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种针砭时事的小说很少见了——也许只是因为我不看小说了才觉得少?
一名妇女在家庭暴力下发出的——尖叫
米香,一个江南小镇上的一户平常人家的女儿,嫁给了当地一个也不能说多么体面的人家的儿子。一桩也还般配的平平常常的婚姻。唯一的遗憾或许是米香多年未曾生育,但责任并不在她。丈夫关培绍嗜赌成性,日日陶醉在毒打妻子的狂欢中,最后,竟然残忍地用剪鱼的剪刀剪去妻子的一节小手指。米香多次请求离婚,但在那个江南小镇上,强势的政治话语向米香宣告了离婚是条死胡同,小镇的人们以美好的“劝和不劝离”的民间伦理认为婚姻中的打骂是常态,只不过培绍打老婆打得出格罢了。甚至米香的娘家人也是每次劝慰一番,给了米香钱后,让她再回去伺候丈夫。无所遁逃的米香终于在一次令人发指的毒打之后,绝望地走上了以暴治暴的自我毁灭之路……
一
米香接过她妈手中的碗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她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看墙上那个木壳子钟,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了。米香突然放下了碗,她好像听到了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会不会是培绍?培绍会不会已经又追到了这里?米香的一颗心就“怦怦”乱跳了起来,她站起来,惊慌地听着外边。但那不是脚步声,只不过是风把地上的一个易拉罐吹得“咯咯啦啦”一路响。米香大口大口吃过了饭,才让她妈给她洗身上的伤口。米香的妈把米香身上的伤口用稀盐水一点一点擦过,米香的背上、腿上、胸前都是给培绍打出的伤口,米香妈每给米香擦拭一下,米香都要疼得把嘴猛地张大一下,但她就是不肯叫出声来。米香的妈最后把自己的眼泪给擦了出来。米香累了,光着脚走了那么远的黑路,浑身给冰冷的雨水淋得精湿,她妈给她擦拭完伤口,她一躺倒就睡着了,但只睡了一会儿,她忽然又惊坐了起来,她好像又听到了脚步声,培绍那零乱的脚步声,但还是那个被风吹来吹去的易拉罐在响。米香又躺了下来,这一次她再也没有睡着,大睁着眼,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恐惧加上脚疼让她无法入睡。她不知自己下一步该怎样生活下去。没有钱,没有衣穿都可以对付,天天挨打的日子实在是难挨,更加可怕的是让家人也跟着受罪。“10万,10万,到哪里去给培绍找10万?”培绍现在真是疯了,自己拿起笔写了个条子却硬说是米香的爸活着的时候欠了他10万。
天很快就亮了,米香早早起来了。米香的妈在一旁眼红红地“嚓啦嚓啦”切咸菜。没过多久,家里的其他人也陆续起来。米香的大弟弟在塑料厂上班,那家塑料厂是米香家开的,米香家就是从收垃圾塑料起家,到如今已经有3个厂子。要不是米香的父亲出了车祸一命归西,也许第4个厂子也要开了,要不是米香的父亲一命归西,培绍也不敢这么猖狂地闹事。米香的大弟弟起来了,他奇怪米香怎么会这么一大早就出现在灶头?米香的家里人这几年也习惯了,不问米香的事,是不敢问,横竖也没有什么好事给问出来,米香的一家人现在都怕了培绍,大家都住在一个小镇子里,宁肯给他几个钱让他远远去赌,也不愿把他惹到家里来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上次培绍来家闹事,手里还提着一个汽油瓶,说要是不给他10万他迟早要放把火把米香家全都烧掉。米香一家人现在都被培绍一次次来闹事闹怕了,派出所那里虽然去了无数次,但每次都不起一点点作用。前不久,派出所那边又说今年上边连一个离婚指标都没给,所以大家谁也不要想闹离婚,倒是派出所那边反过来劝米香,要她回家和培绍好好过日子,要维护模范镇这块牌子,还说谁家的夫妻不打打闹闹,未必一吵闹大家就要离婚,要是那样,派出所还不变成个离婚所,还不被镇子里的人骂死。这话倒更加助长了培绍,打米香打得更凶。
米香妈把那一卷钱塞给了米香。“生个孩子也许就好了。”米香的妈送米香从家里出来,在米香身后说,不如再找个好大夫看看,好好再吃几服药,也许就会有了,女人只要一有了孩子在男人眼里就贵重了。米香却吩咐妈要把门时时关好,小心培绍闯来闹事。
二
米香从她妈家回来,战战兢兢进屋的时候,培绍正仰着脸在屋里坐着看电视,培绍看上去又好像对自己昨天晚上的行为很后悔,他每次打完米香都是这样,他歪着脸恶笑着问米香:“打你两下你就跑了?你跑?你怎么不穿鞋?我脾气不好打你两下是我心里不愉快,但我心好,你让我一夜都没睡着,莫不是,你把那10万已经拿了回来?”米香没说话,培绍要看看米香的身上,米香挣了一下,不想让他看,培绍便一把硬扯了米香的胳膊过去,再一把把米香的袖子捋了起来。这回培绍没有说话,他想不起要说什么。看着米香胳膊上一条一条红红紫紫的伤口,培绍不说话,手却又在米香身上游来游去,米香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口袋,却马上又放开,由着培绍伸手去掏。培绍把那卷钱掏了出来,放在手里数了一下,马上就火了,一下子跳起来,指着米香,说这点点钱够什么?一上场子就马上没了。
培绍一吼叫,米香马上就吓得颤抖了起来。
培绍开始搜米香的衣服口袋,上衣的口袋搜完了又搜了搜裤子口袋。
“解开来!”培绍要米香把裤子解开。
米香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腰带。“未必你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培绍说,把手一扬。
培绍的手插在了米香的裤带里,一攥,一拉,米香的裤带没有给拉开反而更紧了,培绍便更火了起来,又用了大力,米香系的是一条红色的布裤带,只有越拉越紧的份儿,米香给裤带勒得叫了起来。米香一叫培绍就松了手,却顺手把墙上那把用来剪鱼的刘麻子剪刀拿在了手中,剪刀上挂着一片一片亮闪闪的鱼鳞,培绍也不管会不会伤到米香,把锋利的剪刀硬是一下子别进了米香的裤子里,然后猛地一挑,米香偷偷藏在裤头里的那三百块钱还是被培绍搜了出来。培绍把那300元拿在手中,凶神恶煞地问米香:
“妈的,你倒大有进步!你是用哪个贼指头藏的这钱?”
米香吓得说不出话来。
培绍已经把米香的手狠狠抓到了他的手里。“你说不说?”培绍把剪子打开了。
米香已经是泪流满面,她哆哆嗦嗦把十个手指头都紧紧攥了起来。
“我把十个贼指头全给你动一下手术你信不信?”培绍把剪子对着米香“咔嚓”一合。
可怜的米香便把左手的小手指从拳头里面慢慢蠕了出来。
“给你点纪念!”培绍一把把米香的那个小手指拉了过去。
一阵钻心的疼,米香的一小截手指尖居然已经被培绍铰了下来。
米香没敢叫,身子却疼得跳了起来,她能听见自己“咯咯咯”的咬牙声。只一瞬间,米香已是大汗淋漓,她把自己的身子弯下去又弯下去,钻心的疼痛把她整个人蜷在了地上。
“你要是敢叫出声,我再给你剪掉一截!”
培绍摔了剪子,从屋子里出去了,出了院子,“啪哒,啪哒”又赶去赌了。
三
米香把那截小拇手指放在手心里跌跌撞撞出了门。邻居女子月花看不过眼,拉上米香去派出所报案。在李民警的一再追问下,米香说了实话,然而,当民警传来关培绍,一见丈夫就吓破了胆子的这妇人,马上又改了口,说是自己不小心剪鱼铰掉的。
李民警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思便也跟上转了,李民警对米香说:“不过这样也好,我告诉你们,上边过年的时候也给我们下过离婚指标,前年是不许超过20对,去年是不许超过十对,今年是最好连一对离婚的也没有,要是突破了这个指标,老模范镇的牌子就怕保不住了,今年咱们镇最好连一对离婚的都没有,我劝你们也不止一次了,夫妻打架是勺子碰锅,勺子还有不碰锅的?既是这样就好好回去过日子,再剪鱼的时候小心点儿就是,剪不动,让培绍帮一下。那你们就走吧。”李民警说。
从派出所出来,在街上走的时候,培绍佯装亲热把米香半搂半扶着,他有意要让人们看他这个亲热样,月花反被远远甩在后边。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米香却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培绍已经用两个手指钳子样死死捏住了米香那个包了纱布的手指。
培绍狠狠地说:“让你再告,让你再告,告了也不给你离,听见没?没有指标,这就是政府肯为老子着想,老子打烂你你也是老子的老婆!你是不是想让我给你妈那边送一桶汽油?”
培绍又赶去赌了。屋里,可怜的米香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疼得两只脚直跺地,却连一点点声音都不敢哭出来。米香已经不敢再去派出所,每次去都没什么结果,派出所里的人口气到后来都一样,都说小镇子里家家都一样,谁家的夫妻还不干一仗两仗?夫妻打架不过夜,打来打去还是夫妻,生儿生女一个也不肯少,镇子这么小,谁不认识谁?未必派出所就把人家夫妻活活拆散了。米香去过多少次派出所,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但每次听到的都是这样的话:“哪有个男人不打女人的,就是打一百仗一千仗,到后来还不是棍儿肉往缝儿肉里去,这种事,最好不要往法律上放,法律也管不了这种家长里短。再说你们谁也不要光为自己想,也要想想镇子的荣誉,镇子的荣誉就是要你们不要离婚,离得越少越好!”
月花是半夜被米香的叫声从梦里惊醒的。这时候正是培绍刚刚从赌场回来。培绍又输了钱,米香从她妈家拿回来的八百块钱又输得一分也不剩。已经是后半夜了,米香的叫声虽然压得很低但还是听起来十分的怕人。月花只听到米香凄惨的叫声,却没看到米香捧了自己血淋淋的手从屋里一路跌跌撞撞跑出来。
米香的拍门声把米香的家里人都惊醒了,米香的大弟弟马上穿上裤衩,披了件衣服拿了根棍子跑出来,他想不到培绍会把米香的手指生生剪下来一截!这是半夜,米香的妈不敢呼天抢地哭出声,捧着米香的手指直把自己憋得闭过气去,好容易掐人中把母亲从那个世界再掐回到这个世界来,米香的大弟弟静了半天,只跺跺脚狠狠说了一句话:“要想安宁,只有让培绍死!”
大弟弟决定出三万块钱让姐姐雇凶杀人。雇了人,米香又犹豫了,不肯去收费站付钱。说还是去法院离婚吧。这个小镇上的法院,为了保持先进称号,离婚指标年年递减,今年一个也没有。好心的女法官,像个好心的邻居大婶一样多方劝解,就是不给她办这个离婚案子。米香只好借了另一个弟弟的钱,想送给丈夫,让他远走高飞,躲过这场血光之灾。就在这当儿,丈夫又来她家混闹并扬言要杀了她一家。米香彻底失望了,只求快快将这恶魔了断。
“只要他快。”米香的大弟弟说。
米香的大弟弟一直把姐姐送到收费站,他看着米香进去,他一直在外边等。米香的大弟弟一直等到米香从收费站疤头那里出来。回家的路上,米香的大弟弟说做这种事讲究的是不能走回头路,便朝东,从派出所那条路斜插下去。夜还不算深,路边还有很多的人,路过派出所的时候,米香的大弟弟忽然把一口唾沫愤愤地吐在了派出所的门上。“要是你们肯管,我宁肯把钱给你们!”米香愣了愣,张着嘴,却没有说出话来,脚下绊了一下,她踉踉跄跄忙扶住弟弟。
四
白玉兰谢了,天气一天一天热了起来,镇上的人们又是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培绍了,人们也习惯了,培绍总是这样,忽然一阵子吼吼地在镇里出现,忽然一阵子又销声匿迹,鬼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米香从来都没有这样开心过,她来到卤味厂做工,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个中午,是收工的时候了,外边又响起了汽车的声音,女工们纷纷放下了手里的活儿,从鸭头鸭翅鸭脖的包围下冲出了车间,那辆车从厂门那边开了过来,却不是福利彩票车,而是一辆警车。这辆警车“吱”的一声停在了办公室的前边,过了没多久,女工们就看见厂长刘家正一步深一步浅慌慌张张地陪着那3个警察朝这边走了过来,没有人能看到米香在那里抖。米香明白是培绍的事发了,只是她拿不准培绍是死了,还是怎么了?米香两眼直直地朝那边看,那3个警察却径直在刘家正的带领下走到了米香的跟前。
“她就是米香。”刘家正指了一下米香,对那三个警察说。
围在米香周围的人,很快都知道了,月花也知道了,原来培绍被人杀了,却没有杀死,但培绍现在已经成了植物人,只有一口气在,而且两条腿也已截了肢。杀培绍的人又供出了米香,说是米香雇了他,要他把培绍杀掉。月花在一边张大了嘴,看着米香,看着米香,她忽然有一个冲动,她忽然用双手抓住了米香的两只胳膊,她觉得米香实在是太可怜了,她把米香摇了又摇,但她不知该对米香说什么好。那3个警察很快把月花拉到了一边。这三个警察把米香带走的时候对月花说了一句话,说镇上的人都清楚米香的情况,但米香就是不该这么办。她不该这么办。“还有法律呢!还有法院呢!米香怎么可以这么干,米香怎么不求助法院?”一个警察严肃地说。“是啊,”刘家正也跟在一边说,只是不知道他是在对谁说,刘家正说:“这事可闹大了,模范镇的牌子这一下子要挂到别处了,米香怎么、怎么不求助法院?”
也就在这时候,米香忽然发出了一声无比凄厉、十分怕人的尖叫,声音拖得很长很长,一直拖到米香的嗓子突然哑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是米香不绝的叫声。(摘自《中国作家》作者王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