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难言之隐的自白书
我有痔疮!真的,你别笑,这是真的。
我最近经常是这样向人表白的。无论对方是老是少,是男是女,甚至即使对方是从未成年以上到三十岁以下的女性(我在心里把这个年龄段括号为妙龄女郎),只要对方没有正巧在为口疮而愁眉苦脸,我一般都是这样表白的。这样说倒并不是因为我把得痔疮当成了什么很荣誉的事情了,而是因为我的痔疮太疼了。我经常不由自主地会以一副水深火热、苦大仇深的表情出入一切我所出入的地方,并且我的手总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地去按或者摸长痔疮的地方,也就是去按或者摸屁股,那只能解释为一种对疼痛的本能。所以为了让我的行为可以求得人们的谅解,我必须明确和毫不迟疑地告诉人们:我有痔疮!真的,你别笑,这是真的!
天下最不幸的,莫过于得病了,得病最不幸的,莫过于有病没法儿说了。因此我想,天下最最不幸的的,一定就是得了痔疮了。而我就赶上了这两个最了。这使感到我十分郁闷和自卑。有一天,我的一个未曾谋面的朋友聊天问我还好吗?我心怀悲愤地说,不好!她问怎么了,我只能语焉不详地说,病了!然后在追问之中,我还是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寡人有疾,难言之隐,不好意思之类的。最后在再三追问之下,我终于放开胆子说了出来。没想到对方是这样说的:你TM吓我一跳,这么光明正大的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以为你得的是淋病梅毒呢!我从她的话里得到了两个十分重要的信息:第一,痔疮也可以是光明正大的;第二,人们对于不便说明的病情的首要理解,往往是比事实更难于启齿的。于是我开始大规模告诉别人我的病情了。这样做的明显好处在于,第一,我从两个最变成了一个最;第二,我澄清了一些对于我的疑问,第三,我的郁闷和自卑因此没有加重。
但是痔疮显然不是用说明情况就可治愈的。换句话说,就是痔疮不是用嘴可以治愈的。更糟糕的是,我的痔疮忽然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前所未有地严重了:疼得我不但水深火热、苦大仇深,而且还痛不欲生了!我当下决定,回北京看病。
我这样决定并不是我不相信上海医院的医术,而是因为我在上海看痔疮虽然总是可以得到一些与痔疮有关的信息,但却从来没有得到我想知道的信息。因而我每次都是带着比去医院前更多的问题离开医院的。
我第一次到医院看痔疮的经历是这样的:我来到浦东一家医院,一个把自己挂牌为专家的老医生,在那间并不明亮的诊室里,坐在一张并不干净的桌子后面,正在和一个看上去风骚得和年龄非常不符合的女大夫愉快地谈笑着。我进去以后,他用只有北京的交警才会常用的那种眼神和语气对我进行了询问,然后在不太耐烦地听完我的自述以后,用同样不耐烦的语气命令我到一张比他的桌子更加不干净的床上侧躺下,然后用只有在电影里农民斗地主的大会上痛殴地主时才看得见的那种愤怒和解恨的手法,对我进行了肛门检查。他的检查立即疼得我大气都喘不出来了。可能是看见我被他镇住了,他的语气开始显现出一些轻松和快感。他是这样说的:你的痔疮是很厉害的,必须开刀了!我肝颤地问他,为什么会疼得这么厉害,他用一种很轻蔑的口气笑着反问道:这我怎么知道?反正我什么也没有摸到!我说那怎么能让我不疼?他说:咦?刀开了就不疼了呀!这种刀我开得不要太多!你问问有没有不好的?我心想,我到哪儿去问呢?我疼得呲牙咧嘴地对他说,你能不能开点药,先让我不疼?他大概是明白我不会在他这里开刀了,于是他象上海商店里因为问过价钱不买东西就立即变脸的营业员一样,一脸不高兴地告诉我,没有这种药!你不开刀,我没办法!
我的第二次看痔疮的经历是这样的:在浦西一个非常拥挤的医院里,我又走进了一个专家的诊室。这是一个女专家。她的态度是非常好的。我为即将进行的检查做了视死如归的精神准备。但是她的检查远没达到这个程度,以至我坐起来第一想说的,就是真的谢谢你啊!她告诉我,我得的是痔疮。比较好的方法是开刀,但是不能保证不再复发。想不疼地开刀是不可能的。我问她我有没有可能变成癌症?她说,癌这个东西不是变出来的,要是早就是了,不是就不会是的。癌是没办法治的,痔疮是有办法治的,但是也是会复发的。她特别嘱咐我,千万不要相信各种广告,她说,你想想看,为什么都是一些看不好的病广告做得最多,就是因为骗子们知道这些病最好骗钱。怎么可能大医院看不好的病江湖医生却能看好啊?所以你千万不要相信那种东西。她的话的确使我陷如了深思。以至于我手里攥着她开的两三种洗屁股的药,直到走出了医院,都没想起来问问她,那怎么能让我的痔疮不这么疼呢?
我的第三次看痔疮的经历是这样的:我在网上查到了一家私立医院,上面说它不但医术高,更有各种最先进的医疗设备,可以无疼、无血、无副作用地完成各种手术。我被这种三无手术激动得彻夜未眠。然我来到这家医院,虽然位置和规模不尽如人意,但是我发现这里的态度和服务就是好很多。我还可以比较从容地选择墙上推荐的大夫。于是我从那些充满赞美的语言的细微差别中,找到了我心仪的一位专家。这不但是一位专家,而且还是现任的主任医生。然后我拿着挂号单一路寻去,在肛肠科的楼道里,就被一位笑容可掬的医生迎住了。他非常亲切地问我要看什么病,我说我是挂的江主任的号,他立即亲切地说,来吧!然后把我让进了他的诊室。他热心地问讯了我的病情,为我进行了不太疼的检查。他告诉我,我的痔疮不是特别严重,但发展下去是会很严重的。他并且解释了我为什么会这么疼,他说,没关系的,是肛裂。只要你一开刀,就都解决了。我问他会不会疼,他笑着告诉我,现在的手术疼早就不是问题啦!即使疼也是你可以忍受的,没有你想得那么疼。然后他不等我再提出问题,就详细给我介绍了开刀的情况。他首先介绍了几种刀法,基本都是三无型的。这让我很欣慰。他接着说了一种最好的刀法,要三千多。我听了非常受鼓舞,我说钱不是问题,关键是要不疼和彻底。他顺着我的话立即及时地介绍了一种最最好的刀法,他拿出一张说明书,给我详细介绍了这种手术专用器具的使用方法,产地,功能,以及九千多的价格。他的介绍详实、明确、有感召力。使我立即相信这种手术对我不但是必须的,而且是迫切的,并且费用是货真价实的。最后他给了我一张名片,告诉我只要想好了就给他打电话,他会把手术的一切问题都安排好的,他要亲自主刀。听着直让我心里热呼呼的。最后他把我送出了诊室,而且他还执意要送我到楼梯口,他客气的送法简直就是一种推送,甚至达到了肢体语言的水平。在我万分感激并且反复说明我真的还想在楼道里再看看有关的资料介绍,他才不得已停止了对我的推送。然后我又看到了那种充满赞美的医生介绍,我忽然发现江主任医生的照片和我见到的并不像,我低头再看刚才医生给我的名片,原来他不是江主任医生。他姓胡,是胡主任医生。然后我立即在墙上又找到了胡主任医生照片。我对胡医生的全部热情进行了动机方面的冷静分析,我猛的醒悟了,胡医生以假乱真了,我上了胡医生的当了。然后我对江和胡的照片资料进行了比对,我发现其实我没有上当,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样的,这两位江胡并不会有什么差别。他们的区别只是一个姓江一个姓胡,说到底他们最多也就是江湖医生。他们是在竞争,只是他们竞争的方式和火车站外小旅店拉客的方式一样罢了。他们的这种竞争让我产生了比痔疮更加不安全感觉,而且我对江胡两位医生的不安全感迅速扩大到了对医院的认识上。为了安全,我赶紧走了。
我的第四次看痔疮的经历是这样的:我坚决地吸取了以前的经验和教训。所以我找了一个医院的熟人。虽然这个熟人的关系比较远:是我的过去的一个同事的已经分了手的女朋友的妈,在一家医院里的肛肠科当护士长。我是在去医院的路上才找到这个熟人关系的。这使我多少有些尴尬。而我的尴尬和她的热情造成了我根本没有机会向她说明我的病情,以至于她以为我是一个从来没有看过痔疮的痔疮患者呢。她把我带到一个办公室,喊住从门口路过的一个二十来岁医生,让这个医生给我看了看。然后医生对她说,他要开刀的。然后她就告诉我,你来住三星期,反正你也可以报的。我们病区蛮好的,病床很紧的,我给你把病床留好,你下去挂个号,礼八(拜)一侬来好了!再喂(会)啊!就完了。
我对在上海看痔疮,失去信心。于是当晚我到了北京。
第二天我就来到了医院。这个医院小得令我不能相信。我挂了一个专家号。然后就来到了诊室。出乎意外,这里居然没有病人。大概因为是十一放假前的最后一天了。专家很友善,很耐心,因此我详细地介绍了我的病情。然后专家给我进行了检查。我照例被检查得发出了动物般的叫声,然后专家非常宽宏大量地停止了检查。然后我开始向专家提出了我所有的疑问,专家对每一个问题都进行了令人信服的解答。他告诉我,我属于感染,然后引发肌肉感染,造成肌肉不停的痉挛,这就是我疼痛的根源。在回答我怎么才能根除的问题时,他用手配合着给我做了很形象生动的解说,他说的时候相当和蔼亲切并且绘声绘色。但听起来更象是在记录片中解说对尸体的解剖。他是这样说的,肌肉感染很难治,为什么呢,因为吃的药能走到这里的,已经很少啦,外用药又很难深入到肌肉。而这里的肌肉老是要动,你大便要动,你小便它也会动,甚至你咳嗽它都会动,因此它老是会疼。但是这并不是说我们就拿它没办法了。我们可以把刀伸到你的肛门里面,然后找到被感染的部位,把感染的地方割掉,再不行可以把你的括约肌这样削掉一层,然后你就不会疼了。当我带着一身鸡皮疙瘩听完他的解说以后,我发现我的疼真的已经好多了。最后他对着已经目瞪口呆的我说,当然现在我们什么刀也不能开,先要等你的感染好了才行。然后他给我开了四盒他们医院自己研制的药,告诉我,你放心,你一用就会有效,过两天你肯定不会疼了。
我忽然发现这是我到医院看了这么多次痔疮以后第一次拿到的专门针对痔疮的药。我真的怀疑自己了,我以前是真的去过医院么?我当时的心情那叫一个塌实啊!我终于看了让我信服的医生,拿了让我信服的药!我温暖,我感激,我,几乎是小跑着去的药房。
我到药房取药的时候还遇到了一个小插曲:药房里的小姐竟然说不能给我这么多药,她的理由是这种药医院并不多,她们还要保证十一期间其他患者来看病都能拿到药,我们要对所有来看病的患者负责!她说的时候很诚恳很坚定,一点也不象是在讲笑话。这立即让我想起了从前,只有在发生了什么特殊事件的时候才能在报纸上看到类似的把患者当成自己的阶级兄弟的这种火热的语言。那难道我就不是阶级兄弟了么?!我立即找到专家,我告诉他我就要回上海了,我的表情和态度一定使他相信了他的药就如同隐君子的海洛因、心肌梗的救心丸一样的重要,他立即给药房打了电话,不但给我解决了药品,还告诉我到上海以后可以去找他的同行,一个有名有姓的教授。
我出了医院,一头钻进车里,我没有做任何别的事情。立即使用了那两种栓剂。然后我心情异常兴奋。我等待着几天来的巨痛灰溜溜地逃走。我要看看它是怎么逃走的。但是我很快就不再兴奋了。因为我等来的不是疼痛的逃走,而是更可怕的疼痛!我一夜不眠。
第二天,我不得已再次来到这家医院,这次专家放假了,只有一个小医生在值班。但是她非常认真细致,并且执着。她坚持要给我检查,我告诉她昨天我已经被检查了,我只是希望她告诉我为什么更疼了。她并不听我的申辩,只是不容质疑地指了指那张病床。疼痛使我没有了自己的主见,身不由己地服从了她的意志。我边脱裤子边对她说,你真的轻点儿,我真的顶不住啦!但我还是疼出一身冷汗。她的手法的确比专家轻了一些,并且她不断警告我,你必须忍着!她还威胁道,要不然你永远没治!但是她也鼓励我了,你再坚持一下!然后在不断的警告、威胁和鼓励中她完成了检查。她告诉我,你可能是有一个脓肿,她用手指比画出一元硬币那么大的一个圈,说,有这么大。她给我开了点止痛药,让我三号再到医院做一个B超。
我发现我的病情越来越复杂了。我的痔疮更疼了,而且我觉得现在的疼基本来自于这两次的检查。我晚上辗转反侧,在黑夜里象大眼儿贼一样睁着眼睛,黑暗中眼前全是关于要把我削掉一层的刀子和那枚硬币。我终于熬到了三号。我不知道是因为今天是十一期间的第一次门诊还是这帮人都在十一期间暴饮暴食的结果,反正这次医院里已经人满为患了。
我拿着病历,来到接诊台前,一个涂着厚粉但仍然没能掩饰脸上黄斑的中年女护士把我手里的病历扯走,放在了一大沓病历的最后。我说我昨天看过了,我是预约来做B超的。她根本不抬眼看我,也不屑听我的解释,只是在我都说完了以后回答道,甭管你是看什么,都得在后面排队!我问她要等多长时间,她说三个小时。我告诉她我只是让医生开张检查单,能不能让我先进去。她终于抬头看我了,然后她用高八度的嗓音大声叫道,我要是让你先进去,就是对等了这么长时间的其他人的不尊重!大家以为我跟你什么关系呢!要不你自己问问大家,谁同意你进去?她的煽动立即引来周围人对我的敌意。我赶紧躲到一边自己疼去了。
在等了五分钟以后,我想我不可能这样等下去。我自己走到外科,找到一个正在准备下班的大夫,说明了我的情况,她爽快地给我开出了检查单。我拿着检查单回到接诊台,问那个护士要回我被压在最下面的病历。但是她突然火了,她威胁我说,我可跟你说了,别的科的大夫开的检查单没用!你要再回来可别想跟我这排队!我一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火了,我拿了病历赶紧离开了。我当时只有一个恶狠狠的想法,她为什么不得痔疮呢!
我来到B超室,每个人的检查都很快,几乎没有超过五分钟的。然后我进去了。B超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疼。我以为她会把探头伸进去,所以当她把探头接触到我时,我就开始诉说我的疼痛,并且不断告诉她要轻点儿。她问,这样也疼么,我说这样倒不疼,但是你要插进去肯定会疼。她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把头移动到可以看见我的脸的位置,问我:谁告诉你我要插进去了?这让我十分汗颜。但是她并没有因为我的愚昧而简慢对我。她对我不厌其烦的每一个问题都通过探头的反复验证来给予回答。她反复排除着专家和小医生的看法。四十分钟以后她给我一个非常确切的结论:一般感染,未发现有脓肿。至于感染的原因和疼痛的原因,她是这样回答的:如果B超回答了,那就不需要医生了。
相对于上海的看病,我得出在了北京看痔疮的结论:我在北京把痔疮看了。但是没有看好。说看了,是因为我得到了三个答案,说没看好,是因为我的疼痛丝毫没有减轻。
我返回了上海。我的痔疮没有减轻。我还在忍受它的折磨。我想到了北京专家介绍的上海专家。于是我去了那家医院。我到窗口去挂那个教授的号,里面回答说没了。我问什么时候有,里面说周三早上五点。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要五点挂号才能看病这种事情。在我忿忿离开的时候,忽然看到迎面一块专家介绍牌,上面有当天的专家。我赶紧再去挂号。我又第一次听说医院挂号费也可以是88元这样一个充满商业俗气的数字。不过专家是真的。我这样说是根据年龄判断的,因为他老得说话都有点哆嗦了。老专家哆里哆嗦地给我讲了半天关于痔疮的理论,当然这些理论都是非常正确的,因为和我在网上查到的内容没有一点出入。但是关于我的问题他一个也没有回答。我发现人老了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专利,就是可以由于耳背而不回答别人,自说自话。
我呲牙咧嘴地和专家道了别。然后继续我的疼痛生活。
疼痛使我对要五点排队的专家始终不能忘怀。终于有一天下午,在疼痛的鼓舞下,我又开着车疯狂地冲到了那家医院。我直接来到专家的诊室。看见一个老头正从里面出来。我上前一打探,知道里面还剩最后一个病人。老头同时补充道,这是最后一个病人,专家每天只看二十五个病人。我说我来不了这么早,有什么别的办法?他说,你有后门不啦?我说没有。他说,个么好来,那你凭什么看得到专家?这不是开玩笑吗?!
我决定坐下来等,不管老头和别人的讽刺和劝说。当最后一个病人出来时,我立即从门缝挤进去,快速地告诉专家我是北京的某专家介绍专程来找他的。专家一边站起来一边瞪着我说,我下班了!然后在两个实习大夫的簇拥下走了。我立即陪着比汉奸还汉奸的笑脸跟了出去。但是我的笑脸没有得到起码的回应。我想我应该改变策略。于是我换了一种比较正经的面孔,走到医生边上说,我是专门来找你,过两天就要回北京的。他终于站住了,问道,你到底怎么不好?我说,痔疮疼的不行了!他说,疼就不是痔疮!我说,那你说是什么呢?他说,你跟我到办公室去吧!
到了办公室,实习医生把我领进一间有床的房间。这个专家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他没让我躺着,他让我跪在床上撅着屁股。专家走近我,问那里疼?我说里面疼。专家问,有没有受伤?受伤?我被他的问题弄糊涂了。我想了一下,忽然明白了受伤的含义,赶紧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他接着说,你别动啊!然后他就开始对我进行了惨无人道检查。我忽然发现这间屋子就象一个屠宰场,整个屋子里充满了被屠宰的牲口的嚎叫。后来我发现这种嚎叫是我发出来的,因此我就是被屠宰的牲口。被屠宰的牲口是不可能不动的,所以屠宰场里还充斥着屠夫以及两个实习小屠夫对乱动的牲口的呵斥。最后由于我疼的不停的动,专家愤怒地放弃了检查,他恨恨地说,这样我检查不清爽的呀!不知是耳鸣还是别的原因,在我坐起来提裤子的时候,我觉得整个屋里仍然充满了我的嚎叫。我的手也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扣不上扣子。我觉得我象经历了一场疼得近于恐怖的洗礼。但是专家还是很有医德的。他没有因为我让他不清爽了而拒绝给我治疗。他很有信心地说,先给你开点药吧!我说在北京开了,可是没用。专家很有信心的说,他们的药没用不一定我们的也没用吧?
然后我拿了药。出来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个不相信我也能看专家的老头。他看着我手里的药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而我则立即拿出了很胜利的表情回报给他。虽然我的代价是,象牲口一样狂叫五分钟。
专家给我开了两种药,一种是塞的,一种是吃的。我觉得塞的药好象不大对症,但是它比北京的药好,它的全部好处在于它用了以后没有增加我的疼痛。而且我觉得塞的药味道有些奇怪,后来我终于想起了这种奇怪的味道类似于什么,它很象香油,我估计它是用小磨香油和出来的。后来用完了以后我也没想再用了。原因挺简单的,我不认为我的痔疮需要小磨香油的润滑。我觉得吃的药是很对症的,我的意思是它的说明书很对症,因此我始终服用的理由最后被简化为,它给我以安慰。虽然它没有减轻我的疼痛。所以在吃完了以后,我又四处去买这种标着纯日本进口字样的药了。
经人指点,我最后在上海第一医药商店找了这种药。买好这种药,我抱着一线希望,走到了外用药的柜台。然后一个中年的女营业员开始对我发话了:那能?买药。她听到我的普通话后,也改用普通话问我:哦,你想买什么药?痔疮栓。什么牌子的?管用的!什么价钱的?管用的!你要好的那我给你推荐这种,肯定有效果的!你怎么知道?你用过?没有,但你放心,肯定好的!为什么?你看,上海产的,我们上海的药不会假的!我对她的这种朴素的阶级感情感到非常好笑。我说,你是不是又在推销啊?她说,你看清楚哦,这是这里面最便宜的,才五块七呀!我推销不会找价钱贵的推销啊!我一想也是,就凭她的朴素的阶级感情,我就买一盒吧。
我回家以后,在万般无奈的疼痛的驱使下,我怀着死马当活马的心情,把五块七的药拿出来用了一粒。意想不到的神奇发生了: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奇痒,象电流一样在我的痔疮患处,或者就干脆明说,在我的肛门,肆虐起来!我忽然感觉自己产生了一个巨大的冲动!一种摇晃的冲动!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抖动的冲动!我渴望强烈的抖动!可惜的是我没有进行过那种抖动的训练,我没有那么强劲的肌肉。但我还是立即通过屁股,体会了摇头丸的魅力!并且我还立即理解了马丁瑞奇的演唱激情的动力所在!在我以狂背N遍古人多条励志语录来顶住了这阵狂痒以后,一个更加意想不到的神奇又发生了:我经过四十天的巨疼以后,第一次享受了没有疼痛的感觉!我当时心里产生的那个激动和感激绝对不亚于闹土改的农民第一次分到了土地的那种心情!我当时甚至都想唱歌,而且我最想唱的一定是某首歌的第一句:
总想对你表白……!
然后我的痔疮就比从前好多了,也经常不疼了!想到这里的时候,我老是想用《列宁在十月》里的那句台词:也不咳嗽啦!
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一个巧合还是一种规律,我花了一千多看了这么多家医院,最后是五块七治了我的痔疮。假如我得的是癌症呢,假如我花的是我最后的那一块钱呢,假如到死也没人告诉我可以只要五块七呢?有时候我想起来觉得非常可怕,因为这也许是一种结构的法则,或者一种机制的法则,而这种法则正在为什么东西积累着爆发和崩溃的炸药。我不敢再想了。再想下去我的痔疮又要疼了。从这一点上我看出来了,我和我的痔疮的斗争,将是长期的,复杂的,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
DISSENT IS THE HIGHEST FORM OF PATRIOTISM !
--Thomas Jeffer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