已经被紧箍咒控制住，沙僧就是一副天生的奴才命。而八戒有自己真正的精神家园，无论革命形势如何发展，他心中都有一块自留地。在其他三人身上，“神性”和“兽性”的东西更多一些，而八戒身上闪耀的都是人性。有人性的缺陷也有人性的可贵。他嫉妒悟空的本领和大师兄地位，时不时地挑拨悟空是师父的关系，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不含糊。当唐僧责怪悟空打杀了白骨精，将其赶回花果山后，遇到妖怪，八戒、沙僧加上小龙，使出全部本领依然救不出师父，呆子又动摇了，说：“不趁此散伙”，经不住小龙的劝说，去花果山负荆请罪，请大师兄出面。
在花果山被悟空指示小猴戏弄奚落，但还不能彻底放下面子，只说师父想悟空，受不住挨打的威胁，不得不说出师父陷入黄袍怪手中的实情，怕悟空不出山，特地用激将法将猴王请出了花果山。——此处显出农村青年猪八戒同志那些带有乡土气息的小聪明。
因为八戒从来就不愿意放弃身上的“人性”，因此一次次被斥为六根未净，最后取经成功后，论功行赏。就是因为八戒的革命坚定性不够，如来对他说：“（你）喜归大教，入吾沙门，保圣僧在路，却又有顽心，色情未泯，因汝挑担有功，加升汝职正果，做净坛使者。”辛辛苦苦满一场，最后得了个打扫祭坛的“超级清洁工”职务。
在中国这个农业国家里，历代的造反革命的主体都是八戒这样的青年农民，像悟空这样天生的造反者毕竟是少数。八戒们告别高老庄，投入造反的滚滚洪流，大多是不得已。他们离家远走他乡，说他们有什么宏伟的目标都是胡说，他们的理想无非是过得富足安逸一些而已。当然八戒这样的农民还是运气好，最终进了城混了个干部身份，大多的被洪流裹走的农民不是魂断异乡，就是白头归乡，故乡已物是人非，发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感叹。
 八戒这样有点私心的男人，平常人喜欢，因为常态的社会更多的是这些人，在一个暴力集团中，老大一方面需要这类有毛病的部下，这样的人容易被忽悠进来。但又怕他开小差回家抱孩子。这样的集团是没有战斗力的，因此暴力集团——老大们最重要的工作是将手下的部众“去人性化”，让他们从“人”变成可以控制的工具或牛马。他们害怕部下心中有一点私的缝隙，就可能被“异端”引诱，变得不坚强，必须好好好整风。历代的造反集团几乎都在做这方面的工作，做得最彻底的就是洪秀全。洪秀全等人追求的是不但从组织上，而且要从生活上、思想上控制全部教众。他把自己打扮成上帝的儿子，具有对教众生杀欲夺的天然权力。让教众不能有任何的私有财产，所有的缴获一律归“圣库”所有；甚至不允许教众过正常的家庭生活，夫妇俩分据男营、女营，而自己和诸王则可以任意取民女为妃子。
造反集团在造反时如此，造反成功占有江山后依然如此。儒家一直在为历代统治者做这样的理论贡献，到了宋代已经发展到“存天理，灭人欲”。人欲都没有了，何况独立的思想呢？战国时期像齐宣王那样直率的君主已经越来越少了。汉代以后特别是明代后，皇帝越来越混蛋，任用小人，荒淫无度，残暴无常，可将自己打扮得却越来越像圣人，越来越追求“君师合一”。一方面谕示天下，要尊孔尊孟，要戒淫奢，把自己说成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的道德完人，另一方面将几千美女储存在后宫，让其任意取用。他们把猪八戒那点毛病发挥到极至，却不允许别人做猪八戒。
历史证明越是把自己装扮成道德完人的君王越是残暴，而敢称“寡人有疾”的君王往往承认人性许多东西是难以克服的，反而更能被百姓接受。
我喜欢八戒，喜欢他所具备的一切男人的小毛病。因为我不想当圣人，我也当不了圣人。我想八戒的妻子高翠兰是很幸福的，她嫁了一个不完美却很可爱很顾家的老公。那些所谓完美的男人，只能欣赏要是成为男朋友或丈夫，往往带给女人的不是欢笑而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