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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正又喝干了一碗酒,但是身子仍有些发冷。这酒估摸是店家搀多了些水,少了点辛辣的意思。不过这么大的雪天,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再有酒,吕正已经很满足了。他原本就是个疏懒的人,最能凑合。因贪趁着黄河封冻好赶路,不想却错过了宿头,只能钻进这间粗陋不堪,连铺位也没有的小客栈,对付一夜算了。客栈很小,倒很结实,四壁都是大石垒起来,胡乱抹了些灰泥,做房梁的巨木连树皮也未剥净,烟熏火燎地已辨不出本色。屋子当中摆了两三张桌子,就算这客栈的全部家当了。

大雪已经下了五天,若不是有什么急事,大约不会有人愿意出来走动,吕正倒是个例外,他压根儿就是个四海为家的人,背了把剑浪迹江湖,只要有酒,哪儿都是他的家。客栈中另几位行路的客人看来都有正事, 他们正围拢在房子一角的火塘边驱寒,一边搓手跺脚,一边埋怨这坏天气耽误了行程。看他们挎刀佩剑的样子,约莫也是些江湖汉子。

人在江湖,谁说身不由己?吕正暗想。他在江湖混了这些年头,一直是逍遥自在,从来也不受什么拘束, 打家劫舍的勾当他是不做的,当个护镖武师的营生又不合他的性子,有钱了便买上几斤酒喝,没钱了只管找那为富不仁的地主老财“借”上三五百两。路遇不平他会拔刀相助,只这年头不平的事多了去,他管不过来,那就不去管。什么叫“侠”?“侠”是被夹着的人,处处为难,他吕正可不充这冤大头,谁爱夹着尾巴做人,那就让他做侠算了。

胡思乱想着吕正竟昏昏沉沉的直欲睡去,耳朵先还能逐着风卷起的雪粒扑簌扑簌扣打窗户纸的声音,几个哈欠打下来,眼皮就沉沉垂下。他手肘一歪脑袋差点砸在桌上,打了个愣怔从昏睡中清醒过来,两股寒气正沿着 脚尖爬上来,原来腿都冻木了。他苦笑一声,自知近来荒废了功课,内力早已不似以前精纯,说什么寒暑不侵, 连在生了火的屋子里都能冻成这样。幼年时害怕师父的责骂,练功自然不敢偷懒,后来武学渐成,颇有兴趣钻研,也还算是勤练不辍,年纪渐大,反倒越发疏懒,怪不得他的好友何故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锈剑吕正”。想到何故,吕正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人总是浑身上下总是收拾得那么干干净净,说话总是彬彬有礼,和张嘴就是“你奶奶”的吕正全无半分相似。人和人若是投缘,性子相近,习惯相差那也不打紧,古人不都说了什么性相近,习相远么,虽何故说这话不是这么解的,吕正也不管他,嗨,吕正若是读书,那也不是吕正了。


“何故何大侠那可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单说那招“南柯一梦”江湖上就没几个人能接住,我看何大侠的剑法虽然还不及华山掌门周冷屏周大先生,可相差那也是有限得紧!”

吕正本无心听那几个烤火的汉子闲聊,但既然说到了他的好友何故,那是想不听也不行了。他微一抬头,见一个黑衣汉子正低头拨弄着火塘中的木柴,口中说道“可笑我们几个,开初还当人家何大侠只是个文弱书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旁边一个白衣少年插话道:“文武全才的人那也是有的,说起周冷屏周大先生的学识,便是饱学宏儒也要佩服的”。又一名蓝衣少年冷笑道:“周先生自然是人中龙凤,可他那几个弟子,嘿嘿,真是把他挣来的名头一并都丢光了。”白衣少年接道:“什么名头?连脸面都快丢光了。”那黑衣汉子瞪眼瞧了瞧白衣少年道:“哼!当日若不是何大侠仗义出手,我们几个的脸面又能不落到地上蹭土?看你们以后练功还敢不用心!” 这黑衣汉子显是他们的首领人物,说得那几名少年吐吐舌头,却不敢顶嘴。

吕正和何故已经多月不见,听到此处,急欲打听好友近况,起身一抱拳道:“这几位朋友说话了,在下乃是何故结义兄弟,听几位谈论到我兄弟,心中挂念,想打听打听,多有冒昧”。他这话一出口,那几人都站起身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那白衣少年看见吕正的破旧衣裳,眼中颇有嘲弄的神色,吕正这才省起自己差不多月余没有换过衣服,不由得老脸也是微微一红。果然那少年道:“真是无巧不巧,我们师兄弟几个正谈起何故何大侠,您这他的结义兄弟就跳了出来,要是有个说书的这当口给咱们说段三国,那还不说曹操曹操就到哇!” 那蓝衣少年也嘿嘿笑道:“说不定也是有的,无巧不成书嘛。”

吕正给他二人说得微微有些生气,知道他们两个把自己当作了招摇撞骗的乞丐一流,借着酒意解下腰间佩剑,呵呵一笑道:“口说无凭,也罢,我这就试演一招我义兄的得意剑法”。那两个少年看到他的佩剑,更是几乎要笑出声来,原来这口剑多日不曾擦拭,都已锈迹斑斑,吕正暗想这剑倒是配了他这“锈剑吕正”的绰号,自己也不禁有些好笑。他也不再多话,凝神剑意,缓缓将剑锋推出,朝左上方划了半个圈子,待到弧势未尽的时,剑尖颤了两颤,自左而右地缓缓收回。他这招纯取剑意,姿势故意使得笨拙不堪,寻常江湖人确是看不出其中暗藏的玄机。那白衣少年见他这招姿势丑陋之极,哈哈大笑道:“好剑法,好剑法!神韵可比太极缠字诀,姿势又好像少林的达摩剑法,果然好剑法!”那蓝衣少年想是平日和他贫嘴惯了,立时接道:“嗯,这一招有个名堂,唤作举火燎天,乃是把棍法融入剑法,你看他那剑锈成那样,和烧火棍子也差不了多少,师父说过剑法到了最高,原本就是棍法刀法无一不是剑法,天地万物无一不是利剑,只这位仁兄还是要借这烧火棍子,似乎境界还是差了那么一点”。他二人一唱一和,倒学足了说相声儿的口气。

吕正原本也不指望他二人能看出自己剑法中的奥妙,微微一笑,也不还嘴,却听先前那黑衣汉子沉声道:“果然好剑法。尊驾这招大巧不工,和何大侠的“南柯一梦”有七分神似,看来尊驾果然是何大侠的好友,不知怎么称呼?我这几个不成材的师弟油腔滑调,其实全无半分本领,更无一点眼光,出言多有冒犯,郭怀诚替他们向尊驾赔罪,等会儿自然会狠狠教训。”说完长辑到地。他此言一出,那两位正在说相声的老弟都愣在了当场,张大了嘴不知说什么好。

吕正也稍觉自己有些孟浪,忙回礼道:“不敢不敢,倒是兄弟我鲁莽了些。”
那自称郭怀诚的汉子瞪了瞪他的两个师弟,喝道:“还不去向何大侠好友赔罪!?”
白衣蓝衣两少年看来不敢违拗这陈师兄,对望一眼却又无可奈何,老大不高兴地走上前来,磨磨蹭蹭,显是不愿,吕正自然不能真受他们这一礼,忙准备搀扶,不想那白衣少年脚下一个趔趄,似乎绊了一交,向吕正怀里撞来。吕正见他右手食中二指骈起疾刺自己肋下笑腰穴,心中雪亮,知道他无论如何不信自己是何故的朋友,想要让自己大大出丑,好揭穿自己“何故好友”的身份,让他师兄无话可说。 吕正微微一笑,就着搀扶他的势子,右手指尖暗运真气快捷无伦地点中白衣少年的腕间脉门,那少年只觉手臂酸麻全身真气无法催动一丝一毫,大骇之下竟几乎真的摔倒,吕正暗自好笑,手指轻颤又解开他被封的穴道,一把将他扶住,含笑道:“兄弟你且小心些”。那少年涨红了脸,立在当场,瞧瞧吕正,再瞧瞧他师兄,就像傻了一般。那蓝衣少年虽然看不出仔细究竟,却也知道那白衣少年想是要让吕正出乖露丑,反被吕正所制。吓得一吐舌头,心中对吕正的身份信了个七八成,上前就要老老实实赔罪。却听郭怀诚长叹一声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我只道何大侠那招南柯一梦天下再也没第二人能使出,没想到这位朋友化剑为指,不拘一格,竟把这招剑法如此使出,真是大开眼界。”看来他也懒得和白衣少年计较,这次却再加没呵斥。

吕正也是暗中赞叹这郭怀诚眼光端地了得,能在这电光石火间认出自己这一指所运的乃是南柯一梦的剑意,不由对他另眼相看,起了三分敬重之心。

吕正见那二少年讷讷呆立当场,为不至让他们太过尴尬,忙呵呵一笑道:“来来来,能和诸位朋友遇上也是有缘,我和何大哥很久未见,想念得紧,能不能和我说说他的事情--却不知诸位是怎么认识我何大哥的?”
郭怀诚叹了口气道:“唉,这事说来话可就长了”。

"我们几个,都是川中雷谷山冯禅师的弟子,小姓郭,名怀诚."他指了指蓝衣少年:“这是我的师弟:许怀信”,又狠狠瞪了白衣少年一眼:"向怀义。”

“我们师兄弟一共八个,只可惜生性愚鲁,习武又不刻苦,连师父他老人家武功的十之一二也未曾学到,说起来真是惭愧。”

“去年我奉师父老人家之命去云贵一带办事,因心中思念师父,归途中晓行夜宿,走得甚快。这一日中午便已来到一片林地方,离我雷谷山不过三十余里地,突然看见一个老头儿正要上吊。救人要紧,我当下拔出腰间长剑,飞掷过去,射断绳索救了那老儿一命。我对他说蝼蚁尚且偷生,又何苦寻此短见?那老儿哭诉道他本是附近花家庄的佃户,姓莫。中年丧妻,膝下止余一十岁儿子唤作土娃,还有个女儿名莫莲的。他那女儿莫莲生的姿色甚是不恶,本欲今年就要许配个一户殷实人家,没料想却被花家庄的少庄主花继文看上,竟强抢了去要收作小妾。莫老汉哪里肯依,上门去讨要女儿,那花继文平日横蛮惯了的,只努努嘴,家丁们一拥而上,三拳两脚将莫老汉打个半死!莫老汉只得又求人写了讼状,投进县衙,谁知那花家势力甚大,早就使了银钱打通了官府, 状子投进去也是无用,反被定了个刁民诬告乡绅的罪名,三班衙役一顿水火棒将莫老汉打出了公堂。莫老汉伤怒攻心,几乎死去,左思右想,实在没法子,只得把儿子土娃托付给邻居,自己准备一死了之,没成想却被我救了下来。”

吕正听到此处大怒,喝道:“此贼着实可恶!若是叫我撞上,哼,便给他来个一剑了账!”

郭怀诚看了他一眼,接道:“这花家庄离一片林不过十余里地,离我雷谷山就更近了,我好言相劝那莫老汉,断了他寻死的念头,把他安顿在一户人家后,顺路就去往那花家庄看个究竟。因担搁了这一阵,待得我到了花家庄,已是掌灯时分。这花家在当地直如太上皇一般,庄子中十之八九的田地房舍倒都是他家的,极易打听。因了我不欲闹出太大动静,就又磨蹭了会儿,等天全黑了下来,蹿房越脊悄悄潜入这花家大院。矮身形还没走几步,便听见旁边厢房中隐隐有挣扎哭喊之声,偶摸了过去,舔破窗户纸一瞧,见一个赤裸大汉正要对一少女欲行不轨!偶猜这定然就是那花家恶少和贫女莫莲了。当时我勃然大怒,一脚踹开房门,喝令那花恶少放人。只可惜当时已是黑夜,我那句‘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算是说错了。嘿嘿,没想到这花恶少竟如此凶悍, 不但不放人,反倒哈哈狂笑,竟从墙上随手抓过一把单刀,向我砍来,虽然我本不想伤他性命,见他如此强横,平日还不知造了多少恶业,说不得,手中长剑一招“逆水行舟”直刺,在他胸口搠了个透明窟窿,登时了账”


“好!”吕正一拍桌子,“杀得好!该杀!当喝一大碗庆贺!”说完自说自话地斟了一大碗酒,一饮而尽。

“唉,这一剑倒是痛快,没想到竟然....竟然闯下了滔天大祸,祸及恩师他老人家.....”郭怀诚叹了口气, “这是后话。我再看那莫莲,快吓得晕死过去,事不宜迟,我赶紧负了她从房中逃走。想是那花家家丁乖觉, 不敢撞破花恶少的好事,虽然当夜屋子闹出那么大动静,竟然没有半个人前来探察。”

“我连夜将莫莲送还给莫老汉,又给了他父女二十两碎银子,嘱他们速速远走避祸,再马不停蹄赶回 雷谷山,等回到山中,已是子时。我怕师父老人家为此事担心,就没有禀报,和一众同门也是闭口不谈。 自问行止无愧于心,也就是了。”

“不料第三天中午,便有大批华山弟子气势汹汹闯上门来,声称我山中藏有杀人凶手,为首的便是 华山二代大弟子黄伯威和他的首徒花继武,原来那花继文竟是花继武的哥哥,他们恰好路过花家庄, 黄伯威这人十分精细,从尸体的伤口上分辨出是我雷谷山的剑法,因此上门寻仇。”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问所作不违侠义二字,遵从的乃是师父平日的教诲,当下来站出来 直承此事,将事情源源本本向师父老人家禀告。师父老人家听了我的叙说,说道若你当日不那么做, 反倒不配做我冯和尚的徒弟了。”

吕正插话道:“冯禅师在江湖上一向有义薄云天的好名头,自然不会怪罪于你。”

郭怀诚微一点头谢道:“多谢。可那黄伯威冷笑数声,诬蔑我当夜乃是夜闯民宅,见色起意,欲对 他花家的丫鬟莫莲行不轨之事,被他花家少庄主花继文撞破,恼羞成怒,杀人后逃亡!”

“恩师老人家和一众同门师兄弟素来知道我的人品,说道我断断不会作出这种勾当,那黄伯威 又是冷笑数声,竟从门外叫出两个人证。”
吕正微一皱眉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这倒也难办得紧。想来是那夜你不慎被他家家丁朝了相, 使银子堵了嘴,一口咬定是你劫色行凶,嗯,这倒如何是好?”

郭怀诚缓缓摇头沉声道:“不是,黄伯威叫出的人证,不是别人,正是那莫氏父女!”

吕正惊得几乎跳了起来,“这...是这父女二人?真是禽兽不如!”

郭怀诚叹了口气道:“他二人也是迫不得已,唉...”。

吕正心中不忿,暗想江湖上的英雄,别说指证恩人,便是刀架脖子上要去诬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那也是决计不能,皱一皱眉就不是好汉子。不过转念一想,这父女二人一个是全无见识的老农,一个是娇滴滴的大姑娘,原本就算不上好汉子,刀架脖子上是否忘恩负义,屈膝求生倒也难说得紧。


只听郭怀诚又道:“我当日只觉得嗡的一声,头大如斗,全身血脉都似停歇,就看见莫氏父女口唇嗫嚅,却什么也听不见。眼见着华山诸人在我眼前冷笑,师父老人家脸色越来越严峻,同门师兄弟不时向我偷看一眼,我就知道,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待我恢复神志,那黄伯威对我冷冷说:‘这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还不束手就擒,让我们去花公子灵前剐了你,以告慰他在天之灵。’师父老人家起身正色道当下真相尚未大白,怎可滥杀无辜?当下二人一言不和,眼瞧着就要动手。”


“我说什么也不能让师父老人家为我的事情和人动武,况且我这事被莫氏父女指证,已然是板上钉钉,再也开脱不了,师父老人家说‘真相尚未大白’那也是他知道我的为人而已。当下我定了定神,对师父老人家说道:‘师父,徒儿实在是冤枉,不过今日之冤,看来是无法洗清,只要师父相信我不曾做过这禽兽不如的事情,徒儿死而无憾!’说完我走到黄伯威身前,伸手自行封闭了穴道,那也是闭目等死的意思。师父老人家起身离座,走到我面前对着黄伯威道:“是非一日不明,我这徒儿,你们便一日不能动!”

"那黄伯威冷笑了一声,竟趁我师傅心神激动之时,突下杀手,在我师傅胸口偷袭了一掌!"

吕正惊的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想黄伯威外号叫做"击破天",拳脚上的功夫自然了得, 华山派的混元掌破玉拳本又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空手武技,冯禅师猝被击中胸口要害,只怕要大大地糟糕.

果然郭怀诚垂泪道:"恩师年事已高,竟然被贼子的这掌打中膳中要穴,伤势甚重!师弟们一看这贼子如此卑鄙险恶,早都红了眼睛,纷纷拔出兵刃与他们拼命!"

郭怀诚说到此处,虎目圆睁,神情激动,仿佛回到当日一般.许怀信见他越说越是激动,忙道:"大师兄,你且歇歇,我来说下边的事情". 郭怀诚点点头,拿起茶盅喝了一口,双手兀自微微颤抖.

"那日我们见师傅被黄伯威贼子偷袭,心中那惊讶愤怒也就不用说了,我就觉得脚下轻飘飘的,不由自主拔出长剑冲了过去,乒乒乓乓和他们打做一团.嘿,技不如人啊,要说华山这名门正派弟子,手底下果然了得,剑法轻功都比我们高了不少,要不是仗着护卫师傅的一股子血气,恐怕不出三十招外,我们就都要躺下.饶是如此,也只多斗了片刻,向师弟大腿中了一剑,李师兄肩膀也被姓黄的一掌劈中,呼喝声中我只觉脸上不时有血滴溅落.突然后背一阵剧痛,原来是姓黄的一拳正中,嘿嘿,这拳力道十足,我虽然卸去了三分劲力,可还是向前直飞了出去,恍惚间
听见姓黄的哈哈大笑,说道:'今日便要将你雷谷山杀个鸡犬不留!'我心中一苦,暗自长叹:罢了罢了,没成想今天就是我们的灭门之日啊. 眼前一黑,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郭怀诚苦笑一声道:"你是什么也不知道,我却苦了,虽然被封了穴道不能动弹,心中却明白得很.恩师老人家如何被偷袭,众位师弟如何咬牙切齿拼命,姓黄的贼子如何在许师弟背后印了那一掌,我都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就是动也不能动,眼睁睁看着.就在黄伯威狂笑的时候,忽觉眼前一花,有条人影快捷无伦地从堂外跃入厅内---自然,那就是何大侠到了.何大侠是家师方外忘年之交,平日常来与家师谈诗下棋,我们只道何大侠是个寻常的书生,却从不知道何大侠武功其实已臻登峰造极的化境."

向怀信笑道:"何大侠的跃入厅内,连衣角带起的风声也不曾听到,可华山派弟子那边倒是乒乓,哎哟之声大作". 他见吕正神情疑惑,解释道:"当时我李师哥正和花继文那贼子缠斗,李师哥武功本就是师兄弟中最高的,加上挂念师傅老人家安危,使出的都是不要命的狠招,逼的姓花的连连后退,那贼子真真不要脸,见打不过我李师哥,竟然一扬手向一旁打坐疗伤的师傅老人家射出三枚透骨钉! 当时情形之危急,要不是何大侠赶到...那..那也不用多说了. 电光石火间就见李师哥身子一晃,稳稳站住,恩师也毫法无伤,倒是那花继文等人扑通扑通倒下三个."


许怀信接着道:"后来听李师哥说,何大侠乃是施展出绝顶轻功,后发先至,一只手将那三枚暗器尽数抄起,顺手掷出,封了花继文等三人的穴道." 吕正暗想这份本事自己或许也能做到,只是听向怀义所说,何故尚有余暇扶了他李师哥一把,这份举重若轻的能耐,自己可就做不到了.

果然又听郭怀诚说道:"后来听师傅说道,何大侠跃起,接镖,救人,反打这几下兔起鹘落本已经是难得之极,但是何大侠掷出的那三枚透骨钉都是恰好封了敌人的穴道,劲力拿捏的再巧也没有,劲力吐处三人应声倒地,透骨钉当啷落地,可皮肉一些儿不曾破损---那几枚钉上都是喂了剧毒的.这一来是何大侠宅心仁厚,明知他们自己的暗器定然有解药,也不忍心看他们受苦,二来何大侠刚到山上,不知我们为何动手,因此只求救人,不愿伤敌---其实对
这些贼子又有什么道理好讲!"

他又接着说道:"想那黄伯威平日仗着他师傅的名头,骄横惯了,见何大侠仗义出手救人,恼羞成怒,冷哼一声此从他弟子手上夺过一把长剑走到何大侠面前,要何大侠别趟这趟浑水.这也是他亲眼瞧见何大侠的身手,心中忌惮,若是换了旁人,只怕这一剑早就刺了过去."

"他可还不是照样刺了过去么?" 向怀义一旁笑道"这姓黄的铁砂掌有七分的火候,铁面皮功夫却是十二分的炉火纯青,嘴上尚在絮絮叨叨,手里这把剑可就毫无征兆突然刺将过去!听说华山本有路剑法叫做玉女十九剑的,专供女弟子防身使用,那里边倒是有几招讲究偷袭的,没想到黄伯威胡子拉茬,居然在这路女弟子剑法上也颇有心得,真教人大开眼界." 一旁许怀信低声道"他华山不是有个前辈叫做岳不群连避邪剑法都练过么,上行下效,也是有的."郭怀诚瞪了许怀信一眼喝道:"多嘴!"

吕正一旁道"凭我何大哥的身手,想来那黄伯威即使偷袭,也不会成功,多半还要闹个灰头土脸吧?"他心中恨极黄伯威一干人卑鄙无耻,只是自己当日不在场,无法出手,现在听人转述,很是盼望何故能将他们折辱一番,那也是画饼充饥之意.

郭怀诚微微一笑道:"当时我们可什么也没瞧见,就看到黄伯威举剑欲刺,突然手腕又软软垂下,似是回心转意自行放下一般,只是一张脸登时变得惨白透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师傅老人家后来说,那是何大侠出手如电,就在姓黄的剑锋扬起之时,并指点中对方手腕脉门,不等黄伯威长剑落地,迅捷无伦又解开他的穴道,那便是将南柯一梦的剑意融入指法中,恰似刚才吕兄弟....吕兄弟...这个...",他本不善言辞,想了半天也不知该说"惩戒"还是"戏弄"又或是"教训"才好,只好又狠狠盯了许怀信一眼.吕正微笑道"刚才在下实在鲁莽,向许兄弟陪个不是了",心中却想,自己刚才出手一下子就叫郭怀诚这等老江湖的利眼看穿其中蹊跷,可何故对手是黄伯威而不是许怀信,却能瞒过郭怀诚,看来自己武功与何故究竟还是差了不少.

又听郭怀诚嘿嘿冷笑道:"姓黄的经此一役,以后或许能将狂妄自大之态收敛三分,也知道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南柯一梦,南柯一梦,这剑法名目真是再好也没有,不知姓黄的有没有悟出自己从前种种丑态,都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已.

这下黄伯威吓的不轻,这厮心知何大侠给他保全了颜面,让他在众人之前不至太过出丑,眼看打是定然打不过了,竟然说什么"侠义"二字,说何大侠仗着武功高强就可以为所欲为么?

“何大侠微微一笑,也不与他争辩,只是请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再说一次.自然,那厮又是添油加醋胡说八道了一遍.何大侠听他说完,又走到我面前,在我肩膀上随手拍了一记道:"话不能只听一面之辞,郭兄弟,请你将当日的原委也说一遍.",我只觉肩井穴上一阵暖流冲下,全身穴道已然解开,心中叹服,何大侠有命我自是遵从,也将事实真相当着众人又重述了一遍.这时黄伯威可得意得很呐,又叫出莫氏父女,他父女二人低着头小声说道,确是我夜入民宅图谋不轨,将"义薄云天"的花家大少爷一剑杀死.”



吕正急欲知道究竟,忙追问道"后来呢?",不待郭怀诚回答,自言自语道"真是难办的紧,何故定然也知道对方是颠倒黑白,只是人家有凭有据---难办的紧!"

郭怀诚笑道"可惜他们这点鬼蜮伎俩在何大侠眼中竟是不值一提,立时就被戳穿!没想到何大侠不仅武功出神入化,才谋智计也是令人叹服到极点."

吕正笑骂道"郭兄弟你就别卖关子了,何故那点小聪明我都知道,甚是稀松平常,不过这次他要是能将你冤枉洗刷,我倒是真有点服他了.要是当日换我在场,说不得,拔剑和他们杀起来便是,讲这样的道理我可不会."

郭怀诚笑道:"何大侠,嘿嘿,当真是了不起! 听完了我们双方的话之后,将脸色一沉,走到我面前厉声道"郭兄弟,分明是你见色起意,滥杀无辜,,你还有何话说? 这下华山派众人脸有得色,只道奸计得售,我们师兄弟几个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解释.我当时想何大侠虽是受奸人蒙蔽,言行却是堂堂正正的侠义中人,我一命抵那花继武一命便是,我死后何大侠必不会坐视雷谷山遭灭门之祸,主意拿定,我对何大侠一拱手道"何兄弟教训的是,做人无愧于心也就是了",说完抽出长剑准备一了百了,就算死后背个骂名,能免去我门派的一场浩劫,那也是千值万值.没想到何大侠夹手夺过我手中长剑,对我说"你这么死,不是太便宜了么",说话时对我眨了眨眼睛,我虽不明就里,但总知道何大侠有他的用意,听了他的吩咐,茫然站在厅中.何大侠转向那花继文,他穴道不是被何大侠反手打出的透骨钉封着么,数名华山弟子早就在满头大汗地替他推血过宫,可惜何大侠打穴的手法有点特殊,折腾了这半天,花继文全身都被揉搓了个遍---只是毫无效果.何大侠含笑上前,啪啪轻拍几下,将他们三个的穴道解开.花继文见到这手本领,又看何大侠正在替他们华山派"主持公道",倒也不敢发作,呵呵干笑数声.何大侠施礼道"令兄英年早逝,实在令人痛惜,咱们可不能便宜了这凶手!"那花继文正见何大侠为他们华山派说话,笑得合不拢嘴,忙不迭答道那是那是.何大侠向我一指道:"如此便有劳花公子取出令兄血衣,咱们便在令兄血衣前杀了此人,以告慰令兄在天的英灵,你看如何?"

吕正听到此处一拍大腿叫道"着啊! 好个何故,真有他的!我就知道他开始那番话必有玄虚,没想到这条好计!"

郭怀诚苦笑道:"我却不如吕兄弟这般颖悟,只道何大侠真的要在血衣前杀我.直到见华山派诸人张口结舌神情尴尬才慢慢明白过来----那花继武是被我撞破好事得时候杀死,死时赤身裸体,哪里来的什么血衣!"

郭怀诚道“黄伯威花继文之流只道胁迫了莫氏父女作伪证便可以一手遮天,没想到他们能捏造出人证却忘记捏造物证,话说回来,我雷谷山剑法也可说在武林中独树一帜,当心一招剑伤,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我雷谷山招牌剑法逆水行舟,只怕想要造出这么一件血衣,嘿嘿,只怕也不是三五天能办得到!”

吕正一口干下一杯烈酒,抚掌大笑道“好,不愧是何故,这请出血衣一计,果然妙!”

郭怀诚微微笑道:“假的真不了。就在华山派诸人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之际,何大侠突然又不追问他们,而是转向那莫莲,对她问道:“据你所说,那夜这雷谷山的郭兄弟夜入民宅,手拿明晃晃的长剑威胁你不许出声,还脱下自己的衣服欲行不轨,你可看清楚了?”那莫莲看看何大侠,又看看脸色铁青的黄伯威,缓缓点头,只是不敢朝我正眼瞧上一瞧. 何大侠低下头默默瞧着地面,突然仰起脸对那莫莲说道:“据我所知,这位郭兄弟胸口纹得好大一块龙虎斗,那是请高手匠人细细纹上的,现在我且问你:那龙虎斗的图是龙在上还是虎在上?”

莫莲听何大侠这么一问,脸色顿时更加惨白,身子晃了晃几乎昏倒,情不自禁又朝黄伯威瞧去,黄伯威冷哼一声,将脸别了过去。良久莫莲才迟疑道:“是龙…不,是虎在上,当时我怕的紧了,只记得是龙虎斗,却实在记不清到底是龙在上还是虎在上….”此话一出,我雷谷山弟子都是哈哈大笑,双臂使力,噼啪连连作响,俱将长衫崩落,露出胸膛,却哪里有什么龙虎斗? 都只是按门规在胸口刺上“忠义诚信”四个字而已!”

吕正听到此处又是一拍大腿,赞道:“奶奶的,这个何故还真是诡计多端啊,呵呵,郭兄弟方才说得的确不错,假的真不了,可要是我这粗心汉子在场,想要揭穿这华山群丑的奸计,却也是千难万难,好何故…….好……酒!”他第一声“好”赞何故的时候,就已“咕嘟咕嘟”灌下一大碗烧酒,第二声“好”却是赞那酒了。

郭怀诚也是哈哈大笑道:“这下可算真相大白了,华山弟子眼见奸计被拆穿,个个恼羞成怒,偏偏又怕了何大侠神威凛凛的站在厅中,战也不是,退也不是,神情尴尬之极。要说那黄伯威啊,除了不要脸到出类拔萃以外,狗胆也是登峰造极,眼看是讨不了好了,面露狰狞之色,将手中长剑突然向一旁疗伤的恩师掷去,同时和身向何大侠扑上,一对手掌一前一后,摆个“饿狗扑虎”之式,要偷袭何大侠。”

吕正微微一怔,随即明了:是了,华山混元掌原有“猛虎搏羊”的招数,郭怀诚将这招改名成“饿狗扑虎”乃是讥讽之意。

“饿狗扑虎,哈哈,真真是饿狗扑虎!”向怀义哈哈笑道:“何大侠脚也不动,身子一晃,劈手就将黄伯威掷出的长剑抓住,顺势在胸前划个半圆,剑尖斜指, 那黄伯威若是不变招冲上前去,等于自行将胸口撞向剑尖,那还不捅个透明窟窿!这厮也真了得,那时分仍能生生收住去势,大骇之下猛一低头,扑通一声跪倒在何大侠面前,脸都砸到地面了。”

许怀信接口道:“师兄你有所不知,这招原是有个名堂的,黄伯威一招饿狗扑虎使到半途,忽然发现对方乃是猛虎,那只好不去扑虎,去扑地面,不愧他一代武学宗师的气度,自行将华山混元掌发扬光大,不拘一格,先创一招“饿狗扑虎”,又有变招“饿狗抢屎”,当真令人佩服”。吕正暗笑他显然是和向怀义平日贫嘴惯了,若是去天桥说书,说不定能轰动京城。

郭怀诚含笑道:“多嘴,偏是你会说。再看黄伯威掷出长剑扑通一声跪倒在何大侠面前,那是瞬息之间的事情,旁人看起来倒似黄伯威自行将武器交与何大侠,跪地求饶。当时华山派山上三代弟子怕不有三四十之多,若真的鼓噪起来,倒也不好对付,何大侠就坡下驴,手中三尺青锋随意晃动,只听得嗤嗤作响,寒芒只在黄伯威头脸间闪动,没想到黄伯威这人贪生怕死到极点,只道何大侠要取他性命,连呼饶命,却不料何大侠突然收回长剑,喝道“起来吧!见你诚心认罪,我也不杀你,削去你头发略施小小惩戒。”这时黄伯威才筛糠般站起,见他头发随着身体抖动一片片掉落下来,原来是被何大侠剑气生生将头发震断成无数截。这手功夫可太俊了,想那头发是极柔韧之物,用长剑削断倒也不算稀奇,若是仅凭内力将之震断,嘿嘿,黄伯威先去问问自己的师父周大先生能否做到罢。”



"只见黄伯威双腿抖抖索索几乎站立也是不能,上下牙嗒嗒轻响,显然是怕得狠了,华山派诸人见到他们掌门大弟子竟是如此懦弱,俱是满面羞惭,其中数人更是面露鄙夷之色.花继文眼看是一败涂地,强打精神走过来扶住黄伯威,,大概想要撂下几句场面话就要抱头鼠窜,可嘴唇翕动半天,竟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就在他们欲走之时,何大侠笑道:"你们就这么走了?是不是该留下点宝贝么?" 吕兄弟,你也知道咱们江湖规矩,若是象这种仇杀,败方往往不能全身而退,需要自剜一目或是自断一手,叫做留个记号.黄伯威与花继文听何大侠这么一说,面面相觑,两人的眼神尽是乞怜恐惧之色,眼光却不断在对方耳朵鼻子上盘旋,显是希望对方能硬冲好汉,挺身出来自残.何大侠见他们会错了意,又好气又好笑,正色道:"我可不是要你们废了自己的招子或是割去鼻子耳朵,我说留下的宝贝乃是这位莫大叔的儿子土娃,若是我没猜错,你们定是拿他的心肝宝贝土娃要挟,逼得他们父女二人做这伤天害理的伪证!"这话一出口,就见莫氏父女二人双双跪倒,请求何大侠替他们做主,莫莲这时才敢正眼瞧我一瞧,哭诉道全是黄伯威当日抓住了他父女三人,这贼子拿她弟弟土娃威胁要他们栽赃与我.可笑我这当事之人想破了头也不知道为何他父女二人恩将仇报,何大侠只是听我说了一遍事情的前因后果,便如事事亲眼目睹一般,委实厉害!黄伯威这时已经面如死灰,全无半分斗志,哆哆嗦嗦命弟子将莫老汉的儿子土娃送上山来.何大侠助我师傅疗伤,见伤势并无大碍,也就放他们下山了.这由我惹的滔天大祸,全仗了何大侠一力化解,方才免去我雷谷山灭门大祸,我满门师兄弟那也不用说谢了,只是大伙儿心中都明白,从今后这条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何大侠什么时候要用的着兄弟这条烂命,吩咐一声拿去便是,若是皱皱眉头,那以后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吕正又是一大碗酒灌下,连呼:"过瘾,过瘾!",忽又摇头叹气道:"可惜,可惜!" 他开始说过瘾自然是因为义兄何故略施手段惩戒华山群丑,可惜的是当日自己怎么不在场.遥想义兄的凛凛神威,不禁胸中豪气激荡,端起酒坛如浇水般就要再倒酒,慌的郭怀诚等连道:"这怎么使得",都站起身来连称不敢.吕正知道他们因敬重义兄,不敢让自己斟酒,将脸色一沉,佯怒道:"这有什么使不得?我吕正最爱结交有血性的好汉子,最讨厌婆婆妈妈的人,我见各位兄弟都是有义气的大丈夫,极想结交,你们却瞧不起我么?若是不嫌弃在下,我们便喝干这坛酒,结拜为异姓兄弟!"

郭怀诚等都又惊又喜,若是同吕正结拜,那岂不是与何故也做了金兰兄弟?向怀义许怀信王怀诚等都面露惊喜,跃跃欲试,只郭怀诚心中一动:"何故与师傅冯禅师虽然只是下棋谈禅,却也算是忘年之交,眼下若是同吕正结拜,那辈分岂不是有点乱得一塌糊涂......"不等他细想,吕正盛满酒的大海碗已经递到鼻子尖,他心一横,心想我雷谷山八大门规只有不得结交匪人,却没说不许与师傅棋友的兄弟结拜,当下伸手接过,微微举起道:"好,我郭怀诚高攀了!"咕嘟嘟大口饮下,向怀义许怀信王怀诚三人看大师兄应允了,喜滋滋也端起酒碗一口干了.吕正将手中烈酒一饮而尽,拿袖子擦擦嘴,哈哈大笑:"果然爽快,也不用劳什子捻土为香,这碗酒喝下就是兄弟了".五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觉得虽然只是萍水相逢,倒似是知己多年的老友一般.


第二节 路遇


众人一夜饮酒叙话,不知不觉天已大亮。吕正揉揉眼睛,端起桌上的半碗酒,骨碌碌一口吞下,哈哈大笑道:“不承想这大雪封路,投进这家客栈,倒误打误撞,认识了几位好兄弟,好朋友,嘿嘿,‘锈剑吕正’的运气,可是好的紧啊。” 郭怀诚忙连说高攀高攀,吕正撇撇嘴,对许怀信等挤挤眼,那意思是说:看你们这师哥,都是自家兄弟,礼数也忒多了。他也懒得再和郭怀诚客套,大踏步走到厅前,吱呀一声将客栈门推开,外边红日初升,映在皑皑白雪上,刺的他微微眯起眼睛。众人朝外边望去,四野俱素,屋外积雪盈尺,光是看着身上就不免有点寒意。

郭怀诚走到吕正身边,笑道:“兄弟这次来开封,是奉家师之命,给开封府金枪孟进孟老爷子祝寿的,为怕耽误路程,倒是多带了几匹马。我们川中马匹虽看起来身材较北方骏马矮小,却颇有长力,且也不畏惧寒冷,很是实在。吕兄弟这大雪封门的日子出行,想必也是有急事在身,若是不嫌弃,可随我去后边马圈挑上一匹脚力代步也好。”

吕正挠挠头道:“我平生倒是最爱惜马匹,这畜生,通人性的很。既是自家兄弟,我也就不客气了,等会儿定是要郭兄弟割爱。不过我哪儿有什么急事在身,四处闲荡,今天出门,都不知道夜里歇在哪里!”

许怀信在他身后突然接口道:“既然吕兄弟闲的无聊,干脆和我们师兄弟几个一起去洛阳给孟老爷子拜寿吧?孟老爷子金枪无敌,为人仁义厚道,江湖上大大的有名。”郭怀诚转头呵斥道:“多嘴。吕兄弟见多识广,会不知道孟老爷子大名?再说吕兄弟又怎么会无事可作。”

转过头他看看吕正,神色颇有歉意,却也隐隐带着三分期盼,看来他也是很愿意拉上吕正一同前去拜寿。吕正哈哈笑道:“吕正是个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孟老爷子大名我自然是知道的,我闲的终日无事可作也是真的。许兄弟都已经邀请了,我倒真想去给孟老爷子拜寿的。只是两手空空的去拜寿,面子上却过不去--不知这洛阳附近可有哪家为富不仁的大财主?嘿嘿,孟老爷子肯收下他们‘孝敬’的礼物,那是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 郭怀诚喜道:“礼物够的,够的,家师这次送给孟老爷子的寿礼正好比往年又多加了三成,吕兄弟在拜帖上签个名字,那又有什么打紧”。吕正略一迟疑,笑道:“那就有劳郭兄弟了”。许怀信向怀义等人自是高兴非常。


众人收拾了东西,牵马上路。其时红日东升,遍野皆银,驿道上只他们几人行路,吕正挑了匹全身乌黑脚杆雪白的“四蹄踏雪”,倒是再合适也没有,果然是四蹄踏雪,马蹄翻飞处碎玉四溅。吕正心情甚好,纵马疾驰,远远将众人抛在身后,在驿道上劈开一道雪浪,许怀信向怀义二人小孩家心性,对视一眼拍马便追,只苦的郭怀诚在后忙不迭呼喝小心。


吕正见二人追了上来,慢慢放慢速度,哈哈大笑道:“若是战阵之上敌人这么追过来,倒是可以给你们一人一回马枪的!”许怀信道:“吕兄弟对枪法有心得的话,这次可是好机会,可以向孟老爷子好好请教,孟老爷子号称金枪无敌,中原第一杆大枪,四十七路荡寇枪法神出鬼没,罕有对手”。吕正连忙摇手道:“兄弟在剑法上还下过几年力气,有点三脚猫的玩艺,枪法可是一窍不通的。不过也曾听闻孟老爷子的枪法高超,曾与武当掌门清枫道长大枪破剑,大战了三百合不分胜负,名动天下”。许怀信道:“孟老爷子和清枫道长战成平手那役固然是武林佳话,但是实际上孟老爷子平生最惊心动魄的恶斗却是十多年前诛杀巴氏三凶。”

吕正讶然道:“诛杀巴氏三凶?我怎么全然不知?” 许怀信叹道:“现在的北三杰,当初叫做北四杰的。乃是:风雷手施峰、春秋刀易充辰、神龙枪孟进,还有孟老爷子的嫡亲弟弟,乌龙枪孟野,北四杰和巴氏三凶恶战一役,孟野殁了。孟进老爷子心伤亡弟,多年来不愿提起,其中又有种种隐情,江湖上几乎无人知晓,只是家师和孟老爷子是多年好友,这才知道详情”。


吕正又摇摇头道:“巴氏三凶?江湖上我也没听过这号人物,居然能和北三杰打的如此惨烈,可见不是等闲江湖角色,我却一无所知,也可说是孤陋寡闻了”。 一旁向怀义接道:“这也怪不得吕兄弟。此事当真是说来话长了。这苗疆有个巴氏家族,擅使一套家传的蚩尤剑,这剑法虽然凶悍刁钻,但是毕竟不敌中土武林正宗。百多年前,巴家有个剑客,名叫巴弄火,此人武功倒也不错,只是眼高于顶,狂妄异常。练了二十年蚩尤剑法后,自觉已是天下武功第一,在苗疆一带连挑了几个有名的武师,也是轻松获胜。后来他来到中原,更是不可一世,指名要和当时公认的天下第一剑客武当虚克道长比试。虚克道长何等身份,不想和他比武。只说已有三十年未曾和江湖人动刀比剑,不愿破例。巴弄火只道虚克道长怕了他,竟堵在清虚观前骂了三日三夜‘缩头乌龟’。虚克道长严令门人不得出战,只是闭门不出,说道修真之士,最重涵养,若是这点小小的羞辱也难以忍受,怎能勘透生死玄关。巴弄火骂了个口干舌燥,自己也觉得无趣,只得下山。虚克道长忍的住气,他门下的弟子可忍不住,就有一名脾气暴躁的道长静泽偷偷追下山去,要出这口恶气。结果他追上了巴弄火,那厮还一路炫耀自己把虚克道长躲在观中三日三夜的本事,静泽道长更是恼火,要和巴弄火比剑。结果不出十招,震断了巴弄火的长剑,再一招歧路亡羊,在巴弄火双颊左右各割开一道浅浅的伤痕,以示惩戒他辱骂师父之罪。那巴弄火羞惭也就不用说了,灰溜溜逃回苗疆。他又羞又气,竟染上大病,回去后没一个月就毒火攻心而亡。他死前遗命,凡是巴家子弟传人,以后除非真有惊天动地的本事,否则不许行走江湖;又留下一条奇怪的规矩,凡是巴家男子,五岁学剑的时候,都要在祖宗牌位前由长辈在面颊上各割开两个深深的伤口,以示不忘祖先蒙羞之耻辱。自他死后近百年,巴家竟无一人闯荡江湖,只是全族代代剑客冥思苦想,要将蚩尤剑法中的破绽尽数消除,变成真正天下第一的武功”。


向怀义又接着道:“不料十几年前,巴家却同时有三兄弟来到了中原”。吕正噫了一声道:“想来这三人就是巴氏三凶了吧,谅必剑法都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许怀信叹道:“这三人就是巴氏三凶,可不全是剑术高手。那巴家本是苗疆大族,也有不少才智出众的人物,他们百多年来只潜心于这蚩尤剑法。蚩尤剑法本以凶悍刁钻取胜,经过这百多年来无数人殚精竭虑苦苦雕琢,竟然化戾气为老辣,变亡命为醇厚,却将剑法中原有的匪夷所思招数尽数溶入,创出不少轻灵狠捷的新招。人常说十年磨一剑,这巴家却是百年百人磨一剑,这套蚩尤剑法实已不输于当世任何一门剑法。他们三兄弟的老大名叫巴不知,人称剑魔,绝是不世出的剑术奇才,人说他是剑魔,其实他是剑痴,练剑之勤,就似走路呼吸般平常。巴氏三凶老二名叫巴不识,自幼不喜练剑,族中长辈甚不喜欢他。他却痴于土木五行,善设机关暗器,奇思妙想层出不穷。老三巴不晓,倒是正宗苗疆高手,武功不过与中原名门二三流弟子相当,可是下毒种蛊之术却是天下无双,笑里藏刀,杀人于无形,想来比长枪大戟更是可怕!听说这三人本名并非不知、不识、不晓,只是痴迷自己专精的那门艺业,索性连名字也改了,巴不知并非不知,是说除了杀人的剑法外,什么也不愿意知道。”

向怀义性格本是嘻嘻哈哈毫无正形,此时叙述起这段往事却神色凝重,再也不插科打诨,许怀信也一反常态,在旁边勒马缓行。只北风呼呼迎面吹来,夹杂雪粒啪啪砸在三人身上,天地间一片肃杀气象。这时郭怀诚催马追了过来,本是要责备他两位师弟的,却见到三人一本正经的模样,心生疑惑,也就没有说出口。许怀信看他一眼道:“师兄,我们正在和吕大哥说起当年巴氏三凶的往事”。

郭怀诚嘿嘿摇头笑道:“巴氏三凶?嘿嘿,当时那可真是嚣张一时啊。他们来到中原武林的时候,我投入师门也没几年,算来...十七...十八...晤,不过十八岁而已。那时候可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很,听说巴氏三凶杀了沧州老拳师丁健,还想要偷偷溜出去会会他们,要是当时不是被师父发现,巴氏三凶恐怕又要多杀一个无名之辈了。”许怀信接道:“是啊。巴氏三凶恨透了中原武林,开始时还不过借着比试为名的时候下毒手,后来干脆就不分青红皂白,上门屠戮,竟然在武当解剑岩旁设下机关埋伏,意图行凶。武当派若非结下真武剑阵,只怕也要有几名德高望重的前辈遭其毒手。他们自称巴氏三雄,大家伙儿看他们的所作所为,给他们取绰号叫做‘巴氏三凶’。这三人后来又做起了杀手的行当,无论是谁,但凡出得起价钱,就能请动他们上门索命。巴不知剑法了得那也罢了,巴不识的机关暗器,巴不晓的穿肠毒药却真是防不胜防啊。”

向怀义道:“可不是!他们出道不过半年,手下的血债倒有了一百多条人命。听师父说那时节,武林中人见到说话带苗疆口音的都要躲着走,若是见到面颊上有两道伤疤之人,更是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运气不好,竟然撞上了这凶神恶煞也似的三凶。说道这里,倒有个笑话儿,说是点苍有几个不成才的弟子,被逐出师门后浪荡江湖,想借着这巴氏三凶的名头坑蒙拐骗,就在脸颊上用小牛皮加生胶粘出了两道'伤口',他们本就是大理口音,装扮巴氏三兄倒也象模象样,整日价上镖局、世家‘借钱’,可怜那些人看见他们这派头,哪敢不‘借’,白花花的银子捧出去,上边陪着笑脸,下边腿肚子都打颤!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一日他们竟然李鬼撞上李逵,遇到真正的巴氏三凶,说不得,被老大剑魔巴不知一剑一个了帐!有命骗钱没命花了。”



吕正叹道:“骗人钱财固然不好,可也罪不至死,这三位死的有些冤枉啊”。许怀信道:“巴氏三凶杀人还管冤不冤,高兴了就杀,不高兴也杀!正为了他们胡乱杀人,才惹怒了北四杰出手。说起来也真难办,敌暗我明,怎么对付这巴氏三凶?倒是春秋刀易充辰老爷子想出个计策,他命手下弟子扮作富商模样,假意要出大价钱雇这三凶刺杀孟进,这三人果然中了圈套,收下这单买卖。这下倒是北四杰心里有数,巴氏三凶被蒙在鼓里。他们三人刺杀了数次都是无功而返,巴不晓武功最弱,在安排机关的时候反倒被风雷手施峰发现,一掌震碎了五脏六腑。巴氏三凶折了一枝,虽是怒发如狂,却更加小心谨慎。孟进老爷子十分焦躁,让易充辰扮作富商的那个弟子联络剩下的巴氏两凶,约他们出来决战,讲明了开始就是骗他们三个人行刺的。这下巴氏两凶可真沉不住气了。孟进老爷子说了绝不以多欺少,只他和孟野两兄弟对付巴不知、巴不识兄弟俩。唉,这场好杀!四人斗了有数百招,其中的凶险恶战...那...虽然没有亲眼瞧见,那也是不用说了。出了五百合,孟野一枪将武功较弱的巴不晓搠了个透明窟窿,再合力与兄长格杀剩下的剑魔巴不知。剑魔就是剑魔,还要做困兽之斗,最后虽然被孟进的大金枪扫断了腿,竟还能掷出长剑,和孟野老爷子同归于尽!”


吕正听到这里,呆了一呆道:“真个惨烈!恨不能早生十年.....”。郭怀诚叹道:“那一役亲身参加的不过现在的北三杰三人而已。孟老爷子伤心亡弟,几乎不愿人提起,想必当时的情形...唉...”。向怀义插嘴道:“听孟老爷子的小徒弟吴乔说,孟老爷子不愿说起此事,还有一桩,他觉得开始是用计杀掉巴不识,似乎不够光明正大”。吕正摇摇头道:“不够光明正大?和这种凶人还讲什么江湖道义?漫说用计了,便是决战之时北四杰并肩子上诛杀他们,也不算过分”。向怀义道:“呵呵,当日吴乔师弟也是这么说的,反被孟前辈臭骂了一顿,说武林中人诚信最重--诚信最重?莫不是说我郭师哥、许师弟很胖?”

许怀信笑骂道:“你自己才最胖!看看你的马,都累得气喘吁吁,可怜可怜!”郭怀诚没搭理他的胡说,突然眯起眼睛对前方张望道:“咦?前边骑马飞奔过来的那两个人,前边那人倒真像吴乔师弟!” 众人闻言也都抬头张望。吕正内力浑厚眼神最利,远远瞧见两骑急驰过来,骑行速度奇快,马上乘客却是端坐不动,非但骑术佳马力好,显然还是练家子。说话间那两匹马行的愈发近了,吕正已能瞧见乘客背后都背着一杆红色短旗,被风吹得啪啪抖动,上面似乎写着一个“孟”字。郭怀诚勒定马匹,又仔细看了看道:“不错,正是吴师弟!”

郭怀诚深吸一口气,鼓足中气道:“吴乔吴师弟!”他内力甚是不弱,声音激荡,借着风声远远的送了出去。那两乘马想必是听见他的呼喝之声,显然放慢下来。马上乘客似乎交谈了几句,但见其中一骑连续抽了几鞭,刹那间又疾驰起来,片刻便冲近吕正诸人。向怀义笑骂道:“李沐松,你干什么跑这么快,要显摆你的快马么?” 不料那唤作李沐松的汉子并未勒马,只在马上微立一拱手道:“小弟要事在身,得罪了!” 神色凝重,一夹马腹竟从众人身边疾驰而过,片刻未曾停留。众人俱是相顾愕然。郭怀诚向吕正言道:“李沐松是孟老爷子徒弟,和我们几个交情甚好,生平最是守礼,他既然如此匆忙赶路,定然是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在身,竟然连停上一柱香的时刻也不敢耽搁。”向怀义点头道:“不错,吴师弟留下来定然是和我们解释,让李师弟马不停蹄办事去。”正说话间吴乔马到,一拉缰绳马搬鞍离蹬,大步走了过来,作了个四方揖道:“李师弟多有失礼,吴乔代他向众位哥哥赔罪。实在是有万分紧急之事,不敢耽搁!”吕正见那吴乔不过二十出头,神色却十分老成,举手投足倒像是四十岁的人物,暗想若是大事,命他出来办理,倒也放心。

这边郭怀诚向怀义等人也都翻身下马,吵吵嚷嚷走了过去。向怀义笑道:“不怪不怪―――诶?吴师弟素来办事都是和沈朱风沈师哥焦不离孟,这次怎地和李沐松师弟出来的?”那吴乔身子晃了一晃,惨然道:“我沈师哥,已经,已经命丧奸人之手!”此言一出众人俱是惊讶万分,向怀义和沈朱风素来交情深厚,急怒之下跃前一步,抓住吴乔肩膀颤声道:“死了?谁杀的我沈师哥,沈师哥是怎么死的?”吴乔端的少年老成,这情形下仍是默不作声只是抬头朝吕正瞧了一眼,郭怀诚忙道:“这位吕兄弟,乃是何故何大侠的知己好友,都是自己人,但说无妨”。吴乔这才眼圈一红,几乎哭出来,长叹道:“一言难尽!”

“大约半月前,我和沈师哥在洛阳城太白楼饮酒叙话,言道下个月即是恩师老人家五十大寿,我们不知准备什么样的寿礼才能讨师父老人家的欢心。我们正说话间,楼下走来一个汉子,身材高大,头上却戴了顶汉阳斗笠,虽然进了酒楼也不摘去。那人一直低着头,遮盖了脸孔,看不真切。我当时就留了个心眼,多瞧了他几下,倒也没看出什么古怪。”

“就在我二人准备结帐离楼的时候,那人突然站起,到我们这桌,哑着嗓子道:‘二位可是义薄云天的孟进孟老爷子的高足?昔年我曾蒙老爷子厚赐,无以为报,至今难忘。’我和沈师哥见他如此推重恩师,心中十分高兴,忙起身寒暄。嘿嘿,没想到,没想到,这贼子说什么蒙恩师厚赐,无以为报,原来说的都是反话!没等我二人仔细盘问,那人又道:‘欣闻下月就是孟老爷子五十大寿,在下备了区区薄礼,只是礼物太轻,不敢惶恐奉上,倒想有劳二位转交了。’说着他从背后背兜里拿出一只黑黢黢的盒子,放在我们桌上。我们自是谦让一番,这贼子嘿嘿笑了几声,竟然头也不回大踏步出门。我还想追出去道谢,哪知出门一看,那天天寒地冻,街道上行人极少,但是周围数十丈内竟然看不见此人的身影,这贼子,这贼子的轻功当真骇人听闻。我当下就不得不有些疑心,回到楼上,沈师哥告诉我,就在那人冷笑之时,面皮上肌肉牵动,沈师哥瞧见他面颊上似乎刺有两道长长的疤痕!”

“啊!”吕正郭怀诚诸人听到这里都是讶然叫出,向怀义道:“难道…难道….?”吴乔沉声道:“这贼子,就是当年被我师父诛杀的巴氏三凶传人!只是当时……一来巴三凶绝迹江湖几近廿年,二来江湖汉子过的是刀头舐血的日子,面皮上有疤痕倒也不算特别出奇,没成想我们一时大意,竟送了沈师哥的性命。我当时只是有些疑心,便对沈师哥说了出来,沈师哥看那盒子做工粗糙,入手甚重,隐隐甚至有淡淡的血腥气味,全不似寿礼的模样,也有点怀疑,说道就是拼了受师父责罚,也要先打开盒子看看。等到看开盒盖一看,竟是…竟是杨
昌贺师兄的头颅!”

吕正诸人又是一阵惊呼,许怀信颤声道:“难道杨师兄…杨师兄竟也….命丧贼子之手?”他说“竟也”,那自是因为知道沈朱风已经身亡之故。吴乔眼圈一红,微微点头。“我看见是杨师兄的头颅,大悲大怒,立时抽出长剑,要去找那面上带疤之人拼命。沈师兄心思机密,一把将我拉住,从杨师哥头颅旁拿起一块白绢,上边隐约似有字迹。我急忙抢过一看,那上边尽是对恩师老人家的侮辱之词….那也…那也不用说了,上边还说,盒子下层放的是我大师哥小金枪陈羽的首级!”

吕正听到此处脱口叫道:“不好!怕是有诈!”吴乔盯着他看了一眼,恨声道:“不错!若盒子下层真的是我陈师哥的头颅,那贼,那贼子又何必巴巴的弄这许多玄虚?只是沈师哥太过关心大师兄安危,又乍睹杨师哥身死,一时之间没有省得,竟打开了盒子下层的钮括,那盒子下层纠缠错结的俱是绷紧的牛筋,打开盒盖触动机关,数十支剧毒钢针炸开,沈师哥当场陨命!沈师哥,沈师哥他乍逢奇变,不退反进,拿胸口将那盒子压下,我这才死里逃生…”他说到这里,心伤亡兄,两行眼泪那是再也忍不住,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向怀义许怀信见吴乔如此心伤,俱围拢过去纷纷安慰,没想到吴乔惨然道:“我当下失了计较,抱着沈师兄的尸身回到落叶山庄,却撞上了陈师兄家小前来报丧,原来,原来陈师兄真个死了。听他家人哭诉道,凶手是个长大汉子,戴着斗笠,面颊上划有两道伤疤,他与陈师兄交手只三合,一剑劈飞了陈师兄的铁枪,又一剑,竟将我陈师兄从肩到腰,劈成两半!”
郭怀诚“啊”的惊叫一声道:“那人,那人是用剑劈飞了陈师兄手里…..手里铁枪?”口气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转头对吕正道:“陈羽师兄人称送号小金枪,天生异禀,双臂实有千斤力量,与人比武,六十四斤的铁枪常常一挑一砸,就将对方兵器磕飞取胜,那人,那人竟然用长剑震飞了他的铁枪?”吴乔叹气道:“是啊,恩师老人家闻听之后,也是略微震惊,后来向我言道就是他本人,十合之内赢了陈师哥当是五五之数,但若纯以内力震飞陈师哥的兵器,那是万万不能。”

吕正沉声道:“此人行凶,未曾留下片言只字?”吴乔道:“陈师哥家人说,那人托他们传了口信,自称姓巴,乃是巴氏传人,名巴不忘,取义‘不忘切齿仇’,果然是巴氏三凶的传人。”吕正皱皱眉道:“刚才听郭兄弟说起过这巴家的故事,说他们的剑法深得‘凶悍刁钻,轻灵狠捷’八字,却没有提过其内力也如此了得!”郭怀诚兀自喃喃道:“一剑劈飞了陈师哥的铁枪?这直不是人力能为啊…….此人必是天生神力。”

吴乔又道:“师兄弟连续三人遭敌人暗算,恩师老人家心中悲愤,那也是不用说了。可刚刚命我去城中寿材店购买棺柩,不成想城西棺材铺老板倒自己找上门来,说是早晨有个大汉,自称是我们落叶山庄的客人,预订下八十三口棺木,七十五具大八具小的,要他午时送到落叶山庄。棺材铺老板不敢造次,特上门探察。再一问‘客人’面貌,果然就是巴不忘那贼子。我落叶山庄共计八十三人,七十五个大人八个小孩,这贼子竟是要将我落叶山庄上下尽数杀死,一个不留!恩师老人家怒极反笑,命将大门敞开,庄丁撤去,独自站在门口,等那贼子上门,和他决战,可等了三个时辰到了午时,却是毫无动静。大家正疑惑间,忽听后堂有人惨叫,等大伙儿赶过去一看,袁登飞师弟又…又命丧奸人之手!”吴乔叹口气道:“唉,接下来的数日,大伙儿,大伙儿真是度日如年,巴不忘那贼子自知不是恩师对手,专门躲在暗处偷袭,陆志师哥早晨发现被吊死在厅前槐树之上,童度师弟也不幸遭了毒手。众位哥哥也都知道,恩师的三个女儿和两个女婿都全然不会武功,恩师和我们最怕敌人挑他们下手,因此保护的格外严密,所以没法再分派多余人手打探巡逻,那贼子却只躲在暗处偷袭。恩师眼瞧着五十大寿将近,命我和李沐松李师弟前往汝州施峰师叔处搬救兵,必要擒住这贼子,千刀万剐了他!”说话时吴乔这等老练之人也是咬牙切齿,显是恨得紧了。

吕正听到此处,一字一顿道:“小弟一向仰慕孟老爷子高义,恨无缘结识。如今既然落叶山庄缺少人手,小弟虽然不才,愿效犬马之劳!”郭怀诚忙向吴乔道:“吕兄弟是何故何大侠的结义兄弟,人品武功都是上上;我和这几个不成材的师弟虽然本领低微,这等诛杀奸贼的事情,那也是当仁不让”。吕正见郭怀诚帮他说话,心中甚是喜欢,一来瞧见郭怀诚和吴乔的关系非比寻常,由他举荐,吴乔自是不会拒绝,二来此行锐意犯险,郭怀诚毫不犹豫邀他共进退,那是真把他当作结义兄弟对待,肝胆相照的意思了。果然吴乔听郭怀诚这么一说,微一犹豫,慨然道:“吕兄弟不必过谦,仗义愿施援手小弟五内俱铭!”吕正颔首道:“此事十万火急,咱们该说做就做,片刻也不能再耽搁了,众家哥哥,上马罢!”说话间众人搬鞍上马,沿着大路疾驰而去。

一路之上众人也不多说,只管闷头赶路,虽是数九寒天,马匹都累得遍体汗浆,吕正虽最是爱惜马儿,但事情紧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第二日他们动身后,堪堪又行了四个个时辰,吴乔对他一指前边不远处半山腰的一座院落说道:“吕兄弟,那便是我们落叶山庄的所在。” 吕正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虽是座占地不小的大宅子,运目细瞧,古朴稳重,毫无雕梁画栋的铜臭气,心想这宅子倒是配的上孟老爷子的身份,若是墙新树小,不免叫人看得低了。

正寻思间,忽见数十丈外一骑疾驰向山上冲去,此人身手矫健,骑术不凡,显然是个武林中人。郭怀诚和吕正对望一眼,心中都是暗想:难道此人….说不定就是那个巴不忘,也未可知,俱加快马匹,要尾随那人上山。不料那人跑得急了,加上山路崎岖,胯下坐骑一声悲嘶,马失前蹄摔了出去。那山道十分险恶,四周怪石嶙峋, 乘客若是被摔实了,头破血流都是轻的。吕正脱口惊呼:“小心!”却见那乘客临危不乱,反手在马鞍上按了一把,直飞冲天丈余,借着路边一株古松的树梢弹力,斜斜越过三丈的乱石林,便如同一头大鸟般滑翔轻轻巧落在地上,姿势美妙之极。众人俱是喝了一声彩,不料这好字刚说出口,都是心中暗想:此人好高明的轻功!若他真的竟是那巴不忘,岂不糟糕?郭怀诚老练稳重,眉头不由得就皱了起来。吕正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忙大笑道:“郭兄弟,你不用着急,仔细瞧瞧,那人是我何故兄长啊!”郭怀诚大喜道:“是何大侠?此话,此话当真?”他闻此喜讯,不由得嗓子发颤。吕正又是哈哈大笑道:“当真,当真!我眼神也不会比你好太多,瞧不清他的面容,不过刚才他救险的那几招,兔起鹘落,却是何故的招牌轻功――退避三舍,天下再无第二人使得。”吴乔听他这么说,也禁不住面有喜色。吕正一夹马道:“我且先行一步,替我兄长马匹疗伤去!”他和何故许久不见,心中自是亲切非常。

吕正催马疾行,转眼间便到了那人跟前,那人正牵起马匹检视伤势,一回头见是吕正赶来不由得大喜,展眉笑道:“小吕?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真是再好也没有,你精通马性,我这可怜的马儿,这次可遇到明医了。”郭怀诚诸人这时候也拍马赶到,见了那人纷纷下马行礼,“何大侠”、“何先生”的叫个不停,神情谦恭,礼数周全。吴乔定睛细看,那人年约三十不到,相貌甚是寻常,一张面庞浑不似江湖人物,倒清癯得有几分像是个私塾先生,只是眉宇间一股坚毅英挺之气,那是读书人再也学不来的。郭怀诚忙上前引荐道:“这位便是我等常常挂在口边的何故何大侠”,吴乔上前施礼,郭怀诚对何故道:“这位,是落叶山庄孟进孟老爷子的高足:吴乔吴兄弟”,何故也还了一礼,一定睛蹙眉道:“我前几日正巧来到洛阳,闻说孟老爷子五十华诞将至,家师……家师和孟老爷子昔年曾经有数面之缘,我便想备齐了礼物,来给老爷子祝寿。不料,在洛阳城中听闻到一些风言风语,说落叶山庄冲撞了什么邪物,有些不太安乐,已经有几位兄弟……因此上我就提前几日赶了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人手,略尽薄力”。

吴乔正待说些什么,忽见何故神色变作凝重,微微歪着头似乎在倾听什么。突然何故脸色大变低声道:“只怕糟糕!”说完何故一挺身形,呼地跃起,沿着山路向落叶山庄的方向奔去,身手矫健之极。吕正郭怀诚等人素知何故性格沉稳,他眼下却如此匆忙,其中定有缘故来不及多想,吕正深吸一口气略一凝神,跟着何故就冲了过去。吴乔郭怀诚等人对望一眼,也都跟随了上去。行不出二十余丈,吴乔隐隐听见山风中夹杂着哀哀的恸哭之声,心中一凛,连忙再提一口气,又加快了脚程,只是他本不以轻功见长,和前边的何故吕正二人越来越远。

何故吕正冲到山门,忽然身形急停,呆呆立在当场。他们早已听到整个落叶山庄内一片哀哭之声,眼下再见到山庄诸人连佣人小厮俱是泪流满面,心中暗叫糟糕。再一细看,厅内已然部上灵堂,供奉的牌位竟是金枪孟进!何故吕正对望一眼,二人从对方眸子中俱看见了两个字:惊惧。

庄内诸人见有人立在门前,止住哀声,纷纷向二人看来,更有人满面敌意,手按剑柄。吴乔这时也已赶到,进得厅里,呆得一呆,身子一晃竟然差点晕倒过去,何故吕正赶忙扶住。这时厅前一红衣少女见到吴乔赶回,哭哭啼啼走了过来,颤声道:“爹爹….爹爹他…遭了巴不忘那奸贼的暗算…施师叔可来了?我要报仇,报仇!”

吴乔伤心过度,竟然哭不出来,只是脸色变得死人般惨白,低低说道:“可人师妹…师父老人家,他,他可是被巴不忘那奸贼所害?”他惊闻师父噩耗,整个人似被抽去了力气,说话时没了中气,就似大病初愈一般,叫旁边人听了,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过。

那红衣少女含泪咬牙,点点头道:“正是巴不忘那贼子!” 说话间郭怀诚向怀义等雷谷山弟子也都赶到门前,看见庭中变故,也都是惊怒万分,纷纷向孟家弟子打听缘故。那红衣少女,即是孟进的小女儿,名可人的,抬头朝何故吕正二人打量一眼,却不再说话。郭怀诚知她心存戒备,不愿在外人面前多说,赶紧低声道:“这位吕正吕兄弟,是我们雷谷山‘忠义诚信’的拜把子兄弟。外号锈剑吕正,他那把剑上下的功夫,可不是愚兄我能比得了的。这位,就是我们常常提起的何故,何大侠,何兄弟。武功智计,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他们二人,听闻咱们落叶山庄有敌人来犯,本着江湖同道的义气,特赶来相帮,没想到……..唉,还是晚了一步!”

他这话一出口,十个人中倒有十个都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何故,还有人微微发出惊呼,吕正暗想何故为人极为低调,江湖中人没几个知道有这号人物,孟府中人对何故如此熟悉看重,那自是因雷谷山弟子时时提起的缘故。

孟可人听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心中悲伤,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晃了几晃,突然一头栽向地面。吕正离她最近不及多想,赶紧伸手抄住她的腰肢,孟府中人连忙将她扶回屋内休息。

这时又有一长衫男子走过来,对着何故吕正等人一拱手:“小可张补遗,多谢各位武林同道仗义援手,存殁俱是感激不尽。”何故见这人虽然惊逢如此变故,脸色苍白,但是说话间仍是有条不紊,不至六神无主,心中暗想盛名之下果无虚士,孟府子弟当真比寻常江湖人物高出一筹。

何故叹息一声,慢慢走到灵前,取过一支香,祭奠了一番。转过身对孟府众人道:“家师昔年曾与孟老前辈有过几面之缘,曾常常和在下言说,十分敬佩孟老爷子的人品武功。小可听说近日便是老爷子五十大寿,特来祝贺,没想到…….竟然……唉。”

吕正一边也不说话,,双目朝孟府众人一扫,见诸人俱是满脸期盼之色,望向何故,似是希望何故来主持大局。那自是因郭怀诚等雷谷山弟子向孟府诸人无数次讲述过何故的智计武功本领。不由得心下暗叹:孟府虽然有吴乔这等老练弟子,却终究少了大将之才,孟进遭人谋害,便没有人能再挑大梁。

果然张补遗对着何故深施一礼道:“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真是一点也不错。先岳择我为婿之时,言道诗书济世,不愿我再学武功。现在,难道要我和那巴不忘去讲仁义道德不成?眼下形势危急,真要请何兄弟主持大局。”

何故微一皱眉,正待说话,雷谷山郭怀诚等人都先点头称是起来。落叶山庄诸人对郭怀诚原就是十分佩服的,现在看他对何故如此推重,心中都渐渐燃起希望。何故只得点点头道:“在下何德何能,担的如此重任?只是眼下孟老爷子遭奸人毒手,自是该有力出力,定要捉拿凶手,告慰英灵。”

孟府诸人见他算是答应,都长出了一口气,有几个女眷不禁又哭哭啼啼起来。吕正心头焦躁,走出一步道:“现在当务之急有二,第一是加强人手防备,以免那贼子继续作恶;二来就是全力追拿凶手。孟老爷子是如何被那贼子杀害?可有人在场?”

张补遗点头道:“昨日早晨的事。因我有遛鸟的习惯,起得较早,在西厢房前庭看见树上挂着块白布。昨日风雪甚大,枝头银装素裹,白布幡挂在树上,原本不太容易被瞧见的,只是那字迹,那头里几个大字,是用血写的,上书“巴氏传人毙孟进于今日”!实在,实在太过触目惊心。走上前一瞧,是那巴不忘贼子留下的!”

“那白布上可写了什么字迹?”何故忙问。
张补遗支吾起来:“不外乎。。。不外乎是对先岳的辱骂之词。。。那也不用说了。我当时心头虽然气愤,但是事关重大,也不敢擅自决定,去和内子商量,决定一起去叫岳父大人。”

旁边有个二十多岁的绿衣女子接过话头道:“我父亲生平酷爱饮茶,早晨起床后,就在他的茶室内独自饮茶,外边就是弟子们的练武厅。当日我夫君――”,她指指张补遗,“――见到那白布上有许多挑衅的言语,赶紧叫醒我。敌人,敌人竟能潜入我落叶山庄内,挂上这么大一块白布。我想事体重大,需立即同父亲商议。没想到…..父亲竟也遭了奸人暗算。眼下敌暗我明,还得再加严防。说什么也不能让贼子再次得手。”

吕正知道孟进并无子息,止有两个女儿,刚才那个红衣少女便是他的小女儿孟可人,这位想必就是他的大女儿孟依人。素闻这位孟依人姑娘颇有乃父风范,人人皆称她为巾帼丈夫,眼下见她虽然心伤亡父,倒仍是心思细密,相比之下,其夫张补遗倒显得太过文弱,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又想当日事发,他不去禀告岳父,倒先和媳妇商议,看来平日也是内室拿主意拿惯了。

且听孟依人又道:“我父亲同平日一样,正在茶室饮茶,听我和外子说了,冷笑一声,将茶碗放在桌上,来到西厢房庭中。父亲看到白布上的字句,背着手绕树走了两圈,说道:‘好,很好。我一直只怕这姓巴的朋友不肯出来和我见面,现在看来,他倒是等不及了。我这几个死去的徒弟,虽然不成器,可也是我的徒弟。我做师父的,断断不能让他们就这么白白死掉。’说完,父亲神色自若,继续回茶室喝他的早茶,他这习惯多年如一日,即使大敌当前,也不曾改过。”

孟依人说到此处,突然咬牙切齿道:“可恨那奸贼,那奸贼竟然不敢现身,却不知用了什么邪法,在茶碗之中下了剧毒!我父亲回到茶室,端起碗刚喝了一口,猛然脸如金纸,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来不及问,父亲嘴角、鼻孔,已经流下一股股蚯蚓般蠕动的鲜血。这毒,后来听司马大夫讲,是用忘忧草炼制而成,中人断肠,无药可救。没想到父亲一生英名,身经大小恶战三十余场,到老不曾伤在刀剑之下,却死于奸人毒计!”

何故听到此处,讶然道:“孟前辈死于茶碗之中的剧毒?”
孟依人缓缓点头道:“正是。司马大夫是我家世交,医术如神,药理毒理都是一等一,他仔细查验过茶室内外,只茶碗中的残茶有毒,连茶壶、锅子之中,都无半分毒药。”

何故微一皱眉道:“想来巴不忘那贼子定是趁着孟老爷子离开茶室这片刻功夫,在茶碗中下毒了?”

孟依人蹙起眉头,沉声道:“也不是。茶室之外就是练功场,我孟府弟子本就练功最勤,三更灯火五更鸡,近来有敌人伺伏,更是不敢怠慢。昨日我请父亲的时候,场上怕不有十几名师兄弟正在练功。父亲离开又回来的这片刻功夫,他们并无人离开,都说没有人进入父亲茶室。”

吕正插口道:“那。。。那定是昨夜甚或更早时,敌人觑了空子,将毒药投入茶碗之中?”
何故忙接口道:“若是那样,毒药需得是在茶碗上淡淡抹上一层,否则孟老爷子沏茶之时,就已发现。”

孟依人差不多又要哭泣出来:“也不是。。。这事实在蹊跷,我去请父亲的时候,他那碗茶汤喝了一半,正端在手中,我亲眼看见他呷了一口;回屋时候他拿起的,还是那碗茶汤,可也是只啜饮了一小口,刚说了句:‘这茶,都有些凉了’,就。。。就。。。。”。

何故沉吟片刻道:“茶室可有房门通向别处?”
孟依人摇头道:“止此一扇门户,再无别路了。”
吕正性子最急,闻言道:“百闻不如一见,你让孟姑娘带你去看一眼不就成了?”
何故点头道:“如此最好,有劳孟姑娘了”。孟依人深施一礼,也不多说,和张补遗带领何故吕正诸人前往演武厅前的茶室。

孟府占地较广,或许是为了避免豁然洞开的俗气,宅内回廊曲折,四处假山乱石,看起来浑不似江湖中人的住所,倒像是隐于都城的山林之人所住。吕正不禁暗自摇头叹息:这多花样繁复的宅子格局,雅倒是雅了,可是若是有敌人来犯,到处均可藏身,搜寻起来可就费力太多。看来孟进自信无人敢在他头上动土,建这山庄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起这事,眼下仇家找上门来,再省起已是晚了,难不成一股脑把假山阁楼都拆了?不过若我是这宅子的主人,就把这些劳什子的亭台改成马厩,菊花梅花的都拔了,种上马草,倒也舒心。

他正胡思乱想间,前边孟依人停下脚步,指着一块大空场子道:“那便是我孟府中最大的演武厅,这边望过去的那间小房子,便是。。。便是我父亲的茶室”,说着她几乎又流下泪来,慌的张补遗赶忙替她拭去泪痕。

何故凝神看去,这演武场不小,约莫有十丈见方,四周豁然开朗,并不像宅子其他地方那样种植松柏花木,也无有假山怪石。场中分东西摆有两排兵器,立着的多半是长矛关刀镔铁棍之类,当然孟进以枪法著称,少不了各式长枪,兵器架第二层一溜儿斜着摆放的都是刀剑之类的短兵,整整齐齐一点不乱。场外北边有间不大的房子,门上上了铁锁,门楣上镌了几个墨字,细细瞧去,写的是“霁雨清明”,看来这就是孟进的茶斋,也是他陨命的所在。

何故并不急于进屋,而是站在演武厅当中,四周环顾了一番。这里四周开阔,视界无阻,若是说有人能当着演武厅上的人面进入屋子而不被瞧见,那是决计不能,更别说当时演武厅上有十几个孟进弟子。

他转身对孟依人道:“孟姑娘,这门是什么时候锁上的?”
孟依人从身边解下一枚黄铜钥匙递给何故,轻声道:“昨天早上,父亲被奸人暗算之后,司马大夫将茶室内仔细勘察了半天,然后嘱咐我将屋子锁起来,以免他若是有遗漏了什么蛛丝马迹,日后也好继续探察。”何故这时候才想起,孟依人口中所说的司马大夫,怕就是人称“司马当作活马医”的司马慈大夫,此人并非江湖中人,只是医道如神,江湖上汉子过的多是刀头舐血的日子,些许筋断骨折的伤势,随便找个郎中也就是了,不过若是遭了内力高深人士的重手法,又或者身中奇毒,则非这个司马大夫不能医治,因此上他在当今武林黑白两道都很有身份,更是孟进的多年好友,江湖上大大的有名。精通医术者必精通毒性,既然这个司马大夫对孟进如何遭人投毒暗算也瞧不出半分端倪,那这事可真蹊跷。想到这里,何故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轻轻叹了口气。

他凝神思索了一阵,只觉毫无一点头绪,转念走向茶室,拿起黄铜钥匙,打开了门。只吕正迈步跟在了他身后,孟府其他人等都远远立在武场当中,没人走近这茶室。

屋子不大,仅五六丈见方,陈设甚是简朴,当间放着一扇红泥小火炉,旁边有一桌二椅,只是位置有些凌乱,想来正如孟依人所说,自孟进陨命之后便再也没有动过分毫,怕破坏了什么蛛丝马迹。桌椅之后几尺的地方,摆放有一大柜子,两人多高,甚是宽阔,就如一道屏风,几乎将屋子分成两半,柜子上摆放有几个封口的瓦罐,里边大概是茶叶之类。

何故呆呆立在屋子当中,背着手,眼睛朝上直愣愣看着房梁,半天没有说话。吕正心中焦躁,伸手捅捅何故:“小何,难道你也看不出什么蹊跷?”

何故苦笑一声道:“未进这屋子之前,我曾有几个打算,觉得每一个都有可能是那巴不忘贼子暗算孟老爷子的办法,不过进屋之后,竟发现这些想法没有一个可能。”

吕正挠挠头道:“那你也说来听听,或者大家再商量商量,能多些办法”。何故举手指指房梁道:“你还记得四川青城毒粥案吗?凶手前夜在房梁之上涂满毒膏,用薄薄一层蜡封住,第二天青城派弟子举火做饭,热气熏蒸,将蜡融化,毒液就一点点滴落在热腾腾的汤锅之中,
结果当日吃粥的三十七名弟子全部丧生,而凶手却有当日不在青城的证明。这一手,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我原以为,暗算孟老爷子的凶手,也可能用的这个办法,到这屋里一看,才知根本不可能。因那四川青城派毒粥案案发时乃是炎炎盛夏,熏蒸蜡层的又是供几十人吃饭的丈许大锅,而这里一来数九寒冬,二来这么个小火炉,热力想要把房梁上的毒膏融化直是不可能。”

吕正微微点头道:“不错。还有,青城派投毒的那锅子,怕比寻常澡盆还大,凶手很容易就在正上方找个位置涂上毒膏,孟老爷子的茶碗却只有这么一点 。。。。嗯,不可能,决计不可能。。。不过,小何,你说凶手会不会事先藏在房梁之上,趁老爷子外出之时下毒,然后等老爷子毒发身亡众人惊惶失措时找个机会溜走呢?”

何故微微摇头道:“孟老爷子内功何等精纯,漫说是梁上君子,就是十丈之内武学高深之人接近,老爷子也能发现。若说平日老爷子疏忽一二还有可能,可是当日早已是大敌当前,以老爷子这种心思缜密几十年的老江湖,能容下别人太岁头上动土?所以你也不用瞧那柜子了,没人能在里边藏身。”

不等吕正回答,何故转到那屏风也似的大柜子后边,过了片刻又折回屋子当间,摇摇头道:“唔….这办法也不行。”吕正瞧着他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什么办法。何故皱起眉头道:“我方才转到柜子之后,发现窗户糊的防风纸上有几处破损,开初我也想,若是有什么特别的打暗器手法,竟能从那窗户纸的破损之处,将毒药药丸投入孟老爷子的茶碗,那也是一种办法,只是从窗口那里,视线一定会被柜子挡住,无论如何瞧不见屋子正中,若说打暗器的手法高明,靠着墙壁反弹将药丸投入茶碗,那是容易的紧,江湖上的暗器好手只怕人人都可办到,只是若是看不见茶碗,不管暗器手法多么出神入化,那也是白搭。”

何故吕正二人又在屋子里端详了半天,只是毫无头绪,苦思冥想,实在想不出这巴不忘是如何鬼魅般避过演武场上十数个人的眼睛,竟能在孟进的茶碗中下毒。此时屋外一阵寒风吹过,二人机灵灵打了个冷战,不禁身上都涌起一阵寒意。

待得二人出得厅来,孟府家人俱都围了过去,满脸尽是期盼之色,似乎只要何故一出手,多大的难题也能迎刃而解。吕正眼见得孟依人孟可人姐妹二人满怀希望之情,心中竟莫名一股羞愧,似乎觉得自己太过无能,只得别过脸,偷眼瞧着何故,却见何故不动声色,神色和进门前没有半分改变,想从他脸色上瞧出一点眉目,那除了何故自己的眉毛、眼睛,就再也没别的什么“眉目”了。

就在孟家姐妹开口之前何故抢先说道:“我和吕兄弟进去四处瞧了瞧,嘿嘿,这凶手果然狡猾。”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凶手果然狡猾”,既可以理解成他何故已经发现了什么难得的线索,因此才说凶手狡猾,也可以认为毫无线索,更加地证明凶手老谋深算。实际上这句话等于没说。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两位姐妹且放心,俗话说,邪不胜正,但教我何故遇上了这事,好歹也要将元凶缉拿。”说这句话时他眉宇间一股英气勃勃而发,再也不似平日教书先生的模样,孟氏姐妹心中一宽,似乎有了依靠般,又想起亡父,不禁哀哀的哭泣起来。吕正心中好不难过。

转眼到了晚饭之后掌灯时分。孟府中人择了两间东厢房与何故、吕正二人住下。此地风俗西边厢房不能住人,多是用来堆放些杂物,因为若是说回到西边屋子,不免有“归西”的不吉之兆。顾怀诚等人哪里信这个,坚持要在西边一排屋子就寝。

吕正多时不见何故,十分想念,干脆抱了被子来到何故房中,要和他联床夜话。他二人意气深重,绝非普通朋友可比。虽说海内存知己,那还是比邻要比天涯强的多。二人聊了一会儿别后情形,话题自然又转到这落叶山庄的神秘案件上来。吕正本想向何故讲述一下多年前巴氏三凶的公案,没想到何故摆摆手,叹道:“这桩往事,我也是知道的。我师父当年曾经和我说过,平心而论,那剑魔巴不知的剑法直是出神如化,当时可算中原第一剑客。”

吕正沉吟道:“现在他们这个传人,巴不忘,剑法恐怕也是高明的紧,而且,而且内力精纯,竟能用不足十斤的铁剑,磕飞六十斤重的铁枪,这铁枪若是在寻常武师手中那也罢了,陈金羽师哥素以勇力闻名,天生膂力惊人,想来也叫人惊惧。”

何故皱起眉头道:“我正在推详此处,觉得甚是蹊跷。剑法固然有天纵奇才,往往有不到二十多岁的少年,剑法施展出来比四十岁的成名剑客更加老辣,不过内力一节,纯是师传口授,再加上自己勤练不辍。巴家武功,只是剑法狠辣无比,内力修为却是平平,不知道这巴不忘从何处得来奇遇,竟有如此精纯的内力。”

吕正点点头道:“正是。即算是他得到什么武学秘笈,自行修炼上乘内功,那又要练剑,又要修行内功,直非人力能为,况且自行修习上乘内功最为凶险,一个不慎就是走火入魔,轻则偏瘫失力,重则全身经脉寸断,立时身亡。因此上,我怀疑此人曾经隐姓埋名,投入中原名门正派,花了大力气偷学到玄门正宗内功。”

何故喟然叹道:“第一节倒是有可能。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世上原有聪明绝顶之人,文武全才涉猎极多,乃至刑法、书算、医卜、战阵、天文地理皆精,只是后一节,于理不通。那巴不忘若是投身中原正派,从他今日如此雄浑的内力修为推算,想来至少也是十多年前,那时候正是巴氏三凶刚刚伏诛之时,他一口苗疆口音,脸上又刺有两道疤痕,只怕还未拜师就被人乱刀分尸了,就算能千辛万苦投入师门,你仔细想想,哪个高手会对他不存丝毫戒心,将生平所学顷囊教授,不怕养虎遗患?”

吕正笑道:“莫非这厮运道甚好,服食过什么千年灵芝,万年老龟,因此上内力突飞猛进,一载修为顶得上旁人十年的功力?”

何故也微笑道:“江湖中故老相传的什么灵芝神龟,我看多半是编造出来的瞎话。锻炼内力的功夫说穿了毫不希奇,无非筑基调神,打坐守虚,再加上些吐纳运气的门道,原本不需假借外力,自然吐纳天地正气即可。灵芝人参,滋养身体振动荣卫的功效的确是有的,不过说道运劲伤敌的技击之道,怕就派不上什么用场。”

两人又仔细推详了半天,只是毫无头绪,眼瞧着夜已深,只得先将追拿元凶的事放过一边,沉沉睡去。

第三节 忘忧

第二日一大早,何吕二人刚拿盐水漱完口的当儿,忽听大门方向似有人声喧哗,二人赶忙迎了出去。从他二人房间到大门不过百步距离,一路上却见到六七处暗卡哨桩,都有孟府弟子把守,看来孟家毕竟是北方武林大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孟老爷子遭人暗算身亡,也并未就此一败涂地。

刚到门口就听见孟可人的声音道:“司马叔叔,太辛苦您老了”。原来正是出外探察的司马慈大夫赶回了落叶山庄。他归庄时正是寅时,可见真是披星戴月急匆匆赶路的。孟可人见何吕二人出厅,赶忙替他们三人互相引荐。

吕正瞧那司马慈大夫六十出头,面皮焦黄胡子花白,并无半分鹤发童颜的老神医模样,不过一双眸子倒是炯炯有神。司马慈似乎未曾听闻过何吕二人的名字,略一拱手道:”二位久仰久仰”。却是一幅心不在焉的模样。孟可人急欲追问他出门探察的结果,司马大夫却顾左右而言它,半字不曾提及自己此行的结果。

孟可人在一旁施了一礼道:“司马叔叔是我父亲多年好友,待我和依人姐姐,那就如亲生女儿一般,司马叔叔在医道毒道上,下过几十年功夫,天下无双,。若是有什么疑难问题,你们二位尽管请教。”她这话,明里是对何吕二人说,其实是说给司马慈听的,何故已经瞧出来了,司马慈这人颇为小心谨慎,似乎有什么话不愿对何吕这两个外人说,孟可人这么一说,那是告诉司马慈:这两人,也是自己人,大可放心。司马慈听她这么一说,微微点点头,朝何吕二人淡淡一笑,那意思自是:大敌当前,二位自然不会怪罪老夫忒小心了。

待得众人在客厅落座,司马慈又踱到门口,向四外张望了几眼,轻轻掩上门,这才咳嗽一声说道:“老朽这次探察,可算不虚此行。我孟兄弟中的毒,据老朽看来,只能是奇毒忘忧草。这种草别处不产,只在洛阳附近邙山山脉生长,因此凶手巴不忘必然曾在邙山一带采集过这种毒草。”

“邙山一带农户不多,老朽在北麓转了三天,仍是一无所获,当地乡民俱说未曾见过什么可疑生人走动。到得第四天,也就是昨天夜间,才听当地一中户人家讲,曾有一个中年汉子租赁过他家一间空闲的房”。

司马慈说到这里,慢慢抬起头,“那农户说,租他房子的人,见人时总是戴着顶斗笠,不过曾经隐约见到那人面皮上,有两道又长又粗的刀疤!”

在场诸人听到此处,莫不低低惊呼起来,吕正叫道:“莫非就是巴不忘那贼子?”
司马慈颔首道:“想来正是如此。老朽武功甚是平平,绝非那贼子的对手,惭愧啊惭愧,本不敢打草惊蛇上门探察,不过听那农户说,租赁房子的神秘客人已经于数日前离开他家,再也没有来过。老朽这才敢去他家勘察,希望能得到一点蛛丝马迹。嘿嘿,这租房子的客人可是小心谨慎地厉害,据房主讲,他走之后房主收拾过房子,根本瞧不出曾经有外人住过的痕迹,屋里家什的摆放一点也没有变化。想要瞧出什么不同,那可是千难万难。不过侥幸的很,老朽毕竟略通歧黄,在屋子里嗅出了淡淡的药味,似乎有人曾经在屋子里煎熬过药材。经老朽这么一说,房主才想起来说,那客人的确曾经在屋子里生火熬过什么,只是房主当时未曾留意。现在想来,此人当是巴不忘贼子无疑,且在房中熬炼的,正是奇毒忘忧草。”

孟可人听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去摸腰间的佩剑,她姐姐孟依人连忙按住妹妹的肩头道:“且小心些!如你这般血气冲动,除白白送死,还能有什么好处?” 张补遗司马慈等人也连连劝阻。

吕正性子也是一般急躁,当下忍不住说道:“既然那贼子前几日还在邙山居住,恐怕眼下也不会走远,不如我们合力在邙山一带搜捕,说不定就能找到。”

何故微微摇头道:“那贼子既然突然不再租赁邙山农户的房子,谅必不会再回去。况且,况且他已经谋害了孟老前辈,说不定就此远走高飞都有可能,再说,邙山一带地域甚广,你没听司马前辈说光是北麓一带就花费了三日探察。我们如果就这么冒冒失失前去,不抵上大海捞针,若是那贼子尚隐藏在落叶山庄附近,伺机下手,我们一股脑出门缉凶,山庄防卫必然空虚,反不安全。”说到这里他心中暗叹,孟府精锐已经折损了小半,剩下的如吴乔等人,武功虽然在江湖上算是出类拔萃,不过遇到巴不忘这等顶尖高手,那几乎是派不上什么用场。听说孟依人、孟可人姐妹二人虽然得孟进真传,不过孟家枪法无甚花俏,全凭浑厚内力又或天生膂力横扫直扎,都是与人硬拚的真功夫,想来不适合女子练习。孟依人的那个夫婿张补遗又是个文弱书生,整日只知诗书,闲暇时养鸟种花,遇上这等事情,更是半分忙也帮不上。司马慈大夫医术是精妙的,可总不能敌人来砍上一刀,他便立即包扎自己,敌人将他打个半死,他再起死回生吧?战国时荆轲刺杀秦始皇时,倒是有个医生夏无且用药囊投掷荆轲,缓了那么一缓,不过最终还是秦王自己拿剑刺死荆轲的。数来数去,整个落叶山庄能和巴不忘对抗百招而能自保的,或许只有自己和吕正二人而已。想到这里,他突然心念一动,想起一件事情:自己还有吕正来到这落叶山庄,纯属偶然,那巴不忘开始谋划之时,应该没有计算到落叶山庄会多出这两个强援,那依照他的武功,孟进一死,整个山庄无人能与之抗衡,他大可不必再躲躲藏藏,真刀真枪出来屠戮便是,可最近几日,此人突然销声匿迹,真是叫人不解。还有,这贼子行凶的日子,正是孟进五十大寿前夕,依孟进的威望武功,江湖上来祝寿的好手必然不少,除去二流人物,至少北三杰中的另外二人,“风雷手”施峰和“春秋刀”易冲辰都极可能来,这三人联手,当世无人能抵挡五十招,甚至另外一些成名高手,例如华山周大先生,武当松木道人都有可能派得意弟子前来,若是巴不忘遇到这等阵仗,即使武功天下第一也绝不敢正面对抗,因此他才挑了孟进寿辰前一月左右动手,可是孟进刚刚被他杀害,各路好手尚未到来之时,他又突然偃旗息鼓,数日不曾有过动静,岂非太过奇怪。若说他志只在孟进一人,那又不必前些日子装神弄鬼,杀死不少孟府弟子,等于教孟进有所防范,白白令自己更加不易暗算而已。

何故越想越是不得其解,不禁拧起眉头,呆呆出神。
正在此刻屋外又是一阵喧哗之声,司马慈凝神听了片刻忽然面露喜色,孟依人更是啪的一声站起,喜道:“施叔叔来了!”

脚步声响,几名孟府弟子引着一名五十出头六十不到的壮健老者走入客厅。吕正微一打量,这老者身材不算高大,可举手投足间一股庄严气象,当真是渊停岳峙,俨然宗师风范。何故的眼光却落在这人的双手之上,他这双手骨节凸起,筋脉纵横,比常人手掌要大上三分,显然练过铁砂掌鹰爪功一类的外家空手功夫,谅必便是一对铁掌打遍天下的“风雷手”施峰。

果然孟依人孟可人姐妹二人见到这老者,双双上前行礼,再抬起头时已是珠泪盈盈,
泣不成声道:“施叔叔….我爹爹老人家….他老人家….” 。

风雷手施峰面色凝重,微微点头道:“刚进洛阳地面,我便得知噩耗了,嘿嘿,初时我还不信,孟老二多强的内力,怎么会患上伤寒暴病身亡?到得山庄脚下,才知道是十几年前的巴家老朋友又回来了。”说道这里,他面色惨白,忽然仰天哈哈大笑:“孟老二啊孟老二,当年我们兄弟四人结拜之时,曾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怎么就这么反悔了?哈哈,我也不再怪罪于你,瞧在三十多年的老兄弟份上,我帮你把那个什么巴不忘宰了便是!” 低下头来时已是虎目含泪。

何故见施峰心伤亡友,心中也不禁一阵难过。他略一思忖,想到这施峰乃是北三杰之一,武功江湖上大大的有名,有他在落叶山庄坐镇,那孟府其他人等地安全又多了一层把握。

这时孟依人已经止住泪水,司马慈和风雷手是老朋友,她便只将在场的何吕二人向施峰介绍。施峰瞧了瞧何故吕正,一挑大拇指道:“这位就是“如梦剑”何故何兄弟?后生可畏。三月前我在陕北道上碰到了华山周大先生最不成器的那个大弟子,叫做什么‘击破天’黄伯威的正与人比武,此人外号既然叫做击破天,手上的功夫自然该有点名堂,我便让他击我胸口三掌,哪知这人竟然转了性,口称不敢,瞧起来恭谨的很。我只道周先生终于有功夫管教一下门下弟子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他曾折在咱们这位何兄弟的手上,不管他是吓破胆子也好,还是真的收敛起以前的狂妄嚣张,那对他本人都是大大的好事,何兄弟这么做,也算是功德一件。”
何故皱了皱眉口称不敢,心中暗暗叫苦,象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想那黄伯威之流,要他真能改邪归正那是难如登天,在何故手上折损了颜面,若是没有旁人知道那还罢了,现在竟然传得天下皆知,还不知道他心中会如何怨恨,说不定整日苦思冥想就要报复何故。得罪了小人,那是天下一等一头疼之事。

他不愿再多说此事,清清嗓子道:“老前辈谬奖了,眼下当务之急有二,一是保护落叶山庄诸位的安全,加强防察,千万不能让那贼子得手;第二,就是出门探访,看看有什么线索。” 若是老呆在山庄之内,形势那是被动之极,敌人想要偷袭便可上门骚扰,想要隐藏便可藏身人海,简直可玩弄孟府众人于股掌之间。如非担心山庄安危,何故第一天便想下山,只是苦于山庄缺乏好手,不敢离开而已。现下风雷手施峰既然已经抵达,由他坐镇山庄,那是最安全不过。

何故瞧瞧众人,见大家频频点头,便又道:“我和吕正吕兄弟,武功虽然不高,但是想来若是在外边遭遇敌人,自保当是绰绰有余,打不过逃便是。”他说这话时侃侃而谈,丝毫不以“猝遇强敌转头逃跑”为耻,施峰听到这里点头道:“何兄弟是个实在人,若是你说‘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要打,大不了一死而已’,那就是血气之勇,老夫倒不放心了。”

江湖豪杰多极重虚名,那是打落门牙和血咽,人前肯承认自己艺不如人的并不多见,有时与人对掌,宁可身受极重内伤也决不愿意退后几步消掉对方内劲,说不定还要若无其事哈哈大笑几声,然后回家吐血数升,卧床不起。

何故忙谦了几句继续说:“眼下施前辈到达山庄,那是再好也没有,有施老前辈坐镇,我和小吕下山探察,心中自然放心。若是巴不忘贼子竟公然冒犯山庄,那是他自寻死路,再好也没有”。他这话倒并非奉承之言,风雷手施峰江湖上名头极响,手上功夫也的确登峰造极,他一对肉掌,胜过江湖上无数成名兵器,直斫横劈那是快刀利斧,曲指翻腕,就是吴钩铁槊。他三十岁前的外号叫做“卷铁舒钩”,就是说仅凭一双手掌,能随意曲折钢铁,铁钩在他手上便如面团般随意舒展成笔直的铁条。等到三十岁之后,内力更加精纯,拆招之时再也无丝毫霸气,外行人看起来,就如普通武师练习武功相仿佛,却有人说常能听见劲气纵横,隐隐有风雷之声大作,因此得了风雷手这个外号。有这样的外家一等高手坐镇,再加上吴乔、郭怀诚等大批二流好手帮衬,想那巴不忘绝不会昏了头竟然孤身犯险。

众人正待继续商议,就听屋外咴溜溜一阵马嘶之声,吕正眼睛一亮大喊道:“好马!”
见孟府中人面露不解,他忙解释道:“在下平生爱马,对马儿脾气也略知几分。这马儿嘶鸣,就如人说话一般,入耳就知道什么意思,有人说话吞吞吐吐,脾气当然不够爽快,有人说话声如洪钟,那自是中气充沛。刚才这匹马嘶鸣之声,声如裂帛,在我听来,就似是内家高手以传音入密之术显露武功一般,故而知道,必是千里宝马。”

施峰微微一笑道:“吕兄弟谬赞了。这是老朽的坐骑‘乘云’,脾气顽劣的紧,除了老朽或者极为亲近之人,旁人那是近不了身的,老朽方才倒是忘了此节,想是山庄庄丁要将它带到马槽,却被这畜生挣扎一番,不能得手。老朽这就出去拴上它罢”。吕正最是爱马,急急忙忙跟了出去,定要见识一下施峰的坐骑。

过了片刻,只听得屋外又是一阵人喊马嘶之声,就见吕正鼻青脸肿一瘸一拐走进屋来,原来他见了施峰的良驹心喜,想要一试身手,结果被那宝马“乘云”狠狠摔下马来。何故等人不禁莞尔,吕正自己兀自不住口称赞:好马,好马,非得是烈马才算好马。司马慈大夫忍住笑,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些治跌打的外伤药,给吕正敷裹,手法纯熟之极。

何故皱皱眉头故意说:“小吕,我本来打算今天和你一起出门勘察那贼子的行踪,可惜你从马上摔下,怕也是伤筋动骨,幸好有司马神医在此,我看你最好在山庄卧床静养几日,免得落下病根。”

吕正本疼的龇牙咧嘴,听何故这么一说,慌不迭从椅子上站起,强忍着疼痛拍拍胸口道:“不妨事不妨事,不过是从马上跌下来而已!我吕正虽不是钢筋铁骨,可也不是瓷娃娃,经得起摔打!”说完连忙摆了个金鸡独立,只是常人金鸡独立,乃是右腿蜷起,左腿支撑,他却是右腿单腿立着,众人都瞧得明白,他刚才摔伤的,正是左腿,无不感到好笑。

何故笑道:“想不到你身子如此壮健,那也好,咱们这就下山去罢,只是你我都别再骑马了。我那匹可怜的马儿上山之时在山石上磕损了前腿,你又刚从马上摔下,咱们还是安步当车的好。”

当下二人辞别众人,就要下山。其时天寒地冻,孟可人心细,从后厅取过两件大氅,给何吕二人披上。吕正浪荡江湖惯了,几时受过女儿家这般体贴,心中感动非常。

待得二人下得山来,但见四野俱素,北风如刀呼呼吹动,搅动漫天飞雪,回头看看落叶山庄,已瞧不太清楚了。吕正看着这苍茫天地,对何故言道:“洛阳地面,怕不有百里见方,况且还不知那巴不忘是否已经离开洛阳,你我这可去哪里查访?” 何故笑道:“方才我已经向司马慈前辈打听了那脸上有两道刀疤的神秘客人租赁房子的房主姓名,我们不妨就从此入手,总胜过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落叶山庄在洛阳城南十余里,邙山却在洛阳城北。二人要去邙山,等于穿过整座洛阳城。大雪封路,路上几乎不见行人,吕正走得焦躁,长啸一声,晃动身形展开上乘轻功,一溜烟疾奔开来,何故笑骂道:“好你个吕正,看来方才摔得你不够狠,腿脚还真利落!”说完自己也深吸一口气,足不点地般跟着吕正奔了过去。

他二人的轻身功夫都已臻一流好手境地,抬腿迈步几乎是踏雪无痕,只身后一溜青烟也似的雪雾, 瞬息间三四里路程便过, 吕正此刻早将腿上伤痛忘记,只起了争胜斗负之心,眼瞧何故不紧不慢跟在自己身后,微一凝神内力流转,又加快了三分,哪知何故似乎并未如何发力,只是仍然在自己身后三丈开外,如影相随。何故的轻身功夫自成一派,叫做退避三舍,翻来覆去只有三招,不过吕正也只见过他施展其中两式,舍近求远和舍本逐末。

退避三舍,原本是个春秋战国时的典故,说的是春秋时晋公子重耳流亡到楚国,楚国的成王结识了重耳,把他奉为上宾,用招待诸侯的礼节招待他他。重耳也对楚成王十分尊敬。两个人就这样交上了朋友。 有一天,楚成王在宴请重耳,楚成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重耳说:“公子要是有一天回到了晋国,将会怎样来报答我对你的恩惠呢?” 重耳回答:“要是托大王的福,我能够回到晋国,那我一定努力跟贵国交好,让咱们两国的百姓过上太平的日子。但是万一两国发生了战争,那么在两军相遇的时候,为了报答大王您,我一定退避三舍。”
古时候行军,每三十里叫一“舍”。退避三舍,就是退让九十里的意思。后来重耳回到晋国,就是赫赫有名的晋文公,诸侯争霸时晋国真的与楚国交兵,成濮之战中,晋军碰到楚军,晋文公命令晋军向后撤退了九十里地,也就是三舍,以此实现了对楚国的承诺。晋楚城濮之战的结果是晋军大败楚军。

何故将这项功夫取名退避三舍,那是故意读白字,只是取两个舍字字形相同罢了,但是听起来在谦逊之余,却也含着三分傲气。

却见何故身形渐渐慢了下来,吕正心中高兴,只道是何故长力不继,心想自己虽然短程冲刺不及何故,说道内力悠长,恐怕胜过何故半分,也急忙晃动身形停了下来,回头一看,见何故气息平稳,面不改色,似乎余力甚多,并非气喘吁吁。他正疑惑,见何故手指不远处道:“此处已是洛阳近郊,咱们再这么施展上乘轻功,只怕再跑几步路,就要蹿梁越脊,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吕正顺着他手指方向,就见几名早起赶集的小贩呆呆立在路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二人。吕正也觉有些尴尬,忙放慢步子,若无其事般和何故慢慢向前踱取。

又走了盏茶功夫,二人已来到洛阳城门。大雪之后,空气潮湿,城门上守军烧的几堆御寒篝火烟气低垂,不似晴朗之日般袅袅上升,城口的几个军卒冻得搓手跺脚,也懒得仔细盘查过往行人,何故本打算向这几个军卒打听有否见过面上带疤的江湖汉子,见他们这副懒散模样,只得摇摇头和吕正一同进了洛阳城。


二人走走停停,一路上东张西望,倒也不甚寂寞。吕正天性好动,耐不住寂寞,在落叶山庄只呆了一天一夜,便觉得憋闷,有些透不过气,这下来到繁华的洛阳城中,那是得其所哉,便是一个卖糖人的小贩,也恨不能驻足看上一看。何故在一边暗暗好笑,道:“幸亏施峰施前辈到了落叶山庄,让你能出来转转,不然我看再呆上个四五天,你非闷死不可。”吕正应道:“那可不。庄子虽大,可左右就是那么几十间房子,每天除过吃饭睡觉,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我在山庄的时候,就盼着那巴不忘早点来挑战,好痛痛快快打上一架,不强似吃了睡,睡了吃?还多亏了施峰前辈――”他正絮絮叨叨,忽见何故微微皱起眉头,忙朝何故凝神注视的地方瞧了过去,只见人来人往,却没什么异样,忙问道:“啊?你见到巴不忘那厮了?” 何故苦笑一声道:“天下哪有那样巧的事!看那穿着黑皮袍子之人,我猜那是鲛尾帮的钱副帮主,嘿嘿,这皮袍子可名贵的很哪,看来前些日子洛水上的大案子,乃是他们做的。”

吕正朝他所说的人望去,是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踱着方步正在一家玉器店铺前左顾右盼,似乎想要买点什么。吕正道:“咦?你认识钱蔚山?我瞧这人不像啊,倒像是酸不溜丢的书生。”

何故微笑摇头道:“我也不认识。不过此人,我猜定是钱蔚山。”
吕正撇撇嘴道:“我却不信了,难不成你会算命?”
何故道:“嘿嘿,我倒是想哪天摆个卦摊,做上几天算命先生,那生意一定好的很。我跟你说,这人后背微微鼓出一条,藏着的多半是钢鞭大锏一类的武器,天下哪儿有揣着钢鞭上街的文士!再看他神情气度,定是会家子无疑。他踱步时姿势奇怪,却并非是学那秀才走路,你看他脚步左右迈出之时,样子虽然不雅,像个鸭子摇摇摆摆,每步却坚实无比。那是何故?只因他常年累月在船上生活,江面上风吹浪打,就得是这样外八字走路,才抓的住船甲板,偶尔到了旱路之上,他走路时还保持了船上的习惯,所以显得像是个儒生。洛阳附近,有名的水上帮派只有巨鲸帮和鲛尾帮,半年前他们两帮为了抢地盘,大大地火并了几次,巨鲸帮被打的元气大伤,连帮主也死于非命,帮中人物大都销声匿迹,我看这人春风得意,绝非巨鲸帮人物,那自然是鲛尾帮的;看他的年纪衣着,再想想鲛尾帮副帮主钱蔚山外号‘铁鞭震四水’,故而我猜,这人就是钱副帮主。嘿嘿,你看他身上那件黑裘,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黑狐皮袍,少说也值六百两银子,再看他赏玩那几件玉器时的神情,多半是想买下,并非看看就走,那几件玉器也不便宜;鲛尾帮一向穷的很,哪儿有这么阔气的家当?不过半年前洛水上,有条徽商巨贾的大船夜里突然被水贼打劫,官府查了很久也是毫无线索,我看哪,嘿嘿,难说的紧。眼下天寒地冻无法行舟,钱副帮主大概觉得风声过了,因此上来到城里,好好过几天舒心日子,准备过年吧。”

吕正听他这么说,呆了一呆,摇摇头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你发梦梦见的吧?全是胡猜一气,却好像自己亲眼瞧见了一般。”

何故哂笑道:“眼见为实,那是不错的。不过要是什么事情都非得亲眼瞧见才信,那你可就累了。不敢说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小小的猜上一猜,却也无妨。我还可以再猜上一猜:鲛尾帮做了这么大案子,钱副帮主现在竟敢穿着六百两银子的皮袍招摇过市,嘿嘿,洛阳衙门的捕快公人,大概也得了不少好处。正是闷声大发财。”

“不信不信”,吕正兀自摇头,就见玉器店掌柜笑眯眯抢出门来,给那文士打扮之人作揖行礼:“钱大爷,您老人家今天怎么有兴致来小店看看?承蒙您照顾,小店的生意一向不错,那天我托咱们帮中兄弟送给您老人家的薄礼,还望笑纳…….”

吕正咦了一声,扭头看看何故:“啊,是了!定是你认识这钱蔚山,故意巴巴编出这么多废话,好叫我佩服你,哼哼,却被我一眼看穿,我是偏偏不佩服你!” 他口中说道偏偏不佩服何故,心中却对何故的话信了十足,甚是佩服。

何故闻言哈哈大笑几声,却也不再和他争辩。只管缓缓向前。走了没几步,何故有心,歪头对吕正说:“瞧见前边那停轿子没?我跟你赌一两银子,那轿子中姓左的医生,多半是个庸医。”吕正抬头望去,前边十几步远的地方却是有停蓝色的双人小轿,轿子后边的布幔上写有“妙手回春”四个字,再仔细一瞧,轿子前边挑着面杏黄小旗,上边绣着个“左”字。
右边也有面小旗,写着“出诊疾行”。吕正这下可真是不信了:“你何故难不成真是火眼金睛?隔着帘子都知道?你可是连人家这位大夫的面容都瞧不见,怎知他是庸医?”

忽然间吕正呆呆望着何故出神道:“莫不是你内力已到这般炉火纯青的境地?竟能隔着这么远听见那医生的呼吸之声?啊,是了,你定是还能从呼吸声中听出,这郎中自己身体已经病得厉害,若是他医术很好,怎会医不好自家的病?”

何故忍不住笑出声来:“胡扯!若是安静地所在,大敌当前全神贯注,或者我能听见数丈外敌人的呼吸声,只是这闹市之中,到处都是商家的吆喝叫卖声,银子铜钱的丁当声,你我再凝神静气,又怎能听出那人的呼吸?就算我是顺风耳,能听见他的呼吸声,那也只能知道他是否练家子,内力有多少火候,却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身染重病。”

吕正奇道:“那你究竟如何知道这大夫是个庸医?好,我便和你赌了这一两银子。”一伸手,他从荷包里取出一两碎银子,交给何故。

何故微笑道:“你我转到这条街上来了没多久,我就瞅见了这停轿子,它前边挑着‘出诊疾行’四个字,那是有人病重,他要上门医治,赶路程要紧,人命关天,让行人见了能多退避一下。可是,就这么会儿,我已看到这轿子在这街上转了两个来回,再看看那轿夫,东张西望,眼神懒散,绝非火急火燎救人性命的样子。”

吕正摇摇头道:“我不信。莫非这郎中有病?花钱请轿夫在这大街上乱跑,自己看热闹?”
何故点点头:“正是! 这医生,倒也工于心计。寻常大夫坐诊,收入颇为有限,上门出诊,若不是病人病情严重,无法出门,就是豪门望族,可以延请大夫上门,不管哪个原因,诊金都要比坐诊高上五六倍,因此上,经常出诊的大夫,多半是医术精湛的名医。这姓左的医生,不去钻研药理,倒想出这么个办法,让人抬了自己在人最多的闹市上四处穿行,多跑几趟,让人瞧见,只道他频繁出诊,那自然是个‘神医’了。我有个计较,凡是真有大本领的人,都不会这些个歪门邪道,因此上,我才敢说,这姓左的郎中,定然是个庸医。”

吕正听了这话,又是呆了一呆,忽然劈手从何故手中抢走那一两银子:“哼,我只道你能说出点什么道道,原来,呸,全是自个儿一人的胡思乱想,这一两银子,却不能给你。你听我说,这左…大夫,不,左神医,医书通神,古往今来,也只有扁鹊,华佗两人能和他比上一比,嗯,最多加上司马慈大夫好了。”

何故只得苦笑一声,任由他再把那一两银子揣进荷包。

二人谈谈笑笑,不觉已经来到洛阳城中最是繁华热闹的北门附近,四处有摆摊的,卖艺的,推拿筋骨的,剃头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何吕二人就瞧见一个卦摊儿,里外三层围了个密密实实,只一面幌子高高挑起,一眼就能瞧见:神鸟算命,百试百灵。吕正本就是个爱看热闹的,这等机会怎可放过,拽着何故的袖子就低着头拼命朝人群里挤进去,想看看这算卦的到底什么神鸟,弄得又是什么玄虚,竟能吸引这么多人驻足围观。何故生怕袖子都被他扯破,只得跟在后边。

人群紧密,吕正挤了半天也没挤进去,若是使出沾衣十八跌的上乘武功,将众人推开,倒是能挤进去,只是太过吓人。他心中焦躁,大喝一声“不得了啦,出人命啦!”人群果然纷纷回过头来,看着他手指远处,不少人见来了更大的热闹,纷纷朝他手指方向
仰头看去,却见吕正趁机溜进人群内圈,嘿嘿一笑:“你们再不让开,我就要被挤死,那可不是出人命了么?”围观的人群见他使诈,正待责骂,忽听那算命先生开口说道:“诸位切莫高声喧哗,我这神鸟不能受惊吓”,也就安静了下来。

何故朝那算命先生看去,五十多岁年纪,一张焦黄面皮,三捋小胡子,微闭着眼,看起来一副世事不关心的模样,眼珠子却在滴溜乱转,正是江湖上常见的算卦人模样,也未见得他有何出众之处,只是周围既然围了这么多人,想来他有点门道。

但听那算命先生轻轻咳嗽一声,将卦摊上鸟笼的青布掀开,里边果然有只画眉,这天寒地冻的时分,那鸟儿却是肥壮的很,羽毛油光水滑,在笼子里不时跳跃,看来其主人喂食可是一点不敢怠慢。

吕正性子急,对那算命先生说道:“喂,你这老头,倒是算上一算,也好让我开开眼界,看看你这鸟儿,到底有什么神奇。”

他这话一说,旁边有个粗壮的汉子瞪了吕正一眼道:“休得对赵半仙无理!赵半仙可是我家救命恩人,他的卦,准的不能再准了!”

不待吕正细问,他倒自顾自向周围众人说开了:“前几天,我家出了件大事,几乎弄得家破人亡!怎么着?我家有块祖传的玉,嘿,说出来也不怕大伙儿笑话,说是祖传的,要说值钱却也不值钱,送到当铺里不过几十两银子,大户人家自然是不值一提,在我这样的穷人家,那可是宝贝,不敢怠慢了。我爹死的那年,也就是六年前,我和我大哥分家了,当时我分了那块宝贝玉,我大哥分的是家里的几亩地。就前几天,我大哥来我家,说是他最近手头有点紧,和我商量,是不是先把这块玉当了,让他度过难关,等他手头宽裕了,立即就还。”

围观的众人本都在注意那鸟儿,听这位这么一说,纷纷别过头来,听他唠叨他们家的事儿。
那汉子见众人都朝他看来,便有些得意,更加大声地说了起来:“我当时一听,就只管摇头,我说大哥,当初咱们分家的时候可是说好了,你要田地我要玉,这块玉,可是咱们家祖辈传下来的,你这么拿去当了,那我不成了败家子了吗?我又说了,大哥,你缺钱,只管找弟弟我这里值钱的东西变卖,这块玉,可是不行!”

“我大哥见我这么坚决,也没说什么,只说我不顾手足之情,把块玉看得比亲哥哥重,我说,这块玉可是祖辈儿传下来的,我不是把它看得比你重,我是把祖宗看得比你重。这么一来二去,我哥儿俩大吵一顿,不欢而散。”

“嘿,没成想,我大哥前脚走,我后脚就发现我家这块祖传的玉,它不见了!”
人群又是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那汉子左右瞅了瞅道:“我呢,听说北门那里有个测字先生,叫做刘铁口的,很准,就去他那个卦摊测字,想看看这块玉到底丢哪儿了。结果,在那个卦摊,拈出个兄弟的‘兄’ 字!”


围观的众人里有人就说道:“难不成真是你兄长不仁义,趁你不注意,拿走了那块玉?”
那汉子摇摇头道:“刘铁口儿也是这么说的,说是这块玉想要找到,必定在我兄长身上求下落。我呢,没办法,就去找我大哥了,他是一口否认,说我不愿意当了那块玉,救他的难关也就算了 ,他是断断不会偷玉,我看他说得坚决,也是信他,可是我家那口子,不依不饶,说若不是我大哥偷地那块玉,刘铁口那里测字,怎么正好拈出个兄弟的‘兄’字?竟不顾我劝阻,每日上门去讨要。我大哥是个直性子,受了这等冤枉,一时想不开,竟然起了悬梁自尽的心,想要一死洗个清白!”

人群中一黄须老者叹道:“血气方刚,你这兄长,性子忒火暴了些。”那汉子挠挠头道:“可不,我家人就这脾气。我一看媳妇儿这么信刘铁口的话,每日烦扰我大哥,他又实在交不出那块玉,不是要把他逼死么?一怒之下将她捆起来好打了一顿,没想到这一来,她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眼看着就是两条人命!”

“还是我家邻居大哥给我出了个好主意。他说,既然我媳妇儿是因为刘铁口测的字才一口咬死必是我大哥偷走的玉,那不妨再去找个名气更大,算命更准的先生,再算一次,也好让她打消疑虑。我一想,这主意不错,听他指点,说北门这里,刚来了个神鸟赵先生,摊子刚刚开张,却已经算过几桩灵得不能再灵的命。我就来找咱们赵半仙赵先生了。刘铁口儿算命,一次是三分银子,禳星是四两,赵先生这里,算命测字都是一两。我一咬牙,就交了这一两银子――这一两银子,交的舒服,交的值!”

“你猜怎么着?我拉着我媳妇儿来赵先生这里测字,她气哄哄随后拈出个字,天下事就有这么巧,不是旁的字,还是那个兄弟的‘兄’!”

听到这里,人群中又是一阵嗡嗡的议论之声。那黄须老者摇摇头,微微叹气道:“人的命,天注定,看来你大哥这次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汉子点点头道:“可不,当时我也傻眼了,我媳妇儿可是更加得理不饶人,闹腾着要再去我大哥家。幸亏人家赵先生是神人啊,当时就和我说了,拈出的字虽然是个‘兄’,可我和我大哥已经分家,就不要再朝“兄弟”的‘兄’字上想。他说,你大哥和你,兄弟已经分家,咱们也把这个‘兄’字分一下家,变成了‘口儿’两个字。我当时还在发懵那,人家赵先生已经水落石出,心里有数,只叫我回家,从我家孩子的口上着落这块玉。我拉着媳妇儿回了家,把我家三个小兔崽子叫出来,一人两巴掌先伺候着,哇哇一通大哭之后,我家小三儿这个王八蛋,嘿,就是这个小王八蛋!” 吕正听到这里,暗想你做爹的骂自己儿子是王八蛋,那不是连着自己带着媳妇一起骂了么,不由得暗自好笑。

那汉子继续说道:“还真是这小王八蛋,狗胆大的很!果然是他嘴馋,趁我们两口子不注意,偷偷拿走那块祖传的玉,到街坊捏糖人的马老二那里,换了糖人!嘿,才七岁就知道偷家里东西换零嘴,这要长大还不是个卖房子卖地的败家子?原来赵先生说,这块玉要从小儿的口嘴上着落,是再对也没有!我心里这个气啊,那也不用说了。这马老二啊马老二,我家小畜生不懂事,拿玉换了他的糖人,他闷声大发财,我也不怪他,那也不过是个贪心。不过,眼瞧着我家就要出两条人命的当口,他还是一声不吭,忒也恶毒!说不得,我一手攥着菜刀,一手提着我家小三儿那王八蛋,就去了马老二家。这小子,倒也乖觉,一看这阵势,什么都明白了,没说别的,先把我家那块玉恭恭敬敬捧了出来,交在我手上。嘿嘿,我抬起手,先给他老大一个耳刮子,打得那小子原地转了三圈。”

“整个事儿,到这里就是水落石出。我拎着我媳妇儿就上大哥那里,没说的,磕头,赔罪。这一场家破人亡的大祸,就此消解。说起来,赵先生真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呐!”

围观的一众闲人议论纷纷,有的说现在这小孩子胆子是越来越大,哪儿像自己小时候过年时能有几个铜板零花就很知足,有的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马老二连街坊邻居的传家宝都敢骗,太也不是东西,更多的当然是感叹这神鸟赵先生果然非同一般,算命是极灵的,同样一个‘兄’字,在刘铁口那里几乎闹出两条人命,在他这里却逢“兄”化吉。

那神鸟赵先生听了众人没口子称赞,怡然自得,淡淡说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其中的诀窍,却是天机不可泄漏”。

吕正听到此处,实在觉得有趣,禁不住跃跃欲试,也想算上一卦。那赵先生微微睁开双眼,朝众人扫视几眼,突然对吕正说道:“这位小兄弟,灵不灵,试试就知道。”

吕正本是小孩儿心性,天下一等喜欢热闹之人,本就心痒难挠,经算命先生这么一撺掇,哪里还能忍得住? 从荷包里掏出刚才与何故赌赛的那一块碎银子,扔了过去道:“好好好,我便算上一算。”

赵先生微微一笑,拿过个签筒放在桌上,袍袖一拂,手再移开时,桌上那块碎银子已然不见,原来被他顺手收起。钱收起之后,他这才一抬头道:“不知这位小兄弟想问点什么?是前程呢,还是婚姻?”

吕正本只是好玩,算卦前倒没想到自己该算点什么地,古往今来只怕他是第一个如此的,听算命先生这么一问,他倒是呆了一呆,不知该说什么。这当口站在他身边的何故接过话茬道:“我们寻人,问问一位朋友的下落。”

吕正一怔,随即明白:是了,何故所说的那位朋友,自然是杀害孟老爷子的凶手无疑。
忙随声附和道:“正是,我们这个,嗯,这个寻人”。

姓赵的算命先生缓缓点头,唔了一声。一扬手,笼子里那只画眉扑楞楞飞了出来,原来那鸟笼的门本就是开的。神鸟赵对着那鸟儿看了看,嘴里喃喃低声说了些什么,那画眉歪着脑袋,似乎真在倾听。神鸟赵又一扬手,画眉飞到签筒之上,黄色的喙左拨右拨,忽然叼起一根签,飞回神鸟赵前边,扔下后自行返回笼中,真个是通灵乖觉。

神鸟赵轻轻咳嗽一声,拿起签看了看,眉头紧锁,轻声念道:“龙蛇混杂,龙蛇混杂,下下,下下之签啊! 恐怕….”

那算命寻人之签共分九等,上上大吉的是仙鹤出笼之类,中等也至少是个风雨如晦,龙蛇混杂那是最下下之签,按照算命先生的说法,所寻之人即使尚未不在人世,也是大祸临头之兆,必有血光之灾。

吕正听说他和何故要寻的这个凶手巴不忘彩头不好,竟然替他抽了个下下签,不由得觉得好笑,面露笑容。神鸟赵一边嘟囔,一边瞄了何吕二人一眼,见吕正不惊反喜,心下诧异,倒不知如何是好,他本想弄个下下签,再把局面说得严重些,方便撺掇二人禳星,那就又是五两银子进帐,没想到他二人竟是如此反应。略一寻思,见他二人腰间悬挂兵刃,心想:是了,这二人所寻的,莫非不是至爱亲朋,倒是什么仇家?否则不会面露笑容,就算是讨要赌债的,听说自己所寻之人大祸临头,多半也不能面露喜色,自然会愁眉苦脸,大叹晦气才是。

想明此处,他也不多说话,将那签轻轻插回签筒,取来一块蓝布,铺在桌面之上,又拿起块石灰,递给吕正道:“烦劳这位小兄弟在这布上写个字,我再来测个字,这次,便不用这鸟儿了。”其时北方天寒地冻,研好的墨汁一时半刻就会凝结成冰,无法使用,故而这算命先生以布匹石灰代替纸张笔墨。其实这算命先生让求签的人自己来写字,本来只需说出即可,这也是为了再多一个察言观色的机会,常言道“字如其人”,观笔迹知性格,至少能写一笔颜筋柳骨的好字的人,多半有些墨水,因此往往让求签者自己写一个字,趁机知道些算命人的消息。




吕正拿起那石灰,却愣在了当场,倒不是他一时间犹豫该写个什么字,只是他自己心知肚明,他吕正肚子里实在没一分墨水,平日识字倒还不少,什么当铺的当,钱庄的钱,尤其是酒楼的酒字,那是天天见面,决计认不错,不过要让他来写,只怕有点难。平日他写的字,最有把握的只是自己的名字:吕正。这两个字也十分好写,只消先画一个圈圈,下边再画一个大些地圈圈,就是个“吕”,“正”字也不难写,横折横再勾回一笔,就是个“草体”的正。只是第一次见到他墨宝的人,一般都以为他叫“吕乙”,有人不太确定,常问:“你叫吕乙吧?”
.当然,也有人认做“吕三”,吕乙,吕三,若再加个吕大,都凑成三兄弟了。

因此上,吕正拿起那块石灰,倒似有千斤之重,沉吟半天,还是不愿意先画个圈圈再画个圈圈,忽然看到身边何故,眼珠一转将一把将那石灰塞到何故手里道:“嗯,这测字事关重大,还是你来写,比较合适。” 只是动作之急,倒好像他手中沾了水,那石灰烫手一般。

何故含笑摇摇头,走上前去道:“随便写什么字都行?”算命先生点头道:“正是。冥冥之中,自有神意,兄弟你随便写吧。”

何故便提腕在蓝布上写了个字。吕正伸头一瞧,这个字他倒认识,大声念出来道:“巴!哦,是巴不….巴不得的那个巴字!” 他差点将“巴不忘”的名字说了出来,硬生生咬了回去,改口作“巴不得”。

算命的赵先生看了看何故的字,沉吟片刻忽然笑了笑,拿过石灰,在何故所写的“巴”字旁添了个提手边对何故道:“我本是让那位兄弟写的字,兄弟你站在旁边,举手代笔,我便加个提手的偏旁。成了个把字,“握”笔之人,写出个“把”字。恭喜二位,二位寻人之事,很有‘把握’。”

吕正听得彩头又是很好,不禁大笑,又道:“好,多谢你了。不过,我们要寻找之人,该在何处?”

赵先生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将那巴字的提手边擦去道:“字虽是那位兄弟写的,可是确是你念出的声,现在那人在何处,又是你张口相询”――说着他在“巴”字上添了个“口”,变做邑字――“邑者,城也,你们二位要找的人。最近正在城中。”

吕正哈哈笑道:“当真?”
赵先生正色道:“当真。二位放心,若是以后发现不符,二位尽管来砸了我这小摊子。”心想:我只说了最近,谁知道最近是多长时间? 三五年也算最近,两三天也算最近。再说了,我只是了在城中,却没说是不是洛阳城中,说不定我说的乃是北京城,开封城,嘿嘿,到时候就算你们再来找我,也决计砸不了我这小摊子的。

吕正哪儿知道他心中转了这多念头,见他求签测字头头是道,又都是不错的言辞,心中高兴,一伸手摸出五六两重一锭碎银子扔到卦摊上:“算的不错,果然有些门道,就再多给你五两银子”。说完拉了何故分开人群就走。他本不信测字算命这一套,纯是爱看热闹,眼下既已经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也就不愿再作盘桓,以免耽误了正事。

正拉着何故朝外走,他忽然想起一事,忙问:“诶,我倒也不信那什么神鸟通灵的鬼话,不过,刚才我们问的是寻人,那鸟儿真的叼出了个寻人的签,若是误打误撞,竟然叼错了,比如叼出个,嗯,比如是个婚姻签,那岂不是糟糕之极,算命的赵先生可就没法圆谎了。”

何故笑道:“你道那画眉是胡乱叼出一根签便完事的么?那鸟儿早就训练得无比灵巧,让它叼那根签就叼那根签,绝不出错,我们看起来好像是那鸟儿叼出的签,实际上就如同赵先生自己拿手指头拈出一般。”

吕正讶然道:“那鸟儿一不懂人话,二不识字,怎会自行叼出赵先生想要的签?”

何故叹道:“说起来训练这么一只鸟儿也当真费事。你见赵先生让那鸟儿出笼时招手的姿势么?那姿势旁人或许不注意,这画眉却看得清楚,知道手势这是让它叼那根签的,若是赵先生换个手势,又该当叼另外哪根签。这扁毛畜生训练之时,比如说训练叼取这根鱼龙混杂吧,赵先生需得只在这根签上粘上一小点饭粒,再把那鸟儿饿的狠了,放它出来时必做那个手势,鸟儿出笼,自然去啄食那根粘着米粒的竹签,渐渐练的熟了,便不在竹签上粘得米粒,只是招手,画眉再次出笼,习惯成自然,便会叼‘鱼龙混杂’,若是对了,驯鸟人会给它一点粟米作为奖励,这般重新练习,直到这鸟儿熟极。这时候,再换一个手势,换一根签,如此循环往复,终于到使唤这扁毛畜生如臂使指,想要它叼出哪根签就叼出哪根,决无半点差错,就算大功告成了。”

吕正听得呆了,张大嘴半天合不拢,“这….这…这未免也太过费事,没想到便是跑江湖算命,也有这么多辛苦在内,那是真正不容易,不比练会一套上乘剑法容易多少。”

何故又叹道:“那可不是。算命先生,虽然自称能预测他人吉凶,可那都是骗人的,吃饭才是真的。至于那鸟儿,离了那把粟米,也得饿死。世间众人,贩夫走卒们混的也只是那口饭,却不比鸟儿强了多少。”

吕正点点头道:“正是。哎,我刚才和你开玩笑,说你要是摆个卦摊,说不定生意不错,现在看来,真是再对也没有。你看看,你对算命测字这套,倒是熟悉的很。”

何故笑道:“说起来这个赵先生虽然厉害,比起前年冬天我在北京城里见到的那位张天师,可又差了一等。那时我正住在兵部武选司刘凤群刘大人家里-------”

吕正奇道:“兵部?你不是一向不和官老爷来往的么,怎么竟会住在他家里?”

何故微一蹙眉道:“我向来不喜与官府中人打交道,那是有的。不过一来这个刘大人算是个爱惜百姓,忠贞爱国的好官,二来,当时我协助他查察的那件案子,乃是追查一名瓦剌细作的下落,咱们江湖汉子,原管不了庙堂大事,不过,若是光靠这些酒囊饭袋的大官小官们抵御外敌,嘿嘿,只怕大明朝的江山早晚落在异族手里,到那时,受罪的还不是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因此上,我才住在他家里。这事儿,倒是有趣的紧,以后有空儿我再和你细说。单说当时我住在北京城,听说前门来了位算命的张天师,精通阴阳术数,见识过的人都说他直有通天彻底之能,能知晓过去未来五百年。嘿嘿,简直说得不比咱开国的刘军师差。”

“刘大人虽然是行伍出身,却读过几年圣贤书,平生最恨这些怪力乱神的。本来这张天师算自己的卦,和刘大人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他名头是越来越响,朝中文武百官都有去算命问卦的,其中不少还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刘大人担心那张天师胡言乱语,当时正是边关吃紧的紧要关头,若是竟然动摇军心,那可就糟糕之极。可是据说刘大人微服探查了两次,那张天师是滴水不漏,好似真是半仙之体,了不起。我就起了好奇之心,想要看看这张天师到底有什么本领。问了几个去算过命的人,都说灵,别的测字求签倒也罢了,你去之时,那张天师就会先给你一个下马威,不由得你不信。”

“凡是有人来算命的,张天师照例先问一遍生辰八字,外加姓名,等你说完,他就从抽屉中拿出一张已经批过流年的纸来,那上边已经写好来人的姓名、八字。原来张天师昨夜起了文王先天课,已经算到今天有这么位客人来访。这一手,可厉害的很哪,不由得来人不信。”

吕正听到这里大吃一惊道:“莫非….莫非….莫非这姓张的果然有几手真功夫?竟然能在前夜算到第二天的来人,这…这也太过希奇。”

何故笑着摇摇头道:“那倒不是,咳,说穿了便和神鸟算命一般,毫不希奇。不过这事儿倒是让我大费思量。一开始我想,那张天师莫非准备了很多已经批好了流年的纸张,俱放在抽屉里?一转念自己也笑了,想生辰八字,人人不同,要是都写好了放起来,怕不要几万张才够?况且,那纸上明明还写上了求签人的姓名,若说是事先准备好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都按八字写好,那更是要准备几十万几百万张批文,决计不可能。左思右想不得其法,还是百闻不如一见,我去看看那张天师好了。当日我便扮成一个算命的客人前去。果不其然,那张天师照老规矩,先问我的姓名八字,我老老实实都告诉了他,倒要看他有什么玄虚。他听了之后,微微一笑,闭目对我说道,他昨夜已经算到我今日来访云云,看来这套说辞他早说过不知几百遍,当真熟练的很。说完他拉开抽屉,从里边取出一张纸交给我看,上边端端正正写着我的名字,还有生辰八字,毫厘不爽。”

吕正听到这里挠挠头道:“当真奇怪,当真奇怪!这可不比那神鸟算命,当真奇怪!好何故,你便不要再卖关子,快快说与我听!”

何故微笑道:“当时我接过那张纸时,心念电转,忽然明白了到底怎么一回事情。嘿嘿,也是冬天我才能发现,若是夏日炎炎,恐怕我还是要被蒙在鼓里。咱们学武之人,不可太过豪奢,因此那时虽然北京城里天寒地冻,我仗着有些内功,穿的衣服是很少的,寒暑不侵那是内功炉火纯青时方能做到的境界,因此我的手就难免些凉,结果接过那张纸的时候,觉得那纸微微有些发热。”

吕正点点头,他也知道学武之人气机流转,感觉本就比常人敏锐,例如目力能见常人见不到的远处,耳力能听到十丈之外轻微的呼吸。何故接过纸时发觉凉热不同,自是寻常。

就听何故接着说道:“那纸为何微微有些发热?自然是刚刚在炉火上烘烤过。可是为何又要烘烤纸张?只因那些字迹,是刚刚写上,墨迹未干!为了遮掩这点,才急急忙忙在火上烘干水汽,好谎说是昨夜已经写成的。”

吕正猛一击掌道:“原来如此啊,当真是…当真是说穿了毫不希奇,当真毫不希奇!”

他刚才说“当真奇怪”时说了三个当真,现在又连说三个“当真毫不希奇”,那当真是恍然大悟了。“难道…难道你是说张天师在抽屉里藏了一个人?”

何故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小吕,当真聪明。虽不全中,倒是差不多了。他那桌子是靠墙放的,不过那墙是打通的,抽屉最里层是块活动的木板,墙那边的人拆下木板,伸手进墙洞,就可摸到抽屉内部。嘿嘿,自然是张天师这边装模做样问我姓名生辰,那边的人早已准备好只写好了流年,却空下姓名八字的空白批文,竖起耳朵来听,听一个字写一个字,听我说完,立即在火上将字迹烘干,放回抽屉,合上活门,这边张天师拉开抽屉,取出批文,便说是昨夜已经起过课,算好的了。”

吕正点点头道:“唉,说穿了,便觉得简直是糊弄三岁小儿的把戏,不过若是没有想到关节的所在,却也令人头疼。不过京师中那些大官儿,也被这张天师如此戏弄,实在有趣的紧。”

何故叹口气道:“这些官儿,不关心百姓民生,倒信起这些神神鬼鬼的勾当,那也是无可奈何。我当日本想直接戳穿他,忽然心里一动,拿起笔来在那纸上写了四个字递给他,说是我的批文。我写的字是‘隔墙有耳’。”张天师看我写了这四个字,面色大变,知道我已看穿了他的把戏,脸色那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想他不过也是混口饭吃的,平日打探过他的为人,除了装神弄鬼,从未犯过什么大恶,不愿与他为难,只是告诫他,京师中这么多达官贵人信他如神,他不妨在算命时多替百姓说几句好话,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爷是长眼的呐。唉,这些做官的,整日价不好好为百姓着想,却如此信奉一个江湖术士,当真叫人说不出话来!”

吕正跟着叹了口气,这瓦喇国也先早就在疆界上屯集重兵,对着中原虎视眈眈,可恨朝中奸佞,只知一味的议和,将那白花花的银子,百姓的血汗,拱手送上,对天下兴亡竟是毫不关心。

两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已出了洛阳城门,人声渐熄,只北风吹过树梢,发出呼呼的声响。道路两旁,更是白茫茫一片大地,大道之上白雪皑皑,除了不远处一顶蓝布小轿,更无一个行人。

吕正眼尖,一眼认出前边那顶蓝布小轿正是刚才洛阳城中他和何故见到的那名出诊医生所乘,不由得哈哈大笑:“何故啊,何故,刚才你说这医生是个大大的庸医,他乘着轿子在城中乱窜,只是为了让人看到他在出诊,好让人以为他是个大大的名医,现在他在这里,荒无人烟,却又是给谁看的?刚才我几乎相信了你。”

何故微微一笑,也没说话。二人脚力甚健,又在平坦的大路上,行得比那抬轿的脚夫快了不少,片刻间,二人已经追上了那轿子。

忽然间只见那蓝布小轿晃了几晃,脚夫一个没留神,轿中人竟然从轿子前边跌了出来,何故吕正二人赶忙上前,伸手搭住轿竿,整个轿子这才没有摔倒。

那脚夫见摔倒了客人,甚是惶恐,扔下轿竿,急忙将手在裤子上擦了几下, 就要扶起那摔倒的客人,口中忙不迭叫苦。没想到他刚扶住摔倒的客人,忽然大骇失声叫嚷,吓得直朝后边摔去,一屁股坐在雪地之上,脸色吓得雪白,颤声道:“死了,死了!左大夫死了!”

何故惊讶之下忙探身上前,只见那摔下的乘客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一张脸被那脚夫翻了过来,两只死鱼眼大睁,嘴角流出一股黑色的污血,也不用搭脉了,只要瞧着面皮紫涨,四肢僵硬,就知道早就死得透了。


吕正这时也连忙凑了过来,看到出了人命,也不由得一惊,虽然在江湖中见惯了打打杀杀的日子,但是这死者大腹便便,面皮松弛,显然不是练武之人,不知道如何竟丧了命。

“与小人无关,与小人无关啊!” 轿子后边的那名脚夫现在也走上前,发现客人已死,瘫倒在地上。

“你且说来,这人是谁,他又是怎么死的?” 何故伸手扶起一名脚夫,沉声问道,心中不禁苦笑:自己和吕正本事为了追查孟老爷子的命案才来到这洛阳郊外,没想到刚出城门不久,却又遇上一桩命案。

“小人…小人…小人王元三,本住在这洛阳城边,家中无有耕田” ,抬着轿子前端的那名脚夫看来胆子大一些,哆哆嗦嗦慢慢爬起,蹲在路边开始叙说,“每日从轿行租赁来这轿子,与刘四哥―――” 说话间,他指指另一名脚夫,“在这洛阳城里抬客人,卖几个苦力钱,挣这条烂命”。

“今日,我和刘四运气着实是好――呸呸,着实是坏啊,遇到这姓左的大夫,他也不说去哪里,只是命让我们俩抬着他,在洛阳城中四处闲逛,专找人多的大街,来回跑。”

听到此处,吕正不由得向何故望了一眼,心中大是佩服,且不说这姓左的医生到底是不是庸医,但是他刚才在洛阳城中,漫无目的四处闲逛,竟然被何故一眼看出。

只听刘元三仍絮絮叨叨说道:“我和刘四虽然不明白这左大夫到底想干什么,但是人家出钱,就得听人家的。转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忽然有个人抱着小孩,拦住了我们的轿子,只口称‘大夫救救我的孩儿’!”

何故听到此处忙问:“那人什么模样?”

刘元三搔了搔脑袋,“约莫七尺来高,三四十多岁,面皮白净,倒像是个读书人,穿着件蓝靛色二毛皮袍子,看起来很有钱,这种袍子便是地主老财也穿不起,多半是达官贵人才有钱买。还抱着个孩子,说那孩子生了重病,再一口气接不上,就要完蛋了。”


“左大夫说救人要紧,赶紧下轿给那孩子搭了脉,神色忧虑,说是最重的惊风症,赶紧从轿子里边取了笔墨,当下就要收取诊金,一两黄金!”

吕正听到这里不由得吐了吐舌头道:“一两黄金?!这,这姓左的医生收取的诊金也高得离谱吧?” 一两黄金一折十二,便是十二两白银,平常年景,一两银子可以买两石米,江南富庶之地,一亩肥田一年也不过出产三石大米,这左大夫开个方子,就要去了八亩良田一年的出产,确实是太贵了些。

刘元三叹口气道:“是啊,那人也说太贵,但眼瞧着孩子得了重病,也是无法。左大夫一迭声让那人速速按方抓药,说是要不是遇上了他自己,或者再晚来一刻,这小孩子就见了阎王爷! 那人不得已,探口气,摸出一锭金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颤抖抖交给左大夫。拿起方子,只看了看,似哭似笑,将那方子收起。也是左大夫见那人穿的阔绰,因此上才收他一两黄金吧,若是寻常人家,便是眼瞧着孩子要死,也出不起这么多钱。”

说道这里,刘元三眼角瞟瞟死在地上的左大夫,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尸体的右手,“这就是那锭金子!”


吕正眼尖,看到了那医生右手紧紧握住的,的确是一锭金子,约莫一两多重,只是那金子上隐隐浮着一层淡淡的绿气,看上去颇为古怪,他正要伸手去拿,何故忙拦住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轻轻垫着这块布,去拿那锭金子。没想到那左大夫人死得透了,兀自紧紧攥住金子,何故需暗催内力,才能掰开尸体的手指,取得了那块金子。

“这金子怕不有什么古怪?” 吕正见那金子颜色似乎有些奇怪,连忙问道。
何故未曾答话,却垫着白布,将那金子凑近鼻子,轻轻嗅了嗅,忽然间他身子晃了几晃,差点摔倒在地,吕正赶紧将他扶起。

“好厉害的毒!” 原来那金子上被蘸上了剧毒,何故仅凑在鼻子前嗅了嗅,一丝毒气就已经侵入身体,幸好他内力精纯,又是又备而来,刚刚发觉不对,立即屏住呼吸,催动内力运功解毒,因此倒是无碍。

“不妨事,不妨事”,何故举手示意吕正无事,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又蹲下身子细细查看了一下地上那姓左医生的面皮,这才站起身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点也不假。这姓左的‘神医’,正是死于这锭黄金。”

吕正奇道:“好厉害的毒,不过,那给他这锭金子的人,怎么没有中毒?”

何故点头道:“这毒若是只接触皮肤,或者嗅到一些,最多只是有些偶尔不适,若是入口,则立即毒发身亡。”

吕正挠头道:“难道,难道这姓左的医生竟然是吞金自杀?”

何故笑道:“那倒不是。这人是想试试这金子的成色,因此上用牙咬了一下,常人判断金子成色,多半去钱庄,或是拿碎瓷片划上一划,这左大夫性子急,等不德回家,便要用牙咬上一咬,结果凶手早已经料到他必会如此,在金子上涂上了厉害之极的毒药,他这么一咬,正中圈套,毒发身亡了。”

吕正撇撇嘴道:“拿牙去咬金子试成色,也是有的,不过多半是地主老财,这人是个文雅之士,断不会如此猴急,再说,凶手又怎么料定他一定会用牙去咬?”

何故微微笑道:“文雅之士? 呵呵,这文雅之人才是第一个贪财的哩。 若我所料不差,凶手应熟知这左大夫为人,知道他十分贪财,会急不可耐用牙齿去咬那黄金。”

吕正兀自在那摇头不信,忽然何故脸色一沉,飞身急向前冲去。他情急之下运起的正是绝技“退避三舍”中的“舍近求远”,便如一根箭矢般直奔而出。吕正虽不明就里,也只能运起提纵之术,急忙跟了过去,但见何故一纵之下,几个起落就跃出了二十余丈,吕正提起真气,勉强跟上,忽然何故脚步急停,跃向一株大树前,身形急停,沉声道:“出来吧!”

吕正凝神看去,树后缓缓走出来一个人,中等身材白净面皮,脸上隐露风霜神色,身穿一件半旧不新的蓝靛色二毛皮袍子,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紧紧裹在棉布之中,只露出个冻得红扑扑的小脸,兀自沉睡之中。

这人从树后走出,面容镇静如常,因为手里抱着孩子,没有行礼,只是略一弯身:“这俩位好汉请了。在下曹佑田有礼了”。


何故吕正二人飞奔而去,直如御风而行,若是寻常人只怕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这姓曹的人倒是镇静如常,吕正疑心他是个武功好手,暗中运气,只怕他突然发难,但他仔细一看这人,下盘略有虚浮,双手抱着孩子,小腹却空门大开,只是个寻常人,丝毫不会半点武功。


何故一抱拳:“在下何故,这位是我的好友吕正―――” ,下边的话何故没说,只是上下打量了曹佑田两眼,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刚才脚夫所说身穿名贵蓝袍子又抱着小孩的男子,定然就是眼前此人,那毒死左大夫的黄金,九成九也是出自这人之手。

曹佑田苦笑一声道:“两位不必说了。前边那顶轿子里毒死的那个人,就是我下的毒。我知道这贼子贪财无比,常常收了黄金就急不可奈的用牙咬上一咬,试试成色,因此上我用了这计,杀了这贼。”他神态本是温文尔雅,说道那被毒死的左大夫时,却咬牙切齿,似乎有不共戴天之仇。

何故吕正二人听他这么一说,倒也是一愣,没想到他开门见山直承此事,并无半点辩解。当下何故也是苦笑道:“我们二人只是路过此地,并非官府中人。不过毕竟人命关天,既然曹先生自己也承认毒杀了这名大夫,恐怕,恐怕我二人还是送曹先生去官府为好。”

吕正性子急,忙摇手道:“不忙去见官府,嘿嘿,那些狗官断案我也是不信。你不妨说说,你为什么要毒死这姓左的大夫?”

曹佑田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也罢,我人都杀了,也无所顾忌,两位既然想听,我就全说出来吧。”

“我本是福建泉州人氏,自幼攻读医书,弱冠后开门行医,等到三十多岁时,不敢说是妙手回春,也总算不是个庸医,救活人命千条,从未误诊过一人。”

吕正笑道:“没想到你也是个医生,却毒死了这左大夫,人说同行是冤家,看来真是一点不假”。

那曹佑田叹口气,接着说了下去:“因为我医术不错,挣了一份家产,虽然不算太富裕,却也殷实,四年前,家里给我说了一门亲事,媳妇过门之后,我们两人是相敬如宾,夫妻恩爱。前年我更是添了这个儿子,父母只有我这个独子,一家五口人,那是融融泄泄,和和美美……”

说道这里,曹佑田竟然喉头哽咽,眼角泛出泪花。他略一顿道:“去年春上,有几个朋友从泉州租了大船,说是要去海外叫做肃门塔腊的地方购买香料,返回中土贩卖,百两银子的本钱,回到泉州便是千两银子的利,只是出海日久之人,容易患上名叫‘坏血’的怪病,那是因为海上风大,火从风煽,迫毒内陷的缘故,况且大海茫茫,即使不得这种病,也保不准有人得了急病,那时候没个医生,可就只能眼睁睁等死。因此我那几个朋友,重金礼聘我随船当个医生。 那时我妻子正怀着我第二个孩子,已经有四个月身孕,我极不愿意出海做这营生,只是架不住那几个好朋友苦苦相劝,又许给我厚利,不得已答应了他们。现在想来,真是后悔莫及!”


曹佑田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抬起肩膀,拿胳膊擦了擦泪水,接着说道:“我们在海上飘泊月半,这才来到肃门塔腊地方,收购香料,花去近一月,加上返程月半,四个月后才返回中土,一路上我一直挂念家中老小,当真归心似箭,掐指算来,我媳妇已经有八个月身孕,等我到家再过两月,我便有第二个孩子,哎,也不知是男是女。 没想到,等我到了家中一看,大门紧闭,满是尘土,一丝生气也没。我心中不安,知道家中出了事情,连忙大力敲门,直敲了半天,我老母亲才抱着我这孩儿打开房门,已经是憔悴不堪,见到我就老泪纵横。我这才知道,在我走后约莫一月,我媳妇儿脾胃虚弱,剧吐恶阻,这本是怀胎妇人常见之症,病机是冲气上逆,胃失和降,吃些和胃调中的汤药,也就好了,甚或不吃,也没什么大妨碍。 可是我母亲心疼媳妇,因我不在家,便想找个好医生,给她开几副药! 我母说,常见街头有个左姓神医四处出诊给人看病,想必医术高明,不然人家断然不肯多出诊金,请他上门医治。”

吕正听到这里,向何故看了一眼,心说这个左“神医”,定然就是被毒死的那个大夫,想起刚才何故说这大夫四处在街上游逛,只是为了让人相信他医术高明,倒和曹佑田说的一样,不由得暗暗佩服。

曹佑田又说道:“这姓左的庸医,名叫左赛华,那是自吹自擂,取赛过华佗之意。可是他根本不懂医术,只是个招摇撞骗之徒! 被我父母重金礼聘到家,胡乱诊脉,给我媳妇开的方子尽是虎狼之药,且全无君臣佐使之分,便是壮汉喝下这药,也要呕血,可怜我媳妇是双身子的人,怎能经得住这些药! ”
说着曹佑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念道:“石膏三钱,犀角一分,知母七分…这…这些都是峻峭凶利之药! 我媳妇儿,可怜我媳妇儿……才用了不到三剂,就一病不起,这姓左的庸医见到我家稍有银两,贪图诊金,竟然不顾我媳妇的死活,说什么这是我媳妇病势凶猛,又胡乱连开了数剂猛药,为了区区一百两银子的诊金,活活将我媳妇治死,等我父母发觉不对已晚,那时候真是束手无策,我媳妇吐血数升,就此丧命,一尸两命啊! 这庸医看出了人命,急忙逃走,我父亲气不过,到他家要与他理论,反而被他花钱雇了无赖赶走,我父亲回到家,,自觉不该找这庸医上门看病,悲愤之下,竟寻了短见!”

吕正听到这里,早就气的不行,若非知道那左“神医”已经是“回天乏术”,恨不能要抓他过来,一掌打死。

“这一下,我家就是家破人亡! 好端端一个家,就这么散了。若非我母亲为了照顾我这苦命的儿子,恐怕也..也是要…。 我回到家中,揣了尖刀,就上那贼子家,要和他拼命,没想到他听说我回来,早就逃之夭夭,遍寻不着!我哪里肯罢休,家里三条人命,都落在他身上,于是将这次出海挣来的银两都交给老母,又托付了可靠的朋友照看老母亲,自己带着这孩子,四处打听这左贼的下落。老天有眼,月前我来到洛阳城,竟然,竟然叫我发现了这贼子! 经过这多月漂泊,我再也不是那个只想一刀捅死他的热血汉子,只想杀了他,又能保全自己,照顾我的老母亲,还有这可怜的孩子,于是想了一条计策,在黄金上涂了奇毒,再假称小儿生病,让他医治。唉,我这辈子,连鸡也没杀过一只,虽然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是到了临下毒时,竟然有些下不去手。可是我这孩子根本什么病也没有,我只是捏了一下,哇哇大哭起来,这左赛华,大概看到我身上穿的这套行头像是个有钱人的样子,给我这孩子搭脉后便胡说八道,说什么‘小儿急症,惊风最重’,我看了他开的方子,狗屁不通,毫无半点医理,摆明了就是骗钱,几味药性胡乱冲撞,就是健壮的小儿喝下这汤药,说不定也会患上大病! 我看他不思悔改,仍然为了几个诊金谋财害命,也就硬着心肠,将那涂有剧毒的黄金交给了他。果然老天开眼,这贼子一命呜呼了!”

说到这里,曹佑田神色渐渐由激动而平复到坦然,直视何吕二人,没有半分畏惧:“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是天经地义。如我是孤身一人,也不必这么畏首畏尾,说不定在洛阳闹市之中,一刀便杀了这贼子,只是因为上有七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孩儿,因此做出这等卑鄙暗算之事。”

吕正听到这里抚掌大笑道:“天网恢恢,天王恢恢啊!” 何故自然知道他所说的天网恢恢指的是这姓左赛华左“神医”终于死在毒物之下,曹佑田却只道吕正要抓他见官,只苦笑数声。没想到吕正一挑大拇指道:“杀的好! 若是你不杀这姓左的庸医,我也要去一刀杀了他,免得再去祸害旁人。你是个活人无数的医生,用小小一点毒药,除掉这个恶人,也没什么打紧。”

曹佑田听他这么说,吃惊的张大了嘴巴合不起来。人本都是好生恶死,那曹佑田原本以为自己这次定要被抓去见官,杀人偿命,多半要问成个死罪,现在看到面前这两个人未必要抓他,很可能要就此放他就此逃走,不由得惊喜交加。

何故含笑道:“这位兄台,你不肯信任官府,去官府告发这贼,我们二人也很明白你。眼下世道混乱,鱼龙混杂,去官府告他,说不定最后是你吃足了苦头,也扳不倒这个杀人不用刀的庸医,你且宽心,我们二人是决计不会送你见官的,我看你不如带着孩子,就此远走高飞,最好是能回到你泉州老家,重开医馆,再去作那行善积德,治病救人的营生,也好上报高堂,下抚幼子。”

那曹佑田这回真是犹如逃出生天,大喜过望。他原本面色平静,那也是无可奈何,眼下脸上不禁是露出喜色。
何故吕正二人见他面上喜色,也不禁相顾莞尔,心中如同平日自己做了什么善举一般的舒畅。

吕正抬头看看天道:“那两个脚夫说不定会走露什么风声。等会儿我们过去,给他们点银子,让他们闷声大发财,开个小买卖,以后不要再干这辛苦的营生,谅他们也不会胡言乱语的,你这就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来,想那泉州离洛阳何止万里,定然无事的。我这里有些银两,你先拿去用,也不用还我,以后若是穷苦人没钱看病,你替他看病,便算是还了我。”说话间吕正从荷包里摸索半天,摸出一张皱巴巴胡乱叠起来的纸,展开伸平,竟然是一张五百两的大额银票,也不知道是哪个为富不仁的老财还是中饱私囊的贪官“孝敬”他的。

曹佑田伸出手来乱摇道:“使不得,使不得! 两位恩公能放我一条生路,我已经是感激不尽,如何还敢收恩公的银两?在下略通医术,况且以前也有些积蓄,若是回泉州重开医馆,便是不挣哪些穷苦人的诊金,搏个温饱总是不难。恩公休要再提这钱的事情了!”÷

吕正看他坚辞,也就罢了。二人正待和曹佑田话别,何故忽然问道:“曹兄弟,我问你个事情,你毒杀这左庸医的毒剂,是何种毒物,怎地如此厉害?”

曹佑田苦笑一声道:“惭愧。这毒名为‘忘忧’,别处不产,只洛阳附近邙山山脉出产,毒性最是厉害 。”

何故吕正二人听到“忘忧”这两个字,都是悚然一惊,他们记得司马神医曾经说过,孟进所中之毒就是奇毒“忘忧”!

曹佑田见他们二人神色有异,连忙问道:“怎么? 恩公也知道这草么?”
吕正正要发问,何故一把拦住他,转过脸对曹佑田道:“我们只是好奇。曹兄弟不妨全讲出来,也好让我们长长见识。”

曹佑田微微点头道:“既然恩公想要知道,在下自然详细说明。古书中曾记载有‘忘忧’这种药草,言道只洛阳邙山北麓方有。此草甚是奇特,春黄夏枯,秋生冬茂,与别的草木正好相反过来。若是春夏之时,并无毒性,但若是到了冬天,毒性厉害非常,便是犍牛误食一叶也是立时毙命。”

吕正缓缓点头,心道忘忧草的毒性如此厉害,怪不得内力精纯如孟进老爷子,中毒之后也来不及运功逼毒,直接身亡。

曹佑田又道:“我前些日子知道左赛华这贼子就在洛阳城中行医,便想怎生杀了他报仇雪恨,正好我在洛阳邙山北麓租住了一间农舍,无意中发现了几株‘忘忧草’,便想出了这个办法。”

何故问道:“这忘忧草是否容易寻觅?”
曹佑田道:“容易之极。只要一场小雪之后,在邙山北麓附近走上几里,便能采到五六株。这草和寻常野草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原本是很难发现。只是它在冬天反而青翠欲滴,因此若是下雪之后,白茫茫一片雪野中便不难看到。”

何故吕正二人又仔仔细细问了半天,但是从曹佑田所答来看似乎是毫无头绪,他也没有在这附近见到过面上带疤之人出没,何吕二人颇为失望。吕正忽然心念一动道:“曹大夫,你若方便,就将那两张左赛华开的药方送给我。”曹佑田不知吕正用意,略一迟疑道:“恩公有命,怎敢不从?我大仇得报,这药方留在身边,只是凭添伤心而已。”说完将药方递给吕正。何故虽然聪颖,却也不明吕正用意。

眼瞧着天色已晚,何故吕正将曹佑田送上大路,依依话别。他们二人再返到左赛华左“神医”丧命之处,脚夫王元三和刘四哥还蹲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见到他们二人回来,大喜过望,只怕他们两个证人竟然溜之大吉,那他们说不定要吃上一场冤枉官司。

吕正见到这两个脚夫,也不多话,从怀里摸出那张皱巴巴的银票,放在手里,对王元三道:“实话告诉你,这位大哥――”,他一指何故,“便是洛阳城鼎鼎大名的鲛尾帮钱副帮主,钱蔚山,外号‘铁鞭震四水’,江湖上任谁也要给几分面子,不论黑道白道,那是一万个通吃,便是知府大人,也常和我们钱大哥吃酒。 ”

他再一指地上的尸体:“我们刚才看到,这姓左的神医,嗯,突然心口疼,可是他医术不精,连自己的病也治不好,突然就那么死了。恰好你二人轿子抬的不稳,晃荡了几下,就把这左大夫给弄死了!”

他这么一说,那两个脚夫愁眉苦脸叫起撞天屈来:“不是小人不小心啊,是这左神医----” 吕正连忙打断他们道:“我们钱大哥最是乐善好施,路见不平,那是立即的拔鞭相助”,他想钱蔚山既然外号叫做“铁鞭震四水”,那“拔刀相助”不妨也改作“拔鞭相助”,今日之事,却与你们二人无干,但是说不定官府糊涂,竟然说是你们抬轿子不稳,颠死了客人,那也是有的。”

王元三等二人明知道他是胡说八道,但是不敢顶嘴,且听他继续说些什么。

吕正一叉腰道:“算是你们俩运气。刘大哥看到这事不会不管,我看这样吧,我给你们每人五十两银子,你们回去,这事情谁也不要提起,只管拿这些钱开个小本买卖糊口度日。”

五十两银子可不算一笔小数目,就是很讲排场的大户人家一年吃穿用度,也不到百两银子而已,这两个脚夫一人拿到五十两银子,可说是发了一笔大财,兼有不用再吃官司,这件人命案子已经由这位手眼通天的人称“铁鞭震四水”,“鼎鼎大名的鲛尾帮钱副帮主”大包大揽下来,这两个脚夫如何不干? 赶紧忙不迭称是,千恩万谢,从吕正手里接过银子,一溜烟跑了。

何故见那两名脚夫走得远了,这才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便是要揽下这事,却又何必让我冒充什么‘铁鞭震四水’钱蔚山,真真胡闹!”

吕正嘿嘿笑道:“我想若那两名脚夫万一哪天不小心说漏了这件事情,官府便是追查,也只好在鲛尾帮鼎鼎大名的钱副帮主身上着落了。”

二人将左赛华尸体并轿子都搬到路边,先一把火烧了那轿子,又取出长剑,在地上浅浅掘了个坑,将左赛华的尸体放进去埋葬,吕正拿过那锭涂过毒药的黄金,放在左赛华尸体旁边叹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这一辈子,也不知为了钱财,害死过多少无辜的病人! 你若来世投胎,不做医生便罢,若还做医生,且先学些医术,多治几个病人,别再做个杀人不用刀的庸医,免得最后又落得个下场凄凉。今日你有幸让鲛尾帮钱副帮主替你掘坑下土,也算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了!”说完,将那左赛华草草掩埋。

何故听他这篇不伦不类的祭文,倒是没笑,只叹了口气。

二人埋完左赛华,天色更加晚了,也只好不去邙山北麓探察,先回落叶山庄再说。

二人回到落叶山庄,已经是掌灯时分,这一日遇到曹佑田这事,令何吕二人嗟呀不已,可追寻巴不忘之事,却仍然毫无头绪。因此上进门之后,吕正迎着孟府诸人企盼的目光,只是低头不语,心中颇为惭愧,只觉自己无能,何故倒是神色如常,颔首微笑。

“何大侠,吕大侠,你们俩今天可曾发现什么线索?” 孟进的小女儿孟可人毕竟沉不住气,边引二人入房,边问道。吕正正要叹气摇头,何故倒先笑出声来道:“不错,不错,今日大有收获。”孟可人急欲追问,何故又抢先一步道:“不过你什么也不要问,我答应了寻得线索的那人,真凶未曾捉拿,我不可透露半分。”

江湖中人,答应了事情那是敲钉转角,不会有半分松动,孟可人听何故说他答应了寻得线索之人,只道是何故当真发现了什么,虽然很想知道,也只好将追问的话咽了回去。她哪里知道何故吕正今日出门,可说毫无收获,何故那样说,只不过是安慰她而已。

众人草草吃罢晚饭,尚聚在一起议论。吕正见司马神医在场,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了今日曹佑田给自己的那两张药方,都是已经毙命的“左神医”所开,一张方子送了曹佑田媳妇儿的性命,另一张方子则是今日“左神医”开给曹佑田幼子的。

想到这里,吕正从怀里掏出那两张方子道:“今日我倒是做了两件救人性命的好事。”他拿方子扬了扬道:“我少时学过几天医道,虽然不是妙手回春,寻常病症倒也能治。今日在洛阳城中,遇到两个贫苦病人,无钱医治,我一时心软,便给他们俩瞧了瞧,写了这两张方子,还替他们抓了药,也算是行善积德。”

吕正说起医术,只见司马神医不由自主探起半个身子,两眼发光,直盯着吕正手上的药方。何故暗中好笑,这司马神医医术如神,原本也只是四个字专心致志而已。

吕正咳嗽一声道:“第一个病人是个产妇,恶心呕吐..”他刚说到这里,司马神医眼神由热烈而转为颇为失望,原来这病甚是寻常,司马神医既号称神医,当然渴求疑难杂症,便如酒鬼一定要喝烈酒方才过瘾,道:“妇人怀孕之时,多有恶心呕吐,那是中气上逆,胃失和降,甚是寻常,若无神昏口噤等症状,便是不吃药,也是无妨的。”

吕正暗想那曹佑田也是如此说, 分毫不差,就又道:“第二个病人是个三岁小孩,有些发热,脉象倒是不乱”。司马神医微笑道:“既脉象不乱,那也无妨了。小孩火大, 逆冲三焦,也不算什么疑难杂症。”

吕正笑道:“我一时发善心,便写了这两张方子,药也替他们抓了。司马神医医术通神,不妨替我点评点评。”

司马神医见这两个病症都毫无出奇之处,凡略通医道都能对症下药,也就提不起什么精神,一手抚须一手接过方子笑道:“吕兄弟自幼学医,医术自然是好的。”

不料他扫了方子两眼,几乎跳了起来,大声道:“备马,备马!吕正你和我一起去,一起去找那两个病人!”
孟可人睁大眼睛问道:“备马? 司马叔叔,天色已晚,你要和吕大侠出去干什么?”
司马神医急得直吹胡子,拿着方子指着吕正道:“你,你这哪里是行善事!你这分明是杀人不用刀! 这两人虽然有些小病,但纵不吃药,也不过有几日难受,即可痊愈。若是他们已经吃了你的这药,就是老朽现在找到他们,恐怕,恐怕也是凶多吉少,若是拖过今晚,只怕已经一命呜呼! 唉,你这…你这….你这….” 。他说了三个“你这”,终于硬生生忍了下去,料想下边的不外是“庸医”、“活阎王”之类。

何故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笑道:“得罪了,得罪了! 我这吕兄弟实在太过顽皮了,司马老前辈,恕罪,恕罪!”

众人看着他,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何故三言两语,将今日如何遇到“左神医”暴毙之事,如何发现曹佑田,曹佑田与左神医之间的恩怨原原本本说给众人。这番故事,也是峰回路转,惊心动魄,尤其孟可人,边听边不停发出微微惊呼。

司马神医这才坐稳,擦了擦汗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几乎吓坏老朽了。吕兄弟这个方子,这个方子,原来不是吕兄弟写的,嗯,原来如此….刚才老朽误以为真是吕兄弟所开的方子,言语中有些冒犯,是老朽糊涂了,吕兄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怎么开出这样不伦不类的杀人药方….”。

他刚才痛斥吕正,现在心中有些歉疚,想要表示一番,却又不善言辞,可吕正“相貌堂堂”和“一表人才”和是否精通医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众人听了无不暗暗好笑。

经吕正这么一闹,众人原本抑郁的心情有所平复,也都各自回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何故吕正起得甚早,俩人在堂前用盐水漱完了口。吕正生平最是爱马,自己没吃早饭,倒要先去马厩给马儿喂料,顺便再去看看施峰那匹神骏无比的坐骑。不料他到了马厩,竟然没有看到施峰的坐骑停云。不禁微感诧异。回到屋里,和何故吃饭时,顺口说了出来。何故也没多想,道:“多半是施峰老爷子心伤故友,去洛阳城中探访敌人下落去了”。

到了中饭时分,施峰仍然没有现身,孟府派出几个仆人前往洛阳城里寻访,过了几个时辰也都空手而归。何故吕正二人也隐隐有些担心。正在议论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悲嘶,接着是一声闷响,彷佛什么重物摔落的声音。众人正惊疑不定,吕正最懂马匹,脱口而出:“糟糕!这是施峰老爷子的坐骑!这马,这马恐怕是….”就见孟府管家急急忙忙连滚带爬冲进大厅,禀告众人道:“施老爷子的坐骑,在门口,在门口!”

何故吕正对望一眼,冲出大门,门外积雪之中,一匹马匹卧倒在地,兀自抽搐挣扎,不时发出极低极低的声音,那马正是施峰的坐骑。何吕二人抢到马前,发现这马受了极重的伤。吕正将手搭在马背之上,神色又是伤心,又是愤怒。

“这马,这匹好马,已经被人用极重的手法震断了全身骨骼,再也不能站立了!”
何故略一检查马儿伤势,也是惊讶万分,不知何人用极阴柔的内劲拍了这马一掌,劲力拿捏的火候极为巧妙,这马刚好勉强跑回落叶山庄,便全身骨骼寸断。

这时孟府诸人也都冲了出来,见到马匹的惨象,一时间都呆呆说不出话来,大家心里都想着一件事情:施峰爱马如命,如今这马已经惨遭毒手,只怕施峰自己也凶多吉少。

忽然间孟进的大女婿张一介手里拿着一张纸急急忙忙走了出来,他先看到地上的马匹,吓了一跳,但还是镇静了一下,将手中纸张交给何故,只是双手不停微微发抖道:“我见施老爷子一直没有回来,怕他是不是昨夜受寒,身子有些不爽,就去敲他的房门,敲了半天,施老爷子也没出来开门,我便推了推门,发现房门未曾栓上,也就走了进去,没想到施老爷子并不在屋内,倒是看到了这个――”他边说边把那张纸递给何故。

何故拿过那张纸,见上边歪歪扭扭的写着:“施峰老狗,我巴不忘在城西黑松林等你决斗,不死不休,你可敢来?”

何故双眉紧皱道:“糟了!不知道这黑松林在洛阳哪里。”孟府管家忙道:“黑松林就在这里西北方向,约二十里路,”


何故点头道:“吕正,你快准备两匹马,我二人速去黑松林!我怕去得晚了…。”他后边的话没说,众人自然知道是“只怕去得晚了,施峰已遭毒手。”其实他这么说,也不过是宽慰大家,众人看到地上马匹的惨象,早就毛骨悚然,知道施峰已然凶多吉少。

吕正再不多话,急忙从马厩中挑了两匹最快的快马,两人连外套都不曾穿上,搬鞍上马,朝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两人担心施峰,一路上快马加鞭,吕正虽然最是爱惜马匹,不过眼下形势逼人,也顾不了那许多,不断用马鞭抽打马儿,片刻之后两人便已跑过了二十余里地,来到一片松林之前。何故勒定马匹,鞭梢指向一块巨石,只见上边刻着三个斗大的隶字:黑松林。

“便是这里!” 吕正急忙滚鞍下马,将马匹栓在一棵松树之上,抽出腰间锈剑,凝神静气,一颗心活泼泼的,只怕那凶残的巴不忘就埋伏在左近,随时都会现身发难。

何故也是丝毫不敢大意,缓缓抽出长剑,站在吕正左边,仔细端详这松林。

一阵风吹过,松树上的积雪被风吹落,扑簌簌落在地上的雪地之上,悄然无声。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气。

忽然吕正竖起一个手指,轻轻指向前方,何故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到地上淡淡一行足迹,点点头,做个手势,示意吕正和他一起缓缓前行。

何吕二人互成犄角之势,剑在人前,人在剑后,眼光六路耳听八方,缓缓沿着那足迹前进,他二人武功本已臻宗师境界,又是十二万分的警戒,如果有人接近二十丈之内,即便是绝顶高手,也必能发现,几乎不会遭到暗算。但是何故十分谨慎,只怕敌人安排了什么凶险的圈套。

两人行了片刻,忽然一阵微风吹过,二人都嗅到了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血腥味道,不由得交换个眼神,再走了片刻,转过一棵巨松,二人看到前边一个缓坡之上,横卧着一个人,不是施峰又是谁?

吕正正要上前,何故一把拉住他,扫视一眼四周,别无动静,这才上前察看。

只见施峰双目圆睁,须发戟张,神色愤怒无比,只是嘴角渗出的鲜血已经在寒风中凝固,任谁都能看出,已经死了。吕正不死心,摸了下施峰的手腕,早已凉的如同冰块一般。

何故强忍悲痛,凝神周围动静,吕正则咬牙切齿,几乎破口大骂。忽然间吕正“咦”了一声,
指着施峰胸口的毛皮大氅,何故仔细瞧了瞧,施峰胸口的那块毛皮颜色有点不同,似乎比别的地方颜色淡一些,勾勒出一个手掌的形状。

吕正伸手触摸那里,谁知道手刚伸过去,那块手掌形状的毛皮竟然纷纷开裂,化作无数细小的碎片,再一看,不仅是毛皮大氅,连施峰穿的内衣都碎裂开一个手掌形状,就如同施峰胸口被人用烧红的手掌形状烙铁烙出一般。

何故吹了口气,衣服碎片随风飞舞,这下看的更是清楚,数层衣服上都一个手掌形的大洞,直露出施峰胸膛,那里的肌肤泛出青紫之色,深深凹下一寸多,这情形真是既奇怪又恐怖,何吕二人相顾骇然,不由自主背靠背抓紧了剑柄,彷佛那个鬼魅般的巴不忘就隐藏在他们周围。

过了良久,何故才缓缓道:“好厉害的掌力!”施峰身上别无伤痕,致命之伤就是胸口印上的那一掌,不禁震断了心脉,震碎了五脏六腑,连施峰的脊骨都已经被这一掌打断,想风雷掌施峰是何等内力,凶手的这一掌的确是威猛无俦,但是这一张却又如刀割酸蚀一般,将施峰前胸的数层衣服裂成碎片,那又是极阴柔的内力,若不是两人亲见,实在不敢相信世间有人能在一掌中,既使出极刚猛又极阴柔的拳劲。

“只一掌”,吕正说这话时,声音已经微微有些发抖,他一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狠角色,这时竟然声音颤抖,可见心中惊惧,“只一掌!”他又重复一遍,口气中充满了不敢相信。

何故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倒不是说施峰只一掌就被打死有什么稀奇,高手相争原本就是一招定胜负,施峰被对方击中的又是前胸要害之处,吕正的意思是说,施峰中了这威猛无俦的一掌,定然立即毙命,决计不能再走出战场,来到这里,可见二人交手只在瞬间,敌人一出手便击中了施峰要害。施峰名列北三杰之一,绝非浪得虚名,一生经过的大小恶战只怕有上百场,他外号又叫“风雷手”,空手的功夫自然是登峰造极,现在这凶手与他过招,片刻间就能在施峰胸口印上这致命的一掌,实在太过匪夷所思,骇人听闻。何故自忖自己与施峰过招,论起拳脚功夫,即使两人不使真力,只凭招数,恐怕自己也很难撑到二百招,
现在这人一招就能击中施峰要害,拳脚功夫超出何故何止十倍,便是公认拳法天下第一的少林方丈,太极拳武林一绝的武当掌门,想在三百招内赢施峰一招半式也是极为艰难,不过五五之数,现在这人的武功,当真是高到了非人力所能为的境界。

“暗算!” 吕正忽然脱口而出,“那贼子必是趁施前辈不备,突施暗算得手的!”话刚说完,他自己也觉得不对:此地地势较为开阔,十丈之内的情形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想施峰是何等样人,几十年的老江湖,怎么可能在这么凶险无比的时刻掉以轻心,让人欺近,突施杀手?

想来想去,两人又是害怕,又是不明。一阵寒风吹过,两人只觉得毛骨悚然。

忽然吕正听何故低低的“咦”了一声,看看何故,只见他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什么,仔细瞧去,原来何故盯着施峰尸体对面的一株大树,彷佛有什么极难解的问题。

“你发现了什么?” 吕正见何故沉吟不语,急忙问道。

“那棵大树,有些奇怪”,何故没瞧吕正,仍然死死盯着那棵巨大的松树。吕正瞧了半天,也发现了蹊跷之处:别处的树冠积雪,都是较为均匀,平摊在树梢上,这棵巨松的积雪,冲着施峰的这面少了许多,因此上绿色较多,在整个林子里,稍稍有些不同。


何故提剑走向那棵大树,忽然说道:“那贼也中了一掌!” 吕正听说此言,精神大振,若是那凶手果如何故所说,也中了一掌,那刚才的疑问也许就可以得到回答:那凶手是使出了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逼迫施峰与他对拼一掌,倒是有可能铤而走险,一击命中。他赶紧走上前去,瞧着何故指着的地方。

原来那树干上约莫四尺高的地方,有一处新鲜的撞擦痕迹,树下积雪也较其他地方为厚。
“那凶手必然是被施峰老前辈一掌击中,凌空飞起,后背撞上了这棵松树,因此上这树冠的靠这边的积雪才会纷纷坠下!”

“好重的一掌!”吕正估摸着那松树离施峰的尸体足有十丈余,如果那人是被施峰一掌击到这里,那便是大罗金仙也难逃一命了。

“不对,不对!” 何故忽然又连说不对,吕正当然知道他想的和自己一样,如凶手中了这样刚猛的一掌,早已是个死人,尸体也该冻得透了,可是这附近莫说尸体,连脚印也没一个,说明凶手未死,反而施展出踏雪无痕的绝顶轻功,离开了此地。若有人中了这么一掌不死,还能运用轻功,便是钢筋铁骨也决计不能。因此何故才会连说“不对”。

“莫非那贼子有同党?”吕正忙道,“他们一人和施峰老前辈同归于尽,或者受了极重的伤,另一人背走了他,因此附近才没有脚印。”

何故眉头紧锁,却不回答,似乎心中有个极大的疑问。

两人在周围又勘查了几乎一个时辰,仍然是毫无线索,只好先将施峰的尸体搬上马背,回落叶山庄再说。

他二人抬着施峰的尸体一进庄院大门,孟府上下一片悲声。施峰是孟进多年好友,孟府晚辈视他便如父亲一般无二,眼下孟进刚刚暴毙,施峰又遭人毒手,怎不叫人难过。

一时间孟府上下又是一阵悲声,尤其是孟依人,孟可人姐妹两个,父亲刚刚丧命,施峰又遭毒手,真只觉天也要塌下来一般难过,前几日尚能强忍悲痛,眼下再也忍耐不得,号啕大哭起来。何故吕正并司马神医几个,安慰半天,也是止不住。后来司马神医说道,如此大悲之时,不如让她们两个哭出来,若是强自忍耐,日后必得大病,何故吕正二人无法,也只好由她们去了。

第二日,孟府备好棺木,再搭灵台,要替施峰发丧,一大早大家起来,都是双目红肿,不是哭了半夜,也是无心睡眠,眼睁睁过了这一夜。何故吕正二人因去迟一步,未能及时救了施峰性命,虽然问心无愧,却也有些难过,不愿见孟府中人,因此上躲在屋里,何故双眉紧锁,吕正则是胡思乱想,恨不能那巴不忘能突然跳出,和他痛痛快快打一场。

正在这当口,忽听得门外一阵喧闹,一个粗嗓门大声喝道:“胡说!放屁!放你娘的臭狗屁!”,声音之大,直如平地惊雷。何故吕正二人对视一眼,起身出门,刚走出房门,就见一条大汉正对着孟府管家咆哮。这大汉身高八尺,威风凛凛,虽是数九寒冬,身上却只穿着一件青布单衣,腰里胡乱缠着条靛蓝色的腰带。背后背着一条黑布缝制的长条口袋,足有四尺来长,里边多半是钢鞭一类的武器。

孟府管家被这人训斥,却不敢回嘴,眼眶含泪道:“我家老爷,我家老爷真的是殁了,施峰施老爷子,前天也命丧奸人之手。”


“放屁!孟老大,施老三,一身铜皮铁骨的功夫,能杀他们的人,还没生出来!” 这人性子看来十分暴躁,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来,抓住管家的衣襟,将管家提了起来,一定要管家承认孟进和施峰并未丧命。

这时孟府上下其他人也都被惊动,纷纷来到大门口。孟进长女孟依人看到这大汉,再也忍不住,上前跪倒在地,哀哀的哭了起来。那大汉一回头,见到孟依人全身孝服,再抬眼,发现孟府数十口人都是和那管家一样,身穿素白的孝服,愣了一愣,抓住管家的手不由得一松,扑通一声管家摔倒在地。

“易叔叔,家严和施峰施叔叔都已经,都已经...” 何吕二人听孟依人称呼这条大汉为“易叔叔”,这才知道这不怒自威的大汉就是与孟进、施峰合称“北三杰”的春秋刀易充辰。

易充辰在寒风中愣怔了片刻,身子竟微微摇晃起来,吕正心里不由得暗暗叹息,以春秋刀易充辰的下盘功夫,竟然脚步虚浮,那自然因为这下他再也无法自欺,知道孟近与施峰真的已死的消息。

忽然间易充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喷在雪地上,分外触目惊心。司马大夫赶紧上前,要与他把脉,易充辰惨笑一声,抬手挡开司马大夫,摇摇头道:“不必了。我这只是伤心过度。孟老大啊,施老三!咱们三个,当年发誓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们今天怎么就抛下我一个?!”

吕正见易充辰如此伤心,也不禁长叹,想他们这样多年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好朋友,竟然人世黄泉两相隔,再也无法相见,确实是悲痛欲绝。

易充辰顿了顿,冷笑一声,解下背后的黑色长条包袱,取出一柄黑黝黝的单刀,提在手中。 吕正凝神瞧去,那刀黑不溜秋,毫不起眼,也不甚锋利的模样,不过既然这易充辰排名北三杰之列,外号又是“春秋刀”,想来刀上的功夫一定非同小可,这把黑色钢刀,也定然是神兵利器。

果然易充辰喃喃道:“玄铁刀啊玄铁刀,你已经久未尝人血,只怕你今日出鞘,要大行屠戮一番了!”
吕正这才知道,易充辰手上这把黑黝黝的兵器,竟然是用玄铁打造而成,凡铁加入一两数钱玄铁,立成削铁如泥的宝刀,易充辰这把刀看来通体由玄铁打造,分量只怕在五十斤以上。通常单刀不过七八斤重,最重的也不过十几斤,易充辰这把刀分量可着实不清,若非内力深厚且天生神力,寻常武士使上几招,恐怕就要气喘吁吁,无力再战了。春秋刀易充辰能使这么重的刀,武功自然了得。


但见易充辰双眸精光一闪,舌绽春雷道:“是何人下的手?” 须发皆张,威猛之极。司马大夫赶紧将事情来由一一说明。

易充辰听司马神医诉说原委,眉头渐渐皱起,最后再也忍耐不住,发作道:“原来是巴家的传人!嘿嘿,这贼子名叫巴不忘,我看不如叫做大王八,缩起头来,只会暗箭伤人,算什么东西!” 他看来颇为不耐烦追查凶手,只盼着凶手能自行走上前来,和他大战一场,痛痛快快的了帐。“死乌龟直娘贼”的骂了半天,却也是无可奈何。



众人正在劝慰易充辰不要伤心太过,保重身体之时,忽然远处听到一声炮响似的声音,何故抬头,看见西南角天上升起一支流星火箭,迅速划过天际。孟府众人“嗡”的一声议论纷纷,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一般。

何故吕正知道流星火箭原是江湖中人联络的方式,只是不知道孟府诸人看到这支火箭为何如此失态。刚想询问,就看到西南边天空接二连三又是火箭飞起,连放了七支,颜色有红有蓝。“大事不好!” 孟进的女婿张一介大惊失色,脸色变得惨白,双腿也乱抖起来。


刚才被易充辰提在手里的管家这时走了过来,单腿打钎道:“禀诸位爷,这些年兵荒马乱,瓦剌国的军马常常犯边,洛阳城富庶无比,他们更是垂涎欲滴,几次都要过来。朝廷的兵马是不顶事的,多亏我们孟老爷子带领一干武林好儿男,守卫洛阳城,前后杀死了瓦剌人几千人马,近年他们是再也没来过了。可是,可是....”他迟疑片刻道:“刚才这支火箭就是我们在城外的弟兄发回的告警,刚才这几支火箭都是是特大号的,
共是四支蓝色,三支红色,一支白色。按照我们约定好的暗号,大号火箭是五千马,特大号是一万人马,蓝的就是步兵,红色便是骑兵,白色的是火炮,刚才小人数了数,这次瓦剌犯边的军马是四万步兵,三万骑兵,还备上不少的火器,说不定有红衣大炮。”


人群原本就乱糟糟的纷纷交头接耳,听他这么一详细解释,更是没了主意,有几个丫鬟使女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哭了出来。想来孟进这几年杀死了不少瓦剌兵,若是此次洛阳城破,他们定会大肆报复。

“来的好,来得好!” 就听易充辰大叫大嚷,手中玄铁刀虚劈几下道:“老子正愁找不到巴不忘那贼,先杀几个瓦剌兵,正好出气!”

何故微微叹息,心想这易充辰武功固然是极高,可见识却是有限得很,须知这千军万马的阵仗之中,武功高强之士便是自保都很困难,一个不慎就会被乱刀分尸,更别说箭如雨下,或是火器轰击,若不以兵法勒众,仅靠几个武林高手,无异送死。

吕正在一旁心中也是如此想,便捅捅何故低声道:“当仁不让,眼下这洛阳城里,能率领豪杰杀退敌兵的,非你莫属,你要一再推三阻四,城破之时,恐怕百姓要血流成河。”

他是这么想,司马神医与孟府其他人也都如此想,说道单打独斗,易充辰固然是登峰造极,但是如果说率领众人冲锋陷阵,恐怕他的火爆脾气不行,而何故办事缜密,心思深厚,又仁义为先,颇为适合。

果然司马神医走上前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孟老爷子虽然已经故去,但我们洛阳武林,决计不会眼睁睁的看着瓦剌人侵犯我大好河山。如今之计,百姓为重,我等需暂时放过追查巴不忘贼子之事,一门心思守卫洛阳,等击退了瓦剌兵,再作计较。眼下我们缺个领头之人,何兄弟你武功既高,心思又颇为灵活,我看不如你率领我们,杀退敌人。”

没等何故说话,易充辰将单刀杵在地上道:“好! 我是个大老粗,到时候你让我朝哪儿冲杀,我就朝哪儿冲杀,决计不会后退半步!”

何故原想无论名望资历,易充辰都比自己高过不少,如自己为首领,易充辰说不定面子上不太好看,没想到他毫无半点不满,只是以大局为重,心中也是佩服,正待说话,孟府众人早已轰然叫好,郭怀诚向怀义等一干翠屏山弟子,更是早已对何故敬为天人,也都一起称好。何故见不能推辞,也就慨然应允。

这金枪孟进在洛阳武林的地位,就如泰山北斗,既然孟府推举何故担任此次抵御瓦剌军的首领,只需吩咐下去,全洛阳地面的武林豪杰,自然都以何故马首是瞻。



何故见无可推托,当下一抱拳道:“各位抬爱,小子无德无能,原本不能担此重任,但现在孟老爷子不幸被奸人所害,施峰老爷子也遭了毒手,咱们需一边抵御瓦剌外敌,一边小心留神那巴不忘贼子。这贼武功着实不弱,如无易充辰易老前辈这样的身手,却也难抵抗,小子愿暂时和洛阳武林群豪一起并肩作战,击退瓦剌兵,保我大明疆土,想请易老爷子负责孟家上下的防卫。”

易充辰听他这么说,立即摇了摇手道:“我看巴不忘那贼不会再来孟家,我和你一起去城外杀敌才是。”

他顿了顿道:“听你们刚才那么一说,这贼是为报十多年前那场仇,如今孟老大和施老三都已经死了,他要找,也只是回来找我,孟家剩下的都是孤儿寡妇,我瞧着他多半不会来。这也难办啊,若他能继续前来寻仇,我们还有个抓住他的机会,就怕他就这么着,隐姓埋名,远走高飞。唉....那可真不好抓他。”

何故略一沉吟,想他说得也对,况且巴不忘那贼除了武功高强之外,心思也阴沉无比,连孟进和施峰这样的老江湖都遭了他的毒手,易充辰武功虽高,但说不定遇到敌人的时候,并不是明刀明枪堂堂正正的较量,多半是巴不忘使奸计陷害,易充辰这样的火爆脾气,一定会遭人暗算。让他防卫孟家,确不是好办法。本来自己和吕正在这里,就放心得多,但是眼下瓦剌大军来犯,卫护洛阳城不至失陷,更为紧迫。只好听天由命,希望如易充辰所说,那巴不忘不来找孟家其他人的晦气了。但是他转念一想,那贼一开始口口声声要杀光孟家全家上下老小,还到棺材铺订购了七十余具棺材,难道他真的要斩尽杀绝?现在别无他法,希望那贼买下七十余口棺材是为了激怒孟进,并非真的想要把孟家杀个鸡犬不留。何故这辈子经历颇多,也遇到过很多凶险之事,每每化险为夷,但是现在这样的处境,还真是第一次碰到。

想到这里,何故叹口气道:“兵凶战危,小可有个计较,请孟府上下数十位,暂时搬到城门附近,一来大家互相有个照应,二来前线人手吃紧,多个人也多份力量。”

易充辰道:“这办法不错!既防备了那贼子,又能去杀瓦剌兵!” 众人也是没有疑义,孟依人上前福了一福道:“从火箭来看,瓦剌兵是要从北门进攻,我们孟家在洛阳城北,正好有个宅子,原是先父当年为了方便抵御瓦剌兵而购的。宅子颇大,挤一挤的话,能容三百多人吃住。”

何故大喜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他原本最担心的便是若是自己率群豪前去城外迎敌,孟家可能会再出什么变故,现在孟家在城北还有一处宅子,那便方便多了。


他点点头接着道:“瓦剌兵据探敌的兄弟说,足有七八万之多,凭咱们的力量,那是决计不能一股脑儿歼灭的,必须借助朝廷的兵马,还有各地武林同仁,也要源源不绝来到洛阳助力,方能保住城池不失。不知道这洛阳城的兵马守备是谁,为人如何?”


孟依人道:“洛阳城的兵马指挥使复姓上官,名叫洪信,虽然是朝廷的命官,却是个保境安民的好官,也是先父的弟子,我们与他是兄弟相称,他对先父一向敬重有加,前几次先父率领弟兄们杀退瓦剌兵,多亏他鼎力相助。现在瓦剌兵到,他一定也知道了,多半已经在城头指挥御敌了。”


吕正听她说这欧阳洪信“虽然是朝廷的命官,却是个保境安民的好官”,如此不伦不类,不由得心中好笑,但是又是一声叹息,这年头吏治腐败,贪赃枉法的坏官遍地都是,因此上“虽然是朝廷的命官,却是个保境安民的好官”倒也说得过去。

何故听孟依人这么一说,心中宽慰不少,若无官兵助力,想要击退瓦剌兵,那是难如登天。他又道:“等会儿我们以洛阳百姓并洛阳武林群豪的名义,写封绿林帖,遍告天下武林群豪,瓦剌来犯,洛阳有难,还望天下英豪,都能驰援。书信的事情,还有劳张兄了。”

张一介抱拳道:“能尽一份力,喜不自胜。不过我对武林中人的名头并不知道,还望何兄指点。”

何故道:“我请郭怀诚郭兄弟和你一起去做这事,郭兄弟是多年的老江湖,走南闯北,对武林了如指掌”。

当下郭怀诚谦了几句,事不宜迟,便和张一介先去商议遍撒武林帖之事去了。

何故急于知道瓦剌兵到底已经到了洛阳哪里,不再多言,和易充辰、吕正等一干人,前往洛阳北门。

一行人刚进入城门,就发现整个洛阳城笼罩着一片肃杀气氛,往日熙熙攘攘的气象荡然无存,各个店铺也都大门紧闭,路上行人稀少,倒是不断有骑着马的官兵呼啸而过。看来瓦剌兵临城下的消息,已经传到洛阳城中。

走了约莫顿饭功夫,何故等人已来到洛阳兵马指挥使上官洪信的军营门口。军营门口更是一片大战来临时的景象,鸦雀无声,却透出浓密的杀气。何故见到门口一排肃立的军士,各个手放刀柄之上,目不斜视,看来这上官洪信确是治军有方。


守门的小校见到是孟府来人带领,上前一抱拳道:“诸位是为瓦剌兵犯境之事来的吧?指挥使大人正在帐中议事,请诸位稍等。”

正说话间,军营中匆匆走过来一人,顶盔贯甲,步履沉稳,瞧他服色,该是个千总。

那人行得甚急,几步便来到何故一行人跟前,一抱拳:“抱歉,诸位久等了!”
孟可人等孟府中人认得此人,连忙行礼道:“上官指挥使大人不必多礼。”
何故吕正这才知道,此人原来就是洛阳城大明官军的统领,上官洪信。

何故略一凝神,仔细瞧去,这上官指挥使未穿官服,穿的是寻常千总的锦衣,只外边罩着一件铁甲。再瞧他面容,满面风霜之色,显不是个养尊处优的角色,倒像是整日在烈日寒风下操练的寻常士卒,他双手骨节粗大,密布伤疤和老茧,一看就是刀枪从不离手。何故对他不禁生出三分好感。

上官洪信沉声道:“孟老爷子的事情,在下已经知晓,只是近来瓦剌军调动频频,极为可疑,在下不敢因私废公,一直未曾前去吊唁,还望诸位原谅则个。”

孟可人等急忙还礼道:“先国后家,上官大哥如此做,原是应当。”何故听孟可人不称呼上官洪信为“上官大人”,而称其为“大哥”,心想这个上官洪信,身为朝廷命官,与绿林豪杰倒是投缘的很,已经可以兄弟相称,毫无半分官府气,不禁对他的好感又深了一层。

孟可人一边跟在上官洪信身后,一边给他引荐诸人,诸如易充辰、郭怀诚等都已经和上官洪信甚是熟悉,所以孟可人直接就从何故开始。上官洪信听说他便是江湖上颇有名声的“如梦剑”何故,也是略露惊讶。等孟可人提到,此次孟府诸人以及其他的江湖豪杰,包括“春秋刀”易充辰都愿意奉何故号令,一齐来到军中协助官军守城,就更是动容,不知不觉对何故的神态也尊敬了很多。需知金枪孟进在江湖上大大的有名,无论黑道白道都提起洛阳孟府,都带三分恭敬才敢提起,便是孟府一个寻常弟子行走江湖,大家也会给足面子。如今孟进虽然死了,但孟府雄风犹在,如今这些人对何故都极为信任,上官洪信自然要对何故另眼相看了。

众人走了不远,来到一处大帐前,上官洪信道:“请!” 撩开帐幕,早有亲兵过来接过,众人鱼贯而入。

这帐篷显是主帅议事的所在,比寻常士卒休息的帐幕大了足有四五倍,正中放着一面极大的桌子,桌子上用泥土石块堆出了一座城池,还有附近的山川地貌,惟妙惟肖,一眼便可看出正是洛阳城。帐幕两边立着十几名顶盔贯甲的将领,见到上官洪信进来,一齐行礼,然后迅速继续挺立,纹丝不动,竟然不对何故等人看上一眼,显然都是些恪守军纪的将佐。

上官洪信来到那面大桌子前,环顾众人道:“军情急迫,废话不多说了。诸位请看,此物名为沙盘,乃是我命军中巧手的匠人,勘查洛阳附近山川地理,绘制成图本,再用木头石头打磨后拼接而成,这桌上一寸,便是地上一百丈,严丝合缝,决无半分差错,诸位有何守城高见,都可以在这沙盘上推演。”

说话间,上官洪信从桌下取出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边全是些木头雕刻的士卒军马,每个仅两寸来高,刻工虽然粗糙,神情倒是栩栩如生,便如小儿玩耍的木偶一般。他取出几只木头军马,摆放在沙盘之上道:“此次瓦剌行军甚速,据斥候来报,共计是四万步兵,三万骑兵,一路大军只用了十几天便从瓦剌腹地集合后推进至洛阳附近,路上几座小城他们并未进攻,只是绕过,遇到我大明子民,无论男女老幼,尽皆杀害,因此直到兵临城下,我军方才得到消息。”

上官洪信一指沙盘上的骑马小人道:“这次瓦剌国最为精锐的三个骑兵万人队,尽皆出动,瓦剌盛产牛羊,在铠甲之下,每人都罩有两寸厚的羊毛毡,羊毛毡外,都是镔铁铠甲,普通箭矢难以穿透,便是大铁锤直接砸中,因有两寸厚的羊毛毡,这些重骑兵也是若无其事,十分难缠。”

他再指着那几个不骑马的小人道:“这些步兵也不好惹,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号称一人敌十。”

吕正性急问道:“那我们有多少士卒?”

上官洪信叹口气道:“这个…我们这里,倒是有两三万极精锐的士卒。”

何故心想,他既然是个整日忙于军务的好官,只怕多少军卒,心里是清清楚楚,到底是两万三千,还是两万八千,决计不会记挫,如何会说出“两三万”这样的约数? 定然是只有两万人,为安稳人心,说出来好听些,故意说成“两三万”的,恐怕人数也只有两万一两千左右。


上官洪信又讲了些行军布阵的事务,吕正反正也听不懂,越听越是气闷,只是见何故与那一干将领都是神情专注,边听上官洪信讲解,边微微点头,也只得装作很是明白,但见何故点头,自己也微微点头便是。他偷眼见易充辰似乎也甚不耐烦,可能碍着“武林前辈”身份不好乱说乱动,只好看着沙盘发呆,心想让易充辰这么个火爆脾气,陪着何故他们一起听这絮絮叨叨的会议,也的确难为他了。好不容易过了一个多时辰,上官洪信方道:“目下局势便是如此,瓦剌军前锋已经在城外驻扎,易前辈,何兄,吕兄,三位不妨随我先上城头,瞧瞧敌人的动静”。吕正早就盼着他不再谈论军务,口称:“很好,很好”,一个健步就跃出了营垒,只看得何故是摇头叹气。



他们三人人随上官洪信上得城头,只见一队队兵士手持刀枪来回走动,但是除了士卒们身穿的铁甲磨擦之声,脚步声和风吹战旗的啪啪声,竟然没有半句人语,一片肃杀景象。这气氛感染之下,连一贯爱说爱动的吕正也不由得紧闭双唇,不发一语。

上官洪信抬手指向城外道:“敌人已经在那里安营扎寨,我本想趁其立足不稳,尽遣士卒杀他个措手不及,但是敌人军容严整,确是有备而来的精锐之师,我怕万一我军输了这场战,挫动锐气,又或更加糟糕,竟然中了敌人的计策,那可就后悔不及了。因此并未出兵,命令士卒坚守不出。”

何故吕正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见城墙外一里多远的地方,雪野中竖起了几百个帐篷,帐篷外用刚刚砍下的粗大树干深深插入土堆,围成一圈栅栏,栅栏底部再用掘起的泥土堆积成矮厚的土墙,便如一座木城一般。除了风声带来的马嘶,瓦剌军阵地上竟也是静悄悄一片。

上官洪信皱皱眉头道:“据斥候来报,这是瓦剌三千人的骑兵先锋,他们身后不到十五里地,便有三万大军策应,若我们出城歼敌,瓦剌骑兵马快,这三千人略一后撤,那三万军立即就能赶到,里应外合,说不定我军会有危险。”

易冲辰见到瓦剌军军容严整,不由得挠挠头道:“若是单打独斗,我一人就能连杀七八个瓦剌兵,但是如成百上千,这个,这个….”。

上官洪信苦笑道:“几年前也是瓦剌兵来犯,中原武林豪杰们前来救援,崆峒派有十几个年轻的道长,说道他们苦练多年的‘崆峒诛魔阵’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非要仅凭他们十几个人的剑阵就要硬去挡一万瓦剌重骑兵,被孟老爷子喝止。结果他们真是胆大,竟然违抗军令,私自从城墙跃下,结成剑阵,想要杀退敌兵,好让崆峒派从此在江湖扬名立万。”

吕正暗想,这等违抗军令的行事倒也有趣,若是寻常士卒,从城墙跃下,早已摔成肉饼,这些崆峒派的道长们轻功想来不弱,能从这十余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也是不太容易。

易充辰忙问:“那后来怎样?这些崆峒派的小道士是不是大显神威,杀退了敌人?”

吕正暗自好笑,心想这易充辰名列北三杰,外号春秋刀,没想到却是个大大的粗人,上官洪信说的那些崆峒道爷,无论如何也讨不了好。

果然上官洪信叹口气摇头道:“大显神威倒是大显神威了,只不过开始是他们大显神威风了一会儿,后来便是敌人的骑兵抖威风了。开初,敌人见他们从城墙上跃下,毫发无损,也是大吃一惊,只道飞将军从天而降,吓得连连后退,但那些瓦剌兵悍不畏死,只稍稍犹豫,便返回冲锋。 敌人骑兵个个身穿重铠,连马匹身上也有一层厚厚的铁甲,寻常长剑根本刺不入甲内,若是运足真力,倒是勉强能杀伤一二敌兵,但是杀得几名敌人之后,内力消耗太大,试问天下谁能有那么浑厚的内力,能接连不断,运足十二分的真力?敌人五十名骑兵组成一队,一百队骑兵连续冲来,便如山崩低裂一般,只损失了十七八名士兵,就将崆峒派这些道爷们都斩杀得干干净净!”


吕正低头暗想那时情景,定然是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就听上官洪信接着道:“那十几名崆峒派的道爷,被千军万马直如磨盘般践踏,足有一盏茶功夫,等敌人军马退却,只见他们摆下的‘崆峒诛魔阵’那方圆十几丈的地面上,血肉模糊,横七竖八,只有些胳膊大腿还能勉强分辨得出来! 当时我军士兵尽在城头,既不敢放箭,怕误伤了那些道爷,更加不敢用滚木擂石了。当时其他门派还有些高手急得不行,一定要出击救人,孟老爷子严令禁止,说道这当口下去,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死一双。”

何故叹道:“那也是无可奈何啊。”

众人说了会儿话,敌人仍然是静悄悄一点声息没有,只是天色渐暗,就见敌人营地之上三处五处,渐渐十几处几十处点起了篝火,吕正忽然心中一动,想到那些瓦剌士兵也不过自己这般年纪,来到敌国,爬冰卧雪,面前还有坚城守军, 还不知道能否侥幸躲过滚木擂石,强弓硬矢,心里竟然有些恻隐之心.


上官洪信抬眼看看天色,对身边的小校道:”传我令:今夜大家辛苦点,轮流值守,敌军奸诈,切勿怠慢!” 顿了顿,他又道:”今日雪大,你去让军政使多取些柴火和棉衣,值更的将士们铠甲之外都要罩上棉衣御寒.”那小校得令离去不提.

众人回到大帐之中,谈论了会儿军务,也是毫无良策,只盼朝廷知道洛阳吃紧,速派援军前来,又盼望发出的绿林帖能及时遍撒出去,若是来他个一千八百的武林高手,那也是一支强援.交头接耳议论了一番,只能散去.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何故忽然被一阵人喊马嘶之声惊醒,急忙披衣下床,侧耳倾听,吕正兀自呼呼大睡,他赶紧推醒吕正,二人急急忙忙走出营帐。只见营帐之外人影晃动,尽皆是大明的军卒,低声呼喝,急急匆匆。

正这当口,对面冲来一名校尉,见到何吕二人后行了一个礼道:“指挥使大人正在城头,命末将来请两位速到城头商议军情!”

何故吕正二人赶紧随那校尉快步走到城墙之上,见到一排排军士在寒风中肃然站立,怔了一怔,随即看到城外两三里外的雪野,都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瓦剌人的牛皮营帐,一望无际连绵不绝。

吕正不由得低声惊呼道:“这…这…这也太多些了吧! 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倒似一夜之间长出来的,这么多帐篷,怕不有十万人!”

一个小校急匆匆跑过吕正身旁,单腿跪地道:“报! 指挥使大人,末将刚刚收到斥候的急报,这次瓦剌共出动兵马五十三万六千人!”

吕正何故一回头,看见身后立着一人,胡子拉碴满眼血丝,正是洛阳指挥使上官洪信。

何故眼瞧着他这是一夜未睡,忙行礼道:“上官指挥使辛苦了!”

上官洪信低声叹道:“灭国之战,灭国之战啊。这次瓦剌人当真厉害,出动了五十多万人马,那不仅是要攻下洛阳,而是要一举灭掉我大明。这统军的元帅,名叫拖兀尔,兵分三路,却瞒得极好,只故意让我们发现其中一路精锐,他们这招好是毒辣,若是他们派的只是寻常十万人马,我倒说不定会起疑心,定然会多遣斥候,详加盘查,他们出动的却是十万精锐大军,我不曾料想他们还有二路军马齐头并进,失之大意!嘿嘿,瓦剌这招还有个不好说出口的用意,那就是他们料想我发现了这十万精锐,便是在写给朝廷的告急文书中再三说明,这是十万铁骑,朝廷那些….那些…那些,哎,不懂军务的大臣们,又怎么会当成一回事? 他们会说:‘才十万人马是不是?五年前年瓦剌五万军,未曾攻破洛阳,前年瓦剌有八万人来袭,一样的没有攻下洛阳,今年十万,恐怕也落不了好,何必为这点小事惊动圣上呢?’”

何故皱眉道:“光是十万精锐,或许可以将他们挡在洛阳城外,若是五十万大军,敌人也不需攻城,只要将洛阳城团团围住如铁桶相似,粮食也只够吃上数日,到时候军心涣散,不战自败。”

上官洪信苦笑道:“敌人已经将洛阳围困了。嘿嘿,敌人用兵的元帅拖兀尔也不知是何等人物,当真了得,昨夜趁我军不备,竟然全军皆披上白色衣服,马匹蹄上裹上棉花,悄悄在雪地中迂回数十里,将洛阳城四面围住,现在已经是水泄不通。”


何故和吕正俩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阵惊惧:“如此说来,我军再也派不出求援的信使,也没法有一粒粮食运进城来?”

上官洪信摇摇头道:“倒未必完全如此。我闲来无事的时候,曾经命人养了数十羽信鸽,能从这里直飞兵部刘大人那里,若是敌人不察,倒可以飞鸽传书请求救兵,至于粮食,幸好今年洛阳大熟,前几年的余粮我也都谨慎收藏。”他忽然压低声音对何故道:“眼下如果省着点吃,倒还能吃上个二十天。”

吕正急道:“那二十天后呢?”

上官洪信神色冷峻:“若是二十天后再无援军,我们以一座孤城,二万人马,恐怕抵挡不住瓦剌人五十万大军的轮番进攻,那便是累,也要将我们活活累死”。他顿了顿接着道:“请两位来,就是想让两位出个主意,而今之计当如何?”

何故尚在沉吟不语,吕正忙道:“我倒有个办法! 不如我们找几个武功高强之士,何兄弟,易充辰易老前辈,再加上小弟,半夜出城,刺杀瓦剌的元帅,那样一来他们群龙无首,洛阳之围自然也就解了。”

上官洪信苦笑道:“前几次瓦剌来犯时,孟老爷子已经用过这条计策,除第一次一举得手外,以后都是徒劳无功,反而折损了不少武林豪杰。后来我们抓到些瓦剌军的俘虏,从他们那里得知,瓦剌人也学乖了,领军的大将的帐篷外观与普通士卒的一般无二,且都有多个替身同吃同睡,让人真假难分,且暗中有瓦剌最勇猛的武士贴身保卫,漫说刺杀,便是要知道他身在何处也是不能啊。”

吕正急道:“照你这么说,我们便只能束手待毙了不成?”

何故喝道:“小吕!”然后转过身来,对上官洪信拱了拱手道:“我这兄弟性子急躁,还望多多体谅”。 上官洪信只是笑了笑,神色又是凝重起来,他自然不是因为吕正的冲撞而眉头紧锁,还是在如何解围发愁。

何故忽然道:“敌人有五十三万人马,其实我军也不比敌人少多少,将军大可不必过于着急。”
上官洪信听他这么说猛抬起头颤声道:“何兄弟有什么退敌良策? 快快说来!”
何故拿手朝城内一指道:“那里还有我军四十万援军!” 吕正与欧阳洪信几乎跳了起来,朝他手指方向望去,却只是一片民房,民房之后,是条行人稀少的大街而已。

“何故啊何故,这当口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吕正看了会儿,什么也没看到,沮丧之极,只道是何故在开玩笑,不过他心中暗自奇怪:何故本不是个爱开玩笑之人,更加的不会当着上官洪信的面,在这种危急万分的时刻开玩笑的。

上官洪信比吕正老成多了,他也是不解,却并未责怪何故胡说,只微微点头道:“恕在下鲁钝,不能尽窥何先生的妙计,愿闻其详。”

何故笑道:“这洛阳城中尚有九十万百姓,除掉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不满十余岁的小孩,剩下总有四五十万壮年男女,这些人若是一齐上城墙来守卫,不也是四五十万大军么?”

上官洪信听他这么一说,面露喜色道:“果然有道理”,但他随即又皱紧了眉头:“百姓愿意为杀敌出死力么?”

何故正色道:“瓦剌人凶残,天下皆知,若是洛阳城破,少不得城中百姓一齐都要遭殃,横竖是死,百姓怎会不来帮助官军?这点请大人放心。 只是百姓从未参加军旅,不懂军务,大人只要拨派几百军士,每名军士再去带领一些百姓去讲演三日如何守城,虽然不能比得上真正的四十万援军,但是守城之战颇有优势,有高墙巨石保护,居高临下,未必不能起用。”


上官洪信听他这么一说,面露半信半疑的神色道:“百姓…百姓能与我们官军一条心么?”
何故微笑道:“当年的孟老爷子,眼下的易充辰易老爷子,还有我和小吕,难道便是官军不成?”

上官洪信脸上一红,喃喃自语,倒是说不出话来。

何故正色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况且若是瓦剌兵攻破城池,必然对百姓大肆屠虐,看明白这一点,百姓能不和官军一起出死力守卫城池? 况且我听人说,上官大人一向严令部下不得骚扰百姓,军法极严,军纪极好,在洛阳城中百姓提起上官大人,那都是一挑大拇指的,我看这条路可行。”

上官洪信点点头道:“而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他们正在商议间,忽然听到几声震耳欲聋的炮响,上官洪信深悉瓦剌军规,脸色一变道:“不好! 再过片刻,瓦剌军便要攻城!”

果然只听城头上的数十个了望哨兵也一齐吹起号角,呜呜之声大作,震人心魂。

上官洪信一拔腰间佩剑,急匆匆登上城墙高处,何故吕正紧紧跟随。

只见城墙下百丈远处,数万瓦剌军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集结完毕,正依照主帅号令,变换队形,传令的骑兵在步兵群中来回穿梭,马蹄践踏出的雪泥,便是在城头也能看见。

攻城的先头部队全是步兵,摆成三个方阵,略一点数,每个方阵都差不多都有万余人,也就是此次攻击的主力大概有三万众。

在步兵方阵后不远地方,乃是是护卫步兵的骑兵,骑兵之后,又有敌人的营垒和辎重。弥望无际,从东到西,又从南到北,帐篷遍野,处处营盘,星罗棋布;人马来往如蚁,多不胜数。

上官洪信咬牙切齿道:“好厉害的拖兀尔!”神色间甚是愤恨。

何故也是微微吃惊。想那瓦剌军队一夜未睡,悄悄儿趁着夜色完成了对洛阳的合围之势,也该累个筋疲力尽,至少需要休整一日,才能作战,没想到天色刚明,瓦剌军跋涉千里,不眠不休,直接准备拿下洛阳,虽然兵法说是兵贵神速,但是显然也没把洛阳城中这区区两万大明朝守军放在眼里,准备一鼓作气攻下洛阳。

何故苦笑道:“古人说军威盛大处,先灭了敌人再吃早饭,叫做‘灭此朝食’,我看瓦剌军中并无炊烟升腾,他们难道想先攻下洛阳,再吃早饭? 也学古人灭此朝食。”

上官洪信摇摇头道:“瓦剌军行军甚速,从不做饭,,只以风干的牛羊肉充饥,衣甲上他们也是裸穿羊皮袄,外罩铁甲,与我中原军士大大不同。”

上官洪信果是治军有方,他虽与何故吕正二人谈论,但从了望哨兵吹响报警号角之后,城内营帐中待命的士卒早已不断冲上城墙,有的拿起弓矢,有的准备滚木,更多人刀枪出鞘,只待敌人攻击,不等主帅号令,也是一切井井有条。

忽然瓦剌军步兵方阵如潮水般两边分开,自阵中冲出一骑马的武官,骑手身穿皮袍,手中提着一柄大刀。他跑到阵前,勒马站住,举起手中大刀。

吕正心中暗想道:“此人必是这次攻城的传令,他手上那把刀落下时,瓦剌军便要开始攻城!”

此刻无论城上城下,都是一片鸦雀无声,双方士卒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那柄举起的大刀,若那刀一旦落下,顷刻间便会一片血肉横飞。


忽然那冲出的骑士吼叫连连,嗷嗷之声,颇像草原上的孤狼的呼喝,他的叫声甫一停歇,城下的数万瓦剌士卒跟着他一起嗷嗷大叫,声音惊天动地,直震得城上望楼屋檐下的冰凌根根断裂,扑簌簌掉在地上。

上官洪信道:“瓦剌这次冲锋非同小可。这三万人,多半是瓦剌族人中犯了死罪的死囚,尽皆释放出来,配给武器,若是他们能赢了这场战,三万人不仅从此洗去死罪,还有大大的封赏,若是不能赢,三万人都要重新问回死罪。”

吕正又吃了一惊:“啊?那他们非得拼命不可。”

上官洪信点头道:“那个自然。”

何故道:“他们都是些死囚,若是这场战输了,也是个死,为何他们不拿着武器逃亡,甚或反戈一击呢?”

上官洪信叹道:“这些人释放之时,都已经先喂给了极厉害的毒药,若是不按时吃解药,就会七窍流血,死得苦不堪言! 而且若是他们敢反抗,不仅自己不保,连父母妻子儿女也要被连坐问成死罪,因此这批死囚军,虽然是乌合之众,未曾好好受过训练,却是个个悍不畏死,着实令人头疼!”

何故吕正二人听了这话,都是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残忍之处匪夷所思,一股凉气自脚底升起。上官洪信所言不假,人说一人拼命,万人莫敌,眼下这三万人不求生,只求死,而且这批死囚,个个都是手上已经犯过人命,凶悍之极。确实是极难对付。



只见那骑马武士吼完之后,并未挥下手中大刀,而是继续举起,仿佛凝固一般。忽然间,那人竟然将刀横在脖子上,哈哈大笑一声,迅捷无伦猛力抽动大刀,那刀极是锋利,刷的一下就将马上骑士的头颅整个切割了下来! 从脖腔里喷射出一股鲜血,冲起丈许,便如一块红色的缎子飘落下来。彷佛过了片刻,他的头颅还在脖子上停了停,才从马上掉下,咕噜噜滚在地上。

吕正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实在没想到这骑士竟然在阵前自刎。

上官洪信哼了一声,道:“视死如归,瓦剌人这是鼓舞士气,好叫我军胆寒。”看来瓦剌人行兵打仗,残忍之极,不仅对敌国军民残忍,对自己的士卒也是一般。


吕正张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什么。

只见城下黑压压的瓦剌人已经缓缓开始向城墙靠拢,前边一排死囚举起了一人多高的盾牌,列成一座活动城池,后边的人数十人一组,从地上抬起云梯。

城下数万人默不做声向城池压来,任是吕正胆大,心中也不免感到惊惧。

两军真要接战时,上官洪信忽然一扫刚才的忧郁萎靡,两只血丝密布的大眼圆睁,拔出佩剑喝道:“杀!杀! 杀!” 噔噔噔大步冲上城墙。

城上的数千官兵见到大帅亲上一线,也无不鼓舞,纷纷拿起武器,摩拳擦掌。

说时迟那时快,瓦剌人攻城的死囚军已经大步跑过封冻的护城河,贴近了城墙跟,数人举起盾牌,搭成一个小小的掩体,其余人拼命将云梯竖起,靠在城墙之上,剩下的人一手拿着刀剑,一手举起盾牌挡在头顶,踩着云梯向上爬去。只一瞬间,远远望去,就像是蚂蚁爬墙一般,洛阳城墙上已经附上了数十条黑线。


上官洪信缓缓举起手中佩剑,城墙上数十名校官的眼光都盯着他的剑上,只等他一声令下。
吕正心中急躁,直怨上官洪信为何如此能沉住气,他扒住城头,见城下的云梯已经搭在箭垛之上,蓬蓬撞击在城墙之上,显然云梯下的瓦剌兵卒正在拼命向上爬。

上官洪信面不改色,只彷佛并未见到。吕正探出脑袋,朝下一看,吓了一跳,原来爬的最快的瓦剌士兵离城头只有数丈,连那敌兵身上的服色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时,上官洪信手中剑呼的一声劈下喝道:“杀!”数十名传令的校官见他手中佩剑劈下,也齐齐大叫:“杀!”城上数千守军蜂拥而上,抵近箭垛女墙,也是齐齐吼叫:“杀呀!杀呀!”

只听得弓弦噼啪乱响,嗤嗤破空之声大作,一瞬间几百支羽箭如飞蝗乱窜,从城头暴雨般落下,立即数十名登墙的瓦剌士卒中箭,惨叫着从云梯上摔下,有的还砸到城墙脚下的人体之上,更是一片惨叫。第一排弓箭手刚刚射完,立即后退,第二排弓箭手马上填上空缺,对准城下射去,射完之后掉头不顾,马上退下再抽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方才退下的第一排弓箭手此刻已经重新补上,如此循环往复,从城下来看,城头彷佛是同时落下无数道箭矢组成的瀑布,飞流直下,永无止歇。

上官洪信平日治军有方,到了此刻大战时方才全部显现出来。

只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城头上怕不射出了数万支箭矢,云梯上的瓦剌士兵不断坠下,不少士卒箭伤并不严重,只是掉下云梯,被活活摔死。不多时,云梯底部已经重重叠叠的堆满了尸首和重伤之人,后边的瓦剌兵高举兵器,哇哇大叫,从同伴们的尸体上踏过,继续踩着云梯向城墙上冲击,后边的人潮彷佛无穷无尽一般。

如此一来,尽管城上的弓箭不停落下,瓦剌士卒不断死伤,但是渐渐的更多的云梯硬是架到了城头上,更多的瓦剌兵爬到城头附近。

“推他们下去!” 上官洪信大吼一声,扔下宝剑,从身后士卒手里抢过一支长矛,对准面前搭靠过来的云梯,猛力戳了过去,他力气甚大,这一撞之力竟然将那沉重的云梯一下子推离了城墙,向后倒去,攀附在云梯上的十几名瓦剌兵卒哇哇叫嚷着从云梯上跳下,摔到城下,口喷鲜血,不断抽搐,眼瞧着不活了。


何故吕正见他这招数不错,两人也依样画葫芦,都四下张望,想找个趁手的家伙,只是事起仓促,一时半会儿真找不到长大的兵器。吕正忽然见到望楼后一个给军士避雨的小亭子,仅容两人,是用粗大的木头胡乱搭成,忙跑到亭子下,双手抱住支撑亭子的木柱,运起真力,喝一声,只听得咔吧一声,烟尘四溅,他已经将那海碗口粗细,两丈多长的木柱连根折断。
何故明白他的心意,快步上前,对准木柱中段一掌劈下,又是一声闷响,那木柱已经从中折断成两截。何故拿起一段,剩下的一段被吕正抢起,两人一人抱着一根木柱一端,跑回城墙上,对准搭靠过来的云梯,运足真力,直戳横扫。

他们二人内力俱是不弱,那木柱在他二人手里,直如大铁棒一般,扫过之处,瓦剌人的云梯不是咔茬断成数截,便是蓬蓬之声大作,竟然从中断折。这两人一阵好杀,片刻之间就将十七八具云梯击落到城下。

饶是如此,毕竟敌人太多,一时间战斗极为惨烈,城头处处溅满鲜血,哀嚎惨叫之声惊天动地。何故吕正二人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场江湖上惊心动魄的厮杀,但是那些数十人的血腥格杀,与今日数万人舍生忘死的搏斗,却又显得无足轻重。


上官洪信此刻已是满身满脸都是近距离杀敌溅上的鲜血,势若疯虎,横扫直劈,再也顾不得指挥全局。何故暗自叫苦,这主帅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固然不错,可是若是不理大局,任由将士一盘散沙各自为战,那可大大不妙。因此上他一面挥动木柱,一边朝上官洪信那边靠近。
过得片刻,他已站在上官洪信身边,大声喊道:“上官指挥使! 敌军势大,且想想办法!”

上官洪信本已杀红了眼,听何故这么说起,马上醒悟,退后两步,见瓦剌军虽然损失惨重,但是人数实在太多,自己这边的士卒却也有不少伤亡,正在城头血泊中挣扎。他将手中长矛高高举起,回头对传令军官喝道:“弓箭手退后掩护,墙上放滚木擂石!”

传令官得令而去,不多时城墙上士卒你传我我传你,上官洪信的军令已经传给全部官军。

弓箭手刚刚退后站在地势较高的掩体后 ,八人一组的士兵已经推着滚木擂石接近城头。
这所谓滚木,便是三四人合抱的巨树,被锯成一丈来长的一段,擂石就更简单,直接找些圆滚滚的巨石,堆放在城墙附近。

滚木擂石刚刚准备好,又有一群士卒扛着木板跑到城墙,发一声喊,十数人合力将厚木板一头架在城头上,一头放在地上。木板刚刚搭好,方才推着滚木擂石的士卒喊着号子,与搭起木板的士兵合力将巨木大石沿着木板推上城墙,动作整齐无误,数千士卒便如一个人一般动作。

巨木大石一经放上城墙,身后的几十名传令校官同声高呼:“放!” 大家一起推动,只听得闷雷也似的巨响,一段段巨木,一块块巨石顷刻间从城墙上滚落,但听木石破空的呼啸声,砸断人骨的脆响声,被砸者的惨叫声,巨石落地的蓬蓬声,连续不断,乱作一团。


忽然一支云梯穿过滚木的空隙,硬是架在了城头上,爬在梯子上的瓦剌兵身手极为矫健,一手持盾一手举刀,只凭两条腿噌噌爬上了城头,略一用力,便要冲进城头。但凡攻城之战,若是攻方有一人登上城头,则攻方士气大增;若是有十人登上城头,城头守军就不得不蜂拥到这个缺口上堵住,以免敌人扩大战果,那可就是万劫不复,但这样一来,其他地方守卫实力便要大大削弱。

冲上来的这名瓦剌兵武功甚是不弱,铁盾护体,怒吼连连,不管不顾,只管冲来,单刀唰唰两下,已经砍翻两名冲过来的官军,站稳了脚跟。守卫此处的一名官兵的把总见他凶悍绝伦,心中有些怯了,竟然不敢上前迎敌,不料那人冲得极快,一瞬间已经欺近那把总身边,右手刀格开旁边刺来的一枪,右手盾牌呼的一声直拍下去,那把总急忙举起手中单刀想要格开,没想到那人力气极大,只听得“蓬”的一声巨响,把总手中单刀竟然被盾牌击碎成无数碎片,盾牌仍是结结实实拍在把总胸口。 那把总口中鲜血狂喷,身子如断线风筝般向后飞去,眼见是不活了。

守城官军见此人如此神勇,也俱是目瞪口呆,城下数十万瓦剌军见到同伴勇力绝伦,都没命的叫嚷起来,惊天动地,直压得战场上听不见其他的声响。

那瓦剌军既冲开一个缺口,他身后的数名瓦剌兵紧随其后,纷纷跃上城头,其他云梯上的瓦剌兵见到已有同伴登城成功,也都是狂喊大叫,勇气倍增。

何故见此情形,心知若是不能迅速将敌人击下城去,一旦敌人再多些人爬上城头,那就源源不绝,如同河堤决口一般,再也无法抵挡得住。当下何故扔下手中木柱,深吸一口气,施展起“退避三舍”的高明轻功,几乎是足尖踏着四处挥动的长矛般跃了过去,只几个起落就跃到那冲上城头的瓦剌兵面前。

那充做敢死之士的瓦剌死囚,早已杀红了眼,见到面前有人拦住去路,狂吼一声,右手刀唰的一声劈了下来,何故连忙闪身避过,那人一招用老,变招也是极快,顺着这一刀劈下之力,转了半个身子,左手的铁盾呼地又朝何故撞来。此人武功相当高明,若对手不是何故而只是个寻常士卒,便是躲过了第一刀开膛破腹之厄,也断然要被这铁盾一击送命。何故眼瞧着再也不能拖延,当下不退不让,深吸一口气,右手运足内力,以硬碰硬,结结实实拍在铁盾之上,只听得蓬的一声巨响,那瓦剌兵连人带盾像一捆稻草般被击得飞出丈许,这一击是何故运足了十二分真力,寻常人想靠蛮力,那是根本无法抵挡。那兵倒飞出去鲜血狂喷,手上精钢打造的铁盾竟然已七歪八扭,不成形状,这人也真是悍勇异常,身子刚落地,刚刚又喷出一口血,便要举起兵刃再向何故冲杀,不料何故这一掌的掌力十分的刚猛之余又带有二十分的后劲,那人刚想站立,后蓄的掌力这时才汹涌而至,蓬的又是一声巨响,那人再向后连退数步,后背结结实实撞在城墙之上,嘎巴一声,撞裂了城墙上一块大砖,自己的脊椎也是立时碎裂,这下他口中鲜血狂喷不止,两只胳膊也软软地垂了下来,眼见得是死透了。

这瓦剌军卒登上城头,士气大振,后边的人也是嗷嗷狂叫,不顾死活的向城头攀爬,相反城头明军却多少有些慌了手脚,城下瓦剌兵将只道洛阳城立时可破,早已将羊皮大鼓擂得如天崩地裂一般,只等着破了城门一拥而入,数十万人的眼睛都只紧紧盯着这一小段城墙上血腥厮杀,没想到忽然何故突至,一招便以力抗力,杀了他们的勇士,鼓声不由得停了下来。


那毙命的瓦剌士兵身旁的一段地方,除了数名垂死的官军,已再无守军,短短一段地方,已经爬上了十几名瓦剌军卒,还有人源源不绝,正从云梯上向上攀爬。

何故从腰间抽出长剑,清啸一声,手中长剑划出一道银弧,直斩过去,敌军一名士卒忙举手中短斧格挡,不料何故剑招中途一变,剑锋绕过斧头,直从斧头下钻过,一剑正中那人咽喉,鲜血四溅,那人狂吼一声,立时毙命,何故更不停顿,大踏步上前,剑法刁钻狠辣,或凭空一指,轻妙划出,或闪烁不定,若有若无地刺出,或剑招突变,势若飞瀑拦腰一斩,瞬息间已经连杀七八人。

这时任谁也知道,便是再多上二十瓦剌兵将,想要冲过何故手中这把长剑,也是决无可能。只因城墙狭窄,瓦剌士卒人数虽多,却难以展开围攻何故,同时最多只有两三人能同何故交手,想那寻常瓦剌士卒,又怎么是何故这样一等一的武林怪才的对手?

说时迟那时快,何故又上前几步,连毙四人,剩下的几名瓦剌兵见他如此神威,早已吓得心胆具裂,最为胆小的一人竟然扔下手中兵刃,翻过城墙,想要顺着云梯爬下,不料他手忙脚乱,云梯上又已经站了一名士兵,一脚踏空,竟然从城头上直摔了下去! 只听的一声拉长了的惨叫从城下传来,忽然嘎然而止。

何故趁其他几名士卒吓呆了的时候,摆了个门户,大喝一声: “抛下兵刃,饶尔等不死!”
那几名士兵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然一齐点点头,发一声喊,各自举起兵刃又朝何故冲来。
何故微微叹口气,手中长剑指东打西,顷刻间便将这几人杀死。他忽然想起刚才上官洪信对他说过,这些充做前锋的瓦剌士卒,都是瓦剌国从死牢里提出来的死囚,喂给了极厉害的毒药,若是不按时服用解药,定然死的苦不堪言,况且这些人的家属仍扣留在瓦剌国中当作人质,若是他们竟然在阵前投降,国内的父母妻儿还不知道要受到何种惩罚,因此上这些人明知不是何故对手,那也不得不横下心与何故拼命。

果然云梯上的瓦剌士卒虽然见到登上城墙的同伴都已然毙命,但是只略一迟疑,便又都一咬牙,狂喊乱叫着向城上冲来。只是何故刚才神勇退敌,城头守军士气大增,个个或弯弓搭箭射去,或推动滚木擂石砸去,一会儿便将敌人阻在城墙中段的位置,而城下敌人显然士气低落了不少,冲过来的脚步也慢了些,擂鼓的也不再那么拼命,鼓点声明显小了很多。

“再加把劲啊,敌人开始退了!” 上官洪信见到敌人阵线似乎有所松动,声嘶力竭般喊道,守城的明军听主帅如此说,士气暴涨,滚木擂石砸得更加起劲,附在城墙上那几十架尚未折断、倾翻的云梯之上,横七竖八挂满了尸体,城墙根部更是厚厚叠上了一层层血肉模糊的尸体和断肢。
龙宫深藏海 却受香火多 武功皆至水 一浪高一浪
除魔风波里 斩妖碧水间 血染胭脂色 龙腾看我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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