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开发网: 论坛: 好文共赏: 贴子 639399
半打黑趵
第六章至第十章
第六章至第十章

6

修道院里严禁谈论朝圣者,但有关废墟和辐射密封舱的禁令却逐渐松懈下来,这是必然的--但它们的发现者依然受到禁令的制约,对此闭口不谈,最好想都不要想。然而,他还是不时地听到一些传言,心里也明白,在修道院的一个工场里,一些修士正在研究他发现的文件,还有一些是在古老的桌子中找到的。不久,院长下令封锁那个地洞。

封锁!弗朗西斯修士听到这个消息,深为震惊。地洞几乎没人动过。除了他去过,其他人并没有尝试去探索地洞更多的秘密,最多就是打开桌子。他也试过,但没成功,后来发现了箱子。封锁!没人试图发现"二号舱门"后面是什么,也没有去探索"密封舱"。封锁!探索突然毫无理由地终止了。

接着,谣言四起。

"埃米莉有颗金牙齿。埃米莉有颗金牙齿。埃米莉有颗金牙齿。"这是真事,只不过是一件史海琐事,但却莫名其妙地胜过了重要史实。那些重要史实本应有人记住,但却毫无记载,直到某个修道院史学家被迫写道:《大事记》和已发现的一切考古资料都没有记载六十年代中后期怀特宫统治者的名字。纵然,巴克斯夫人有理有据地声称,他叫"

然而,埃米莉有颗金牙齿却明白无误地记录在《大事记》中。院长大人下令立刻封锁地洞也可以理解。想起自己当时如何举起古老的骷髅,让它面对墙壁,弗朗西斯修士突然担心上天震怒,会降灾给他。埃米莉·莱博维茨在烈焰灭世初期就从世上消失了,多年之后,她丈夫才承认她已经死了。

传说,人类像诺亚时代一样,显得自命不凡。上帝为了考验人类,下令那个时代的智者,包括受福之人莱博维茨,在地球上挑起前所未有的战争,发明拥有地狱之火威力的武器。上帝通过这些智者让国君们掌握武器,智者们告诉国君说:"因为您的敌人拥有这种武器,所以我们把它给您。他们知道您也有这种武器,就不敢贸然进攻。阁下,请您明白,您怕他们,他们现在也怕您,谁也不敢释放我造的这个可怕东西。"

可是,国君们对智者的忠告置之不理,都暗想:要是我进攻迅速,而且是偷袭,我就能在别人的睡梦中将他灭,那样就不会有人还击我。世界就是我的了。

这就是国君们的愚蠢想法,接着便是烈焰灭世。

在地狱之火释放后几周之内--有些人说是几天--世界就被毁灭了。城市成了晶体坑,周围到处是大片的碎石。地球上的国家一个个消失,尸横遍野。人,牲口,各种各样的野兽,空中的飞鸟,各种各样的生灵大都死了。天上飞的、河里游的、草堆里爬的、洞里藏的。他们患病、死亡,地上到处都是。辐射的魔鬼遍布乡村,尸体如果没有接触沃土,一时并不会腐烂。烈焰烟云笼罩着森林和田野,树木枯萎,庄稼死去。生机勃勃的土地变成大片沙漠。即使还有活人,也因吸入有毒空气而致病。有人逃过一死,却无人不受损伤。尽管有些地方没有使用武器,但由于空气含毒,大多数人还是死去了。

在世界各地,人们四处逃亡,各种语言融合在一起。众人对各位国君、他们的仆人和那些发明武器的智者愤怒不已。几年过去了,地球还没有净化。这在《大事记》中有明确的记载。

从语言的融合、众多国家幸存者的混居和恐惧中产生了憎恨。憎恨者们说:让我们把那些造孽的人用石头砸死,将他们开膛剖肚,烧个精光。让我们把那些作恶的人、他们的支持者和智者赶尽杀绝。把他们烧了,让他们从世界上消失,让他们的名字和所作所为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让我们把他们彻底摧毁,告诉我们的子孙,这是个全新的世界,让他们把以前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让我们快刀斩乱麻,世界将重新开始。

在经历了烈焰灭世、辐射、瘟疫、疯狂、语言融合和愤怒之后,大毁灭的杀戮开始了。一些幸存者把其他幸存者撕成碎片,组织起来的暴徒四处追杀统治者、科学家、领导人、技师和教师,因为正是他们使世界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在这些暴徒的眼里,学者最可恶。首先是因为他们协助那些国君,其次是因为他们拒绝参加杀戮,极力反对这些暴徒,称他们是"残忍的傻瓜"。

暴徒们欣然接受了这一称号,大声疾呼:傻瓜!是,是的!我是傻瓜!你是傻瓜吗?我们要建一个城市,叫"傻瓜之城",因为是那些聪明的混蛋造成了这一切。他们都得死!傻瓜!来!给他们看!这里有谁不是傻瓜?要是有,把这个混蛋抓出来!为了逃避这帮狂暴的傻瓜,幸存的学者都逃到了避难所。神圣的教会收留了他们,让他们穿上修士的修道服,藏在废弃的修道院和女修道院里。僧侣相对来说并不怎么被轻视,除非他们公开反对暴徒,接受殉难的命运。有时,这种避难所也起点作用,但更多时候却毫无用处。修道院受到了攻击,案卷和圣书被焚毁,避难者被抓住,草率地处以绞刑或火刑。大毁灭行动开始不久就变得毫无计划和目的,变成了毫无理智的大屠杀和破坏。原本只有在社会秩序荡然无存时才可能出现的一切事都发生了。这种疯狂蔓延到孩子们身上,他们被告知:不仅要忘却,而且要憎恨。暴徒疯狂的浪潮即使到了烈焰灭世后的第四代仍时有发生。那时,这种狂怒已经不再针对学者(因为学者已经消失了),而是针对有文化的人。

艾萨克·爱德华·莱博维茨寻找妻子毫无结果,逃到了天主教西多会修道院。在烈焰灭世后的几年里,他一直栖身在那里。六年后,他再次去西南部寻找埃米莉或者她的坟墓。在那里,他终于相信她已经过世,因为死亡已经完全覆盖了那片区域。在荒凉的沙漠上,莱博维茨暗暗立下誓言。最后,他回到西多会修道院,穿上修道服。几年后,他成为一名牧师。他召集几个同伴,暗中提出一些建议。又过了几年,这些提议传到"罗马",其实已经不再是罗马(已经不再是一座城市),而是搬到其他地方去了。罗马两千年没有搬动,却在不N--十年的时间里数易其地。艾萨克·爱德华·莱博维茨神父在提议十二年后终于得到教皇的许可,建立一个新教区,以阿尔伯特命名。阿尔伯特是圣托马斯的老师,也是科学家的庇护人。教区的任务没有公开宣布,最初也只是模糊地定义,要将傻瓜们肆意破坏的人类历史保存下来,留给他们的子孙后代。它最初的修道服是粗麻布破衣服和铺盖卷,即傻瓜暴徒的统一服装。根据分工的不同,其成员分为"搬书人"和"记忆人"。搬书人把书偷运到西南部的沙漠,把书装入小桶埋起来。记忆人负责记忆所有历史、圣书、文学和科学,以防某个搬书人不幸被抓住、不堪折磨被迫说出藏书地点。同时,新修会的其他成员在离藏书地大约三天路程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水潭,开始建造.

一座修道院。该项目那时正在进行,旨在挽救一小部分人类文化,使它们免遭人类幸存者的破坏。

轮到莱博维茨运书的时候,他被一群傻瓜暴徒抓住。有个技师变节指认出了莱博维茨(神父很快便宽恕了这个人)。他声称莱博维茨不仅有学识,而且是武器专家。莱博维茨被粗麻布裹住头,马上就要就义。暴徒们用绞刑吏的套索套住他的脖子,但并没有折断他的脖子,而是将他活活烧死了--这才平息了人群中就处死他的方式的争议。

记忆人为数不多,他们的记忆量也有限。

一些书桶被发现并焚烧,同时被发现、烧死的还有一些搬书人。在疯狂行动平息之前,修道院遭受了三次攻击。

等到疯狂行动结束时,大量的人类知识只留下几桶原稿,还有一些从记忆中复述出来的手抄本,少得可怜,仍保存在修道院里。

如今,经历了六个世纪的黑暗,修士们仍然保留着这部《大事记》,仔细研究,多次抄写,耐心地等待着。起初,在莱博维茨的时代,人们希望--甚至认为是可能的--第四代或第五代子孙就会想重新获得这份遗产。然而,因为先前的文化已经被彻底破坏,最早的修士们并不指望人类通过几代人的努力就能建立起一种新的文化,这种文化是不可能由某个立法者、预言家、天才或疯子只身就能创造出的。通过一个摩西、一个希特勒,或者其他哪个无知但残暴的祖宗,人类也许能在薄暮和黎明之间继承一份文化遗产。但这种"文化"是黑暗的产物,在这种文化中,"傻瓜"、"市民"和"奴隶"都是同一个概念。修士们等待着。尽管挽救的知识一无所用,而且很多已不再是真正的知识,还有许多已经完全不能解读,面对这种知识,修士们和山里不识字的野孩子没什么区别。许多知识毫无内涵,其主题也早已过时。尽管如此,这种知识本身仍然具有一种特殊的符号结构,至少可以看到符号间的相互影响。了解知识系统是如何形成的,至少会使人们了解一些有关知识的基础知识,直到某一天--某一天,或某个世纪-二出现一位集大成者,一切又会重新组合起来。因此,时间根本不是问题。既然《大事记》存在,他们就有义务保存它,即使黑暗的年代再持续十个世纪,甚至一万年,他们也会保存它。因为虽然他们出生在那个最黑暗的年代,但他们仍然是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搬书人和记忆人。每一个立誓信仰新修会的--不管是马夫还是院长大人--在离开修道院时,总习惯于在修道服里藏一本书,如今通常是祈祷书,藏在铺盖中。

地洞封锁之后,从中发现的文件和遗物被院长悄悄封存起来,每次一件,做得毫不引人注目。这些东西外人看不到,据说是锁在阿尔科斯院长的书房内。它们实际上等于消失了。在院长书房内消失的一切,大家议论起来也是胆战心惊,只能在没人的走廊上悄悄谈论。但弗朗西斯修士却很少听到这种私下的议论。最终,这些议论也停止了。但有一天晚上,新罗马来的使者与院长在餐厅嘀咕,他们嘀咕的片言支语偶尔传到旁边桌子,这种议论于是重新抬头。使者走后,修士们私下又议论了好几个星期,才平静下来。

一年以后,犹他州的弗朗西斯·杰勒德修士回到了沙漠,再次在孤独中斋戒。这一次他又熬了过来,身体虚弱,面容消瘦,回来后很快被召唤到阿尔科斯院长跟前,因为院长要知道他是否声称自己仍然与众天使有接触。

"不,没有,院长大人。白天只跟秃鹰在一起。

"那晚上呢?"阿尔科斯狐疑地问道。

"只有狼群,"弗朗西斯答道,小心翼翼地接着说,"我想是这样。"

阿尔科斯并没有过多理会他谨慎的补充,只是皱着眉头。在弗朗西斯修士看来,院长皱眉头能产生辐射能量,以飞快的速度穿越空间。这种能量的性质大家还不清楚,只知道任何东西吸入之后便会枯萎。一般来说,吸人这种能量的都是见习候补或见习修士。弗朗西斯吸收了五秒钟,直到下一个问题提出来。

"那么去年呢?"

见习修士镇住了,吞吞吐吐地说出:"那--老--人。""那老人。"

"是的,阿尔科斯。"

阿尔科斯尽量使语气显得肯定,低沉地说:"就一个老人。没其他的了。这我们现在已经肯定了。"

"我也觉得只是一个老人。"

阿尔科斯神父慢慢地伸手去取山核桃木尺子。啪!

"感谢上帝!"

啪! "感谢......"

弗朗西斯回到自己的房间,院长在走廊的另一端喊道:"顺便说一下,我本来想说......"

"什么,神父大人?"

"今年你还是不能立誓。"他心不在焉地说,然后退进书房。

7

弗朗西斯修士做了七年见习修士,斋戒节期间七次在沙漠中守夜,已经能惟妙惟肖地模仿狼嗥。天黑之后,他在修道院的院墙内嗥叫,把狼群引到修道院附近,以供修士们消遣。白天,他在厨房做事,擦洗石头地板,继续学习古代记录。

一天,新罗马一家神学院的使者骑着毛驴来到修道院。他与院长商讨了很长时间,最后找到弗朗西斯修士。他惊讶地发现,弗朗西斯尽管已经长大成人,却仍然穿着见习修士的修道服,在擦洗厨房地板。

"我们一直在研究你发现的文件,到现在已经有些年头了。"他告诉见习修士,"我们很多人都相信这些是可信的。"

弗朗西斯低头道:"神父,人家不允许我提这件事。"

"哦,是这样。"使者笑着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有院长的图章,还有院长的亲手笔迹:"此人乃罗马教廷庭长,望配合调查。阿尔科斯,莱博维茨修道院,院长。"

"没关系。"他赶紧接着说,同时注意到见习修士突然显得紧张起来,"我们之间的谈话是非正式的。以后,教廷会派其他人来听你陈述。你难道不知道?你发现的文件在新罗马已经有些时候了,我这次带了一些回来。"

弗朗西斯修士摇摇头。关于高层对他发现的遗物的反应,他也许知道得最少。他注意到,使者身穿多明我会的白色修道服,心中不免感到一丝不安,怀疑这位黑修士所说的"庭长"会不会跟法庭有什么关系。太平洋沿岸地区曾经搞过反对卡里特派①的宗教法庭。他不能理解教廷怎么会对受福之人的遗物感兴趣。纸条上写着:罗马教廷庭长。院长的意思可能是"调查员"。不过,看上去这个多明我会的修士脾气挺好,没有摆出那种居高临下折磨人的架势。

"我们希望,追封你们的创始人为圣人的案件能很快重新审理。"使者解释道,"你们的阿尔科斯院长很明智,也很谨慎。"他呵呵地笑着,"他把遗物交给其他修会来研究,趁地洞还没有被彻底考察,就封存起来--E恩,你懂他的意思,是吧?"

"不懂,神父。我本来以为,他觉得这是小事一桩,不值得花时间。"

这位黑修士哈哈大笑。"小事?我可不这么认为。要是各种证据、遗物、奇迹都是你们修会提供的,不管是什么,教廷都必须考虑其来源。任何宗教团体都渴望看到他们的创始人被追封为圣人。所以,院长明智地对你们说:'别碰地洞。'我很清楚,这让①中世纪欧洲的一个基督教异端教派,强调持守"清洁",主张苦修和二元.论。

你们所有人都感到沮丧。但是--在其他证人在场的情况下探索地洞,这对追封你们创始人有好处。"

"你要重新打开地洞?"弗朗西斯急切地问。

"不,不是我。但等教廷准备就绪,会派观察员来。到那时,地洞中发现的一切可能影响封圣的物品都会原样保存,以防有人对它的可信性提出异议。当然,地洞里的东西不大可能影响追封,要说疑点,只有一个疑点--就是你找到的那些东西。"

"神父,我能不能问问这是为什么?"

"这个,宣福的时候,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是莱博维茨的早年生活--在他成为修士和牧师之前。反对派不断质疑这个时期,即洪水灭世之前。对方试图证实,莱博维茨从未用心寻找过自己的妻子--在他接受神职的时候,他妻子可能还活着。好啦,当然,这种事以前也有过,有时候是可以特别宽恕的--不过那也没太大的关系。可"列圣审查官"①试图质疑你们奠基人的人品,试图提出,他在还没确认自己对家庭的责任已经终结的情况下。就接受了圣职并立誓当修士。反对派没有成功,但可能会卷土重来。要是你发现的那些遗物真的是--"他笑着耸了耸肩。

弗朗西斯点点头道:"有了那些遗物,就能查清她过世的日期。"

"死在那场几乎毁灭了一切的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在我个人看来--哎,那箱子上的笔迹,如果不是受福之人本人的,也伪造得确实很像。"

弗朗西斯脸涨得通红。

"我不是说,你参与了伪造。"这位多明我会的修道士看到弗朗西斯脸红的样子,赶紧加了一句。

①负责审查人在死后能否追封为圣徒的教会官员,特别是对相关证据进行质疑。

其实,见习修士脑子里只有自己当时对那手书法的看法。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是说,你是怎么找到那个地方的?我想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噢,都是狼群惹的。"

多明我会的修道士开始记笔记。

使者离开修道院没几天,阿尔科斯院长召见弗朗西斯修士。"你还觉得你是我们的同道人吗?"阿尔科斯和蔼可亲地问。

"院长大人,如果您能原谅我那该死的虚荣心的话"

"哦,我们暂时先别管你那该死的虚荣心。你觉得是,或者不是?"

"是,大人。"

院长笑容满面。"哎,好吧,我的孩子。我觉得,我们也都相信了。如果你准备好献身终生,我想现在是你庄严宣誓的时候了。"他停顿片刻,观察见习修士的神色,看到他脸色没有任何变化,显得有点失望。"怎么样?这消息你听了不高兴吗?你不......哎!你怎么啦?"

弗朗西斯脸上仍然保持着恭敬有礼的表情,但脸色却慢慢地转为苍白。突然间,他的双膝一软。

弗朗西斯晕了过去。

两周以后,创造了在沙漠上守夜时问记录的见习修士弗朗西斯,终于完成了修士的见习期。他发誓永远甘守清贫、保持独身、遵守教规,还做出一些对教会的特殊承诺,接受了洗礼和修道院的铺盖卷,永远成为莱博维茨阿尔伯特修会的正式修士,自愿戴上锁链,紧紧跟随基督教,遵守修会的约束。仪式上,他被三次问道:"如果上帝要你成为他的搬书人,你愿意宁死不屈,永不背叛教友吗?"弗朗西斯三次都回答:"愿意,大人。"

"那么,搬书修士和记忆修士们,请起立,接受修士的亲吻......"

弗朗西斯不再到厨房干活。他被分配从事相对体面的工作,跟随一位名叫霍纳的年迈修士学习抄写。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可以期望一辈子都在抄写室中工作,抄写代数文章,用橄榄叶标页码,在对数表格边上画快乐小天使,在这些工作中度过余生。霍纳修士是一位温文尔雅的老人,弗朗西斯修士一开始就喜欢上了他。"如果我们各有自己的专门项目,"霍纳告诉他,"大多数人就能更好地抄写分配给他的工作。大多数抄写员都对《大事记》中的一些作品产生了兴趣,愿意多花点时问抄写。比方说,那边的萨尔修士--他抄写比较慢,而且错误又多,所以我们就让他每天花一个小时,抄他自己选择的项目。等分配给他的工作变得无聊,抄写时容易犯错的时候,他就可以先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去抄写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我让每个人都这么做。要是你能提前完成给你分配的工作,又没有自己的项目,你剩下的时间就得帮我们做常青树。"

"常青树?"

"是的,我们所说的常青树不是植物,而是长期项目。修士们对各种书的需要总是常年不断--《弥撒书》、《圣经》、《祈祷书》、论文、百科全书等等。这些书我们卖出去很多。所以,要是你没有格外喜欢的东西,每天完成分配下来的任务之后,如果时间还早,我们就让你做常青树。你可以想一想再决定。"

"萨尔修士抄的是什么?"

年迈的监工沉默片刻。"好吧,我想你恐怕听都听不懂,反正我是不懂。《大事记》原来的文本中有些地方缺失了单词和词组,他似乎发现了一种方法,能将它们恢复过来。也许这本烧了一半的书,左边那部分还是看得清楚,只是每一页的右边烧焦了,每一行结尾的几个词都没了。他找到一种数学方法,能将这些词恢复过来。并不完全可靠,但一定程度上说确实很有意义。迄今为止,他已经恢复了整整四页内容。"

弗朗西斯瞥了一眼萨尔修士,他年逾八十,近乎失明。"他花了多长时间?"

"四十年左右。"霍纳修士答道,"当然,他每周大约只花五小时在这上面,计算量很大。"

弗朗西斯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如果每十年恢复一页,那可能要几个世纪以后--"

"不需要那么长时间。"萨尔修士用沙哑的声音吼道,头也不抬,继续盯着手中的作品,"你填得越多,后面的工作就越快。我用不了几年就能把下一页完成。再后来,如果上帝允许的话,可能--"他的声音慢慢小了,嘟哝着。弗朗西斯经常发现萨尔修士工作时自言自语。

"你自己决定。"霍纳修士道,"我们这些常青树总希望得到更多的帮手。你要喜欢的话,也可以有自己的项目。"

突然,弗朗西斯修士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

"我可以抽点时间,"他脱口而出,"抄一份我发现的莱博维茨的蓝图吗?"

霍纳修士一时显得有点震惊,"哦我不知道,孩子。我们的院长大人,嗯对这个问题有点敏感。再说,这东西也不属于《大事记》,此刻还没有定论。"

"可是修士,您知道它们会褪色的。处理这些文件时时常暴露在光照下。多明我会的修道士们把它带到新罗马已经这么长时间了"

"那么我想,这项目时间不会太长。要是阿尔科斯院长不反对,可--"他怀疑地摇摇头。

"也许我可以把它当作一个系列工作中的一份。"弗朗西斯立刻提议道,"我们原先誊写的那几份蓝图已经很旧了,一碰就破。要是我抄写几份--包括其他一些--"

霍纳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意,"你是说,把莱博维茨的蓝图当成一个系列中的一份,你就可以不被发现。"

弗朗西斯的脸涨得通红。

"阿尔科斯院长可能不会注意到,恩要是他碰巧过来,怎么办?"

弗朗西斯显得局促不安。

"好吧,"霍纳说道,双眼微微一眨,"你可以利用空余时间,誊写那些保存得不好的抄写文本,任何一个都行。要是把其它什么东西牵连进来,我也可以假装没看到。"

弗朗西斯修士利用几个月中他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把《大事记》文件中的一些旧图画重新誊摹了一遍,然后才敢碰莱博维茨的蓝图。如果这些陈旧的图画值得保存,无论如何,必须每一两个世纪就重新画一遍。不仅原先那些图画会褪色,而且由于所用的墨水不是永久性的,因此一段时间之后,就连那些重新画的也会变得几乎无法辨认。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古人要用黑色的底子,白色的线条和字母,而不是白纸黑字。他用木炭重新描绘出原来的图案,用白色底版来替代原来的黑色,草图比原来的白字黑纸显得更真实。当然,古人比弗朗西斯高明得多。他们既然花精力用墨水把白纸染黑,就一定自有这样做的道理。弗朗西斯重新抄写文件的时候,尽量显得与原文件相似--尽管在白色字母的周围涂上蓝色墨水显得异常乏味,而且特别浪费墨水。浪费墨水这件事,尤其使霍纳修士抱怨不已。

他临摹了一张古老的建筑图,接着是一张机器零件图,其几 何构造非常浅显,但却不知其用途。他还画了一张不知所云的简图,上面写着"STATOR WNDG MOD 73一A 3-PH 6一P l 800一RPM5一HP CL-A松鼠笼子"。不知这到底是什么,反正肯定不能关松鼠。古人太难捉摸啦,也许那时的人需要一系列特殊的镜子才能看到松鼠。但他还是一丝不苟地临摹着。

院长有时候经过抄写室,至少三次看到他在画其他蓝图(有两次,阿尔科斯驻足看了看弗朗西斯的作品),只有在院长走了之后,弗朗西斯才敢鼓起勇气,翻看《大事记》中有关莱博维茨蓝图的文件,那是在他自己的项目开始差不多一年之后。

对原始文件的修复工作已经开始。尽管文件拥有受福之人的名义,但令人失望的是,文件本身与他临摹的其他大多数文件差不多。

莱博维茨的蓝图,犹如另一幅抽象画,毫无意义,毫无理性可言。他仔细研究,最终闭上双眼,想像其无限的复杂性,但却与先前一样知之甚少。它似乎只不过是一些线条组成的网络,连接着各种小玩意、曲线、块状物、金属片和一些不知名的东西。大多数线条不是水平,便是垂直,要么互相交叉,中间形成一个小小的跨接符号或交点。它们的角度始终成直角围绕在小玩意周围。这些连贯线条的两端连着曲线、波形线、块状物或者一些不知名、的东西。即使长时间盯着这些线条看也没多大意义,只会让人麻木。然而,他却开始临摹每一个细节,甚至连中间一个褐色的污点也不放过。他觉得这可能是殉教圣人的血迹,但杰里斯修士却认为这可能只是烂苹果核留下的污点。

与弗朗西斯修士同时成为抄写室学徒的杰里斯修士喜欢调侃弗朗西斯的项目。"这到底是什么呀,"他从背后斜视弗朗西斯,问道,'6一B的晶体管控制系统',博学的修士?"

"很明显,这是文件的名称。"弗朗西斯答道,感觉有点恼火。

"很明显,但又是什么意思呢?"

"是你眼前图表的名称,笨蛋修士。'杰里斯'是什么意思?""我保证,没什么意思。"杰里斯修士用谦逊的语气继续嘲弄道,"请原谅我的笨拙,你指出了这东西的名字,定义得一点没错,因为那就是名字的真正含义。可现在,图表本身就代表着某个东西,不是吗?那这图表代表的是什么呢?"

"显然,是6一B的晶体管控制系统。"

杰里斯大笑道:"没错!雄辩啊!如果东西是名字,那么名字就是东西。'一样的东西可以互相替代。'或者说,'等式的先后顺序可以调换',我们可以再看下一条公理吗?如果'等量的东西可以互相替换'是真理,那么就不会有名字和图表都代表一个'等量',是吧?或者说这是一个封闭系统吗?"

弗朗西斯涨红了脸。"我觉得,"他沉默了片刻,强压心中的怒火,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图表代表的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事物。可能古人使用一种系统的方法来表达纯粹的思想。显然,这是某个事物的图表,但看不懂。"

"没错,没错,一点都看不懂!"杰里斯修士咯咯笑着附和道。"不过,它描绘的也可能确实是某个事物,只是用一种非常正式的文体格式表达--所以要看懂需要特殊培训,要么--""需要特别的眼光?"

"在我看来,这可能是一种高度抽象的、极其高明的表达方式,传达出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思想。"

"妙!那他在想什么呢?"

"嗯'线路设计'。"弗朗西斯看到右下角有这几个字,于是就脱口而出。

"唔这门艺术遵循的又是什么规则呢,修士?属于哪一种?哪一类?有什么属性?特性?或者,这不是什么思想,只是某个'特定事件'?"

弗朗西斯感到,杰里斯挖苦的言语间夹杂着自命不凡的语气,于是决定用温和的回答来应付。"那好,请看这一列数据,还有标题'电子元件数字'。过去曾经有过一种艺术或科学,称为"电子学",可能既是艺术也是科学。"

"E恩--嘿!这就解决了'种'和'类'的问题。要是我可以再问下去,下面就请你说说'特性'。'电子学'研究的是什么呢?""'特性'也在那儿写着。" 弗朗西斯道。他已经从上到下仔细看过《大事记》,试图找到一些线索,能够帮助理解这张蓝图--不过收效甚微。"'电子学'研究的是电子。"他解释道。

"确实写着。我记住了。这些东西我知道得太少。请问,'电子'是什么?"

"嗯,有一条残缺的信息,间接地提到电子是'虚无事物的否定歪曲'。"

"什么!他们怎么否定虚无事物?那不成实在事物了吗?""可能这里的'否定'是对'歪曲'的否定。"

"啊!那就应该是'澄清的虚无事物',对吗?你找到如何澄清一件虚无事物的方法了吗?"

"我没有。"弗朗西斯承认。

"那就接着于吧,修士!那些古人真聪明--竟然知道如何澄清虚无事物。继续干吧,说不定你也能找到答案哩。那么我们自己就会拥有'电子'了,对hE?我们究竟怎么处置它?把它放在教堂的圣坛上?"

"呃--"弗朗西斯叹口气道,"我不知道。可我相信'电子'曾经存在过,尽管我不知道是如何造出来的,也不知道它有什么用途。"

"多么动人!"这位反对圣像崇拜的修士咯咯地笑着,转身忙他自己的事去了。

杰里斯三言两语的嘲弄使弗朗西斯倍感伤心,但这丝毫没有减弱他对自己所做的工作的投入。

尽管不可能完全精确地再现每个标记、斑点和污点,但他描摹的准确程度已经达到在两步之外难辨真假的地步,因此用作展示已经足够了,这样原稿就可以封存起来。弗朗西斯完成描摹后,心里微感失望。临摹的蓝图显得过于呆板,一看就不像是神圣的遗物。风格简练、纯朴对受福之人本人来说也许这样就够了,然而

遗物只有一份副本还不够。圣人都是谦逊之人,他们赞扬上帝,却从不炫耀自己,只有留待别人来描绘他们的外表,展现他们内在的辉煌。这份副本不足以体现这种品质:它平淡无奇,枯燥乏味,并不能以其独特的方式纪念受福之人神圣的品质。

荣耀归主,弗朗西斯在做常青树时心想。此刻,他正在抄写圣歌,以备往后重新装订。他略停片刻,重新找到文中的位置,琢磨字里行间的含义--因为经过几个小时的抄写,他已经连一个字都读不进去了,眼睛里看到的只是些字母,然后让手临摹出来。他灌意到自己正在抄写戴维请求宽恕的祈祷,第四首忏悔圣歌: "Miserere mei,Deus①......我知道,不公正和原罪一直在等着我。"这是一种谦逊的祈祷,但眼前的页面上却写得毫无谦逊之色。Miserere中的M以金箔镶嵌。每一句的第一个大写字母辉煌壮丽,黄金和紫罗兰丝交织成茂盛的蔓藤花纹,充实着边缘,蔓延着进入字母周围。纵然祈祷本身十分谦逊,书页却如此富丽堂皇。弗朗西斯修士把文章的主体抄到新的羊皮纸上,为那些壮丽的大写字母和边缘留下空间,足有文中的行那样宽。其他的工匠会在单①"上帝.可怜我吧......"

色墨水的副本旁边加上各种颜色,描绘出图画式的大写字母。他正在学习涂色修饰,但还不够熟稔,不足以委以重任,在这份永久。生伏本上镶金。

荣耀归主。他又想到了蓝图。

弗朗西斯修士从未跟任何人提到这种想法,但他心中开始盘算。他找到了现存最好的羊皮,花了几周的空余时间,将它烤于、拉直,然后用磨石将表面磨得光滑平整,最后再漂得雪白,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充分利用每一分钟空余时间,通读《大事记》,再次寻找暗示莱博维茨蓝图含义的线索。但他找不到任何类似图画中波形曲线的东西,也找不到其他有助于他理解其含义的线索。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偶然发现一本残缺不全的书,里面有一页已受损,但却涉及到蓝图的绘制,好像是百科全书的某个部分。可惜这部残书只简单提到了几句。读过几遍之后,他开始怀疑自己--还有其他许多先前的抄写员--是否是在浪费时间和墨水。黑纸白字似乎并不是一种古人特别追求的效果,更像是某种廉价复制过程中所产生的意外。蓝图本来的样子应该是白纸黑字。他不得不忍受这一如同将头撞到石头地板上的突然打击。所有的墨水和精力竟然用来抄写一件意外!唉,也许没必要告诉霍纳修士。考虑到霍纳修士的心脏状况,对此只字不提,也算是一种仁慈之举。

弗朗西斯修士意识到,蓝图的颜色搭配是因为那些古老图画出现意外才造成的特性。这一发现给他的计划增加了动力。美化之后的莱博维茨蓝图完全可以排除这种意外。尽管黑纸白字变成了白纸黑字,起初可能没人认得出来。显然,其他某些特性也可以修饰。但自己不懂的,他不敢改,然而零件表和印刷体信息肯定是可以画在卷轴和护罩上,对称分布于图表周围。由于图表本身的含义比较晦涩,他不敢对其形状和设计作丝毫修改。但它的颜色并不重要,所以大可以美化一番。他考虑为波形曲线和各种装置镶金,但为那个不知名的东西镶金太复杂了,镶成金块显得有点铺张。那些波形曲线必须画成深黑色,但这意味着直线不能是黑色,这样才能凸显那些波形曲线。只要非对称的设计框架不加修改,他觉得完全可以把它作为格架,加上藤蔓,让藤蔓在格架上攀爬。这样修改之后,图画的意义肯定不会有什么变化。藤蔓还可以分枝(必须小心地避开那些波形曲线),这样一来便可以给人一种对称感,或者使其中的非对称因素显得不那么刺眼。霍纳修士可以修饰大写M,将它改写成一簇美妙的树叶、浆果、树枝,有时也画成一条狡猾的毒蛇。然而,它仍旧依稀可辨,是个M。弗朗西斯修士试图推想这种方法对图表不适用,却说不出其中的理由。

从总体看,其边缘呈波形卷起。过去是一个标准长方形,里面框着蓝图,现在却更像一面盾腿他画了许多初步的草图。在羊皮纸的顶端是一个三位一体的上帝像,下端是阿尔伯特修会的盾形徽章,徽章上面是受福之人的画像。

据弗朗西斯所知,准确描绘受福之人的画像并不存在。只有几张后人想像出来的画像,但没有一张能追溯到大毁灭时代。虽然有一种传统说法,莱博维茨个子比较高,有点驼背,但至今却连一张传统的画像都没有。当然,也许等到那个地洞重新开启时一天下午,弗朗西斯修士的工作被打断了,他突然感到自己身后隐约有个东西,影子投到了抄写桌上,那是--不!请不要!-受福之人莱博维茨,恳求您!上帝呀,宽恕我!谁都可以,千万不要是--

"哎,这是什么?"院长沉吟着说,一边浏览他临摹的草图。"一幅图,院长大人。"

"这我知道。但这是张什么图?""莱博维茨蓝图。"

"你找到的那幅?什么?看起来不太像。怎么变样啦?""它是--"

"大声点!"

"--是一幅修饰过的图画!"弗朗西斯修士颤声回答。"哦。"

阿尔科斯院长耸耸肩,漫步走开了。

片刻之后,霍纳修士走过学徒的桌子。他惊讶地发现,弗朗西斯已经晕了过去。

8

弗朗西斯修士感到有点诧异,阿尔科斯院长已不再反对他对遗物的兴趣。多明我会的修道士们答应调查此事之后,院长心中石头落地。同时,在新罗马,追封事宜也获得了一定的进展,所以院长有时似乎完全忘记了弗朗西斯·杰勒德的见习守夜期间,发生过的那些非同寻常的事件。弗朗西斯来自犹他州,目前在抄写室工作。事情发生在十一年前。他见习期内出现的一些有关朝圣者身份的流言蜚语,在很久以前就已经销声匿迹。现在的见习程序与弗朗西斯修士当时有了很大的不同。所以新来的年轻人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这件事曾使弗朗西斯修士在狼群里度过七个大斋节守夜期,虽然如此,他仍然怕狼。无论何时,只要提起此事,他都会在晚上梦见狼群和阿尔科斯。在梦里,阿尔科斯向狼群投肉,而这块肉就是弗朗西斯。

然而,弗朗西斯发现,他现在工作时几乎不受任何干扰。只有杰里斯修士还在继续取笑他。弗朗西斯已经开始了修饰羊皮的工作。不过将羊皮边缘卷起的过程很复杂,镶金的工作也要求精致,颇为磨人,加上他空下来做这项工作的时候又不多,所以这可能会花上多年时间。但是在时间的茫茫大海上,似乎一切都停滞不前,人的一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旋涡,甚至在那些活过一生的人看来也是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平淡无奇;接着是病痛不断,最后则以终敷①结束,以片刻的黑暗而告终--更准确地说,是开始。因为那时,颤抖的小小灵魂已经经受了苦闷、煎熬和享受。当它站在上帝面前,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充满光明的地方,发现自己被来自一双充满无限激情的炽热目光所吸引。然后,上帝会说"来",或"去"。多年沉闷的人生,为的只是那一刻。在弗朗西斯生活的那个年代,人们很难不这么想。

萨尔修士完成了第五页的修复之后,趴在桌上虚脱了,几个小时后辞世。没关系。他的笔记保存完好,过一两个世纪,会有人发现它们很有意思,也许会接着进行他未完成的工作。

接着,芬戈修士带着他的木雕出现了。他一两年前重回木工房,有时也被允许雕凿自己尚未完工的圣人像。与弗朗西斯一样,芬戈也只能偶尔抽出一个小时,从事他自选的工作。木雕工作进度缓慢,要不是几个月看一次,其中的进展简直无法察觉。弗朗西斯经常看,所以注意不到什么变化。他发现自己被芬戈随和的性格和旺盛的精力所折服,甚至发现芬戈和蔼可亲的仪态弥补了他丑陋的外貌。每当弗朗西斯有几分钟空余时间,就会去看芬戈雕刻。

木工房里弥漫着松树、雪松、云杉、刨花的香味,还有人的汗味。想在修道院里搞到木头并非易事。这个地方除了水潭边那几①天主教和东正教圣事的一种.意为占终时敷擦"墨油" 棵无花果树和棉白杨,再没别的树了。可取材的树林,最近也要

骑毛驴走上三天。修道院的伐木工常常一去就是一个星期,然后由几头毛驴驮回一些树枝,做木桩、轮辐和椅子腿。有时候拖回一两根圆木,替换蚀烂的横梁。但由于木材供应有限,木匠们当然也就同时成了木雕艺人。

有时候,弗朗西斯一边看芬戈雕刻,一边坐在木工房角落的长凳上画速写,努力想像雕塑的细节。此时的雕像仅现雏形,脸部轮廓虽然已经约略显现,但却被木屑和凿痕覆盖。虽然雕像特征还不明晰,但弗朗西斯修士试图凭借速写进行预测。芬戈修士瞥了一眼速写草图,忍不住哈哈大笑。随着工作的继续,弗朗西斯情不自禁地觉得,雕像脸上的笑容似曾相识。于是他便按照这种笑容勾勒雕像的速写,那种熟悉的感觉与日俱增。尽管如此,他还是想不起这面容,也记不起是谁曾经面露这种带点狡黠的笑意。"还不赖,真的。真不赖。"芬戈评价他的草图。

抄写员耸了耸肩,"我总有一种感觉,我曾经见过他。""这些话别在这儿说,修士。别占用我的时间。"

在降临节①期间,弗朗西斯病了一场,几个月后,才再次回到木工房。

"脸部快完工了,弗朗西斯科。"木雕艺人道,"你现在对它有何看法?"

"我认识他!"弗朗西斯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凝视着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快乐中透着几分哀伤,嘴角的笑容有点扭曲不知何故,几乎太熟悉了。

"你认识?是谁啊?"芬戈疑惑不解地问。①圣诞节前包括4个星期日的期间。

"是嗯,我也不肯定。总觉得我认识他。不过"

芬戈哈哈大笑,"你只是觉得他像你的草图罢了。"他提出了一种解释。

弗朗西斯不太肯定。然而,他还是想不起这张脸。唔嗯!扭曲的笑容似乎在说。

然而,院长却觉得这种笑容有点恼人。他虽然允许雕塑工作继续下去直到完成,但同时宣布不会按原计划使用这座雕像,即:如果受福之人被追封,就要把雕像放到教堂里。多年以后,整个雕像完成后,阿尔科斯先将它放置在客房的走廊里。但后来,新罗马来的客人看了这座雕像后大吃一惊,于是它才最终被放进了院长的书房。

经过痛苦而漫长的努力,弗朗西斯修士把羊皮修饰得美丽灿烂。有关他自选项目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出了抄写室,修士们经常聚在他的书桌周围,欣赏他的作业,小声嘀咕,赞叹不已。"只有受到天启才会这样。"有人小声说道,"这就是证据,足以说明问题了。可能是他在那儿遇到的受福之人"

"我不明白,你干吗不把时间花在正事上。"杰里斯修士咕哝着。几年里,弗朗西斯修士耐心地应答,耗尽了杰里斯讽刺的智慧。这位怀疑论者利用自己的空余时问,为教堂里的灯装上油布灯罩,引起了院长的注意。不久,院长让他负责管理常青树,即永久性文本的抄写。工作记录很快表明,提升杰里斯修士是明智之举。

年迈的抄写主管霍纳修士病倒了。没几个星期,这位受人爱戴的修士已生命垂危。在降临节初期,修士们吟唱了下葬弥撒。年迈的抄写主管圣洁的遗体入土归根,交给了大地。修士们还在祈祷,表达悲痛之情的时候,阿尔科斯已经悄悄地任命杰里斯修士出任抄写室的主管。

任命第二天,杰里斯修士便命令弗朗西斯修士放下手中小孩子的活计,开始大人的工作。弗朗西斯修士只得从命。他用羊皮纸包起自己宝贵的作品,再用沉重的木板压好,放到架子上,接着开始在空余时间做油布灯罩。他并没有嘀嘀咕咕,只是用这种想法安慰自己:总会有一天,亲爱的杰里斯修士的灵魂将随霍纳修士而去,开始一种新生活,尘世的生活只不过是这种新生活的一出序幕而已。从杰里斯修士暴躁的脾气、拼命向上的劲头来看,说不定他的新生活会提前开始。那以后,按照上帝的旨意,弗朗西斯就能完成那份他珍视的文件了。

然而,天意插手此事比预想的更早。它并没有把杰里斯修士的灵魂招回造物主身边。就在他被任命为主管后的那个夏天,新罗马教廷的最高书记和他的随行人员,骑着一大队毛驴来到修道院。他自称是马尔弗雷多·阿格拉大人,在封圣程序中担任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申请官。与他同行的还有几个多明我会的修道士。他此行的任务是监督地洞的重新开启,以及对"密封环境"的探索。同时,调查修道院是否采用不当手法以影响封圣程序,包括旅行者们的传说,即受福之人的幽灵曾经见过莱博维茨修道院一位来自犹他州的弗朗西斯·杰勒德。最后一点尤其令院长不安。圣人的申请者受到修士们的热烈欢迎,他被安排在专为来访的高级教士准备的客房,由六个年轻的见习修士服伺,排场颇为铺张。这些见习修士被告知,不管阿格拉大人有什么奇想,都要满足他的要求。当然,最终阿格拉大人并没有什么奇想,这让那些本来想为他包办伙食的人失望不已。各种最高级的酒都打开了,阿格拉礼貌地一一品尝,但他还是更喜欢牛奶。亨茨曼修士捉了胖墩墩的鹌鹑和山鸡,招待客人。但阿格拉问明山鸡吃的食物之后("是吃玉米的吗,修士?"--"不,是吃蛇的,大人。"),表示更愿意吃餐厅里修士们喝的稀粥。幸好他没问炖菜中是什么肉,否则他可能宁愿吃真正美味的山鸡。马尔弗雷多·阿格拉坚持修道院里应一切照常。然而,申请者发现每天晚上都有拉提琴的和一群小丑的演出,终于相信修道院里的"正常生活"特别生动活泼,认定修道院平时的生活就是如此。

阿格拉到访的第三天,院长唤来弗朗西斯修士。修士和上司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但表面上很友好。自从院长允许他立誓之后,弗朗西斯修士敲书房门的时候不再颤抖了。他问:"您找我,神父大人?"

"是的,我找你。"阿尔科斯答道,接着心平气和地问,"告诉我,你有没有考虑过死?"

"经常考虑,院长大人。"

"你向约瑟夫圣人祈祷,你不想痛苦地死去?""嗯--我经常这么祈祷,神父大人。"

"所以,我觉得你不想突然得病?不想让别人用你的肠线当琴弦吧?不想被人喂猪吧?也不想把你的尸骨埋葬在荒郊野外吧?嗯?"

"不不想,大人。"

"我想你也不会,所以跟阿格拉大人说话时,你要注意分寸。""我?"

"你。"阿尔科斯揉揉下巴,陷入了不快的沉思,"有一种可能性,我看得很清楚。莱博维茨封圣的事被搁置起来了,而某个可怜的修士被一块砖头掉下来砸倒了。他躺在那里,呻吟着要求赦免罪孽。提醒你,他就躺在我们中间。我们站着,同情地低头看我们中间的神职人员看着他吐出最后一口气,甚至对小伙子最后的祝福都没有。肯定下地狱,深受诅咒,不能忏悔。就在我们鼻子底下。真可怜,嗯?"

篓!要!熙!垒翼曼懋墨氅

"大人?"弗朗西斯的声音紧张得发尖。

"哦,别怪我。我太忙了,帮不上忙。我忙着阻止修士们一时冲动把你踢死。"

"什么时候?"

"嘿,为什么不抱这种希望呢?希望这种事完全不会发生。因为你会小心对待的,是吧?跟大人所说的一切都必须非常小心才行。否则,我会让他们踢死你的。"

"我会的,可是"。

"追封申请官马上要见你。请别胡思乱想了,对你所说的话肯定一点,不要犹豫。"

"晤,我想我会的。""去吧,孩子,快去。"刚开始敲阿格拉房门的时候,弗朗西斯感到害怕,但恐惧感

很快就一扫而光。首席书记是一位长者,看上去温和而老练。他、 似乎对小修士的生活非常感兴趣。

经过最初几分钟的寒暄之后,他开始旁敲侧击:"好,是有关你与那个人的相遇,他可能就是神圣的奠基人"

"哦,可我从来没这么说过,说他是我们的莱博......"

"你当然没有,我的孩子。你当然没有。现在我这里有一件事情的报告当然,完全是道听途说我希望你能看一下,要么确认,要么修改。"说完,他从箱子里取出一卷东西,递给弗朗西斯修士,"这是根据旅行者的传说写成的,"他接着说,"只有你能描述到底发生了什么第一手的所以我要你非常仔细地修改。"

"当然可以,大人。可实际发生的事真的很简单""读,快读!然后我们再谈,嗯?"

那卷东西很厚,显然,这道听途说的报告并不是"真的很简单"。弗朗西斯修士读着,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很快,这种不安转化成为恐惧。

"你脸色苍白,孩子。"追封申请官道,"感觉不舒服吗?""大人,这事情完全不是这样的!"

"不是?可至少,通过问接的途径,这算得上是你写出来的。怎么可能不是这样的呢?你不是惟一的目击者吗?"

弗朗西斯修士闭上双眼,拍拍脑门。他把事实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见习修士们。他们私下互相传言。见习修士们再把故事告诉给旅行者。于是,故事又传给了其他旅行者。到最后就是这个!毫无疑问,阿尔科斯院长绝不会喜欢这些讨论。要是他根本没提过朝圣者,那该多好!

"他没跟我说几句话。我就见过他那一次。他拿着棍子追我,问我去修道院的路,又在石头上做了标记。我在那里发现了地洞。打那之后,我再没见过他。"

"没有光环?""没有,大人。""没有神圣的唱诗班?"

"没有!"

"那他走过的地方出现了玫瑰地毯,又是怎么回事?"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那样的事,大人。"修士气喘吁吁地说。"他没有在石头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上帝作证,大人,他就做了那两个标记。我不明白它们的意思。"

"啊,好吧。"申请官叹口气,"旅行者讲的故事经常是夸大的。可我不明白,所有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现在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弗朗西斯修士非常简要地跟他说了一遍。阿格拉显得很伤心。沉思片刻之后,他一把拿过那卷厚厚的卷轴,最后拍了一下,然后扔进了垃圾箱。"第七大奇迹就这么没了。"他咕哝着。

弗朗西斯赶紧道歉。

支持者把此事搁置起来。"别再想它了。我们有足够的证据,已经有几个自愈的有几例,向受福之人祈祷,疾病马上痊愈。其实,很简单,而且都已归档。这些是封圣的依据。当然,它们不如这个故事有诗意。发现这个故事没有根据,我差不多很高兴为你感到高兴。要知道,单凭这件事,魔鬼的信徒准会把你钉死在十字架上。 "

"我从没说过那些事,比如"

"我知道,我明白!就是因为地穴,然后才有了这个故事。顺便说一下,我们今天重新打开了地穴。"

弗朗西斯眼前一亮:"你们有有没有找到圣人莱博维茨的其他东西?"

"是受福之人莱博维茨!"大人纠正道,"不,现在还不是圣人。我们打开了内舱。我们打开它,过程真是苦透了。里面有十五具遗骸,还有许多迷人的工艺品。显然,你发现的那个女人的遗骸顺便说一句,那是个女人获准进入外舱,可内舱已经满了。要不是墙壁倒塌导致地穴塌陷,内舱本来还能提供一些保护。石头堵住了入口,可怜的家伙被困在里面。天晓得为什么门的设计不是向里转的。"

"前厅的妇女是埃米莉·莱博维茨吗?"

阿格拉笑着说:"我们能证明吗?我还不知道。我相信是她,是的我相信但也许我在让希望战胜理智。至于能发现什么,还得等等再看,还得等等。反对方有证人,我不能急于下结论。"尽管弗朗西斯关于朝圣者的描述令他失望,但阿格拉继续保持友好的态度。他在遗址上考察了十天,然后返回新罗马,留下两位助手继续监督进一步的发掘工作。在离开的那天,他在抄写室拜访了弗朗西斯修士。

"有人告诉我,你在抄写一份文件,纪念你发现的遗物。"申请官说,"我听了描述,很想看看。"

修士嘴上说那其实算不了什么,但还是马上取来。他充满渴望,打开羊皮纸的时候,双手不停地颤抖。他得意地注意到,杰里斯修士在一旁观望,皱着眉头,显得非常紧张。

大人凝视良久。"太美了!"最后他终于爆发出来,"多么辉煌的色彩!太妙了,太妙了。把它做完--修士,把它做完!"弗朗西斯修士抬头看了一眼杰里斯修士,询问地微笑着。抄写室的主管立刻转过脸去,颈部通红。第二天,弗朗西斯取出羽毛笔、颜料和金叶,继续描摹修饰他珍爱的图表。

9

阿格拉大人离开后,过了几个月,又来了一大队毛驴各种人物都有,包括见习修士、防拦路强盗的武装侍卫、古怪的畸形人,谣传中还有龙从新罗马来到修道院。带领这支远征队的是另一位大人,头上长角,尖牙利齿,他宣布自己负责反对追封受福之人莱博维茨,专程前来调查。他暗示说,也许要明确罪责修道院里传出一些让人难以置信的、歇斯底里的谣言,不幸传进了新罗马的大门。他说得很清楚,跟先前的那位贵客一样,他声称决不容忍任何胡说八道。

院长彬彬有礼地问候他,并因为最近客房受天花感染向他致歉,随后替他安排了一间朝南的小房间,内有一张铁制小床。大人由随从服伺,和修士们一起在食堂吃玉米粥和药草狩猎的 报告说,这个季节不知何故,鹌鹑和山鸡都很少。

这一次,院长觉得没必要警告弗朗西斯不要胡思乱想。他要敢,尽管想好了。因为哪怕说的全是实话,这位反对方的封圣审查官也不会马上相信的,一定要捅来捅去反复审查。

"我听说你一紧张就会晕过去。"弗洛特大人与弗朗西斯修士独处时说,一边盯着他,目光在弗朗西斯看来是那么恶毒。"告诉我,你家里有人患过癫痫病吗?疯病?神经不正常?"

"没有,阁下。"

"我不是'阁下'。"牧师厉声呵斥,"现在,我们在问你真相。"他的语气似乎暗示,给你来一次直截了当的小手术就足够了,只需要截掉你的胳膊和腿。 '"你有没有意识到,那些文件看似古老,但也可能是故意伪造的?"他质问道。

弗朗西斯修士没有注意到。

"你有没有发现,埃米莉这个名字在你找到的文件中没有出现?"

"哦,可它"他没有再说下去,突然怀疑起来。

"出现的名字是埃姆,是吧?--这可能是埃米莉的昵称,对PE?"

"我相信是的,大人。"

"但也有可能是埃玛的昵称,对PE?还有,埃玛·DID出现在盒子上!"

弗朗西斯沉默不语。"嗯?"

"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有证据表明'埃姆'代表埃玛,而'埃玛'不是埃米莉的昵称。你怎么看?"

"我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大人。可是--""可是什么?"

"夫妻之间的称呼并不一定太在意吧?""你跟我贫嘴吗?"

"没有,大人。"

"好了,把真相告诉我!你是怎么碰巧发现地洞的?有关出现幽灵的荒谬谎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弗朗西斯想要辩解。列圣审查官不断冷笑,讽刺地质疑,打断他的话。等他说完了,审查官用牙齿和指甲把故事从头到尾扒拉了一遍,到头来连弗朗西斯自己都开始拿不准自己是真的看到了老人,还是自己被晒昏了头,凭空想出来的。

盘问十分苛毒,但弗朗西斯发现,还是没有与院长交谈那么可怕。就算列圣审查官将他四肢当场撕裂,也只能做这么一次。他知道盘问马上就要结束,这可能被迫截肢的人挺住了痛苦的折磨。然而,面对阿尔科斯时,弗朗西斯知道,一次失误会反复受到惩罚。阿尔科斯是他一生的统治者,是他灵魂永远的审判官。

在最初的攻击过后,弗洛特大人仔细观察弗朗西斯修士的反应,似乎发现修士的故事过于愚蠢,不必发起全面进攻。

"嗯,修士,如果这就是你的故事,你一再坚持,我想我们也不用再麻烦了。哪怕是真的只是假设,当然不是真的这种事也太小、太无聊了。你意识到没有?"

"我过去总是这么看的,大人。"弗朗西斯修士叹了口气。别人把朝圣者看得很重要,可他多年来一直都想淡化它。

"哼,你说得真是时候!"弗洛特厉声喝道。

"我过去常说,我本来就认为他可能只是个寻常的老人。"

弗洛特大人用双手蒙住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目击者本人立场不坚定,让他无话可说。

在离开修道院前,列圣审查官和先前来的圣人支持者一样,来到抄写室,要求看一眼莱博维茨蓝图的修饰纪念版(用弗洛特的话说,"那件晦涩难懂,令人生厌的东西")。这次修士双手颤抖,倒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恐惧,惟恐又一次被迫放弃这项作业。弗洛特大人默默地注视着羊皮纸,动了好几次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始终没说出口,最后勉强地点点头。

"你想像得很生动。"他承认,"可你的想像力我们早就见识过了,对吧?"他沉默片刻,"到目前为止你花了多长时间啦?""六年,大人断断续续的。"

"嗯,哎,看上去,你至少还要花这么长时间。"

弗洛特大人的角仿佛短了一英寸,尖牙也完全消失了。当天晚上,他就出发赶往新罗马。

时光飞逝,年轻人的脸上生出皱纹,鬓角多了一丝灰色。修道院无休无止的工作还在继续:祈祷声一如既往;每天向世界供应一小部分手抄稿;有时候还把一些修士和抄写员借给主教区、教会法庭和一些需要雇用他们的非宗教机构。杰里斯修士制定了制造印刷机的远大理想,但阿尔科斯听说此事后取消了这个计划。既没有足够的纸张,也没有合适的墨水,世人又是以文盲为荣,没有对廉价书籍的需求。所以抄写室仍旧使用墨水罐和羽毛笔。在第五个圣节上,梵蒂冈的使者给修会带来了好消息。弗洛特大人撤消了所有反对意见,在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画像前忏悔。阿格拉大人的申请通过了。罗马教皇指示,要颁布教令建议封圣。正式宣布的日期就定在下一个大赦年,那时刚好召开教会的理事大会,谨慎重申一项教条:限制教权对信仰和道德事务的干涉。这个问题在历史上已经解决过多次,但似乎每个世纪都会以新的方式重现,特别是在那些人类对风、星和雨知之甚少的黑暗时期。在大会期间,阿尔伯特修会的创始人将被列入圣人名册。

消息宣布后的一段时期里,修道院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阿尔科斯师现在因年迈而憔悴,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他把弗朗西斯修士叫到跟前,喘着粗气说:

"教皇陛下邀请我们去新罗马参加封圣仪式。请准备好出发。""我,大人?"

"你一个人去。药剂师修士不让我赶路,我病了,副院长离开也不合适。"

"现在,别在我面前再次昏过去。"阿尔科斯师继续发着牢骚,"教廷接受了埃米莉·莱博维茨逝世的日期。大家都把荣誉算在你头上,其实你并没有做什么。可是,教皇陛下还是邀请了你。我建议你感谢上帝,放弃荣誉。"

弗朗西斯修士一个踉跄。"教皇陛下......"

"没错。好了,我们要把莱博维茨蓝图的原本送到梵蒂冈。把你修饰的纪念品带过去,作为私人礼物送给教皇,你怎么看?""嗯"弗朗西斯喃喃道。

最后还是院长使他苏醒了过来,为他祈祷,称他为大傻瓜,然后让他去收拾行装。

10

去新罗马的行程至少需要三个月,甚至更久。而且途中迟早会被强盗抢走毛驴,所以具体的时间,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遭抢劫之前弗朗西斯能走多少路程。他独自前往,没有武器,身上只带了行囊和讨饭碗,除此还有遗物和经过修饰的副本。他祈祷无知的强盗对后者不感兴趣。事实上,拦路强盗中有时也有一些心肠不错的,只抢用得着的,放受害者一条生路,连牲口和私人 财物都不抢。但遇上坏强盗可就不会那么幸运了。

弗朗西斯修士给右眼戴上黑色眼罩,以防不测。乡下人迷信,但愿这只邪恶的眼睛都能把他们吓跑。他就这样整装出发,去响应教皇的召唤。利奥·帕帕斯二十一世,最神圣的主教、统治者。离开修道院将近两个月后,修士在一条深山小径上遭遇强盗。这里荒无人烟,哪怕到最近的"畸人谷"也得向西翻过一座山头,再走上好几英里。那里住着一群天生畸形的人,像患了麻风病,远离尘世。这种地方中有一些由神圣教会的护理人员管理,但"畸形谷"不在其中。几百年前,在森林部落手里幸存下来的怪物大多聚集在那里。不断有新的畸形人逃离尘世到这里避难,壮大他们的队伍。他们中间有些人怀孕生子,这样的小孩通常会遗传父母的畸形。很多时候,他们刚生下来常常就死了,或者不等长大成人便中途夭折。但有时候,畸形的特性是隐陛的,畸形人结合也可能生出一个表面正常的小孩。然而,表面"正常"的后代的心脏或大脑却不健全,这种畸形虽然无形,却剥夺了他们生命的精华,使他们只剩下一个人形躯壳。甚至在教会里,有人也敢支持一种观点:从胎儿开始,这些人的外表中就根本没有上帝的影子;他们的灵魂只是牲畜的灵魂;纵然自然法则使他们免受惩罚,但他们不应该被当作人,而应该当作动物加以消灭;那些人造了孽,几乎毁掉人类,上帝惩罚他们做牲畜。没有几个仍然相信有地狱的神学家胆敢剥夺上帝惩罚一切生灵的权力,.但许多人却没有想到:对妇女产下的孩子是否具有上帝的影子这一问题妄加判断正是篡夺了上苍的权力。教廷怒声呵斥,反复重申,哪怕一个看上去比狗、猪、山羊都要笨的白痴,只要是女人生出来的,就应被称作不朽的灵魂。新罗马几次发表了这种声明,旨在控制杀婴行为。于是,那些不幸的畸形儿被一些人称为"教皇的侄子"或"教皇的孩子"。

"让活着生下来的人继续活下去,"利奥如是说,"这符合自然规律和神爱的神圣规律;不管它的外表和风度如何,都应把它当作人类的孩子来爱护和哺育。在人的各种自然权利中,父母帮助孩子生存列在首位。这是自然规律,并未受到天启的剥夺。除非国君们被授权,否则任何社会或国家都无权篡改这条规律。这条规律,连地球上的牲畜也谨守无违。"

与弗朗西斯修士搭腔的强盗表面上看不出异样。但他肯定来自"畸人谷",因为俯瞰下去,小径斜坡上的灌木丛后又冒出两个人,头戴兜帽,一边嘲笑着朝修士吆喝,一边拉弓瞄准他。弗朗西斯觉得强盗握弓的那只手有六个手指,像多出一个拇指,但距离较远,他不敢肯定。不过有一点毫无疑问,其中一个穿的长袍有两个兜帽,尽管弗朗西斯看不清他的脸,也不敢肯定那个额外的兜帽里是否还有一个头。

跟他说话的强盗就站在小道正前方。他个子不高,壮得像头牛,头顶发亮,下巴像块花岗岩。他双脚叉开,站在路当中,粗壮的胳膊交叉放在胸前,注视着跨在毛驴上的瘦小人影慢慢走近。弗朗西斯修士看到强盗肌肉发达,身佩一把刀子,但他好像没有拔刀相向。他招手示意弗朗西斯过去。修士在离他五十码的地方停下。这时,一个"教皇的孩子"射出一箭,倏地射过路面,落在毛驴身后,惊得它一个劲往前冲。

"下来。"强盗命令道。

毛驴停在路中。弗朗西斯修士把兜帽往后一掀,露出眼罩,伸出颤抖的手指摸了一下。他开始慢慢地摘下眼罩。

强盗把头往后一仰,哈哈大笑。弗朗西斯心想,这笑声可能来自撒旦的喉咙。修士嘴里咕哝着咒语,可强盗还是毫发未伤。"这一招早就过时了。"他说道,"快下来。"

弗朗西斯修士没有再抗议,笑着耸耸肩,跳下毛驴。强盗仔细打量毛驴,拍拍两侧,审视牙齿和蹄子。

"吃?吃?"山坡上一个穿长袍的大声喊道。"这次不行,"强盗吼道,"太瘦了。"

弗朗西斯修士还不完全相信,他们所说的是毛驴。

"你们今天运气不错,阁下。"修士和气地说,"你们可以把驴牵走。我觉得,走路对我有好处。"他微笑着准备出发。

一枝箭倏地射入路面,落在他脚边。

"站住!"强盗对弗朗西斯怒吼道,"现在打开包。让我们看看那一卷是什么东西,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弗朗西斯修士摸了一下乞讨的钵子,做出无助的手势,再次招来强盗的嘲笑。

"这一招我以前也见过。"他说道,"上次拿着讨饭碗的那个人靴子里藏了五十克金子。快脱。"

弗朗西斯修士没有穿靴子,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他拿出拖鞋让他们看,但是强盗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修士解下行囊,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接着开始脱衣服。强盗搜他的衣服,什么也没发现,于是把衣服扔给主人。修士感激不已。他本来以为自己会一丝不挂地被抛弃在路上。

"现在,我们瞧瞧另外那个包裹,里面装的是什么。""只有一些文件,阁下,"修士抗议道,"只对我有用。""打开。"

弗朗西斯修士默默地打开包裹,解开其中的蓝图原本和修饰过的纪念版本。阳光透过树叶,照得金叶镶嵌和彩色图案闪闪发光。强盗粗糙的下巴下降了一英寸,他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真美!挂在小屋墙上,女人家准喜欢!"弗朗西斯心里直发麻。

"金子!"强盗对山上穿着长袍的同伙喊道。"吃?吃?"传来咯咯的笑声。

"我们有东西吃了,再也不怕了!"强盗喊道,接着向弗朗西斯解释道,"他们在这里一坐就是几天,肚子饿了。这几天过往的人少,生意不好。"

弗朗西斯点点头。强盗继续欣赏那幅修饰过的副本。

上帝,如果您派他来考验我,那请让我死得像个男子汉。只有我先死了,他才能拿走。神圣的莱博维茨,求您看看这事,替我祈祷

"是什么?"强盗问道,"魔咒?"他把两个文件放在一起仔细端详。"哦!一个是另外一个的幽灵。有什么魔力吗?"他盯着弗朗西斯修士,黯然无光的双眼中充满了怀疑的神色。"这叫什么?"

"嗯装置的晶体管控制系统。"修士结结巴巴地说。强盗把文件上下拿颠倒了,但仍然看出两张图表的图案背景除了黑白相反之外一模一样这种效果似乎与金叶一样,同样激起他的兴趣。他伸出短小、肮脏的食指,比画出图案的相似之处,在羊皮纸上留下淡淡的污迹。弗朗西斯强忍住泪水。

"求求您!"修士气喘吁吁地哀求,"金子那么薄,值不了多少钱。你拿到手里掂量一下。图纸镶金以后比原来重不了多少。对你真的没什么用。求求您,阁下,把我的衣服拿去,把驴牵走,把我的行李拿去。你想拿什么都拿走,只求您把图纸给我。它们对你没用。"

强盗黯淡的目光显得有点犹豫。他注视着修士不安的神情,摸摸下巴。"那我就把衣服、毛驴、其他的一切都留下,除了这个。"他提出,"我只拿走这张符咒。"

"看在上帝的份上,阁下,把我也杀了吧!"弗朗西斯修士啕起来。 。

强盗笑道:"我们等等再看。告诉我,拿它们做什么用?""没用。一张是纪念品,纪念一位早就过世的人,是一位先人。另一张只是复制品。"

"对你有什么用?"

弗朗西斯闭目片刻,试图想出一种解释。"您知道森林部族吗?他们是如何敬奉祖先的?"

一时问,强盗灰色的双眼喷出怒火。"我们蔑视祖先,"他吼道。"他们把我们生出来,我诅咒他们!"

"诅咒!诅咒!"山坡上一个身披长袍的射手呼应道。"你知道我们是谁?从哪里来?"

弗朗西斯点了点头。"我不想冒犯你们。这是那位古人的遗物他不是我们的祖先。他是我们很久以前的老师。我们怀着崇敬之情纪念他。这只是个纪念品,其他没什么。"

"那么,那份复制品呢?"

"这是我自己做的。求求您,阁下,我花了十五年。对您没什么用。求您不会无缘无故把一个人生命的十五年拿走吧?" "十五年?"强盗把头往后一仰,哈哈大笑,"你花了十五年,就做那个?"

"噢,可"弗朗西斯突然无话可说,双眼转向强盗粗短的食指,只见那根食指轻轻地敲打着蓝图原本。

"那个花了你十五年?跟原本相比简直可以说丑陋。"他拍拍大肚子,一边大笑,一边指着遗物,"哈!十五年!你在那里就做这个!为什么?这个黑乎乎的魔鬼影子有什么用?花十五年来做这个!嗬!嗬!真是女人的活!"

弗朗西斯修士凝视着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强盗竟然把神 圣遗物的原本当成副本,吓得他张口结舌。

强盗依旧哈哈大笑着,手里拿着两份文件,准备撕成两半。"耶稣!玛丽!约瑟夫!"僧侣尖叫着跪在路上,"看在上帝的份上,阁下。"

强盗把图纸扔到地上。"那咱们赌!我跟你摔跤,"他大度地提议,"你赢了,把刀拿走。"

"行。"弗朗西斯脱口而出,心想比赛至少多一个机会,让上天暗中干预。哦,上帝,您曾经赐予雅各布力量,让他在岩石上打败天使......

他们摆好架势。弗朗西斯修士在身上画了个十字。强盗从腰问拔出刀子,扔到图纸后面。两人开始面对对方绕圈子。

三秒钟后,修士直挺挺地仰面躺着,一边呻吟,身上压着一大堆肌肉。一块尖石头戳得脊梁骨隐隐作痛。

"嗨!嗨!"强盗喊着,站起身,拿回刀子,卷起文件。

弗朗西斯修士十指交叉握住双手,仿佛在祈祷,在强盗身后跪着爬行,用尽全身力气大声恳求:"求您了,那,就拿一份,不要把两份都拿走!求求您!"

"你现在得赎回去,"强盗得意地笑道,"我是公平赢来的。""我什么都没有,我穷啊!"

"没关系,你要是那么想要,就准备金子。拿两百克金子来赎。拿到这里来,随时都行。我会把你的东西藏在木屋里。想要回它们,拿金子来就可以了。"

"听着,这些图只对别人重要,对我什么都不是。我本来要带给教皇。重要的那张,他们也许会付钱。请把另一张给我,它一点用都没有,就给他们看看。"

强盗转过头,哈哈大笑。"我想,只要让你拿回去,叫你吻靴子你也愿意。"

弗朗西斯修士追上他,狂吻强盗的靴子。

即使像强盗这样的人,也有些受不了修士这副样子。他踢开修士,把两张图纸分开,咒骂着把其中一张扔到弗朗西斯面前,接着骑上毛驴,开始往斜坡上的伏击点走去。弗朗西斯修士一把抓起珍贵的文件,走在骑着毛驴向穿长袍的射手走去的强盗身边,一再道谢,再三祝福他。

"十五年!"强盗哼哼着说,一脚把弗朗西斯踢开,"滚!"他在阳光下高高地挥舞着修饰的杰作,"记着--两百克金子来赎回你的纪念品。告诉教皇,我是公平赢来的。"

弗朗西斯停下脚步。看着强盗远去的背影,他激动地画了个十字表示祝福,心中默默颂扬让这么无私的强盗活在世上的上帝。他们竟然会犯下如此无知的错误。他沿着小道前进,一边爱抚着蓝图原本。强盗则得意地向山上的畸形同伙炫耀着美丽的纪念品。"吃!吃!"其中一个道,一边抚摸着毛驴。

"骑!骑!"强盗纠正道,"待会儿再吃。"

弗朗西斯修士把强盗们远远拉在身后,直到这时,心里才涌起深深的痛苦。辱骂声仍在耳边回响。"十五年!你在那里就做那个!.十五年!真是女人的活!嗬嗬嗬嗬......"

强盗犯了个错误,但毕竟十五年的生命浪费了,在纪念品上倾注的所有心血和痛苦都失去了。

在修道院的生活使弗朗西斯已经不适应外面的世界,不适应这种粗鲁的作风和态度。他发现自己的心被强盗的嘲笑深深刺痛了。他想起过去杰里斯修士温和得多的嘲笑。也许杰里斯修士是对的。

戴着兜帽的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弗朗西斯缓慢地继续跋涉。至少还有遗物原本。至少。
<a href="http://www.erepublik.com/en/referrer/lufberry">电子共和国</a>
[IMG]http://erepublik.com/images/badges/erepublik-badge-200x125.gif[IMG]

相关信息:


欢迎光临本社区,您还没有登录,不能发贴子。请在 这里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