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 453] 2009-07-10 03:37:13
并不是对方说什么我就记什么
唐德刚先生的家在新泽西。 85岁的他用浓重的安徽话夹杂着英语,一直谈了两个多小时仍丝毫不见倦意。
李菁:唐教授,我们都知道您为胡适、李宗仁、顾维钧这些在中国近代史上有重要影响的人物作了口述史,您当时是怎么开始口述史工作的?
唐德刚:这个口述历史,并不是我要搞,by accident(偶然地)!我在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读书时是40年代。我们是拿了政府的官费出来留学的,结果念出来后才发现改朝换代了。国民党一垮,我们没人管了,找毛主席也找不到。我第一次接触口述历史是为哥大一位教中国史的教授做助理,因为我会讲汉语。我自己做的第一个口述史就是胡适的。
我开始认识胡适的时候,也正逢国内清算两个姓胡的,胡风和胡适。胡适怎么敢回去!胡适虽然有大使的退休金,但在美国过得很辛苦,他那时在美国跟我们一样,也没饭吃。胡适大博士,英文也讲得那么好,但他也找不到工作,他不想教教书?但谁让他教啊?他也不好意思开口求别人。
胡先生那时也很可怜,他生病也没医院保险。他后来连看病都看不起。我会开汽车,胡适和他的小脚太太都不会开车,我替他做事可多了,他经常打电话,说:“德刚,过来帮帮忙! ”他搬个东西都搬不动。
李菁:除了胡适,您还给李宗仁、顾维钧这些人做过口述史,他们各自都有什么特点?
唐德刚:给李宗仁做(口述史)跟给胡适做,完全不一样。那时候李宗仁在美国也没饭吃,但李宗仁日子比胡适好得多,他在银行存款还几十万哩。李宗仁是军人出身,文学、历史完全不懂。我和李宗仁谈,他讲不了英文,而且他有时信口乱讲,要是直接这样写出去要被别人笑死的。顾维钧完全不讲中文,一开口就是英文,有时讲的英文单词我还不认识。
国民党高官那时流亡国外的有几百人,他们都想做自己的口述历史,因为美国人给钱。宋子文找过我多少次,宋子文我并不认识,但他知道我。他和顾维钧差不多,都是英文比中文流利,批公文都是“OK! ”不像其他官员,“准”或“不准”。宋子文和顾维钧是桥牌伙伴,他告诉顾也想加入哥伦比亚大学的口述史。
李菁:如果给宋子文做口述史,“哥大”会给宋子文、胡适和顾维钧同样的报酬吗?
唐德刚:不同的。它衡量每个人值多少钱、你有没有钱。美国人也知道胡适可怜,像他这样的人不能死在美国吧?那样就成了美国的大笑话了,所以他们一定要给胡适薪水。我跟哥大讲好了,给他三千块钱一年。胡适高兴死了,那时候三千是笔巨款。所以胡适和我两个人合作,他说“你怎么着都好”,我要他签字他就签字。(李宗仁呢?)一个铜板没给,他有钱!但胡适是穷人。顾维钧也没给钱。我还要提到一个人是陈立夫。陈立夫在国民党做过院长,蒋介石的左右手,他是蒋介石的familymember,但国民党破产,台湾也讨厌他,只给他一笔路费把他赶到美国来。他后来真是吃饭都成问题。自己开了个鸡场,上饭馆卖鸡蛋,卖鸡蛋的不是他一个人啊,大家还要排队,陈立夫也要排队,卖鸡蛋的都是穷人啊,结果到最后喂鸡的饲料比鸡蛋还贵,很多卖鸡蛋的都破产了。我后来到大陆听说“蒋宋孔陈四大家族”这个词,但我在北京就说,陈立夫可不够资格,他过得还不如我,我也不是陈立夫的什么人,我讲老实话嘛!
李菁:大陆很多人都认为,您没有给张学良做成口述史是个很大的遗憾,您怎么看这件事?
唐德刚:我跟张学良很熟,但我跟他接触后发现,他的话我可以听,但张学良的书我不能做。你不做这一行你不知道,这个张学良是大而化之的人——你要听我的话,做学问,我是排长,你是小兵——他要怎么讲就怎么讲,你不能校正他。他的录音现在还在哥伦比亚大学。我说:“汉公,这个事情靠不住啊,我知道的不是这样的。 ”他说:“你知道什么?! ”他是少帅,我连少尉都不是,所以他说:“你要听我的话! ”我说:“可不能听你的话,听你的话将来要出笑话的! ”
“什么笑话,我讲我的故事,有什么笑话! ”所有的官场要人,都是如此。他们一出来,都在替自己说话,都认为自己对得不得了。所以口述史并不是对方说什么我就记什么,还要查大量的资料来校正他们。
我跟张学良说,汉公,你这个事情记错了,他说:“我的事情怎么可能记错了!”你的事情装在头脑里,你的头脑有多大?人的记忆有时也太不可靠了!顾维钧那么仔细的人,还有错,何况张学良?搞口述历史如果没有相当经验,没法搞。
我讲的是历史,是历史真相。我们学历史的人,跟做新闻记者一样,fact is fact,review is review——新闻归新闻,评论归评论。一个是绝对的客观,一个是绝对的主观,不能相互混淆在一起。
在我看来,历史不是一条直线,而是弯弯曲曲、有上有下,许多历史,恐怕还要等相当长一段时间才能评断。
(摘自《往事不寂寞》作者李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