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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打黑趵
第一章至第五章
第一章至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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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他州的弗朗西斯·杰勒德修士是个年轻的见习修士,要不是斋节期间在沙漠遇见一位束腰的朝圣者,他可能永远也发现不了那些神圣的文件。

事实上,弗朗西斯修士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束腰的朝圣者。火热的大地蒸起一层雾霭,远处地平线上,隐约显映出一个扭动的黑点。朝圣者的出现使弗朗西斯修士有点胆战心惊。好不容易定下神,他才确信这是一个人。黑点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向修士移来,头很小,看不见腿。只见他在耀眼的El.光下渐渐清晰起来。与其说他在慢慢走近,倒不如说他在扭动抽搐。

眼前的景象使弗朗西斯修士不由自主地攥紧念珠十字架,口中念诵"万福玛利亚"。现在是晌午时分,炎魔折磨着大地,除了秃鹰和几个像弗朗西斯这样的隐士,沙漠里所有的活物此时都一动不动地躺在洞穴里,或者藏在岩石下面,躲避恶毒的太阳。只有邪恶的东西、非自然的东西、神志昏乱的东西,才会在这样的正午执意赶路。

弗朗西斯修士念念有词地向畸形儿的保护者独眼圣人劳尔祈祷,祈求他保护自己那些不幸的门徒。(到了现在,谁不知道魔鬼曾经一度肆虐大地?根据教堂的准则和自然法则,凡活着诞生到人世间者,必忍受人世的艰辛;那些把他们带到世上来的人,若有可能,应该养育他们,使他们长大成人。但是规则不一定总能得到遵守,免不了会有一大批形如厉鬼的成年人散布四处,经常出没于最偏僻、最荒无人烟的地方,夜间则游荡在草原过客的篝火周围。)终于,黑点蠕动着走出热浪滚滚的沙漠,来到一块空气清新的地方。现在,弗朗西斯修士已经看清楚这是一位来自远方的朝圣者。他松开手中的十字架,嘴里轻轻说了声"阿门"。朝圣者是一位赢弱的老人,留着浓密的络腮胡,手拄拐杖,头戴篮子形的帽子,肩上搭着一只皮水袋。他不住嘴地嚼着什么,又不停地吐出来。妖魔不可能嚼得那么津津有味。他瘦弱无力,是个瘸子,不会是那种猎取人肉的强盗。不过,弗朗西斯还是悄悄溜出朝圣者的视线,蹲伏在一堆碎石后面,在这里他能看清朝圣者的一举一动,而朝圣者却无法看见他。沙漠里难得遇上一个陌生人,一旦碰到了,双方免不了会互相猜疑,然后快速做出反应,决定是以礼相待,还是兵戎相见。

这条古道正好穿过修道院所在的绿洲。普通信徒和陌生人走这条道,一年里不会超过三次,因为这条路不通向任何地方。要不然,修道院肯定早就成了旅行者的天然旅馆。也许,早些时候这条路是从大盐湖到古老的埃尔帕索最近那条道的一段。在修道院南面,古道与另一条路交叉,后者东西走向,与古道一样,也是碎石路。交叉路口饱经沧桑,但没有遭受过人为破坏,至少近年来没有。

朝圣者到了眼前,见习修士弗郎西斯依旧蜷伏在碎石堆后面。朝圣者腰上束着一片肮脏的麻布,除了头上的帽子和脚上的拖鞋,这就是他身上仅有的衣服了。他拄着沉甸甸的拐杖,拖着笨重的脚步,一瘸一拐,顽强地向前行进。他走的步子很有节奏,只有已经走过很长的路程、而且知道前面仍有很长路程要走的旅行者才会像这样步法有序。但是,进入这块古代废墟后,朝圣者步子的节奏变了。他停下来,仔细勘察。

弗朗西斯把身子伏得更低一点。

这里以前是一片古老的建筑群,残垣断壁之间没有阴凉处。但沙漠中聪明的旅行者还是能在这里找到一些有用的石块,让身体的某些部位休息一下,凉快凉快。就像眼前这位束腰的朝圣者,很快就找到一块大小适宜的岩石。他并没有抓住石头,不假思索就用力搬。只见他站开一段距离,用拐杖当杠杆,以一块小石头作支点,用力撬起那块大岩石。立刻,一条嗡嗡作声的响尾蛇从岩石底下窜出来。弗朗西斯修士心中暗暗称道。朝圣者抡起拐杖,冷静地把蛇打死,接着将还在扭动的蛇拨过一边。从凉快的石头底下驱除蛇虫后,朝圣者依照惯常的做法,把石头翻过来,阴凉面朝上。接下来,他把束腰布往上拽拽,干瘪的屁股坐到阴凉的石头上,踢下拖鞋,光脚踩在石头下那一小块凉爽的沙地上。他这样休息着,面带笑容地摇晃着脚趾,掉光牙的嘴里开始哼起小曲。不久,他又用方言低声哼唱起一首圣歌,弗朗西斯听不懂。他在石堆后面蹲伏累了,忍不住直起身子。

朝圣者一边唱歌,一边拿出一块饼干和一点干酪。只见他站起来,嘴里的哼唱戛然而止,呆立好一阵,然后轻轻嘟哝道:"Adonoi Elohim保佑,您是万物之王,从大地上种出面包。"说完,才重新坐下,开始吃起来。

弗朗西斯心想,这位流浪的朝圣者肯定是远道而来,因为他知道,这附近没有哪个国家的大神有这么奇怪的名字,也从没听过这么陌生的话语。弗朗西斯大胆猜测,老人此次朝圣是来赎罪--伯许是去修道院的"神殿",尽管"神殿"算不上是正式的神殿,那里的"圣徒"也没有正式被追封。但在这条不通往任何地方的古道上出现一位年迈的流浪朝圣者,弗朗西斯实在想不出别的解释。

朝圣者悠闲地吃着面包和于酪,见习修士的忧虑渐渐消失,但另一种不安开始困扰他。因为大斋节期间要遵守保持缄默的教条,他不能主动与老人交谈。大斋节结束之前,他只能待在修道院附近。要是弗朗西斯现在离开碎石堆后面的藏身之处,他肯定会被朝圣者发现。

弗朗西斯修士犹豫了一阵,大声清清嗓子,径直走向朝圣者。"噫!"

朝圣者反应敏锐,一把扔出手中的面包和干酪,抓过拐杖,一跃而起。

"想偷袭我,你好大的胆!"

老人冲石堆后面冒出来的戴兜帽的人气势汹汹地挥舞着拐杖。弗朗西斯修士留意到拐杖粗的那一端安装着一枚尖钉。修士毕恭毕敬地向朝圣者鞠了三个躬,但老人对他这种友好之举仿佛视而不见。

"走开!"他用嘶哑的声音喊道,"别过来,怪物!我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这块干酪,你可以拿去。你要肉的话,我就这副骨头,可我拼了老命也不给。走开,走开!""等一下"见习修士没有往下说。虽然按规定在大斋节期间必须保持缄默,但并非不能例外,比如行善事或表示礼貌的时候,就允许说话。尽管如此,修士还是感到几分担心,因为这一次是他主动打破了沉默。

"善良的好心人,我不是怪物。"他客气地说道,把兜帽往后掀起,露出修士发式,再举起手中的念珠,"这下您看清楚了吧?"老人打量着修士,盯着他被太阳晒起泡的稚嫩脸蛋,同时警觉地摆好格斗的架势。朝圣者自己的脸生来就是个错误,容易被人误会。那些游荡在沙漠边缘的怪物通常头戴兜帽和面具,要么身穿宽大的长袍来掩饰本身的畸形。他们中间有的不仅限于身体畸形,其中一些人有时会把过路人当作野味的可靠来源。

朝圣者端详了好一阵,才直起身子。

"哦--原来是那边的修士。"他倚着拐杖,眉头微皱,"那边是莱博维茨修道院吧?"他指着南面远处的一群建筑问道。

弗朗西斯修士恭谨地鞠躬,一边点头认可。

修士捡起一块能像粉笔一样画出字来的石头。旅行者不大可能识字,但弗朗西斯修士还是决定试一试。只是普通人使用的口语既没有字母,也没有拼写法,所以弗朗西斯只好用拉丁文,他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写出:"苦修、独居、缄默",再用古英语重写一遍。他此刻既渴望与人交谈,又希望老人能够理解他的意思,不来打扰他的大斋节斋戒。

朝圣者看着这几个字,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对命运的怨恨。"哼--E恩--!还在写这些过时的字。"他说道。并没有表示是否看懂了这些字的意思。他把拐杖放到一边,重新坐回到石头上,从沙地里捡起面包和干酪,擦擦干净。饥肠辘辘的弗朗西斯不禁舔了舔嘴唇,移开视线。自大斋首以来,他只吃过仙人掌果和一把炒玉米。在感召守夜期间,禁食和禁欲规定都是很严格的。

朝圣者注意到弗朗西斯饥饿难耐,随手掰下一点面包和干酪,递给弗朗西斯修士。

见习修士好长时间没喝水了,已经快要处于脱水状态,但现在嘴里却一下子浸出了唾液。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递给他食物的手。整个宇宙缩小到了这只手上,宇宙中心就是那沾满沙土的美味珍馐--黑色面包和白色干酪。魔鬼支配他左腿的肌肉,使左脚向前挪动了半码。接着,魔鬼又控制住修士的右腿,把右脚移到了左脚前面;最后,再强迫修士调动右侧胸肌和二头肌,转动他的手臂,直到碰上朝圣者的手。修士的手指触摸到面包和干酪。他的手指似乎在品味。饿得半死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

下。他闭紧双眼,看到修道院院长正挥舞着牛鞭,怒视着他。在弗朗西斯的印象里,院长一般都是满面怒容。无论何时,只要修士努力想像圣父、圣子和圣灵,上帝与院长的面容就会混淆在一起。现在,见习修士看到院长身后是熊熊的烈火,火焰中,神圣的殉道者莱博维茨凝视着自己忍受禁食考验的教徒,盯着他伸手去抓住干酪,眼光里充满了苦楚。

见习修士身体一竦,一甩手,将已经抓到手里的食物扔在地上,"滚开,撒旦!"他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同时往后跳了一大步。此刻,被烈日烤得头晕目眩的修士,把朝圣者当成了魔鬼。他悄悄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瓶,把瓶子里的圣水洒到老人身上。

这次对黑暗诱惑的偷袭并没有立刻产生神奇的效果,但还是产生了一点自然的后果。朝圣者--别西卜④魔鬼,不是被炸成一缕青烟,而是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伴随一声可怕的呐喊,他扑向弗朗西斯,用带有尖钉的拐杖劈头盖脑地朝修士打过来,修士掉头就跑,身上的长袍碍手碍脚,使他跑得磕磕绊绊。幸好朝圣者忘了穿拖鞋,修士才毫发无伤地逃脱了这次追击。老人一瘸一拐的冲锋最后变成了单脚跳。他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光脚站在滚烫的砂岩上。弗朗西斯修士回头一瞥,发现朝圣者踮着脚尖,凭借一只大脚趾跳回他那凉快的角落。

见习修士为残留在指尖的干酪余味感到羞耻,也为自己不理智的驱魔行为感到后悔。他逃到古老的废墟中,继续他为自己规定的工作。朝圣者的双脚凉快下来以后,只要看到年轻人在碎石堆里出现,就朝他扔石头,以此发泄心中的怒气。最后,他手臂累了,更多只是装装样子,喃喃咒骂,为他的面包和干酪愤愤不平。弗朗西斯这时也不再躲藏了。

①别西.基督教《圣经》的鬼王。

见习修士在废墟堆里踱来踱去,偶尔吃力地抱起一块石头,摇晃着来到他的工作地点。朝圣者看到他选中一块石头,用手估测一下大小,扔掉,仔细地挑选了另一块,从碎石堆里费了不小的劲才扒出来,抱在怀里蹒跚着走。没走几步,又扔掉石头,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头埋在两腿中间。很显然,他是在竭力使自己不要昏过去。修士气喘吁吁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把石头推移到目的地。他不停地干活,朝圣者看得不耐烦,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晌午的烈日炙烤着这块焦土,诅咒着一切含有水分的事物。但弗朗西斯仍在坚持自己的劳作。

旅行者吃完最后一点沾着沙土的面包和干酪,从水袋里喝了几口水,穿上拖鞋,咕哝着站起身,蹒跚穿过废墟堆,走向见习修士劳作的地方。看到老人走过来,弗朗西斯修士赶紧跑得远远的。朝圣者恶作剧地朝弗朗西斯挥舞着带尖钉的拐杖。他丝毫没有报复的意思,似乎只对年轻人的石工活感兴趣。他停下来仔细打量修士挖出的掩体。

在靠近废墟东部边缘的地方,弗朗西斯修士以棍为锄,以手为铲,翻挖出一条浅沟。大斋节的第一天,他就在上面盖了一堆树枝,晚上睡在里面,避开沙漠狼群的侵袭。禁食的日子一天天逝去,他在附近留下的活动痕迹也越来越多,夜行的狼群渐渐被吸引到这片废墟来了。只要篝火熄灭,这些狼甚至敢来抓挠他盖在掩体上的树枝。

起初,弗朗西斯还试图加厚浅沟顶上的树枝堆,再在周围挖条沟,填满石头,以此抵御狼群的夜夜骚扰。可前天晚上,有个什么动物跳到树枝堆上嚎叫,吓得躺在下面的弗朗西斯簌簌发抖。于是,他下决心加固掩体。他把第一圈石头当地基,开始砌墙。随着墙体逐步升高,墙壁开始向里倾斜。但由于围墙基本成椭圆形,上面一层石头压着下面一层.因而不会向内坍塌。此时.弗朗西斯修士希望能精选一些石头,花点心思,把土夯实,把石块楔紧,造一个圆顶。现在圆顶还没完工,只有弧形的一弯,挑战引力,悬空而立,预示着未来的圆顶。朝圣者好奇地用拐杖敲了敲这个拱顶。弗朗西斯修士看见,急得像一只小狗似的尖吠起来。

朝圣者仔细端详的时候,牵挂着自己住处的见习修士走得近了些。听到修士嚷嚷,朝圣者抡起棍棒,一声大喝。弗朗西斯修士应声被束腰外衣的下摆绊倒,坐在地上。老人禁不住呵呵笑出声来。

"唔嗯,这里还缺一块,你得找块形状古怪的石头才成。"他说着,拿拐杖在最高一排石头的缺口处来回拨动。

年轻人点点头,掉过头去。他仍然坐在沙地上,沉默不语,双眼凝视地面。他希望用这种举动告诉老人,他不能自由交谈,也不能在大斋节隐居的地方随意接待别人的来访。见习修士用一根枯枝在沙地里写道:勿诱吾等......

"我可没说要替你把这些石头变成面包①,对吧?"老人说。弗朗西斯修士抬头瞥了一眼。哦!老人居然能看懂,而且他显然读过经文。此外,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他懂得见习修士不假思索地向他洒圣水的含义,也知道他在这里做什么。此刻,弗朗西斯修士才明白朝圣者是在拿他开玩笑。他再次低下头,等待。"嗬--嗨 --你要一个人待着,是吧?好,我马上就离开。告诉我,修道院的修士们会不会让老人在他们的地方歇歇脚?"弗朗西斯修士点点头。"他们还会给你食物和水。 "他和气地补充道。

朝圣者轻声笑道:"就为这,我也要替你找块石头,把那个缺口垫上,然后再走。愿上帝保佑你!"

①魔鬼曾劝诱耶稣将石头变为面色.

不用费心--反对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弗朗西斯修士注视着老人一瘸一拐地l曼慢走开。朝圣者在碎石堆里徘徊,不时停下来,仔细端详石头,时而拿拐杖拨弄几下。见习修士心想,他肯定也找不到,因为年轻人自己从十点左右开始,一直在反复寻找,朝圣者只能重蹈覆辙。他最后断定,与其找块合适的拱顶石,来补石墙上那个沙漏形缺口,还不如把最上面一排拆掉重造来得容易。但是可以保证,朝圣者很快会失去耐心,继续赶路。

借这个时候,弗朗西斯修士正好休息片刻。他祈求内心能快快恢复宁静,这正是斋戒守夜的目的,要让自己的灵魂像一张干干净净的羊皮纸,书写上天的感召。这种事只可能发生在独居静处时。上帝本身就是无限的孤寂,也许他会伸出手,触摸他渺小的人类灵魂,在上面留下他的神谕。上个星期天,切罗基副院长给了他一本小书,用以指导他的静思。书名叫《莱博维茨的小书》,已有好几百年历史了。通常认为,书的作者正是受福之人莱博维茨本人,但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Parumequidemtediligebam,Domine,juventutemea,quare doleonimis①......哦,上帝!我年少时爱您甚少;故如今伤心日增。那些日子,我试图逃离,但却徒劳无功......"

"喂!过来!"碎石堆后面传来一声叫喊。

弗朗西斯修士抬头扫了一眼,没有看到朝圣者。目光又回到羊皮纸上。

"违背您,我寻求比宗教更博学的一切,比希望更可靠的全部,比博爱更甜美的万物,因此,谁比我无知呢?"

"嘿,伙计!"又传来一声叫喊,"我替你找了一块石头,可能刚好合适。"

①拉丁文.其意义为:哦.上帝!我年少时爱您甚少。

这次弗朗西斯修士抬起头来,瞥见碎石堆后面朝圣者的拐杖舞动着,向他示意。见习修士叹口气,继续阅读。

"哦,神秘莫测的灵魂裁判者,所有心灵向您敞开,如果您感召过我,我本来早就离您而去,但如果您现在仍愿意感召我,尽管我已经不配......"

这时,碎石堆后面再次传来不耐烦的喊叫:"好吧,你请便。我在石头上做个记号,在旁边立个标桩,试不试由你。"

"谢谢!"见习修士叹了口气,但怀疑老人没有听到。他继续费力地阅读文章。 ,

"Libera me,Domine,ab vitiis meis,ut aolius tuae voluntatis mihicupidus sim,et vocationis......"

"那,好吧!"朝圣者大声喊道,"我在这儿钉了一截树桩,还做了记号。祝你能早日开口说话,小伙子。愿上帝保佑你!"叫喊声消逝之后,弗朗西斯修士瞄见朝圣者沿着小路,步履艰难地向修道院走去。望着他的背影,修士用简洁的话语轻声为他祝福,祈祷他一路平安。

现在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弗朗西斯修士把书放回掩体,继续他毫无计划的石匠活,但他还不想去看朝圣者发现的石头。修士强忍饥饿,抱起沉重的石头,硬撑着蹒跚前进,脑子里一遍又一遍机械地祈祷上帝的感召。

"Libere me,Domine,ab vitiis meis......哦,上帝!让我戒绝恶习,我的内心只渴望您的意志,如果您感召,我也只在乎您的感召......ut solius tuae voluntaitis mihi cupidus sim.et vocationis tuae con.scious si digneris me vocare④。阿门。"

"哦,上帝!让我戒绝恶习,我的内心......"

①拉丁文,其意义就是中间的中文。本页中前面的一句世.是此意.

天空中一堆堆积云向群山移动,在炽热的大地上投下块块黑影,偶尔阻断一下灼人的阳光,尽管断断续续,十分短暂,但也给人带来一丝惬意。一朵云从废墟上空飘过时,见习修士赶紧工作,直到这块阴影离开,然后他休息,等下一朵云来遮蔽太阳。纯属偶然,弗朗西斯修士最后找到了朝圣者发现的那块石头。他在附近徘徊时被树桩绊了一下,这树桩正是老人打人地里的记号。他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盯着一些符号,,这是在一块古老的石头上刚做的记号。.记号做得非常仔细,弗朗西斯修士一眼就认为它们是一些符号,可是经过几分钟沉思,他还是茫然不解。也许是巫术记号?不可能,老人喊的是:"愿上帝保佑你。"巫师不会那么说。见习修士把石头从碎石堆里撬起,翻转过来。就在这时,石头堆里隐约传来一阵隆隆声,一块小石头哐啷哐啷滚下斜坡。要发生山崩?弗朗西斯马上跳开,但震动只持续了片刻。不过,在朝圣者的石头楔入的地方,此时现出一个小黑洞。

洞穴通常是有人住的。

但这个洞刚才被朝圣者的石头封得严严实实,在弗朗西斯把石头翻开之前,连一只跳蚤都钻不进去。修士找来一根树棍,小心翼翼地插进洞口,洞里空荡荡的。他手一松,棍子就溜进洞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落进了一个更大的地穴。他不安地等待着,但没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爬出来。

他再次跪倒在地,谨慎地朝洞里嗅了嗅。闻不到任何动物的气味,也没有硫磺味。·他把一块石子扔进洞,然后耳朵贴在地面,仔细聆听。石子在离洞口几英尺的地方弹了一下,然后哐啷哐啷往下滚,接着像碰到一件金属的东西,最后又跳了几下才停住。由传来的回音推断,下面应该有一个房子大小的地洞。

弗朗西斯修士摇晃着站起身,四下探望了一遍。与往常一样,周围没有其他人,只有秃鹰在高空盘旋。

见习修士绕碎石堆走了一圈,没有再发现洞口。他爬上旁边的一堆碎石,往朝圣者去的方向远眺。朝圣者早就不见了。古老的小径上也没有其他移动的人影。突然,他瞥见艾尔弗雷德修士正在东面一英里处的矮山上,在自己的戒斋地点附近找柴火。艾尔弗雷德修士是个聋子,什么都听不见。视野内没有其他人,弗朗西斯虽然觉得没必要呼救,但还是预先想到了大声呼救的可能,以防遭遇不测。他仔细考察了地形,然后爬下石堆。看来,真要遇上什么怪事的话,把力气花在逃命上可能比高声呼救更有效。他想把朝圣者的石头放回原处,重新堵住洞口,但周围的石头挪动了位置,石头怎么也放不到原来的位置上。另外,掩体墙最上面一层的缺口还差一块合适的石头,朝圣者说得不错:从石头的形状和大小来看,可能正好合用。修士打消了疑虑,抱起石头,蹒跚着回到掩体。

刚好补上缺Vl。他在楔石上踢了一脚,尽管围墙摇晃了一下,还掉下,块石头,但这一层却非常牢固。朝圣者做的记号在楔入时被擦花了,不过还能依稀辨认。.弗朗西斯修士用一根炭棒小心翼翼地把这些记号在另一块石头上临摹下来。等到安息日,等到切罗基副院长来斋戒点巡视时,也许他能断定这些标记是否有意思,是符咒还是诅咒。有规定禁止对异教的符咒产生恐惧,但他至少很好奇,不知悬在自己睡觉的头顶上的符咒是什么意思?炎热的下午,他继续劳作,脑子里却时刻也忘不了那个洞穴--令人割舍不下,又让人隐隐觉得恐惧的小洞--石子在洞内碰撞,从地下隐约传来回响。他知道周围的废墟历史久远,他也从传说中了解到,废墟是逐渐销蚀成目前这些乱石堆的。其间有几代修士,偶尔还有几个陌生人,到此寻找大石头,或者寻找一些锈钢铁。只要把大段的柱子或大块的石板敲碎,就可以从里面 取出一条条古老的金属,不知是哪个年代的人放进去的。人为侵

蚀已经使其面目全非了。传统上认为这些废墟早期是一些建筑物,修道院现在的建筑师感到很自豪,因为只有他才能感受并指出四周地板轮廓的痕迹。如果有人愿意敲的话,肯定还能发现金属。修道院本身也是由这些石头建成的。石匠们在这里劳动过几个世纪,要说这里还会有什么没发现的古迹,弗朗西斯觉得只可能是个幻想。而且,他也没听谁说过这里的建筑物有地下室或地底洞穴。他最后想起来,建筑师曾经明确提到过,从很多方面看,这地方的古建筑建造得很仓促,好像没时间打好地基,大多数建筑物都草率地建在地表。

掩体快完工了,弗朗西斯修士壮着胆子又来到洞穴边,站在洞口往下看。他脑子里总摆脱不了沙漠居民的一种想法:避光的地方一定藏着东西。即使洞里现在没有东西,明天天亮前,肯定有东西溜进去。再说,假如洞里已经有东西了,白天去探访肯定比晚上安全。附近什么脚印都没有,似乎只有朝圣者、狼群和他自己的踪迹。

他迅速下定决心,开始清理洞口的碎石和沙土。半个小时过去了,洞口还是狭小如初,但他确信洞口下必定有一个地洞。洞口两块大卵石,一半埋在沙土里。显然是被堵洞口的砂石挤压在一起,全堵在一个瓶颈里。他把一块石头往右边撬,旁边的石头立即向这边滚动,两块石头重又挤在一起挖不动了。撬另一边的石头也是同样效果,但他还是继续撬着。

突然间,洞塌陷下去,撬棒一滑,脱手弹起,不偏不倚地敲在修士头上,然后落下地洞,影踪全无。这一闷棍打得弗郎西斯头晕目眩。轰然崩落的岩石堆里又飞起一块石头,打在他的后背。他摔倒在地,也不知自己是否掉进了地洞。刹那问,腹部撞到坚硬的地面,他紧紧捂住肚子。岩崩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但片刻后就恢复了宁静。

弗朗西斯被尘土弄得睁不开眼睛,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背上阵阵剧痛,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动弹。喘息略定,他从长袍里抽出一只手来,摸索到肩背之问的伤处,可能有几块骨头碎了。地面凹凸不平,摸上去扎手。手指上湿漉漉的,染成了红色。他想动,身体却不听使唤,只能呻吟着,静静地躺在原地。

听到一声轻轻拍动翅膀的声音,弗朗西斯修士马上抬头,瞥见秃鹰正准备从几英尺外的碎石堆上俯冲下来。修士一抬头,秃鹰立刻飞了起来。弗朗西斯想像秃鹰像一只忧心忡忡的母鸡,刚才正以慈母般关怀的目光在注视他。修士迅速翻过身。只见天上一大群黑鹰聚集在一起,好奇地在低空盘旋,掠过碎石堆。他一动,它们立刻振翅高飞。见习修士顾不上可能断了的脊椎和肋骨,硬撑着站起来。空中那一大群黑鹰借助蒸腾而起的热空气,失望地飞回高空,然后解散,分头飞往更遥远的地方觅食去了。这些黑鹰不像弗朗西斯一直企盼的圣灵,它们随时准备着向下俯冲。近来,它们偶尔会对修士产生兴趣,使修士疲于应付。他试着抬抬肩膀,立刻意识到那块击中他的石头只是碰伤了他的皮肉,留下了一点淤伤而已。

塌陷的地方升起一柱尘土,在微风中渐渐散去。他希望修道院嘹望塔上有人看到,并过来调查一番。在他脚下,地上豁裂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石堆的一侧滑人了地洞。洞口的台阶向下延伸,石头崩塌到一半停住了,只有上面几级没有被乱石淹没。这些乱石撑过了六个世纪没有坍塌,现在,借弗朗西斯修士的一臂之力,它们才轰鸣着完全塌方。

台阶这边的一堵墙上露出一个标牌,一半埋在石堆里,另一半依稀可辨。修士利用自己懂得的一点洪水灭世前的英语皮毛,断断续续地轻声读道:

辐射存活室

最多可容纳数:15

供应品限度,单人:180天;由实际人数分用。在进入室内时,确保一号舱门安全关闭、密封。防止外来人员闯入的屏障已通电,防止已受污染的人员进入。室外的警告灯亮......后面的字都埋入了地下,但前面几个字对弗朗西斯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从没见过"辐射"这个词,也希望自己从没见过。过去对魔鬼有个统一的描绘,但早已失传了,不过弗朗西斯听到过一些传说。他满怀迷惑地走出山洞。传说受福之人莱博维茨遇到过辐射,被其困扰了很长时间,最后才用他施洗礼时的驱魔咒语赶走了这个魔鬼。

弗朗西斯修士想像辐射的模样,一半是火蜥蜴,因为根据传说,它是烈焰灭世的时候出生的;另一半则是在少女们熟睡时夺取她们贞操的梦淫妖。世界上那些形如厉鬼的人不是仍被称为"辐射的后代"吗?魔鬼能够带来约伯①承受过的一切灾难,这即使不是教规,也是不争的事实。

见习修士惊恐地凝视着标牌。有一点是清楚的:自己无意间闯入了一间房子,里面住的可怕东西不光是一个,而是十五个。(他祈祷这是一座早已废弃的房子。)他手指颤抖,摸索着带在身上的那个圣水瓶。

①基督教《圣经》中的故事人物.备历危难.仍坚信上帝。

2

哦,上帝!请把我们,

从精神偶像崇拜中解救出来。

哦,上帝!请把我们,

从闪电与风暴之间解救出来。

哦,上帝!请把我们,

从地震的灾难中解救出来。

哦,上帝!请把我们,

从瘟疫、饥荒和战争中解救出来。

哦,上帝!请把我们,

从爆炸中心解救出来。

哦,上帝!请把我们,

从钴的辐射中解救出来。

哦,上帝!请把我们,

从锶的辐射中解救出来。

哦,上帝!请把我们,

从铯的辐射中解救出来。

哦,上帝!请把我们,

从辐射的灾祸中解救出来。

哦,上帝!请把我们,

从魔鬼手中解救出来。

哦,上帝!请把我们,

从畸形人灾难中解救出来。

哦,上帝!请把我们,

从永劫中解救出来。

罪人们,

我们祈求您,聆听我们。

我们祈求您,聆听我们,

能够宽恕我们。

我们祈求您,聆听我们,

能够原谅我们。

我们祈求您,聆听我们,

能够让我们真正悔过。

弗朗西斯修士猫着腰,战战兢兢地沿着台阶,进入古老辐射安全室的楼梯井。他每喘一口气,就背一点《圣人连祷文》中的短诗。他只装备着圣水,连火把都是临时准备、从昨晚火堆闷燃的余烬中引燃的。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一直在等待修道院有人过来调查这里的团团尘土,但没人过来。

他宣誓要终生虔诚地履行天职,成为一名德克萨卡纳修士。除非是重病,或者有人命令他回到修道院,否则放弃感召守夜,哪怕是片刻时间,也叫做违背诺言。那样的话,弗朗西斯修士宁愿一死了之。因此,他面临一个选择,要么在太阳下山前去可怕的地洞考察一番,要么晚上待在自己的掩体里,对暗藏在地洞里的一切置之不理,尽管它可能晚上再次醒来,在黑暗中徘徊。提到夜里的危险,狼群已经够麻烦的了,但它们总还是血肉之躯。对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他宁可在白天遇见。诚然,此刻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地洞里光线不足。

掉进地洞的碎石堆成了山,直堆到台阶尽头。在岩石和洞顶之间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他先将脚伸下去。斜坡很陡,他不得不用脚摸索着探路,在松散的碎石堆里寻找立足点,慢慢往下走。有时火把闪烁不定,快要熄灭了,他便停下来,把火把向下倾斜一点,让火焰沿着木头燃烧。此时,他估计了一下周围和身下潜伏的危险,可看样子不像有任何威胁。他进入了一间地下室,至少三分之一的空间已经被通过台阶通道滚下来的碎石堆占据了。倾泻下来的石头已经覆盖了所有地面,压碎了他所能见到的几件家具,也许其他的都已经被埋在里面了。他看见几个带锁的橱柜被撞碎了,东倒西歪地陷在齐腰深的碎石堆里。房间的另一端是扇金属门,挂着铰链,向他这边倾斜,被崩塌的岩石牢牢封死。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依稀可见几个钢印文字:

内舱

密封环境

显然,他进入的房间只是前厅,可"内舱"里面的一切都被靠门堆着的几吨石头封着。里面的环境算真正"密封"起来了,除非还有一个出口。

见习修士来到斜坡脚下,心里念叨着前厅没什么危险,然后小心谨慎地来到门前,借着火光仔细查看。在"内舱"这两个钢印字下面,还有一些铁锈斑斑的小记号:

警告:所有人员进入,或CD-Bu一83A技术手册所规定的一切安全程序完成之后,才能密封该舱。内舱密封后,舱内空气将增压,比周围气压高出每平方英寸 2.0磅,以减少辐射向舱内渗透。内舱密封之后,如产生以下任何情况,伺服监控系统均会自动打开内舱:(1)外部辐射值降至危险水平以下;(2)空气和水的再净化系统停止运转;(3)食物供应消耗殆尽;(4)内部电力供应中断。详情参见CD-Bu一83A技术手册。

弗朗西斯修士被"警告"得有点糊涂了,他尽量留神,不去碰门。古人神奇的装置不容随意拨弄,这一点很多以往的挖掘者直到快死的那一刻才意识到。

弗朗西斯修士注意到,跟今天塌陷前经受沙漠中阳光和沙暴侵蚀的碎石相比,在前厅里躺了几个世纪的碎石颜色更深,纹理更粗糙。一看这些石头就知道,"内舱" 并不是被今天的岩石滑坡堵住的,堵住这里的是一次比修道院更加古老的岩石崩塌。如果辐射存活室的密封环境包含辐射,自烈焰灭世以来,在大毁灭之前,魔鬼显然从未打开过内舱。弗朗西斯暗暗自语,既然辐射已经在金属门后面封存了几百年,也就没什么理由害怕辐射会在圣星期六之前炸穿内舱。

火把燃烧殆尽。他找到一根裂开的椅子腿,引燃微弱的火光,然后开始搜集家具碎片,生起持续燃烧的火堆。与此同时,他不住思量着古老的记号--辐射存活室--的含义。

弗朗西斯修士坦然承认自己远远没有掌握洪水灭世前的英语。名词有时可以修饰其他名词的方法,他始终没能搞懂。拉丁语与该地区很多简单方言相似,像 Servus Puer的意义与Puer Servus几乎是一样的。即使在英语中,boy slave就是slave boy。不过他最后意识到,house cat不是cat house。目的格或所有格,如mihi amicus.在dog food或sentry box中能体现,连屈折变化都没有。但是,像"辐射存活室"这样的三词同位又如何解释呢?弗朗西斯修士摇摇头。内舱的警告提到了食物、水和空气,这些肯定不是魔鬼们的必需品。见习修士有时觉得,洪水灭世前的英语比中级天使学和圣莱斯利的神学微积分还要复杂。

修士在碎石堆的斜坡上燃起火堆,照亮了前厅条条阴暗的裂缝。接着,他继续寻找可能藏在碎石堆中的一切。地面的废墟经过几代拾荒者的破坏,在考古学上已经无法作出定论;而这地下的废墟除了天灾之外,还未遭人为破坏,似乎仍然弥漫着另一个时代的气氛。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静静地躺着一具骷髅,嘴里还保留着一颗金牙 --显然,地下室无人来过。金门牙在熊熊火光的映射下闪闪发光。

沙漠里有一条干枯的河床,弗朗西斯修士不止一次在河床边看到一小堆人骨,在太阳照耀下,苍白而干净。他并没有特别在意。毕竟这类东西算不上什么意外。因此,最初发现前厅角落里的骷髅时,他倒不觉得害怕。可闪闪发光的金牙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试图撬开门(锁住了,要么是卡住了)上锈迹斑斑的锁,用力拉开压扁了的金属桌子的抽屉(也卡住了)。如果能在桌子里找到一些文件或一两本小书,在大毁灭时没有被烈火焚毁,那这桌子就是无价的发现。他正在努力打开抽屉,火堆却渐渐暗了下去,他想像骷髅开始散发出一缕幽暗的光。这种现象也没什么特别,但现在是在幽暗的地洞里,弗朗西斯修士觉得不安起来。他又搜集了一些柴火,然后再次猛拉桌子,装作没看到骷髅闪闪发光的门牙。弗朗西斯对潜伏着的"辐射"还是有点警觉,起初有点害怕,现在已经完全恢复过来,并且意识到,这个地下室、特别是桌子和门锁,蕴藏着一个时代的丰富遗产,而这个时代是世界极力希望忘却的。

这是天意。要找到既没有被大火烧毁,也没遭拾荒者破坏的遗迹,哪怕只是一点,现在也是难得的幸运。然而,这种幸运中往往隐藏着一种危险。修道院的挖掘者们对古代的宝藏非常警觉。有这样的传说:他们从地洞里钻出来,成功地发现一个圆柱形工艺品,可是清洗或确定它的用处时按错了按钮,或者拧错了把手,还没来得及忏悔和领圣餐就死了。就在八十年前,尊敬的博杜拉斯欣喜地写信告诉院长大人,他的一次小型探险发现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洲际发射台遗址,配备数个神奇的地下储藏罐"。修道院里没人知道尊敬的博杜拉斯说的"洲际发射台"是什么东西。但那时当权的院长大人严格规定,从那时起,修道院的文物收藏家们绝不能收藏此类"发射台",违者将被逐出教会。尊敬的博杜拉斯给院长的信是他最后的音信,他的人员,他的"发射台"遗址,还有在"发射台"遗址上建起来的村庄从此杳无音信。一些牧羊人改变了小溪的路线,把水积到一个坑里,以便在旱季的时候让牲畜饮用。因此,原先的村庄现在变成了一个美丽的湖泊,风景迷人。大约十年前,从那里来的一个过路人说,那个湖泊非常适于捕鱼。但附近的牧羊人却把鱼当成已故村民和挖掘者的灵魂,拒绝在那里捕捞。当地人还说,湖底深处潜藏着一条巨大的鲶鱼,名叫博·多洛斯。

"......也不允许进行任何挖掘,除非是为了补充《大事记》。"院长大人的教令做了补充说明--这意味着弗朗西斯修士只能在地洞里寻找书籍和文件,不应摆弄任何有趣的器件。

弗朗西斯修士使劲拉拽书桌抽屉,眼角一直能瞥见那颗金牙发出的闪光。抽屉一动不动。最后,他踢了一下桌子,转过身,不耐烦地盯着骷髅:你干吗老朝着我龇牙咧嘴地笑?

笑容依旧。金牙骷髅夹在石头和生锈的金属箱子中间,地上还有残骸。见习修士丢下桌子,穿过废墟堆,仔细端详尸骨。显然,这人就死在这里,是被滚下来的石头砸死的。身体一半还埋在废墟里,只有骷髅头和一条腿骨露在外面。股骨断裂,后脑勺被砸碎了。

弗朗西斯修士为死人低声祈祷,然后轻轻地拿起骷髅,让它面对墙壁。这时,他的目光落到一个破旧的盒子上。

盒子的样子像个背包,显然是个随身携带的箱子,可能有多种用途,但已被飞滚而下的石头砸烂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从碎石堆里扒出来,拿到火堆旁边。锁已经坏了,盖子锈得死死的。他摇了一下箱子,里面哐啷哐啷作响。似乎没有书籍和文件,但是--这一点很明显--箱子是可以打开、锁住的,可能还会有一点有关《大事记》的信息。然而,他想起了博杜拉斯修士和其他人的命运,于是往箱子上撒了些圣水,这才将它撬开。他尽可能虔诚地处理古物,只用一块石头敲打锈迹斑斑的锁链。

他终于敲断了锁链,箱盖掉下来。从箱内的盘子里掉出一些金属碎片,撒落到碎石堆上,一些还掉进石头缝里不见了。但是,在箱子底部盘子底下,他看到了--文件!简短的感恩祈祷以后,他尽可能多地收集散落的碎片,把盖子匆匆盖上,一手紧紧地抱住箱子,开始爬上废墟堆,沿台阶向洞口爬去。透过洞口看得见外面的一小块天空。

从阴暗的地洞里爬出来,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这时已近日落西山,危险正在步步进逼,但他顾不上这么多了。他开始四处寻找一块平板,可以把箱子里的东西摊到上面仔细琢磨,又不会在沙地里丢失东西。

几分钟后,他坐在一块裂开的基石上,开始把塞在盘子里的金属和玻璃碎片倒出来。大多数是些小管子,管子的每一端都连着一些线。这些他以前见过。修道院的小博物馆里有一些,大小、形状和颜色各异。有一次,他看到一个来自山里异教的萨满教僧侣在身上戴着一串这样的东西,是仪式上戴的项链。山里人都把它们当成" 神身体的一部分"--把传说中的分析机器当成众神中最英明的一位。据他们说,只要吞下一个管子,萨满教僧就能够"永无过失"。那样一来,他自然能够在人们中间树立起"不容置疑的权威"--除非他吞了一个有毒的。博物馆里类似的碎片也是连在一起的,但不是连成项链,而是在金属小盒子底部,一个复杂无序的线路,旁边写道:"无线电底架:用途不明。"

箱盖里面贴着一张纸条。粘胶已呈粉末状,墨水也早已褪色,纸张上点点锈斑,已经成了褐色,即使再好的书法也很难辨认了,何况字又写得潦草。他一边把盘子里的东西全倒出来,一边断断续续地研究着。写得有点像英语。尽管很勉强,半个小时后,他还是辨认出了大概意思:

卡尔:

必须在二十分钟内登机,才能『辨认不清l。看在上帝份上,在我们搞清楚是否已经处于战争状态之前,让埃姆待在那里。求您了!尽量把她列入进入存活舱的候补名单。我的机上没有她的位置。请别告诉她我为什么让她背着这箱垃圾过来。但在我们搞清楚之前,最糟糕的是,『辨认不清l,尽量让她待在那里,其中一个替补没有出现。

附:我在锁上贴了封条,在盖子上写了"绝密",只是不想让埃姆看到里面的东西。我随便拿了个工具箱,塞进我的箱子或类似的什么东西。

在弗朗西斯修士看来,这纸条像是胡言乱语。他此刻兴奋得不知所措,最后朝那潦草的字迹嗤笑一声,接着便开始拿出箱内的盘子架,去取箱底的文件。盘子呈螺旋形连在一起叠放,显然应该旋转盘子,一只一只往外拿。问题是其中的钉子牢牢地锈住了。弗朗西斯觉得,有必要从盘子夹层里拿个短的铁工具,把它们撬出来。

弗朗西斯修士取出最后一只盘子,虔诚地触摸文件:这里只有几张折叠的文件,但仍然是珍品。它们躲过了大毁灭的烈焰。要知道,在那场大火中,即使神圣的文件也蜷缩、发黑、化为了一缕青烟,而那些无知的乌合之众还为此欢呼胜利。他把这些文件当成圣物。由于岁月久远,一切都是那么脆弱易碎,他用衣服把文件盖住,以防被风吹破了。有一捆草图和图表、潦草的纸条、两张折叠的大纸,还有一本名为《备忘录》的小册子。

他首先审阅潦草的纸条。这些与贴在盖子上的纸条是出于一人之手,书法实在太糟糕了。一张纸条上写道:"把一磅熏牛肉、一罐泡菜和六个硬面包圈带回家给埃玛。"另有一张是:"别忘了--取1040号表格,'勒弗尼叔叔。"还有一张上只有一组数字,接着是一个圈出来的总和,再减去一个数字,最后得到一个百分比,旁边写着:"该死!"弗朗西斯修士核对这些数字,发现作者虽然笔迹潦草,但至少算法没错。当然,这些数字代表什么意义,他是一无所知。

《备忘录》。他格外恭敬地拿在手中,因为这题目会使人联想起《大事记》。他先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低声祈祷,这才打开本子。然而,这个小册子却令人失望。他本来以为是印刷品,但却发现只是一列手写的人名、地名、数字和日期。日期包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和六十年代早期。又一次确认了--地洞里的东西是启蒙时期早期遗留下来的!这确实是一项重大发现。

再看那几张折叠的大纸,一张紧紧地卷着,他试图打开时,纸一下子四分五裂,他只能辨认出"赛马小报"几个字。他把小报放回箱子里,以便以后复原。然后,他转向第二卷折叠文档。折痕非常脆弱,他只敢稍作一点点检查。他把褶层稍微翻开一点,朝里面张望。

好像是张图表--是一张画在黑色纸上的白色图表。

他再次感受到发现的兴奋。这显然是一张蓝图即使修道院里也没有一张真正的蓝图,有的只是一些蓝图的手抄摹本。真正的蓝图长时间暴露在光线下后,全都颜色褪尽了。弗朗西斯从未见过原始版本的蓝图,但见过很多手抄赝品,所以他知道这是一张蓝图。图表虽然颜色已褪,污迹斑斑,但由于放在漆黑干燥的地下室里,所以这么多世纪之后仍然依稀可辨。他把文件翻过来,顿感火冒三丈。是哪个白痴亵渎了这张无价的文件?有人心不在焉地在背面画满了几何数字和儿童卡通人像。多么可怕的破坏行径啊片刻沉思之后,修士的怒气慢慢消去。发生这种破坏行为的时代,这类蓝图很可能多如牛毛,再说,箱子的主人很可能是个罪犯。修士用自己的身影挡住阳光,然后展开蓝图。右下角是一个FIJN的矩形,框内是一些简单的印刷体字母,包括各种头衔、日期、"专利号"、参考编号和人名。他的目光把列表扫了一遍,突然看到:"电路设计者:I·E·莱博维茨。"

他紧闭双眼,一个劲儿地摇头,直到头脑嗡嗡作响。然后,他再次定睛细看。就在一点没错:

电路设计者:l·E·莱博维茨

他把纸翻过来,在几何数字和儿童漫画中间,紫色墨水清楚地印着一张表格:

名字显然出自一位女性之手,也不像其他纸条上的字那么匆忙潦草。他又看了一眼箱盖纸条上的首字母签名:I-E...L 然后,再看一眼"电路设计者......"在别的纸条上也有着相同的首字母缩写。

曾经有一场争论,纯粹是推测。争论的是修会的创始人被宣福之后,如果最终被封为圣人,那么应该被称作圣艾萨克还是圣爱德华。有人甚至认为还是圣莱博维茨这个称呼合适,因为到目前为止,人们一直用姓来称呼这位受福之人。"神圣的莱博维茨,保佑我吧!"弗朗西斯修士低声说道。他双手剧烈颤抖,差点毁了这些脆弱的文件。

他发现了圣人的遗物。

当然,新罗马还没有正式宣布莱博维茨为圣人,但弗朗西斯修士对宣圣坚信不疑,于是大胆地加了一句:"圣莱博维茨,保佑我吧!"

弗朗西斯修士根本不需要那套繁琐的逻辑推理,他当场得出结论:他已经得蒙上苍亲自感召,眼前的圣物就是这种感召的象征。在弗朗西斯修士看来,他已经找到了来沙漠寻找的东西。上天正召唤他成为一名修会的正式修士。

院长曾严厉地训诫他,不要期望任何壮观的或神秘的感召,见习修士已将这一切都抛在脑后。几小时之前,年迈的朝圣者为他指明了通往地下室的石头,他跪在沙地上,感激他的好意,并愿意念几十年玫瑰经来答谢。"祝你能早日开口说话,小伙子。"朝圣者曾这么说过。直到此刻,见习修士才明白,朝圣者所谓的"说话"是大写的"说话"。

"我的内心只渴望您的意志,如果您感召,我也只在乎您的感召......"

一段时间之后,院长将认为,弗朗西斯所谓大写的"说话",只不过是一时感触,有感而发,经不起严格的推敲。大主教也会认为,"莱博维茨"在烈焰灭世之前可能并非特殊名字,I.E.代表的可能是"伊卡博德·埃比尼泽",也可能是"艾萨克-爱德华"。但在弗朗西斯看来,莱博维茨就是莱博维茨,圣莱博维茨。

远处修道院传来三声钟响,钟声穿过沙漠,传向远方,接着是片刻安静,然后又传来九记钟声。

"上帝的天使向玛利亚报喜。"见习修士恭敬地做出回应。他满脸疑惑地抬头仰望天空,看到太阳已变成巨大的椭圆,鲜红欲滴,碰到了西方的地平线。掩体周围的石头围墙还没有完成。

奉告祷辞一念完,他就匆匆地把文件塞进破旧箱子里,以防野兽糟蹋了珍贵文件。上天的感召不一定伴随着征服野兽、驯饿狼的神力。

落日的余辉褪尽,繁星升空,此时,修士已经倾其所能,把临时住所构筑得非常坚固。但能否抵御狼群的骚扰,还要拭目以待,要不了多久就能见出'分晓。已经可以听到西边传来几声狼嗥。他燃起火堆,但火光所及之外的地方仍是漆黑一片,他不能跟往常一样去拾紫色的仙人掌果子--除了星期日之外,这是惟一的食物来源。星期日,修道院的牧师在圣餐巡视回来的路上,会给他送来几把炒玉米。大斋节期间,感召守夜的教规非常严格。在实际执行时,教规就是挨饿。

然而今晚,饥饿的痛苦已经算不了什么。弗朗西斯恨不得立刻跑回修道院,向众人宣布他的发现。但是,这样做意味着刚得到感召,就要放弃。在大斋节期间,他必须待在那里,不管上天有没有感召,他都得继续守夜,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火堆旁,修士神思恍惚地凝望着"辐射存活室"方向那团漆黑的夜色,努力想像着在那个位置现出一座高耸的大教堂。幻想

固然美好,但很难相信谁会选择在沙漠里这么偏僻的角落建造一个教区。但即使建不成大教堂,肯定也会建一所小教堂--圣莱博维茨莽原教堂--周围是院子和围墙,旁边是一座圣人的神祠。慕名而来的北方朝圣者川流不息,个个束着腰布。犹他州的弗朗西斯"神父"引导朝圣者们来废墟堆朝圣,甚至穿过"二号舱",欣赏里面"密封舱"内的奇观,烈焰灭世时期的地下墓室,在那里......在那里......好啦。接下来,他站在圣坛石板上为他们望弥撒,旁边放着教堂命名圣人的遗物--是一点粗麻布,还是绞刑吏绞索上的纤维?或破旧箱底找到的碎指甲?--也可能是"赛马小报"。但是幻想消失了。弗朗西斯修士成为牧师的希望很渺茫--莱博维茨修会并不是传教使团,不需要太多牧师,只要修道院和其他地方的一些修士小团体里有足够的牧师就行。此外,严格说来,这位"圣人"目前还只是"受福之人",不大可能被正式宣布为圣人,除非他实现一些实实在在的奇迹,这样才能保证他受到宣福。而且这种宣福也不像封圣,不是百分之百可靠。宣福之后,莱博维茨修会的修士们就能堂而皇之地供奉他们的创始人,弥撒和圣事的场合除外。渐渐地,幻想中的大教堂缩小成了路边的神龛,朝圣者的流之势也化成了涓涓细流。新罗马正忙于其他事务,比如应付对圣女感孕的问题给予正式定义的请求:多明我会的修道士们认为圣灵感孕不仅表明她内心的仁慈,而且也暗示圣母具有神奇的力量,在人类被逐出伊甸园之前,这原本是夏娃的力量;其他教会的一些神学家承认这种想法本身是虔诚的,但同时又指出事实并非如此,他们认为像圣母这样的"人"有可能生来就是"清白的",但并不因此具有神奇的能力;对这种说法,多明我会的修道士们恭敬地反驳道,其他教义早已暗示了他们所谓的神奇的力量,例如,圣母升天(超自然的永生)和避免罪孽(暗指天生的纯洁),其他还有不少例子。新罗马看来忙于解决这一争端,将追封莱博维茨一事搁置了起来。

幻想着"受福之人"的小神龛和三三两两的朝圣者,弗朗西斯修士感到心满意足,开始睡意朦胧。等他醒来时,火堆只剩下黯然发光的余烬。好像有点不对劲,周围只有他一个人?他睡眼惺忪地环视漆黑的四周。

火堆的另一端,一条狼正阴森森地盯着他。见习修士尖叫一声,逃回自己的掩体。

他躺在石头和树枝搭建的掩体里,簌簌发抖,最后断定这一尖叫只不过是无意中违反了沉默的教规。他紧紧抱住金属箱子,祈祷着大斋节能早Et过去,包着裹脚布的双脚在围墙上不停地蹭着。

3

"......接着,神父,我差一点就接过了面包和干酪。""可你还是没拿?"

"没拿。"

"那么,没有罪孽行为。"

"可我实在想接过来,我的嘴里好像已经尝到了食物的滋味。""你有意想像过这种滋味吗?你是不是在享受这种幻想?""没有。"

"你想努力摆脱它。""是的。"

"那就没有贪吃的罪恶想法,你为什么要为此忏悔呢?""因为那时我发了脾气,还往他身上溅圣水。"

"你做了什么?为什么?"

切罗基神父身披圣带,凝视着忏悔者。在空旷的沙漠上,烈日当头,忏悔者侧身跪在神父面前。神父不禁感到疑惑这样一个年轻人(在他眼里并不特别聪明),在彻底与外界隔绝的荒凉沙漠上,完全不可能分心、也没什么诱惑,怎么会发现有罪孽或类似的情况呢。切罗基神父想,这里如此偏远,小伙子身边又只带了一串念珠、一块燧石、一把小刀和一本祈祷书,不应该出什么麻烦。这次忏悔花费了很长时间,但他还是希望年轻人能继续说下去。他的关节炎又犯了,但由于巡回时随身带的桌子上供奉着圣餐,他宁愿站着,要么就得与忏悔者一起跪下。他点燃一枝蜡烛,放在金黄色的小箱子前面,箱子里装的是圣体①,但在刺眼的日光下根本看不见烛焰,微风甚至会将它吹灭。

"可现在驱除邪魔,即使没有上级的认可,也是允许的。你有什么好忏悔的--难道为发脾气而忏悔?"

"那也是原因之一。"

"冲谁发脾气?冲那位老人--还是冲你自己,就为了差一点拿了吃的?"

"我--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好啦,先想清楚。"切罗基神父不耐烦地说,"要么自责,否则就算了。"

"我就是自责。"

"为什么?"切罗基神父叹了口气。"我发脾气的时候,滥用圣礼仪式。"'滥用'?难道你没有理由怀疑是魔鬼作祟?你只是发脾气,然后拿圣水溅他,对吗?就像往他的眼睛里泼了点墨水?"

见习修士有点犹豫不决,也很不安。他感觉到神父在讽刺他。忏悔对弗朗西斯修士来说,总是非常不容易。他老是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描述罪孽。在努力回忆动机的时候,他完全变得糊里糊①在圣餐中经过"祝圣"的面饼。神父也不帮忙,态度模棱两可,没有一个"要么这样,要么那样"的明确表态。

"我想,我是一时糊涂。"他最后说。

切罗基张开嘴,显然是要继续问下去,但转念一想,还是别再追问为好。"我明白了。还有呢?"

"犯了贪吃罪。"弗朗西斯犹豫片刻后说。

神父叹道:"我觉得,贪吃问题我们早解决了。这么说,是另外一次?"

"是昨天。神父,有一条蜥蜴,有着蓝黄相间的斑纹,后腿很棒--有你拇指那么粗,而且都是肉。我总是想,肯定有鸡肉那么好吃。烤一下,呈棕色,表面很脆,再说--"

"好啦。"神父打断他的话。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厌恶的神情,不过,小伙子毕竟在太阳底下晒了那么长时间,"有这些想法你开心吗?你没有驱除诱惑,是吗?"

弗朗西斯窘得满脸通红:"我--我去捉它,可它逃走了。"

"哦,你不光想--而且做了。就那一次咀?""嗯是的,就那一次。"

"好啊!不光想,还做了,在大斋节期间公然想吃肉。下次尽量说清楚。我本来以为你已经检讨过了。还有其他的吗?"

"还有很多呢。"

神父不由得眉头一皱。他还要去看几个修士。天气炎热,路途漫漫,双膝隐痛。"尽量说快点。"他叹口气道。

"有一次,亵渎神灵。"

"想了,说了,还是做了?""喔,是这个淫妖,她""淫妖?哦晚上,你睡着的时候?"

"是的,可"

"那为什么要忏悔呢?""因为后来。"

"后来怎么了?等你醒来,怎么样?"

"嗯,我一直惦记她。把那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

"好啦,是色心,还特意去想。你感到内疚吗?那后来呢?"从圣职申请人、见习修士那里,类似的忏悔数不胜数。在切罗基神父看来,弗朗西斯修士至少可以把自责"一、二、三"地有条有理说出来,不需他的引导和鼓励。弗朗西斯似乎很难把想说的内容组织起来。神父等待着。

"我想,上天已经感召我了,神父,可是一"弗朗西斯用口水润湿干裂的嘴唇,凝视着石头上的一只臭虫。

"哦,是吗?"切罗基冷冷地说。

"是的,我想--神父,可要是得到感召,而我起初却瞧不起它的书法,这是不是罪孽?我想问,这是罪孽吗?"

切罗基眨眨眼睛。书法?感召?什么问题!他仔细地打量见习修士严肃的神情,不觉皱起了眉头。

"你和艾尔弗雷德修士有没有交换过笔记?"切罗基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哦,没有,神父!"

"那你说的是谁的书法?""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切罗基陷入了沉思。在修道院收藏的古代文献中,有修会创

始人的亲笔手稿?--有原稿?沉思片刻之后,他得出了肯定的结论:有,还留下了少量原稿,被妥善收藏着。

"你说的是发生在修道院的事吗?在你还没到这里来之前的事情?"

"不,神父。就在那里。"他朝左边点点头,"过去三个石堆,在高高的仙人掌旁边。"

"你说的,是对你的感召?""是是的,可"

"我明白了。"切罗基尖刻地说,"你不会想说你收到了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亲笔邀请,让你去庄严宣誓。瞧,他都去世六百年了,可能吗?而你,嗯,却瞧不起他的笔迹?请原谅,我感觉你就是这个意思。"

"嗯,差不多,神父。"

切罗基吐了一口唾沫。弗朗西斯修士显得有点惊慌,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碎纸,递给神父。纸片老化脆弱、污迹斑斑,墨水早已褪色。

"一磅熏牛肉。"切罗基神父读道,忽略了一些不认识的字,"一罐泡菜和六个硬面包圈带回家给埃玛。"好一阵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弗朗西斯修士:'这是谁写的?"

弗朗西斯告诉了他。

切罗基仔细考虑了一遍。"在这种情况下,你不可能很好地忏悔。你心神不宁,我也不能赦免你的罪孽。"看到弗朗西斯畏缩起来,神父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别担心,孩子,等你好一点,我们再细谈。那时我再听你忏悔。现在"他不安地瞥了一眼装有圣餐的箱子,"我要你收拾东西,马上回到修道院。"

"可是,神父,我"

"我命令你。"神父冷冷地说,"马上回修道院。""是是,神父。"

"现在,我不能赦免你的罪孽,但你可以自己忏悔,至少可以许下二十年念经赎罪的心愿。你愿意接受我的祝福吗?"

见习修士点点头,泪水在里打转。神父为他祝福,然后起身,对着圣餐下跪,拿起金黄色的箱子,重新系到脖子的链子上。他把蜡烛放入口袋,推倒桌子,捆在鞍座后面。最后,他朝弗朗西斯郑重地点点头,然后跨上坐骑,去完成他在大斋节期间对各守夜修士的巡视。留下弗朗西斯一个人,坐在灼热的沙地上哭泣。

事情本来很简单,他可以把神父带到地洞里,查看古老的地下室;他也可以把箱子和箱子里的东西拿给他看,还有朝圣者在石头上做的标记。可是,神父带着圣餐,不可能让他连滚带爬地下到一个满是石头的地下室,更不可能把这个古老的箱子里的东西翻一遍,然后讨论一些考古方面的问题。弗朗西斯非常清楚,不能让神父做这些事。哪怕切罗基所带的小盒子里只有一个圣体,他的到访也是庄严神圣的。当然盒子空了以后,他就可以听一些琐屑的闲聊。虽然切罗基神父觉得他精神错乱,但修士不能为此责怪神父。烈日晒得他头昏眼花,说话不免有点语无伦次。每次感召守夜之后,都有不止一个见习修士被晒得神经错乱。

他只能服从命令,回到修道院。

他回到地洞,朝里瞥了一眼,确信东西还在那里。他取过箱子整理好,正准备离开时,只见东南方向尘土飞扬。那是修道院送饮水和玉米的补给车来了。弗朗西斯修士决定等一等,领过补给之后再出发,长途跋涉回家。

三头毛驴和一个修士缓缓映人眼帘,身后是滚滚尘土。领头的毛驴步伐沉重,背上骑坐着芬戈修士。这位厨师助手头戴兜帽,耸着双肩,长而多毛的小腿耷拉在毛驴两边,拖鞋几乎拖到了地面,弗朗西斯一眼就认出了芬戈修士。后面的毛驴背着几小包玉米和几袋水。

" 呜--猪!猪!猪!呜--来吃啊!"芬戈似乎没有看到弗朗西斯在路边等他,双手圈住嘴,大声呼喊,唤猪声响彻废墟堆。"猪!猪!猪!--哦,你在这儿。弗朗西斯!我看花眼啦,还以为是堆骨头。哎呀,我们得把你养肥,好去喂狼。拿去吧,快自己来拿,星期天吃的。隐士生活过得如何?想一辈子都这样吗?别忘了,就一袋水,一包玉米。当心马利西亚的后腿,她正发情呢,喜欢踢人玩艾尔弗雷德被它一脚踢到后面,嘎吱!刚好踢在膝盖骨上。小心点!"芬戈修士把兜帽往后掀起,咯咯直笑。见习修士和马利西亚各自摆出防守的架势。芬戈无疑是世界上最丑陋的人,开口笑时,粉红的牙床一览无余,五颜六色的大牙平添几分"魅力";他是个怪物,但谈不上可怕;在他的故乡明尼苏达州,长得像他这样的人很多:秃头,脸上一块块黑斑。这位修士咯咯发笑时,皮肤就像在纯白背景上撒了些巧克力和牛肝,拼凑成大杂烩。此人虽然其貌不扬,但却幽默风趣,只要与他交谈几分钟,人们便会忽视他的面相。弗朗西斯认识芬戈修士很长时间了,在他看来,对方脸上的黑斑就像杂色马驹身上的斑点一样正常,如同小丑脸上的化装(再说他整天断不了打趣逗笑,确实像个小丑)。芬戈修士现在是被罚到厨房干活,可能是暂时的。他本是个木雕匠,平时在木匠铺干活。他在雕刻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雕像时,在一些细节上自作主张,惹得院长罚他到厨房悔过自新。同时,受福之人的雕像只完成了一半,一直留在木匠铺。弗朗西斯从母驴身上卸下玉米和饮水时,芬戈瞧着他的脸色,'

笑容渐渐消失了。"伙计,你看上去像只病猫。"他对忏悔者说,"有什么问题?是不是切罗基神父又不高兴啦?"

弗朗西斯修士摇摇头。"我说不上来。""那是怎么啦?你真的病了?"

"他要我回修道院去。"

"什什么?"芬戈坐在公驴身上,摇晃着毛茸茸的小腿,差一点滑了下来。芬戈稳住身子,粗壮的手在弗郎西斯肩上一拍,向下瞪着他的脸,"怎么啦?他看你不顺眼?"

"没有。他觉得我--"弗朗西斯敲敲太阳穴,耸了耸肩。芬戈大笑道:"啊,没错,可那种事,我们早就知道。他为什么要你回去呢?"

弗朗西斯瞄了一眼脚边的箱子道:"我找到一些属于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东西。我刚跟他说,可他不信,还不让我解释。他--""你找到什么了?"芬戈怀疑地笑道,跳下毛驴,跪下身,打开箱子。见习修士一见之下不由惊慌失措。芬戈用手指拨了一下盘子中连着乱七八糟短线的管子,轻轻吹了声口哨:"山里那些异教徒的护身符,是不是?老货啊,弗朗西斯,非常老。"他瞥见盖子上的纸条,"这上头乱七八糟写着什么?"他问道。一边抬头瞅着闷闷不乐的见习修士。

"烈焰灭世前的英语。"

"我从来没学过,只在唱诗班中唱过一点。""这是受福之人亲手写的。"

"这个?"芬戈修士抬头看看弗朗西斯修士,目光再次回到纸条上。他突然摇摇头,"啪"地合上箱盖,站起身。他笑得很不自然,"可能神父说的没错。你最好回修道院,让药剂师修士用一种特殊菌药给你泡一下。你发烧了,修士。"

弗朗西斯耸耸肩说:"可能吧。""这东西你在哪儿找到的?"见习修士指了指说:"朝那个方向过去几个石堆。搬开一些石

头,有个坍塌的地方,我在那里发现了一个地下室。你自己去看吧。"

芬戈摇摇头说:"我还要赶远路呢。"

弗朗西斯抱起箱子,朝修道院的方向走去,芬戈走向驴子。没走几步,见习修士停下来,回头喊了一声。

"麻脸修士--你能不能在这里耽搁两分钟?"

"可以呀。"芬戈答道,"干吗?""走到那边去,到洞里瞧瞧。"

"为什么?"

"那样你就可以告诉切罗基神父,JgJL是不是真有个洞。"

芬戈一条腿刚要跨上驴背,听弗朗西斯这么说,停住了。"哈!"他把腿跨下来,"好吧,要是那里没洞,我会告诉你的。"弗朗西斯注视着芬戈瘦长的身影消失在碎石堆里。接着,弗朗西斯转过身,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一步一拖地朝修道院走去。他时而嚼一I--1玉米,再喝上一H水,时而回头瞄--111曼。芬戈去了远远不止两分钟。弗朗西斯修士停下脚步,等待芬戈的再次出现。突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吆喝,转过身,远远地认出木雕匠的身影,正站在一个石堆顶上。芬戈挥动双臂,使劲地点头示意他找到了。弗朗西斯朝他挥手致意,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上路了。斋戒的两个星期内,他几乎处于绝食状态。走了两三英里后,他开始步履蹒跚;在离修道院将近一英里时,终于支撑不住,昏倒在路边。黄昏时分,切罗基骑着毛驴巡视回来,发现他躺在那里,赶紧下驴,替年轻人擦脸。弗朗西斯这才慢慢回过神来。切罗基在路上碰到芬戈,听过芬戈的讲述,证实了弗朗西斯的发现。尽管他仍然不大相信弗朗西斯会有什么重大发现,但还是后悔当初对年轻人缺乏耐心。弗朗西斯坐在路边,全身发软,摇摇晃晃。此时,切罗基注意到他身旁的箱子。箱子里有些东西撒在路上,他匆匆扫视了一下箱盖上的纸条,觉得自己不应该把年轻人原先的喋喋不休当成痴人说梦。小伙子当时是受到自己的发现的刺激。切罗基虽然没有到过地下室,也没有仔细研究箱子里的东西。然而很明显,年轻人至少没有产生幻觉,事情本身是有的,只不过小伙子理解错了。

"我们一回去,你就可以继续忏悔。"他轻声对见习修士说道,一边把他扶上驴背,"只要你不一口咬定说圣人给你发来了感召,我看,我还是可以赦免你的罪孽。怎么样?"

此刻,弗朗西斯修士奄奄一息,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4

" 你做得没错。"院长最后嘟哝着说。他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差不多有五分钟了,沉着脸,宽大粗糙的脸上刻印着深深的皱纹。切罗基神父胆战心惊地坐在椅子边缘。此次受到院长召见,自他进入房间那一刻起,两位牧师都一言不发。阿尔科斯①院长最终嘟哝出这几个字,切罗基听了吓得差一点跳起来。

"你做得没错。"院长又重复了一遍。他在屋中央停下脚步,瞄了一眼副院长。切罗基这才松口气。时近午夜,阿尔科斯正准备就寝,打算在夜祷前先睡一两个小时。他刚洗过澡,浑身湿漉漉的,衣冠不整。切罗基觉得这时的他有点像个没有化为人形的狼人。他身穿狼皮袍子,惟有那个隐在黑色胸毛中的十字架标示着的职位。每当他转向书桌,十字架便在烛光照映下闪闪发光。湿头发贴在额前,短短的络腮胡突立着,加上他身上的狼皮袍子,此刻,他看上去不像牧师,倒像一位刚离开战场的军官,胸中还燃烧着战斗的怒火。切罗基神父来自丹佛的一个男爵世家,待人毕恭毕敬,说话彬彬有礼,从不直视院长。在这方面,他一直遵循古老的教会礼节。因此,切罗基神父一直与这个佩着戒指、十字架、身为院长的人保持着良好关系。不过平日里他对阿尔科斯总是敬而远之。但现在,院长大人刚洗过澡,赤脚在书房里徘徊。在①A rko s暗指"a rk",《圣经》中有两条方舟:一为拯救人类和动物生命的诺亚方舟,另一为约柜,内置刻有犹太十诫的两块石板。另一说认为,该词在希腊文中意为"狼",与文中提到"狼人"呼应。

这种情况下,他很难保持平时的态度。显然,院长刚修剪过鸡眼,而且割得很深,一只大脚趾还在渗血。切罗基尽量不看这些,不过仍然感觉到浑身不自在。

"你懂我的意思吗?"阿尔科斯不耐烦地大声说道。

切罗基犹豫着回答:"院长神父,您能不能说得明确点?跟我在听忏悔时听到的情况有关吗?"

"嘿?哦!唉,我真是昏了头,你听过他的忏悔,而我却全忘了。好吧,你去找他谈谈,让他再跟你说一遍--天晓得,现在全院都在传这事。不,现在先别急着去见他,什么时候该去我会告诉你的。还有,对你还不知道的事情,千万别发表什么意见。你看过那东西吗?"阿尔科斯院长朝书桌挥挥手。弗朗西斯修士箱子里的东西都摊在桌子上,供院长仔细研究。

切罗基慢慢地点点头。"他跌倒的时候,扔在路边。是我收拾起来的,可我没仔细看。"

"噢,你知道他说这是什么吗?"

切罗基神父把目光转向一边。就像没有听到院长的提问。

"好吧,好吧。"院长埋怨道,"不管他说这是什么,都没关系,你去仔细研究一下,然后下个结论。"

切罗基来到桌边,俯身查看那些古老的纸张。院长一边踱步,一边嘀咕着,似乎是在对神父说话,又好像自言自语。

"这是不可能的!你做得没错,先让他回来,要不然,他会发现更多东西。当然,那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所说的那个老人。太复杂了。没有比大量'不可能的'奇迹更能破坏封圣的了。肯定只是几桩巧合,毫无疑问!为受福之人的祈祷产生了奇迹--然后才能封圣,这种规定是必要的。可现在,奇迹实在太多了! 瞧,圣张--两百年前就被宣福了,可到现在还没封圣。为什么呢?他的修会太着急了,这就是原因。每次有人咳嗽好了,都是受福之人显灵。地下室的幽灵,钟楼里招魂,听起来不像是什么神迹,倒更像鬼故事。如果只有两三件事,也许真的有用,但一下子出了那么多迹近笑话的神迹--怎么?"

切罗基神父抬起头,双手死死抓住桌子边缘,指关节发白。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似乎没有听到院长的话:"您说什么,院长神父?"

"晤,这种事也可能发生在我们这里,我说的就是这个。"院长说着,继续慢慢地来回踱步,"去年是努瓦永修士发现了绞刑吏神奇的绞索。哈!还有前年,斯米尔诺夫修士患痛风,神秘地好了怎么好的?那个小笨蛋说,是碰了一下一个遗物,可能是我们神圣的莱博维茨留下的。如今,这个弗朗西斯,碰见一个朝圣者穿着什么?穿着粗麻布做的短裙,在绞死莱博维茨前,他们就是用那块粗麻布蒙住他的头。还有,用什么做腰带?一根绳子。什么绳子?唉!一模一样的"他没有说下去,而是看着切罗基,"你一脸茫然,我一看就知道,这些事你还没听说过,是吧?没有,对吧?没关系,所以你说不上来。不,没有。弗朗西斯没有那么说。他只是说 "阿尔科斯院长试图把他平日粗哑的声音拔高成尖嗓门,"弗朗西斯修士只是说'我遇到一个老人,个子不高。我本来以为他是来修道院的朝圣者,因为他往这个方向走。他围着一块破旧的粗麻布,用一根绳子系着。他在石头上做了个标记,标记就是这个样子。"'

阿尔科斯从狼皮袍子口袋里掏出一些羊皮纸碎片,借着烛光递到切罗基面前。尽管不太像,他还是努力模仿着弗朗西斯修士:"'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您知道吗?"'

切罗基盯着标记妨,摇摇头。

"我没问你。"阿尔科斯这次没有用假声,但语调生硬,"弗朗西斯就是这么说的。当时我也看不懂。"

"您现在看懂了吗?"

"我看明白了。有人查过资料。这个是lamedh,那个是sadhe,都是希伯来语字母。"

"Sadhe lamedh?"

"不,应该是从右到左。Lamedh sadhe。一个,还有ts音。要是有元音的话,那就可能是'loots'、'lots'、'lets'、'latz'、'litz'--诸如此类。要是中间还有其他字母,就可能是莱--猜--是谁。"

"莱博--啊,不!"

"啊,是的!弗朗西斯修士没有想到这个。可有人想到了。弗朗西斯修士没有想到粗麻布和绞刑吏的套索,可他的一个朋友想到了。接着怎么样?到了今天晚上,所有见习修士都在背地里传播这个动听的小故事,说弗朗西斯在那里碰到了受福之人本人,他把我们的修士带到存放那些东西的地方,并且告诉他会找到上苍赐予他的感召。"

切罗基大惑不解地皱起眉头:"弗朗西斯修士是这么说的吗?"

"不--!"阿尔科斯大声喝道。"你没听我说吗?弗朗西斯没有这么说。老天!我倒宁愿是他说了。那样,我就能收拾这个捣蛋鬼了!可他讲得很简单,既简单,又动人,而且讲得很笨拙--让别人自己细品其中的滋味。我没亲自跟他谈过,只是让负责《大事记》的院长去记录他的故事。"

"我想,最好我亲自去跟弗朗西斯谈谈。"切罗基喃喃地说。"去吧!你刚进来的时候,我还在犹豫该不该当面责备你。我是说,是你让他回来的。如果你还让他留在沙漠上,我们这里也就不会有这种疯言疯语。可是,换句话说,他要是还留在那里,谁知道他还会从地下窒里挖出些什么来。你让他回来,我觉得你做得没错。"

切罗基当初作出决定时,并不是出于这种考虑。他觉得此刻还是保持沉默为好"找他去。"院长嘟哝着,"然后,让他来见我。"

这是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天气晴朗。临近九点,弗朗西斯修士提心吊胆地叩响了院长书房的门。在熟悉的房间里,在铺着稻草的硬板床上美美地睡了一晚,还刚吃过久违了的早餐,但这一切似乎并没有对又饥又乏的身体带来任何奇迹,被太阳晒得昏沉沉的脑袋也丝毫没有变得轻松。不过,这些相对的奢侈至少使他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他意识到自己心里有点害怕,事实上,他感到恐惧万分,因此他的第一声敲门院长根本没听到,连他自己都听不见。过了几分钟,他才鼓起勇气再次敲门。

"感谢上帝。"

"上帝?感谢?"弗朗西斯问。

"进来,我的孩子,快进来!"一个和蔼可亲的声音喊道。他一下子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惊异地听出这竟然是院长。"转一下把手,我的孩子。"声音依旧是那么亲切。弗朗西斯修士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手指依旧保持着敲门的架势。"是--是--"弗朗西斯还没怎么碰到把手,可该死的门不知怎的就开了。他本来还以为门是紧闭的。

"院长,您找--找我?"见习修士的声音紧张得发尖。

阿尔科斯院长缓缓点头。"唔--是的。进来吧,把门关上。"弗朗西斯修士关好门,站在屋子中央簌簌发抖。院长正把玩着一些连着电线的东西,是从旧工具箱里取出来的。

"或许应该是你派人来找院长神父大人。"阿尔科斯院长说,"要知道你可是上帝的宠儿,现在你已经是个大名人了,是吧?"

他和气地笑道。

"啊?哎,哎?"弗朗西斯修士紧张地笑着,"噢,不,不,不,大人。"

"你难道不是一夜成名吗?上帝选中你,让你来发现这--"他挥手指了一下桌子上的遗物,"这个废物箱子,毫无疑问,它以前的主人就是这么称呼它的,对吗?"

见习修士感到孤立无助,说话开始结巴,但还是尽量挤出一副笑脸。

"你十七岁了,而且是个十足的笨蛋,难道不是吗?""完全没错,院长大人。"

"你说你收到了感召,怎么解释?""没有解释,大人。"

"啊?那么,你觉得没有收到感召哕?""哦,我收到了!"见习修士气喘吁吁地说。"可你不能解释?"

"不能。"

"小笨蛋,我在问你理由,可你说没有。我还以为你打算说,你那天在沙漠里没有遇到任何人,你是自己被这这个垃圾箱绊了一跤,我听说的只是派胡言,是吧?"

"哦,不是的,阿尔科斯①。""哦,不是?"

"我不会否认我亲眼看到的一切,神父大人。"

"这么说,你确实遇到天使了或者说是位圣人?巾许还不是圣人?他告诉你到哪里去找?"

"我从没说过他是"①对侉士的尊称.

"你相信自己真的得到了感召,这就是理由,不是吗?这个,这个我们该不该叫他'怪物'?让你开口说话,然后把他姓名的首字母标在石头上,再跟你说,这就是你要找的,等你到下面去一瞧就发现了这个。嗯?"

"是的,阿尔科斯师。"

"你对你自己那可恶的虚荣心有什么看法?""不可饶恕,神父大人。"

"自以为了不起,了不起到不可饶恕的地步这是一种更大的虚荣心。"院长大喝道。

"大人,我其实只是一条可怜虫。"

"很好,你只需要否认朝圣者的事就行。要知道,别人谁都没见过这个人。他本来是要往这个方向来的?他甚至说过要在这里停留?他问过修道院?是吧?要是他来过,那他去哪里了呢?没有这样的人经过这里。当时岗楼上值班的修士也没见到他。嗯?你现在是不是打算承认,这个人是你编造出来的?"

"要是他没有在石头上做标记,他那我可能会"

院长闭上双眼,沉重地叹了口气。"标记是在那里很模糊。"院长说道,"也有可能是你自己写的。"

"不,大人。"

"你不承认那老家伙是你编出来的吗?""不,大人。"

"很好,你知道会对你怎么处罚吗?""知道,神父大人。"

"那就准备好接受处罚吧。"

见习修士颤抖着捋起腰部的衣服,趴在书桌上。院长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厚实的山核桃木尺子,在手掌上试了一下,然后狠狠地打在弗朗西斯的臀部上。

"感谢上帝!"见习修士顺从地回应道,一边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

"想改变主意吗,我的孩子?""神父大人,我不能否认"啪!

"感谢上帝!"啪!

"感谢上帝!"

最简单的祈祷,痛苦地重复了十遍。出于谦恭,屁股上每接受一次火辣辣的教训,弗朗西斯修士都要向上天大喊感激,这也是他应该做的。打了十下之后,院长停下来,弗朗西斯修士踮着脚,微微地摇晃一下。他紧闭双眼,泪水从眼角渗出来。

"亲爱的弗朗西斯修士,"阿尔科斯院长道,"你是不是非常肯定,你见到那个老人了?"

"当然。"他尖声叫道,显得更加坚定。

阿尔科斯院长冷冷地扫了年轻人一眼,走到桌子另一边,咕哝着坐下。他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标有字母帅的羊皮纸碎片。

"你觉得他会是谁?"阿尔科斯院长心不在焉地嘟哝道。弗朗西斯修士睁开双眼,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哦,孩子,你已经让我相信,你的不幸还没完呢。"

弗朗西斯沉默不语,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自己不需要反复让院长相信,他说的是实话。看到院长烦躁的手势,他整理好自己的束腰外衣。

"你可以坐下了。"院长道,谈不上亲切,不过态度比刚才和缓多了。

弗朗西斯往院长示意的椅子挪去,还没坐实就痛得眉头一皱,直起身来。"要是院长神父大人不介意的话"

"那好,就站着吧。反正时问不长。你还得回去完成守夜。"他停顿了一下,注意到见习修士脸上微露喜色,"哦,不,你不用!"他厉声道,"你不要回到原来的地方。你和阿尔弗雷德修士换个地方,不要再去那些废墟堆了。另外,我命令你,除了我和听你忏悔的神父以外,你不许再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当然,老天在上,已经闹出乱子来了。你知道自己捅出了什么娄子吗?"

弗朗西斯修士摇摇头。"昨天是星期天,神父大人,我们是可以说话的。休息的时候,我只不过回答了修士们的几个问题。我想--"

"好了,孩子,修士们于是添油加醋,编造了一个很妙的解释。你知道,你在那里遇到的是神圣的莱博维茨本人吗?"

弗朗西斯神色茫然,过了片刻才又摇摇头。"哦,不,院长大人,我敢肯定,这不可能。神圣的殉教者不会那么做的。"

"不会怎么做?"

"不会追人,也不会拿着有尖钉的棍子打人。"

院长忍俊不禁,连忙擦了一下嘴掩饰过去。过了片刻,他显得若有所思。"噢,那事我倒不知道。嗯,他追的正是你,是吧?是的,我想是的。你把这也告诉修士们了?没错,嗯?那好,你瞧,他们可不认为这可以排除那就是受福之人本人的可能性。我想受福之人不会拿着棍子见人就赶,只是--"他戛然而止,看到见习修士脸上的表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啦,孩子--那你觉得他会是谁呢?"

"我本来以为,他是来我们神祠的朝圣者,神父大人。"

"这还不是神祠,你不能那么叫。不管怎么说,他不是朝圣者,或者说,至少他没来。而且,他也没有经过我们门口,除非值班人在睡觉。值班的修士说并没有睡着,不过他倒也承认那天确实犯困来着。你怎么看?"

"如果院长神父大人您愿意原谅我的话,我自己也值过几次班。"

"然后呢?"

"唔,在一个晴朗的El子,只有几只秃鹰在天上飞,过不了几个小时,你就只会抬头盯着秃鹰看了。"

"哦,是吗?要你去看的是那条路!"

"要是你老盯着天空看,慢慢就会感到一片空白--也不是真的睡着,只是,有点,迷迷糊糊的。"

"你值班的时候,就这样,是吗?"院长埋怨道。

"也不一定。我是说,我没有,神父大人。要是我迷糊了,我也不会知道这些,我想不会。杰修士我是说有一次就是这样,还是我安慰他的。他甚至连换班的时间都不知道。他坐在岗楼上,张大嘴巴,抬头仰望天空,发呆。"

"是的,如果你那样发呆的话,犹他州方向准会过来一群异教徒敌人,没等我们自卫,他们就会杀死几名园林工人,砸烂灌溉系统,破坏我们的庄稼,往井里扔石头。为什么你神色这么哦,我忘了你生在犹他州,后来才跑到这里来的,是吧?但没关系,可能你说得也对,否则他怎么没看到那老人。你敢肯定他只是个普通老人而不是其他什么?不是个天使?不是位圣人?"

见习修士若有所思,目光转向天花板,突然间,视线落到院长脸上。"天使和圣人是不是会有影子?"

"是一我是说,没有。我的意思是一我怎么知道!他有影子,是吧?"

"嗯影子很小,几乎看不见。""什么?" ,

"因为那是差不多中午的时候。"

"如果院长神父大人您愿意原谅我的话,我自己也值过几次班。"

"然后呢?"

"唔,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只有几只秃鹰在天上飞,过不了几个小时,你就只会抬头盯着秃鹰看了。"

"哦,是吗?要你去看的是那条路!"

"要是你老盯着天空看,慢慢就会感到一片空白--巾.不是真的睡着,只是,有点,迷迷糊糊的。"

"你值班的时候,就这样,是吗?"院长埋怨道。

"也不一定。我是说,我没有,神父大人。要是我迷糊了,我也不会知道这些,我想不会。杰修士--我是说--有一次就是这样,还是我安慰他的。他甚至连换班的时间都不知道。他坐在岗楼上,张大嘴巴,抬头仰望天空,发呆。"

"是的,如果你那样发呆的话,犹他州方向准会过来一群异教徒敌人,没等我们自卫,他们就会杀死几名园林工人,砸烂灌溉系统,破坏我们的庄稼,往井里扔石头。为什么你神色这么--哦,我忘了--你生在犹他州,后来才跑到这里来的,是吧?但没关系,可能你说得也对,否则他怎么没看到那老人。你敢肯定他只是个普通老人--而不是其他什么?不是个天使?不是位圣人?"

见习修士若有所思,目光转向天花板,突然间,视线落到院长脸上。"天使和圣人是不是会有影子?"

"是一我是说,没有。我的意思是一我怎么知道!他有影子,是?"

"嗯--影子很小,几乎看不见。""什么?"

"因为那是差不多中午的时候。"

"笨蛋!我没有让你告诉我他是谁。只要你当真看到过他,我就会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谁。"阿尔科斯院长在桌子上重重地敲了几下,以示强调。"我想要知道,你你!是否确信,的的确确,他只是个普通老人!"

一连串的质问把弗朗西斯修士问得莫名其妙。在他看来,自然与超自然事物之间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中间地带十分模糊。有些东西无疑是自然的,有些事物无疑是超自然的,在这两端中间则是混沌区(他自己就处在这个区域)可称为非自然区,在这里,万物只是由土、气、火构成,但这些东西却不知怎么的会变得不可思议。在弗朗西斯修士看来,该区域包括他看得到但却弄不懂的一切。再说,弗朗西斯修士从未像院长要求的那样,"的的确确地确信"任何东西。因此,提出这样的问题,阿尔科斯院长无意中把见习修士遇到的朝圣者扔进了模糊区,让他重新变成了见习修士第一眼见到的景象,一个没有腿的黑影,在热浪滚滚的沙漠中,沿着小径慢慢蠕动;变成了见习修士缩小了的世界里的一只手,递给他一点食物的手。倘若某种非人类的东西化装成人,他怎么能看穿伪装,或者怀疑对方并非人类呢?如果此类怪物不想让人怀疑,难道它不会记得留个影子、脚印不会记得吃面包和干酪?难道它不会嚼香料叶子,不会朝蜥蜴吐VI唾沫,而且记得模仿凡人忘了穿拖鞋踏上火辣辣的地面时的反应?对这个来自地狱或天堂的东西,弗朗西斯没想过要去评价它们的聪明才智,也不想去猜测它们的表演能力,但他早就认定,此类怪物不是魔鬼般奸诈,就是天使般机敏。院长提出的这个问题已经界定了弗朗西斯修士的回答,那就是:从这个方面考虑这个问题,尽管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嗯,孩子?"

"院长大人,你不会猜他可能是"

"我不要你猜。我要你绝对肯定。他是,抑或不是,一个普通的有血有肉的人?"

这个问题令人恐惧。问题出自这么高贵的人之口,本身就足够庄严了,何况院长使它显得更吓人。他清楚,院长这么说只是想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他急切地想要答案。如果他那么急切地想要答案,就说明问题肯定重要。倘若问题对院长来说都很重要,那么对弗朗西斯修士来说,当然就更重要了,他不敢答错。

"我觉得他有血有肉,神父大人,可也不完全'普通'。在某些方面,他很特别。"

"哪些方面?"阿尔科斯院长尖声问道。

"比如他吐唾沫吐得很远。他识字,我觉得。"

院长闭上双眼,揉揉太阳穴。显然,他非常恼怒。要是老早就告诉见习修士,他遇到的朝圣者只是一个流浪者,然后命令他不要胡思乱想,那该多么简单!但是,他却让男孩明白了可能不这么简单,这时再下达命令就太苍白无力了。在理智范围内,命令拗不过理智。和理智判定的方向一致的命令才有效,否则,理智便会推翻命令。与其他明智的管理者一样,在命令可能得不到遵守、得不到执行时,阿尔科斯院长不会白白地下命令。最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么做总比下达一个无效命令强。他问了一个连自己也不可能合理回答的问题,他从未见过老人,所以他没有要求见习修士按他的意愿来回答的权利。

"出去。"院长最后闭上双眼吼道。

5

对修道院里的纷扰感到大惑不解的弗朗西斯当天便返回沙漠,在难受的孤独中完成大斋节守夜。他早知道自己在废墟的发现会引发一阵骚动,但没料到大家对那个老人会如此关注,这让他感到惊奇不已。弗朗西斯提到老人,只是因为自己全靠他才发现了那个神奇的地下室。或许是碰巧,当然也有可能是上帝的安排。对弗朗西斯而言,圣人遗物才是中心,朝圣者只是一个次要因素。可'是与遗物相比,修士们似乎更关心朝圣者。连院长召他过去,问的都不是箱子,而是那位老人。他们向他提出了一百个有关朝圣者的问题,可他只能回答:"我没注意到",或者"当时我没在意",或者"他有没有开口,我不记得了"。有些问题简直不可思议。所以,他问自己:我本来应该注意到吗?我没看他做了什么,是不是很笨?难道我没注意到他说什么了吗?我是不是昏了头,忽略了一些重要事情?

他在黑暗中思索着,狼群在他新的营地周围徘徊,夜幕中狼嗥此起彼伏。即使在白天,本来应该进行祈祷和感召守夜宗教仪式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仍在思索。切罗基副院长又一次周日巡视时,他把这一切都向神父忏悔了。"脑子里别净幻想着别人,你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神父责备他没有做好祈祷和宗教仪式,又对他说,"修士们对你的发现议论纷纷,但他们并没想过你的发现有没有可能是真的,并在这个基础上想问题。他们关心的只是够不够耸人听闻。简直荒谬至极!我可以告诉你,院长神父大人已经命令所有修士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但过了片刻,他却问道,"关于那个老人,真的没有什么超自然的地方一一真是这样么?"语气里带着一丝希望,一丝迷惑。

弗朗西斯修士同样大惑不解。即使真有什么超自然的蛛丝马迹,他也没注意到。不过话又说回来,有这么多问题答不上来,说明他注意到的东西确实没有多少。大量的问题让他觉得,自己没有仔细观察实在有点罪孽深重。他发现了地下室,为此一直对朝圣者感激不尽。但他没有完全按照自己的好恶来理解这件事。如果按他的心意,他巴不得能有些证据,证明自己毕生献身于修道院工作并非本人的自由意志,而是上帝的恩赐,这种恩赐迫使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不是强迫,而是引导他,让他自然产生这种想法。也有这种可能:这件事确实有更重大的意义,但由于他只关注自我,所以并没有意识到。

你对你自己那可恶的虚荣心有什么看法?

我那可恶的虚荣心就像寓言中那只猫,只顾自己的爱好,于是研究起鸟类学来,大人。

他期望着最后能立下永久陛的誓言,这种愿望与那只成为鸟类学家的猫的动机有什么不同?猫受到天性召唤吃鸟,而弗朗西斯受到天性热切的召唤,去贪婪地吸收那时可以学到的知识;那个时代,除了宗教学校之外没有别的学校,于是他披上教服,先当见习候补,后当见习修士。难道上帝也和他的天性一样,向他发出召唤,要求他成为教会的一名僧侣?

除了僧侣之外,他还能做什么?总之他不能回到家乡犹他州。孩提时他就被卖给了一个萨满教僧,僧人本来打算把他训练成自己的仆人、侍从。但他跑了出来,不能再回去,否则他将面临可怕的部落"审判"。他偷窃了僧人的财产(即弗朗西斯本人)。行窃在犹他州是体面的职业,但如果受害者是宗族的男巫,窃贼被抓住后就要被处以极刑。在修道院接受教育之后,他再也不想回到无知的牧羊人中间,过相对原始的生活了。

可还能怎么办呢?大陆人口稀少。他想起修道院图书馆墙上的地图,想起上面寥寥可数的几个用交叉排线画出阴影的地区,这些地区大多是文明地区,至少具有文明秩序。那里肯定有某种法定领袖,凌驾于部落之上,占据统治地位。大陆的其他地方都有人居住,但人口稀少,住在森林里或平原上。大多数都已开化,但也只是简单的宗族,松散地组成一些小群落,分布各地。他们以狩猎、采集和原始农业为生,出生率也不高(除去畸形和怪物),几乎不能维持人口数量。除了几个沿海地区,大陆主要的产业是狩猎、农业、战争和巫术--年轻人择业时,总把最后一个当成最具前途的"行业"和主要归宿,因为一旦混出头来,就可以名利双收。

弗朗西斯在修道院所接受的教育,在这个黑暗、无知而平淡的世界上毫无实用价值。因为这个世上根本没有文化。因此,年轻人如果不会耕种、打仗、狩猎,如果没有部族问行窃的特殊本领,如果不会用占卜棒探测水源和值得开采的金属矿,即使有文化,也对部族毫无用处。即使有些散落的部族存在某种文明秩序,如果弗朗西斯不想过教会生活,识字也毫无用处。一些低微的男爵有时雇一两个抄写员,这诚然是事实,但此类事情难得一见,常常是由修士或在修道院中受过点教育的俗人来做。

对抄写员和秘书们的惟一需求来自教会自身,教会精细的等级网遍布整个大陆(有时遍及遥远的海岸,虽然国外的主教事实上就是独立的统治者,理论上受制于罗马教廷,事实上这种制约形同虚设。与其说是由于教派的原因而与新罗马分裂,倒不如说是由于被很少有人渡过的海洋分隔开来了),只有依靠通讯网络,教会才能凝结为一个整体。不是出于有意安排,但教会凑巧成了大陆上新闻传播的惟一途径。如果东北地区遭了灾祸,那么西南地区很快就会知道,因为教会的信使们往返新罗马,一个接着一个,传递着这个新闻。

如果在遥远的西北有游牧部落渗入,威胁到基督教教区,教皇通谕很快就会在远至南方和东方的各个布道坛上宣读,发出威胁警告,将教皇的祝福带给所有教区的人,只要擅长舞枪弄棒,有办法长途跋涉,效忠于那个地方的合法统治者、我们敬爱的人某某。请上述教民立即动身,他们将得到妥善的安排。在某个时间段之内,我们必须招集一支军队,以保护基督教徒免遭野蛮部落的杀戮。这些野蛮人的残忍已经众所周知,他们折磨、谋杀、吞食上帝的牧师。使我们痛心疾首的是:正是我们自己把这些牧师送到他们的部落,向他们布道,声称"他们可以成为耶稣羊圈里的羊羔,我们就是世间的牧羊人"。

我们仍然没有放弃希望,也始终在祈祷,希望这些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可以接受天启,进入我们和睦的国度(因为众人都觉得,既然土地如此浩瀚而空旷,那么陌生人只要爱好和平,就不应该被赶走;不仅如此,只要他们有着和平的愿望,只要他们遵从自然法则,能在精神上与救世主休戚与共,那么就算他们对教会及其神圣的缔造者一无所知,也应该受到欢迎)。然而,基督教世界在祈祷和平和野蛮人皈依的同时,应该随时准备保卫西北方。这种谨慎态度与基督精神并行不悖。

最近,那里的游牧部落正在集结,异教徒的暴行日益增加。亲爱的教徒们,拿起武器,到西北去,与那些正义的人们并肩保卫土地、家园和教堂,我们将教皇的祝福作为我们的一种特殊友情,赐给你们每一个人。

弗朗西斯曾经考虑过,如果自己没有得到修会的感召,他就去西北。然而,尽管他身强力壮,擅长刀剑、弓箭,但他个子矮小,块头不大,而根据传言,野蛮人身高达九英尺。传言的可靠性虽然无从证实,但也没理由认为毫无根据。

除了死在战场上之外,他想不出这辈子该做什么,好像什么都不值得做--如果他不能将毕生奉献给修会的话。

现在,他这种信念仍然没有破灭,只是稍稍受到点压抑:一是因为院长的斥责,二是因为他想起,那只想当鸟类学家的猫仅仅是因为受到自己天性的召唤,而非其他。这种念头让他苦闷不已,使他最终没有抵抗住外界的诱惑。于是,到了只需再禁食六

天大斋节就结束的棕榈主日①,切罗基副院长听到了弗朗西斯忧郁的话语(或者说弗朗西斯曝晒枯萎的皮囊,至于灵魂在这个皮囊的何处尚不可考),这可能是弗朗西斯做过最简练的忏悔,也是切罗基听到过的最简练的:

"原谅我,神父。我吃了一只蜥蜴。"

多年来,切罗基副院长一直担任告解神父,聆听禁食苦修者的忏悔。他发现自己聆听忏悔时已经像传说中的掘墓人般"沉着自若"。他镇定如恒,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是不是禁食的日子?是不是有意行为?"

复活节那一周不像大斋节那几周孤独难熬--如果隐士能坚持到那个时候的话。耶稣受难节上的一些圣餐被带出修道院,带到了苦修者守夜的地方。圣餐来了两次,圣星期四②,院长亲自前来巡视,同行的还有切罗基和十三个修士,到每个苦修者守夜的地方举行洗足仪式。阿尔科斯院长头戴斗篷,身穿法袍。他下跪的时候,往日的狮子变成了温顺的小猫。他边洗边吻着禁食修士们的双脚,动作幅度很小,毫无炫耀之意。其他人唱着颂歌,"给你新戒律:互爱......"受难节那天,一队基督教徒取出一尊耶稣受难像,用盖布盖着,在每个隐士守夜的地方停留,在苦修者面前徐徐地揭开盖布。出于对耶稣的敬仰,盖布一英寸一英寸地揭开,修士们同时唱着谴责曲③:

"我的子民,我对你们做了什么?我何事令你们伤心?答......①复活节前的星期日,纪念耶稣受难前胜利进入耶路撒冷,因当时民众曾用棕榈树枝欢迎耶稣,故名。

②指复活节前的旱期四,纪念耶稣基督在受难前夕最后晚餐上为十二使徒洗脚及给他们持守互爱的诫命从而创立圣餐礼。

③天主教耶稣受难日礼仪时唱的交替圣歌,以耶稣的口吻提醒世人勿忘他对人类的恩泽.并训诫人类对他的忘恩角义。

我用道德的力量感化你们;而你们却让我死在十字架上......"接下来,圣星期六。

修士们把饥饿难耐、神志不清的苦修者带回来,一次一个。与大斋首日相比,弗朗西斯已经瘦了三十磅,身体也虚弱了许多。他步履蹒跚,还没走到床边就摔倒在地。修士们扶他上床,替他洗澡、剃须、在满是水疱的皮肤上涂油。与此同时,弗朗西斯则陷入了昏乱状态,喋喋不休地唠叨着粗麻腰布,一会儿用天使的口吻说,一会儿又换成圣人的口吻,还不断提到莱博维茨的名字,一个劲儿地道歉。

由于院长禁止他们提及此事,修士们只是互相会意地交换眼神,要么偷偷地相互点头示意。

消息传到了院长那里。

"把他带到这里来。"一听说弗朗西斯能走路了,他马上对记录员喝道。记录员听罢匆匆离去。

"这些话,你不承认吗?"阿尔科斯低声吼道。

"我不记得了,院长大人。"见习修士道,双眼注视着院长手中的尺子,"我可能胡说过。"

"就算你是胡说--可以现在再说一遍吗?""说朝圣者是受福之人?噢,不,大人!""那就说不是。"

"我觉得,朝圣者不是受福之人。"

"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他不是!"

"那好,我从没亲眼见过神圣的莱博维茨,我不会--"

"够了!"院长下令道,"你说得太多了!我老早就想见见你,听你说这句话。就这些!出去!记住一点--今年别指望跟别人一起公开宣誓。你决不可以。"

对弗朗西斯来说,这些话仿佛当头一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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