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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打黑趵
第十一章至第十五章
第十一章至第十五章

11

这一刻终于来到了。仪式开始前,弗朗西斯修士身穿朴素的修士服,跪在富丽堂皇的教堂里。他从未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微不足道。庄重的仪式、五彩缤纷的颜色,还有伴随仪式隆重筹备工作的音乐,都洋溢着礼拜式的气氛,让人油然觉得重大事件即将发生。主教、红衣主教、牧师和各阶层神职人员,身穿雅致的古典服装,在大教堂内来来往往。他们的进出井然有序,没有停顿和踌躇。一位衣着华丽的侍从进入教堂,弗朗西斯差点儿错把这位侍从当成高级教士。侍从携带着一个脚凳,举止随意,仪态昂然。侍从打修士身旁经过时,修士如果不是早就跪着,这时肯定会跪倒。侍从在祭坛前单膝下跪,接着来到教皇神座,用新的脚凳替换旧脚凳;接着,再从原路返回、0他的一举一动如此典雅,使弗朗西斯修士叹为观止。没有人步履匆匆,没有人装腔作势,也没有人笨手笨脚。所有人的得体行动使这个古老的场所更显庄严高贵、美丽醉人,甚至连那些静止的雕塑和油画也不例外。即使是某人轻轻的呼吸声,都似乎能从远处后殿隐约传来回音。

Terribilis est locus iste:hic domus Dei est,et porta caeli①;伟大啊,上帝之屋,天堂之门!

弗郎西斯修士仔细地观察了一段时间,才发现有些雕塑其实是活人。在他左边几码远的地方,一套盔甲倚墙而立。披甲的手紧握寒光闪闪的斧柄。弗朗西斯修士跪着的时候,头盔上的羽毛纹丝不动。许多相同的盔甲分散站在墙边。直到看到左边"雕塑"的面罩里爬出一只马蝇,他才怀疑这武装外壳里面有人。但他看①拉丁文.意思就是接下采那一句。

不到丝毫动静,只是马蝇爬入的时候,从盔甲里发出几声轻微的嘎吱声。这些人一定是教皇卫队的队员,他们在英勇的战斗中名声显赫--至尊教皇的小型私人卫队。

卫队长正在庄严地视察队员。左边这个"雕塑"第一次有了动作,拉起面罩敬礼。头盔里的脸毫无表情,队长体贴地停下脚步,用方巾把马蝇从他额头拂去,然后继续向前。"雕塑"放下面罩,继续保持纹丝不动的姿势。

朝圣者的队伍进入教堂,一时打破了刚才庄严的格调。队伍组织有序,引领有效,不过他们显然都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大多数人似乎都蹑手蹑脚走到指定位置,小心谨慎,以免发出声音,并且尽量少动。与那些侍从和新罗马的修士完全不同,后者行动优美,不时出声。朝圣者中间则不时发出憋住咳嗽的闷哼声,还有绊绊跌跌的杂音。

突然,更多的卫士进入教堂,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又有一队身披盔甲的雕像踏人教堂,单膝跪下,高举长矛,朝圣坛参拜,然后各就各位。其中两个站在教皇宝座的两侧,另外一个跪在宝座的右侧。他跪在那里,双手平举彼得①剑。全场静止不动,只有圣坛上蜡烛的火焰偶尔跳动。

神圣的寂静中突然响起一阵号角声。

号角声一浪高过一浪,有节奏的嗒--啦,嗒--啦--啦--声,连人的脸上都有了感觉,震得耳朵隐隐作痛。号角声不是音乐,而是宣告仪式开始。前面几个音符从中音阶起头,接着,音调、力度和强度渐渐升高。修士的头皮直起疙瘩,教堂里似乎只有大号声不断回荡着。

接着,死一般的沉寂--然后是男高音:

①又称Saint Peter,原名Simon,基督教《圣经》故事人物,耶稣十二使徒之一.耶稣死后为众使徒之首.在罗马殉教。

第一领唱:"牧羊人前来喂养羔羊和绵羊。"第二领唱:"让所有人都跪下。"

第一领唱:"一次,耶稣令彼得喂养主的羊群。"第二领唱:"视彼得为教皇。"

第一领唱:"让救世主的子民为此欢悦,感谢主。"第二领唱:"因我们受圣灵感化。"

唱诗班:"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人群起立。椅子里坐着一位虚弱的老人,身穿白袍,伸手向人群施福,在金色、黑色、紫色和红色的队伍簇拥下缓缓走向宝座。这时人群慢慢地呈波浪形跪下。来自遥远沙漠中一座偏僻修道院的小修士激动得透不过气来。要看清正在发生的一切是不可能的。音乐的浪潮势不可挡,淹没了人的感觉,席卷了人的头脑,轰响中带领人们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

仪式简短,要是再长一点,其强度肯定让人无法承受了。弗朗西斯修士注意到,一位大人马尔弗雷多·阿格拉,他本人也是圣人的支持者走到宝座跟前跪下。片刻沉默之后,用圣咏的形式唱出了他的恳求。

"教皇,我们以最高智慧请求,受福之人莱博维茨,众人惊叹他的奇迹......"

这是向利奥教皇吁求,请他庄严决断,教育他的子民,让他们虔诚地相信受福之人莱博维茨就是一位圣人,值得教堂的尊崇和信徒们的崇拜。

"该事业我们都满意,孩子。"身穿白衣服的老人唱着回应道,表示他自己内心也希望庄严宣布,神圣的殉教者能够成为圣人,能够在上帝的引导下成圣,在圣灵的指引下成圣;他会同意阿格拉的请求。他要求所有人祈求上帝的指引。

唱诗班雷鸣般的歌声再次响彻教堂,颂唱圣人们的连祷:"天父,上帝,对我们发发慈悲吧。圣子,重新洁净世界的人,圣父,对我们发发慈悲吧。圣灵,上帝,对我们发发慈悲吧。哦,圣三一,惟一的上帝,对我们发发慈悲吧!圣母玛利亚,为我们祈祷吧。圣母,为我们祈祷吧。圣女,为我们祈祷吧......"雷鸣般的连祷文延续着。弗朗西斯抬头看见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画像,刚刚揭幕。壁画特别大,描绘的是受福之人在暴徒面前接受审判,但脸上的笑容却与芬戈的作品中的不一样,面部没有芬戈作品中那种狡黠的笑容。但在弗朗西斯看来,眼前这幅画像气势更为宏伟,与教堂中的其他壁画交相辉映。

"一切神圣的殉教者,为我们祈祷吧......"

等连祷文结束,马尔弗雷多·阿格拉大人再次恳求教皇,要求把艾萨克·爱德华·莱博维茨的名字正式列入圣人榜。教皇吟唱着"来,神圣的造物者",众人再次祈求圣灵的指引。

接着,马尔弗雷多·阿格拉第三次恳求宣布莱博维茨为圣人。"让耶稣自己复活吧......"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利奥二十一世吟咏教会在圣灵指引下做出的决定,宣布事实确实存在:有一位古老而平凡的技师,名叫莱博维茨,确实是天堂的一位圣人。为了纪念他,指定了一个节日进行弥撒。

"神圣的莱博维茨为我们祈祷。"弗朗西斯修士与其他人一起低吟道。

经过片刻祈祷,唱诗班突然唱起"您,上帝"。在纪念新圣人的弥撒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宫殿外面,两名身穿紫色外衣的教皇引领人护送着一小队朝圣者穿过数不清的走廊和接待室,偶尔在某个官员华丽的桌前停下来。官员检查他们的证明,然后用鹅毛笔在"准人证"上签名,递给引领人,以便下一位官员检查。越往前走,官员的头衔越长,也越难读。弗朗西斯修士颤抖着。同行的朝圣者还有两位主教,一个身穿貂皮大衣、戴着黄金首饰的人,还有一个森林部族首领,已经皈依但仍旧穿着豹皮外衣、戴着部族图腾--豹子头饰,一个穿着皮革外套的市民一只手腕上载着一头戴着眼罩的游隼,显然是给教皇的礼物。还有几个妇女,弗朗西斯从她们的举止判断,好像都是那个"皈依"部族首领的妻子或小妾;也可能是他以前的小妾,因为教规而非部落风俗而被抛弃。

朝圣者们爬上神圣的楼梯。这时,一位身着深色衣服的男管家迎上前来,将他们领进一间狭小的房子。这是宽敞的教廷上院大厅的接待室。

"教皇在这里接见他们。"这位高级侍从轻声告诉拿证明的引领人,同时将朝圣者们扫视一遍。弗朗西斯觉得,他的目光里有点不以为然的意思。他跟引领人窃窃私语片刻。引领人脸涨得通红,跟部族首领小声嘀咕。部族首领沉着脸,取下纱线缠结的长牙头饰,让豹头挂在肩膀上。接着又是一番简短的讨论,说的是位置问题。那位高级侍从声音很轻,似乎在责备,接着按照只有引领人才明白的神秘规则,将这些来访者安排在房间各处。

不久,教皇来了。他个子不高,身穿白色法袍,在随从的簇拥下,神采奕奕,轻快地走人接见室。弗朗西斯修士突然感到一阵头晕。他记得阿尔科斯师曾经威胁过,如果在接见时晕过去,就活剥他的皮。他必须强打精神。

朝圣者们排成一行跪下。身穿白色法袍的老人让他们免礼,语气温和。弗朗西斯修士终于鼓起勇气正视老人。在教堂里,教皇是五颜六色的海洋里惟一闪耀的白点。现在,在接见室里,弗朗西斯修士从近处渐渐观察到,教皇并不像传说中那样,是个身高九英尺的巨人。令修士感到惊奇的是,这位虚弱的老人,身为国君和国王的神父、世界的调毹人、地球上的教皇,却比阿尔科斯师和蔼多了。

教皇缓缓地沿着朝圣者的队伍移动,问候拥抱每一位主教,用自己的方言或通过翻译与大家交谈,把猎鹰交给大人,看到大人接过猎鹰时的神情哈哈大笑,用一个特别的手势向森林部族首领致意,。并咕哝了一个森林方言单词,让身穿豹衣的首领忍俊不禁。教皇注意到悬挂着的豹子头饰,于是停下脚步,将它戴回到部落首领的头上。首领胸部一挺,感到十分自豪,环视周围,显然是在寻找那位高级侍从,但是那官员似乎已经消失了。

教皇来到弗朗西斯修士跟前。

Ecce Petrus Pontifex......看哪,请看崇高的牧师彼得。"上帝只派他一人到各国,命他肃清、推翻、浪费、破坏、培养和树立,让他拥有一个忠诚的民族-- "然而面对利奥时,修士发现他和蔼可亲,确实不负此称谓,那个比一切国君、国王更荣耀的称号,"上帝奴仆的奴仆"。

弗朗西斯立刻下跪,亲吻教皇的图章戒指。起身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攥着圣人的遗物,藏在身后,仿佛不愿展示。教皇琥珀色的双眼温和地催促着他。

"亲爱的孩子,我们为你遭遇的不幸深感悲痛。你旅途中发生的事我们已经听说了。是我们要你来这里,可在路上你却受到强盗的袭击。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教皇。但没什么大不了。我是说--本来是很重要,可--"弗朗西斯结巴起来。

老人和蔼地微笑着。"我们知道,你本来给我们带了礼物,但路上被抢了。不要为那事难过。你来了,就是给我们的礼物,足够了。我常珍视这个机会,能亲自问候发现埃米莉·莱博维茨遗物的人。我们也听说过你在修道院的辛劳。对莱博维茨修会的修士,我们始终满怀最强烈的友爱之情。没有你们的工作,世界可能会对从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教会是一个肌体,你们的修会是那个肌体的记忆器官。我们欠你们神圣的庇护人和缔造者太多。在未来的岁月里,可能会欠他更多。亲爱的孩子,有关你旅途中发生的一切,能否多给我们讲讲?"

弗朗西斯修士拿出蓝图。"教皇,强盗心肠不错,把这个留给了我。他以为这是经过修饰的副本,我本来是把修饰本带来作礼物的。"

"你没有纠正他的错误?"

弗朗西斯修士顿时满脸通红:"没有,我太惭愧了,教皇""那么说,这就是你在地洞里发现的原物?"

"是"

教皇的笑容变得有些狡黠。"所以,强盗以为你的作品才是珍品?啊--就连一个强盗都对艺术有敏锐的眼光,是吗?阿格拉大人告诉我们,你做的纪念品很漂亮。被抢了,真遗憾!"

"没什么,教皇。我只是觉得,我浪费了十五年,太可惜了。""浪费?怎么叫'浪费'呢?要不是强盗被你漂亮的纪念品误导,他可能已经把这个拿走了,不是吗?"

弗朗西斯修士意识到有这个可能。

利奥二十一世用干瘪的双手拿过古老的蓝图,小心翼翼地展开。他静静地研究其中的图案,然后问道:"告诉我们,你懂得莱博维茨使用的符号吗?懂得,嗯,它的意思吗?"

"不懂,教皇,我一点都不懂。"

教皇靠到他身边,低声道:"我们也一点都不懂。"他咯咯笑了,一边把嘴唇贴着遗物,仿佛在亲吻圣坛石,然后重新包起来,递给侍从,"亲爱的孩子,我们从心底里感激你花了十五年,"他接着说,"花费那些年是为了保存这件原物。千万不要觉得是浪费了。把它们献给上帝。总有一天,原物的意义会被发现的,而且可能会证明它非同小可。"老人眨了一下眼睛--或者说是使了一个眼色?弗朗西斯几乎相信教皇给他使了个眼色,"我们会为此而感谢你。"

不管是眼色还是眨眼,似乎都让修士把房子看得更清楚了。他第一次注意到教皇法袍上的蛀虫洞。法袍几乎都露线了。接见室的地毯也有几个破洞。天花板上几个地方,石膏都掉下来了。尽管显得有些寒酸,但高贵却尽现其中。短暂的分神之后,弗朗西斯便不再注意这些贫穷的痕迹了。

"我们希望通过你,向贵院和院长转达我们最热烈的问候,"利奥道,"向他们,也向你,表达我们教廷的祝福。为此,我们会让你转交一封信。"说完,他又眨了一下眼或使了个眼色,"顺便说一句,这封信会得到保护。我们会签上'切勿骚扰',抢劫送信者,逐出教会。"

书信有了这种防止拦路抢劫的保障,弗朗西斯修士低声道谢。他想说强盗不懂这种警告,也不懂这种惩罚,但觉得不合适。"我会尽力送到,教皇。"

又一次,利奥靠近弗朗西斯,低声说:"至于你,我们会赠送一个纪念品,表达我们的心意。你离开之前去拜见阿格拉大人。我们想亲手交给你,现在不合适。大人会替我们赠送。任你处置。""真的非常感谢,教皇。"

"那么,再见,亲爱的孩子。"

教皇继续向前,与队伍中的朝圣者一一交谈,最后是庄严的祝福。接见结束。

朝圣者的队伍走出门口时,阿格拉大人碰了一下弗朗西斯修士的胳膊。他热情地拥抱修士。这位封圣申请官衰老了许多。尽管靠得很近,弗朗西斯还是费了很大劲才认出来。弗朗西斯自己也是双鬓花白,由于整天在抄写桌边斜着眼睛看,眼角起了皱纹。走下神圣的楼梯时,大人递给他一个包裹,还有一封信。

弗朗西斯片瞥了一眼信的地址,然后点点头。他的名字写在包裹上,还有一个外交印章。"大人,给我的吗?"

"是的,教皇给你个人的纪念品。最好不要在这里打开。好了,你离开新罗马之前,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如果还有什么没看过,我乐意带你去。"

弗朗西斯修士沉思了片刻,好像已经都看过了。"大人,我只想再看一次教堂。"他最后道。

"唷,当然可以。其他没了?"

弗朗西斯修士又踌躇片刻。他们已经落在其他朝圣者身后。"我想忏悔。"接着,他低声道。

"太简单了,"阿格拉说着咯咯地笑,"要知道,你找对地方了。这里,你可以驱除一切烦恼。事情是不是很严重,需要教皇亲自关注吗?"

弗朗西斯红着脸摇摇头。

"那么,大法官怎么样?要是想悔悟,他不仅能赦免你,甚至可以在你忏悔的时候用棒子敲你的头。"

"我是说我要向您忏悔,大人。"修士结结巴巴地说。

"我?为什么是我?我只是个普通人。这里,你到处都可以找到红衣主教,而你偏要向马尔弗雷多·阿格拉忏悔。

"因为因为您支持我们的庇护人。"修士解释道。

"哦,明白了。呃,那我当然要听你忏悔。要知道,我可不能以你庇护人的名义宽恕你。必须和平时一样,以圣三一①的名义。①即圣父、圣子、圣曼这样行吗?"

弗朗西斯没什么可忏悔的,但由于受到阿尔科斯师的督促,内心却一直苦恼,惟恐自己发现的地穴会影响圣人的追封。莱博维茨的列圣申请官在教堂里聆听他、劝慰他、宽恕他,然后领着他参观古老的教堂。在封圣仪式以及随后的弥撒期间,弗朗西斯修士只注意到教堂的宏伟壮观。现在,年迈的大人领着他参观坍塌的砖石结构,失修的地方和二些景况惨淡的古老壁画。他再次瞥见了庄严掩盖下的寒酸。在如今这个年代,教会并不富有。

最后,弗朗西斯终于可以打开包裹了。里面有一个钱包,内有两百克金子。他瞥了曼马尔弗雷多·阿格拉大人笑了。"你确实说过,强盗是通过摔跤赢得纪念品的,是吧?"阿格拉问。

"是的,大人。"

"好的,那么,即使是被逼的,也是你自己决定跟他摔跤,争这纪念品,是吧?你接受了他的挑战?"

修士点点头。

他拍了拍修士的肩膀,祝福他。是该走的时候了。

知识火种的保存者重新踏上旅途,徒步返回自己的修道院。几个星期过去了,离强盗的前哨越来越近,但他的心却在欢唱。"任你处置",对于金子,利奥教皇是这么说的。不仅如此,除了钱包之外,修士现在还有了一个答复,能对强盗的冷嘲热讽作出回应。他想到了接见室内的书籍,它们就等待在那儿,等待着再度被唤醒。

然而,强盗并没有像弗朗西斯希望的那样在前哨等候。那个地方有新的脚印,脚印通到十字路口,但却没有强盗的踪迹。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留下班驳的影子。树林并不茂密,却也可以勉强乘凉。他坐在路边等候。

晌午,从远方沟壑深处阴暗的地方传来秃鹰的叫声。蓝色的鹰群盘旋在树顶上。那一天,树林里异常宁静。不远处的灌木丛中,麻雀扑棱着翅膀,他昏昏欲睡地聆听着。强盗是今天还是明天来,他并不太在乎。路途那么遥远,在等待中享受一天休息,也并不是件坏事。他坐在地上,凝视着那群秃鹰。偶尔,他瞥一眼那条径直通向他远在沙漠深处的家的小道。强盗选了个藏身的好地方。从这里,朝小路两个方向都可以看到一英里外的地方,而且因为有树林作掩护,不会被人发现。

远处,路上有东西在动。

弗朗西斯修士用手遮住眼睛,仔细观察远处的动静。沿路下去,有块地方烈日炎炎,森林大火在那里辟出了一块几公顷的空地,旁边一条小路通往西南方向。在烈日照耀的地区,小路在太阳的炙烤下闪闪发光。因为反光刺眼,他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在热浪中有东西在动。有个小黑点在蠕动,有时似乎有头;有时在热浪中显得模模糊糊,但他还是可以肯定,黑点在慢慢靠近。当云朵的边缘拂过太阳时,灼热的阳光减弱了片刻。这时,他疲惫的近视眼断定,蠕动的黑点就是一个人,只是太远了,看不清楚。他打了个寒战,那个黑点似乎有点太熟悉了。

但是,不,绝不可能是同一个。

修士在身上画了个十字,开始拨着念珠祈祷,双HIGHT着远处热浪中的黑点。

就在他等待强盗的时候,山坡上正在进行一场争论。低声的争论使用的是单音节词,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现在这场争论已经结束。两个兜帽让步于一个兜帽。"教皇的孩子们"一起悄悄地从灌木丛后面溜出来,蹑手蹑脚地爬下山坡。

他们爬到离弗朗西斯不到十码的地方,突然,一块鹅卵石卡嗒响了一声。修士拨着念珠第三次念诵"万福玛利亚"时,刚好朝周围张望。

箭不偏不倚射中修士的眉心。

"吃!吃!吃!""教皇的孩子"高声喊道。

通往西南方向的小路上,年迈的流浪者在一段圆木上坐下,对着阳光闭目养神。他用破烂的篮式帽当扇子,一边用力咀嚼香草。他已经流浪很久了。搜寻似乎永无止境,但希望也永远存在,也许就在过了下一个山丘或转过下一个弯,他就能找到想要的东西。他扇了一会凉,把帽子往头上一扣,捋着浓密的胡子,向四周张望着。就在前面山坡上,还有一块没烧毁的树林。那里荫凉宜人,但流浪者仍旧坐在烈日底下,注视着好奇的鹰群。它们聚集在一起,猛扑下来,在树林上空低低地盘旋。一只秃鹰突然飞人树丛,但很快又拍打着翅膀映入眼帘,吃力地飞翔,直到发现一柱上升的气流,才飞到滑翔的高度。黑压压的一大群食腐禽类拍打着翅膀,显得比平时更用劲。通常,它们展翅滑翔,并不费力。现在却沿着山坡上的气流逆向飞行,似乎急于着陆。

只要鹰群饶有兴趣,留连不去,流浪者便也驻足不动。这些山里有美洲狮。翻过这座山峰还有比美洲狮更厉害的动物。有时,它们为了觅食会走得很远。

流浪者等待着。最后,鹰群飞人林中。流浪者又等了五分钟。最终,他站起身,拄着拐棍,拖着跛腿,一瘸一拐朝树林走去。过了片刻,他来到林中。鹰群正忙于啄食一具尸体。流浪者用拐棍赶走鹰群,仔细端详尸体的残留部分。尸体大部分已经被吞食,一枝箭射穿了头骨,箭头露在脖子后部。老人胆战心惊地环顾四周灌木,见不到人,但路旁有许多脚印。此地不宜久留。不管是否安全,该做的还是要做。年迈的流浪者找了块地方土壤比较松软,用双手和棍子就可以挖。他挖坑的时候,凶猛的鹰群在树顶上盘旋。有时俯冲下来,但马上又拍着翅膀飞入空中。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它们不安地在树木繁茂的山坡上空盘旋。一只秃鹰终于落地,愤怒地在一堆新土周围踱步,土堆的一端是一个石头标记。它失望地飞起来。黑压压的一群清道夫飞离. 此地,随着气流的上升展翅高翔,热切地注视着大地。

飞过"畸人谷",它们发现了一头死猪。鹰群欢快地打量一番,俯冲下去美餐一顿。随后,在远方一个山口,一头美洲狮馋涎欲滴,离开了它的猎物。鹰群心存感激地替它吃完。

时令到时,鹰群下蛋,爱意浓浓地喂养小鹰:一条死蛇、几块野狗肉。

年轻一代长得身强力壮,拍打黑色的双翼,飞得又高又远,等待着富饶的大地给它们提供富足的腐肉。有时只是一只蟾蜍;有一次是一个来自新罗马的使者。

它们在中西部的平原上翱翔。游牧部落南下迁徙时留下大量的好东西,它们欣喜不已。

时令又到了,鹰群下蛋,爱意浓浓地喂养小鹰。大地慷慨地哺育它们几百年,她会继续哺育它们几百年......

曾经一度,红河流域很容易找到食物。但经过血腥的大厮杀之后,一个城邦崛起了。对于这些新兴的城邦,鹰群并无兴趣,尽管它们知道这些城邦最终肯定会消亡。它们飞离德克萨卡纳,在西方遥远的平原上飞翔。和所有生物一样,它们也会一次又一次重回大地的怀抱,化为尘土。

最后,到了公元3174年。

到处是即将爆发战争的流言。

要有光12马库斯·阿波罗无意中听到汉尼根的三姨太告诉女仆,她最宠爱的侍臣去疯熊部落的营地执行任务,已经归来,毫发无伤。他这才相信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侍臣从游牧部落的营地活着回来,这一事实表明一场战争正在酝酿之中。据称,使者的任务是要通知大平原部落,几个文明国家已经就有关土地争端达成《天谴协议》。从此以后,如果再遭到游牧民族和强盗团伙的袭击,他们就会进行严厉的报复。但是去疯熊部落通报消息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因此,阿波罗断定,最后通牒其实并没有发出,汉尼根的使者去大平原是另有所图,这太明显了。

阿波罗礼貌地从客人群里穿过去,敏锐的双眼找到克拉勒特修士,试图吸引他的目光。阿波罗高高的个子,身穿朴素的黑色法袍,腰间戴着--JJ,块彩色徽章,标明他的等级。宴会大厅中其他人穿得五颜六色,与他形成了鲜明对比,修士立刻注意到了他。阿波罗点头示意修士到点心桌旁。点心桌上只剩下一些乱七八糟的碎屑、油腻腻的杯子和几只烤焦的雏鸟,没人理会。阿波罗用勺子把潘趣酒碗里的残渣除去。他看到调味品中漂着一只死蟑螂,见克拉勒特修士过来,就关切地把第一杯递给他。

"谢谢,大人。"克拉勒特没有注意到那只死蟑螂,"你要见我?"

"等丰羁待全结市吧 在转住府范丰杂注善同幸了"

"哦。"

"我从来没听到过这么不吉利的'哦'字。我猜,你知道这其中有趣的含义,对吧?"

"当然,大人。这意味着协议是汉尼根的谎言,他想以此反对"

"嘘--待会儿再说。"阿波罗用眼睛示意有人过来了。修土转身从潘趣酒碗里倒酒,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酒碗上。一个瘦子身穿波纹绸,从入口大步朝他们走来,但他看都不看。阿波罗拘谨地一笑,朝那人鞠躬致意。两人的握手简短而冷淡。

"哎呀,塔代奥阁下①。"牧师道,"没想到您在这里。我本来以为您会避开这种庆祝聚会。这次聚会有什么特别的吗,竟然吸引了您这么声名远扬的学者出席?"他皱起眉头,嘲笑中带着几分不解。

"当然是您吸引了我。"新来的那位与阿波罗的讽刺针锋相对,"您是我来这里的惟一理由。"

"我?"他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但对方也许说得没错。同父异母的妹妹结婚,这种事不至于让塔代奥阁下穿着正式、打扮华丽,离开大学宁静的大厅前来参加。

"其实,我找您已经一整天了。他们告诉我您会来这里。要不然--"他环顾宴会大厅,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这声冷哼打断了克拉勒特修士对潘趣酒碗的关注。他转身朝学者鞠躬致意。"塔代奥阁下,要潘趣酒吗?"他说着递过满满一杯。

学者点头致谢,接过来一饮而尽。"我想再问一下,有关我们讨论过的莱博维茨文件。"他对马库斯·阿波罗道,"我收到一封①原文Thon是模仿西班牙语中的 Don,意为"先生",或英语中的don,意为"英国牛津宣自1桥大学的晕者".这里两者意思兼有信,是修道院里一个叫科恩霍尔的修士寄来的。他向我保证,他们有书面材料,可以追溯到欧美文明末年。"

几个月前,阿波罗也向学者保证过同样的事情。即使他心里有火,阿波罗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是的。"他说,"有人跟我说过,这些东西是真的。"

"如果真是这样,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竟然没人听说过--不过没关系。科恩霍尔罗列了他们手上的文件和文本,并且进行了描述。如果真的存在,我得去看看。"

"哦?"

是的。哪怕是个玩笑,也得查清楚。如果不是玩笑,那些资料就可能是无价之宝。"

大人皱起眉头,"我向您保证,不是玩笑。"他斩钉截铁地说。"信中邀请我去访问修道院,研究那些文件。显然他们听说过我。"

"那不一定。"阿波罗脱口而出,"对于谁去读那些书,他们并不在乎。只要那个人把手洗干净,不损坏他们的财产就行。

学者怒目而视。阿波罗暗示可能有些读书人从没听说过他的大名,这让他大为恼怒。

'没关系。"阿波罗殷勤地接着说道,"您没问题。接受他们的邀请,去修道院研究他们的遗物吧。他们会欢迎您的。"

这个建议惹火了学者,他生气地说:"这个时候经过大平原,疯熊部落刚好在--"塔代奥阁下突然住口。

"你说什么来着?"阿波罗鼓动道,脸上毫无特别的神色,但他满怀希望地盯着塔代奥阁下,发现对方太阳穴边的血管开始悸动起来。

"只是,这段旅途漫长而危险,我不能离开大学六个月。我想讨论一下,是否有可能派一队装备精良的统帅卫兵,把文件带到这里来研究。"

阿波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心中升起一种鲁莽的冲动--狠狠踹对方一脚。"恐怕,"他彬彬有礼地说,"没那个可能。但无论如何,这种事不归我管,恐怕帮不上你什么忙。"

"为什么?"塔代奥阁下质问道,"你不是罗马教廷驻汉尼根宫廷的大使吗?"

"一点没错。我代表新罗马,但不代表修会。修道院由院长管理。"

"可新罗马也可以施加一点压力......"

踹他一脚的冲动直往上冒。"我们还是以后再谈吧。"阿波罗大人唐突地说,"要是您不介意,今天晚上在我书房。"他侧过身去,回过头,似乎在问:好吗?

"我会来的。"学者厉声回答,径直走开了。

"您为什么不干脆当场告诉他没?"一个小时后,他们在大使套房独处时,克拉勒特怒气冲冲地说,"在这个年代,运送无价的遗物经过强盗国家?不可思议,大人。"

"当然。"

"那为什么"

"两个原因。第一,塔代奥阁下是汉尼根的亲戚,很有影响力。不管我们是否喜欢,对恺撒和他的亲戚都要有礼貌。第二,他一开始提到疯熊部落,接着又缩了回去。我想,他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我不会去刺探内情,但如果他自愿透露一些信息,我们也可以把它写入报告,由你亲自送到新罗马。"

"我!"修士大为震惊,"到新罗马?可什么"

"不要这么大声。"大使说着瞥了一眼房门,"我得把我对形势的评估送给教皇,而且是马上。但这些东西没人敢写。要是汉尼根的人中途截获了这样的报告,那你我可能会被人发现浮尸红河了。要是汉尼根的敌人得到它,汉尼根会有充分的理由,把我们当成间谍当众绞死。殉教的确很光荣,但我们首先要完成工作。""要我到梵蒂冈做口头汇报吗?"克拉勒特修士咕哝着,显然,对穿越敌国的前景不太兴奋。

"只能那样。塔代奥阁下可能只是可能给我们一个借口,让你突然离开去莱博维茨修道院或新罗马,或者两地都去。万一宫廷周围有人怀疑,我会尽力控制的。"

"那么我要递交的报告内容是什么,大人?"

"汉尼根想把整个大陆统一起来的野心不像我们原来所想的那样,是异想天开。《天谴协议》可能是汉尼根捏造出来的,他想以此挑起丹佛帝国、雷拉多国与大平原游牧民族之间的冲突。要是雷拉多的部队与疯熊部落之间的战争接连不断,就会受到牵制,奇瓦瓦国就会从南面攻击雷拉多。毕竟,那两个国家之间积怨已深。汉尼根自然就可以趁机向里奥雷拉多胜利挺进。一旦雷拉多在他控制之下,解决丹佛和密西西比共和国便指日可待,因为那样他就不必担心背部受到来自南面的攻击。"

"大人,您觉得汉尼根能做到吗?"

马库斯·阿波罗刚要回答,却又慢慢地闭上嘴。他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光照耀下的城市。这座混乱的城市漫无计划地扩展,大多是用另一个时代的碎石建成的,街道格局毫无章法。它是在古老的废墟上慢慢建成的,也许某一天,另一个城市会在它的废墟上建成。

"不知道。"他轻声回答,"这个年代,要是有人想把这个四分五裂的大陆统一起来,我们很难谴责他。即使是采用这样的手段--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我们关心的不是政治。我们必须预先警告新罗马可能发生的一切,因为不管发生什么,教会都可能受到影响。要是预先得到警告,我们就可以超然于争端之上。""你真这么想?"

"当然不是。"牧师平和地说。

时近黄昏,塔代奥·普法尔德恩特罗特阁下早早来到马库斯·阿波罗的书房。与婚宴上相比,他的举止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装出一副热忱的笑容,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安和热切。马库斯觉得,这个人正寻求自己急切想要的东西,为了得到它,甚至愿意低三下四。也许莱博维茨修道院的修士罗列的古代作品表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他嘴上并不承认。大使已经准备好作一番较量。但学者显得过于兴奋,在这种状态下,对手轻而易举便能获胜。阿波罗本来准备好一场口头大战,这下子心情轻松了许多。

"今天下午大学全体教师召开会议。"他们刚入座,塔代奥阁下便开口道,"我们讨论了科恩霍尔修士的来信,还有文件列表。"他犹豫了,似乎不知道下面该怎么说。黄昏黯淡的光线透过他左边宽大的弧形窗,使他苍白的脸上透出几分热切的神情。他那双灰色的大眼睛打量着牧师,似乎在测量、掂量他。

"我想,很多人一定不大相信吧?"

灰色的双眼即刻低下去,又很快抬起来。"我可以直言吗?""不用说了。"阿波罗笑道。

"是不大相信。说'完全不信'更贴切。我自己感觉,即使有这样的文件存在,那也可能是几百年前伪造的赝品。我觉得现在修道院的修士并不是有意愚弄人。他们自己当然相信这些文件是真的。"

"你真是个宽容的好心人。"阿波罗不快地说。"我是想以礼待人,不应该吗?"

"当然应该。继续说。"

学者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窗口。他凝望着西方颜色渐渐褪去的朵朵黄云,一边说,一边轻轻敲打窗台。"那些文件。不管我们怎么认为,这些文件仍旧保存完好--哪怕仅仅只存在一点可能性--这种想法也令人振奋。我们必须马上调查。"

"很好。"阿波罗觉得有点好玩,"他们也邀请您了。告诉我:文件为什么会让您觉得振奋?"

学者匆匆瞥了他一眼。"您了解我的工作吗?"

大人犹豫了。他确实了解对方的工作,但如果承认这一点,等于承认自己知道,尽管塔代奥阁下没到三十岁,但已达到了一千多年前就过世的自然哲学家们的水平。这位年轻的科学家前途无量,能成为百年一遇的杰出天才,彻底改革整个领域的思想。纵然这一切牧师心里都清楚,但他并不急于承认,只是咳嗽着道歉。"我必须承认,我没有读过很多"

"没关系。"普法尔德恩特罗特挥手表示不必道歉,"对外行来说,我的大多数研究都很抽象乏味。电物质理论、行星运动、相引物体,诸如此类的问题。现在科恩霍尔的文件列表中提到了如拉普拉斯④、麦克斯韦②、爱因斯坦这些名字您知道他们吗?""不太了解。历史上说,他们是自然哲学家,是吗?是在上一代文明崩溃之前,对吗?据我所知,这些是在一张异教圣徒名单中提到的名字,是不是?"

学者点点头。"有关他们以及他们的事迹,大家只知道这些。根据我们那些并不可靠的历史学家们的观点,他们是物理学家,欧美文化的快速发展归功于他们。历史学家们只列举了一些琐事。我几乎想不起这些人了。可从科恩霍尔对他们手上古老文件的描述①拉普拉斯(1749~1827),法国天文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研究概率论、天体力学、势函数理论、毛细现象理论等,提出太阳系起源的星云假说。②麦克斯韦(1831~1879),英国物理学家,创立电磁场理论来看,那些文件可能是论文,是从某种物理科学文本中抄来的。简直不可能!"

"但您还是必须确认?"

"既然已经出现,我们当然必须确认。不过,我倒希望从未听说过。"

"为什么?"

塔代奥阁下凝视着楼下街道上的某个东西。他召唤牧师:"到这边来。我告诉您原因。"

阿波罗从书桌后面悄悄走过来,低头看着围绕宫殿、兵营和大学大楼的围墙外面。泥泞的街道上满是车辙,围墙把帅府从热闹的平民城市中隔开。学者指着一个农民模糊的身影。农民正在暮色中牵着毛驴往家里赶。他的双脚裹着粗麻布,上面沾满了泥浆,他都快抬不起来了。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向前跋涉,每跨一步都要休息片刻。他似乎已疲惫不堪,没力气把泥浆擦掉。"他没骑驴。"塔代奥阁下道,"因为今天早上,毛驴驮了沉重的玉米。现在玉米包已经空了,可他还没意识到。在他看来,上午的情况是什么样,下午的情况也就是什么样。"

"您认识他?"

"他也经过我的窗口。每天早上和傍晚。您没注意过他吗?""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都跟他差不多。"

"瞧。您能相信那个粗人就是那些发明飞行机器的人的正统后裔?他的祖先去过月球,有驾驭自然的力量,能造出会说话会思考的机器。您能相信有这种人吗?"

阿波罗沉默无语。

"瞧他!"学者继续说,"现在太暗了,您看不到他头颈上的梅毒,看不清他鼻梁是怎么腐蚀的。全身麻痹。毫无疑问,他天生低能。文盲、迷信、残忍。他把疾病传给子女们。为了几个硬币,他会把他们杀了。等子女们长大有用的时候,他会把他们卖了。瞧瞧他,告诉我,您看得出他是一个一度强大文明的种族的后裔吗?您能看出什么?"

"基督的影子。"大人十分恼火、对自己突然发火感到惊奇不已,"你想让我看出什么?"

学者不耐烦地吼道:"看到矛盾。你透过任何窗口都可以看到他们这样的人;还有历史学家想让我们相信的过去的人。我不能接受。一种伟大而明智的文明怎么会如此彻底地将自身毁灭掉呢?"

"也许,"阿波罗道,"那仅仅是物质上的伟大,物质上明智吧。"夜色降临,阿波罗去点亮一盏脂油灯。他敲打着火镰和打火石,直到火星引燃火绒,然后轻轻地吹着火绒。

"也许吧。"塔代奥阁下道,"可我怀疑。"

"您反对一切历史,那么,把它们当成神话吗?"火星燃起火焰。

"不是'反对'。但我们必须质疑历史。您所谓的历史是谁写的?"

"当然是修会。在最黑暗的几个世纪中,没有其他人来记录这些历史。"他点燃灯芯。

"这就对了!正如您所说。在反教皇的那段日子里,有多少分裂的修会在杜撰自己的版本,还把他们的版本冒充成先人的作品?您不知道,您不可能知道。在这块大陆上曾经有过比我们目前更先进的文明--这无可否认。看一下碎石和腐坏的金属就明白了。您挖开一条流沙,就可以找到破碎的道路。可您的历史学家们说,他们那时有机器,证据在哪里呢?无人操作的大车和飞行器的残骸又在哪里呢?"

"打造成了犁头和锄头。"

"如果它们存在的话。"

"要是您怀疑,为什么还要费心去研究莱博维茨的文件呢?""因为怀疑并非否定。怀疑是一种强大的工具,我们应该怀疑历史。"

大使笑得很不自然。"那您要我怎么做,博学的学者?"

学者热切地凑上前。"给那个地方的院长写封信。向他保证我们会尽量小心地使用那些文件,我们会彻底考察其真实性,并研究其内容,随后归还。"

"您要我转达的是谁的保证--您的还是我的?""汉尼根的,您的,还有我的。"

"我只能转达您的和汉尼根的。我没有自己的部队。"学者脸红了。

"告诉我,"大使急忙补充道,"为什么您坚持要亲自在这里看这些文件,而不愿意去修道院?先不考虑强盗的问题。"

"您可以给院长的最佳理由是,假设文件是真的,但如果我们只能在修道院研究,就算我们核实其真实性,这种核实对其他世俗学者来说也没有多大意义。"

"您是说,您的同事们可能觉得修士骗了你们?"

"嗯--可以这么说。但是,还有一点也很重要,要是拿到这里来,可以由大学的所有人一起研究,每个人都有资格形成自己的观点。从其他国家来访问的学者也可以看一看。我们不能把整个大学搬到西南部的沙漠,待上六个月。"

"我懂了。"

"您会向院长提出这个要求吗?""会的。"

塔代奥阁下显得很惊讶。

"但这是您的要求,不是我的。不过,我可以老实告诉您,我觉得院长保罗师是不会答应的。"

然而学者还是显得心满意足。等他走了以后,大使把他的修士叫到跟前。

"你明天去新罗马。"他吩咐道。"绕道莱博维茨修道院吗?""回来的时候去一下。得马上报告新罗马。"

"是,大人。"

"到修道院时告诉保罗师,希巴女王指望着所罗门来见她①,带着礼物。说完之后,你最好堵上自己的耳朵。等他脾气发完了,马上回来,到那时我才可以告诉塔代奥阁下:没。

13

沙漠上时间过得很慢,景物也没多大变化,看不出时间流逝。自保罗师拒绝大平原那边传来的要求以来,一晃已经半年过去了,问题直到几个星期前才解决。但究竟解决没有,谁都说不清楚。德克萨卡纳显然对结果不满意。

日落时分,院长沿着修道院的围墙漫步。他长满胡须的下巴向前突出,宛如古崖,似乎准备随时迎击事务海洋中的浪花;扎着白色发带的稀疏的头发,在沙漠中迎风飘扬;大风吹得修道服紧紧裹住他驼背的身躯,使他显得像个憔悴的以西结②,肚子圆得有点古怪。他将粗糙的双手伸进衣袖,不时怒视沙漠远方的圣莱.博维茨③ 村庄。红色的日光将他漫步的身影投射到院子里,修士经①《圣经》记载,希巴女王带着重礼前往耶路撒冷,准备了许多难题考校所罗门王。这里反其意而用之。。

②公元前6世纪的以色列祭司、先知,相传《以西结书》为其所作。③Sanly Bowitts其实是口头误传所致,本来应该是Saint Leibowitz。

过院子时看到影子,都抬起头疑惑地望着老人。最近,他们的管理者显得喜怒无常,似乎有什么不祥的古怪预感。有人私下说,不久将派个新院长来管理圣人莱博维茨的修士们。也有人私下说老人身体情况很糟糕。还有人私下说,如果院长听到这些传闻,那些传小道消息的人最好赶紧飞身上墙。院长其实听说了,只是他并不在意。因为他很清楚,传闻没错。

"再给我念一遍。"他突然对站在身边一动不动的修士道。

修士朝院长的方向轻轻碰了碰兜帽。"哪-篇,院长大人?"他问道。

"你知道哪一篇。"

"是,院长大人。"修士在一只袖子中摸索着。袖子里面装了很多文件和信件。他很快便找到了需要的那份。卷轴上贴了一张标签:

该文件享有教皇豁免权。任何人伤害信使,

将被逐出教会。向:佩科斯河,莱博维茨修道院尊敬的保罗院长,致意。

驻德克萨卡纳教皇大使,马库斯·阿波罗"好了,就这份,念吧。"院长不耐烦地说。

"带给他......"修士在身前画了个十字,按照惯例小声祷告,这些在朗读或写作前的祷告与餐前祷告一样一丝不苟。在黑暗的一千年里,保存文化和学问成了莱博维茨修士们的重任,有了此类小型仪式,这项任务才能时刻铭记人心。

做完祷告,他将卷轴文件高高举起。文件在落日的辉映下显得一清二楚。

'因此,朋友,你必须举起十字架......'

他的声音模糊而单调,双眼从大量冗余字堆里采集文字。院长斜靠在栏杆上聆听,一边注视着鹰群在平顶山上空盘旋。

"'书呆子们的老朋友、牧者,现在又有必要在您身前挂个十字架了,"'念书人发出单调的声音,"但也许挂个十字架有点胜利的味道。现在看来,希巴好像打算去会见所罗门了,尽管可能是去指责他是个骗子。"'

"'此信是通知您,塔代奥·普法尔德恩特罗特阁下是一位博士,圣人中的圣人,学者中的学者。他金色头发,是某个国君的私生子,也是上帝赠予"觉醒一代"的天才人物。他最终决定拜访您,急切地希望把《大事记》运到这美丽的国度。若能在途中顺利绕开"强盗",他将在圣母升天节①前后到达。他有些担心,故随行的还有一小队武装骑兵。他将转达汉尼根二世的问候。大王令我写此信,我伏案写信时,他肥胖的身躯就在身旁,还叽里咕噜、皱眉蹙额。在信里,大王要我赞扬其堂兄,就是那位学者,希望您能适当给予礼遇。但由于大王的秘书因痛风卧病在床,我将公正如一:

"'因此,首先,我要警告您塔代奥阁下这个人。按照惯例,您可以善待他,但是不要信任他。他是一个有才气的学者,但却是异教徒,和这个国家的政治有密切关系。在这里,汉尼根就是国①8月15日、家。另外,学者反对教权,我觉得--也许是彻底反对宗教。他的出生并不光彩。他出生后便被秘密带到一座本笃会修道院,还有--不,关于那事,还是问信使好了......"'

修士抬起头,院长仍凝视着盘旋在平顶山上空的鹰群。"修士,你听说过他童年的事吗?"保罗师问。

修士点点头。"往下念。"修士继续往下念,院长却没有往下听。这封信他都能背下来了,可他还是觉得,马库斯·阿波罗字里行间在暗示些什么,但他,保罗师,却没看出来。马库斯试图警告他--可警告他什么呢?信写得有点油腔滑调,但却充满了不祥的自相矛盾之处。这可能是有意为之,综合起来才讲得通。可怎么综合?要是他知道就好了。让异教徒学者在修道院研究,会有什么危险呢?

根据送信来的信使说,塔代奥阁下本人接受过本笃会修道院的教育。在那里,他被当作普通小孩,以避免让他父亲的妻子尴尬。学者的父亲是汉尼根的叔叔,可母亲却是个女佣。公爵夫人是公爵的合法妻子,对公爵寻花问柳不闻不问。直到这个不起眼的女佣生下了他期望已久的儿子,她才大叫不公平。她自己只为公爵生下几个女儿,还不如一个下人,这让她恼怒不已。她把孩子送走,将女佣痛打一顿后赶出家门,重新控制了公爵。她一心想为公爵生个男孩,重新树立自己的声誉,却又生了三个女儿。公爵耐心地等了十五年,等她因小产(又是个女孩)而死。公爵立刻到修道院认领了儿子,并立他为自己的继承人。

不过,汉尼根一普法尔德恩特罗特家族的塔代奥已经成了一个充满怨恨的年轻人。从婴JLN少年,这段时间里城市和宫殿就在他眼前。在那里,他的大堂兄正被培养成王位继承人。如果他

的家庭完全忽视了他,他可能也已经长大,并且不再怨恨自己曾被遗弃。但他的亲生父母却不时去探望他,让他没法忘记自己是父母所生,同时还让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被剥夺了应得的爱。恰好汉尼根王子也在同一所修道院学习过一年,对私生子堂弟作威作福,除了脑子没堂弟灵敏,其他一切方面都超过他。年轻的塔代奥心底里暗暗地憎恨王子,尽可能在学习方面把堂兄远远抛在后头。然而,竞争却没有真正实现,因为王子下一年就离开了修道院学校,和他来的时候一样大字不识。从此以后没人再考虑过他的教育问题。与此同时,他被放逐的堂弟却仍旧独自进行着这场比赛,并且以优异成绩获胜。但胜利却没有给他带来转机,因为汉尼根不在乎。塔代奥阁下开始瞧不起整个德克萨卡纳宫廷,然而因为年轻,这种蔑视也反复无常。他最后还是自愿回到宫廷,宣布为父亲的合法孩子,表面上原谅了所有人,除了死去的公爵夫人,因为是她将他赶出家门。但他心中却充满仇恨,包括对那些在放逐期间看管他的修士们。

院长觉得,也许他把我们修道院当成邪恶的监禁地。他可能有些痛苦的记忆、模糊的记忆,可能还有些记忆是自己想像出来的。

"'......在争执不休的新文化的温床中成长的种子,"'读书人继续念,"'因此要留意,注意各种迹象。'

"'但是,另一方面,不光大王坚持,而且慈善和正义也要求我把他推荐给您,他是个心怀善意的人,或者说,至少跟那些受过教育、充满绅士风度的异教徒(无论如何,他们乐意把自己当成异教徒)一样,是个没有恶意的年轻人。如果您严格,他会老实的。不过还是要小心,朋友。他的脑子像子弹上膛的火枪,会随意射击。但我相信,以您的足智多谋、热情好客,跟他相处一段时间,不会是个太麻烦的问题。

"'哦,保罗,请为我斟满圣餐杯吧,请向上帝祈祷,让我更强壮。我怕我会死去。我希望您和修士们会时常为受惊的马库斯·阿波罗祈祷。朋友,再见。"'

...公元三千年,彼得和保罗圣人节日①第八天于德克萨卡纳......"'

"我再看一下那个封印。"院长道。

修士将卷轴递给他。保罗师拿到眼前,费劲地端详着羊皮纸底部模模糊糊的文字。文字是用很糟糕的木头图章印上去的。经汉尼根二世:

德克萨卡纳的长官,护教功臣,

大平原最高牧人 认可

他的标志:

"不知道大王后来会不会让人把这封信念给他听?"院长担心地说。

"要是那样,院长大人,信会送来吗?"

"我想不会。不过,在汉尼根眼皮底下用这种轻浮的举动表示对统帅无知的蔑视,这不像是马库斯·阿波罗,除非他想跟我暗示些什么--可又想不出可靠的表达方法。最后一部分--有关某只圣餐杯,有关担心死去。显然,他有些担一t2,,可担心什么呢?这不像是马库斯·阿波罗,这一点都不像他。"

信送到已经有几个星期了。在那几个星期里,保罗师睡得很①6月6日。

不好,胃上的老毛病复发。他过度陷入对过去的沉思,似乎在寻找什么,想像着:假如当时不那么做,未来便与现在大不一样。怎样的未来呢?他扪心自问。未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修士与村民之间的纷争早已解决;东面和北面都没有游牧部落骚乱的迹象;丹佛帝国也没有强制对修道院教区征税;附近没有军队;绿洲照常供应饮水;动物和人类中间似乎也没有瘟疫的威胁;今年农田里的庄稼长势良好;世界呈现发展的迹象;圣莱·博维茨村庄能够读书识字的人已经达到了惊人的比例:百分之八--村民们本来应该感激莱博维茨修会的修士才对,但他们没有。

然而,他怀着不祥的预感。一种莫名的威胁就潜伏在世界的角落,等待着太阳再次东升。这种感觉折磨着他,令人生厌,犹如在沙漠烈日照耀下,一群饥饿的虫子围着脸嗡嗡乱叫。感觉上,有什么东西即将来临,它残酷无情,愚蠢莽撞,像一条热得发疯的响尾蛇般盘绕着,即使对起伏的风滚草都要咬上一口。

院长断定,这是他正努力搏斗的魔鬼,但这魔鬼难以捕捉,无从着手。就魔鬼而言,院长心目中的这个魔鬼很小:只有膝盖那么高,但重达十吨,有五百头牛的力量。按照保罗师的想像,它并无恶意,只是受狂热驱使,有点像疯狗。它吃肉,啃骨头,只是因为它诅咒自己,而这种诅咒却又激起了可恨的贪得无厌的食欲。它恶,只是因为它否定善,这种否定成了它的组成部分,或者说是它本质中的一个漏洞。保罗师觉得,在某个地方,它正跋涉着经过人海,留下残缺可怖的印记。

胡思乱想,老头子!他责骂自己。等你厌倦了生活,任何一点变化都显得邪恶,不是吗?到那时,沉闷的生活如死一般平静,任何变化都会搅乱它。好吧,是有魔鬼,行啊,但我们别给它过多重视,超过它应得的。你那么厌烦生活吗,老顽固?

但不祥的预感还是挥之不去。

"您觉得秃鹰吃掉老埃利埃泽没有?"身边一个声音平静地问。

保罗师吓了一跳,在暮色中扫视周围。声音来自副院长高尔特神父,也许他将成为院长继承人。他站在那里,手指拨弄着一枝玫瑰。由于扰乱了老人的独处,神情显得有点不自在。

"埃利埃泽?你是说本杰明?怎么了,你最近听说他的事了?"

"噢,没有,院长神父。"他勉强笑道,"您似乎在向平顶山眺望,我还以为您在想那个老犹太人的事呢。"他朝砧形山脉瞥了一眼,山脉在西面灰色天空的辉映下轮廓尽现,"那里升起一缕轻烟,我猜他还活着。"

"用不着猜,"保罗院长生硬地说,"我要过去看望他。""听口气,您今晚就要去。"高尔特微笑道。

"过一两天。"

"最好小心点。他们说,他朝爬上山的人扔石头。"

"我五年没见他了,"院长承认,"真惭愧啊。他很孤独,我一定要去。"

"他要是感到孤独,那为什么坚持要过隐居生活呢?"

"为了逃避孤独,在一个年轻人的世界上所感到的孤独。"

年轻的牧师哈哈大笑。"说不定他真是那么想的,院长大人,可我实在难以理解。"

"到了我的年纪,或者他的年纪,你会理解的。"

"我可活不到他那么老。他说自己已经活了几千年了。"

院长笑着回忆起往事。"要知道,我也不能驳斥他的说法。五十多年前,我还是个见习修士的时候就见过他。我可以发誓,那时他跟现在一样老。他肯定一百多岁了。"

"三千两百零九岁,他是这么说的。有时还要更老些。我觉得他真是这么想的。疯得挺有意思。"

"神父,他是不是疯了,我不敢肯定。只是神智有点不正常。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三件小事。第一,在塔代奥阁下到来之前--我们怎样才能把诗人请出高档客房?他几天内就到,而诗人已经安顿下来了。""我来处理诗人老兄。还有呢?"

"晚祷。您会在教堂吗?"

"晚祷之前我不在,你替我。还有呢?"

"地下室的争论一一有关科恩霍尔修士的实验。""谁在争论?怎么回事?"

"唉,争论的要点有点无聊,好像是安布鲁斯特修士觉得世界末日即将来临,而科恩霍尔修士却觉得,现在才干年之初。科恩霍尔搬走了一些东西,腾出地方来放一件设备。安布鲁斯特大叫'毁灭!'科恩霍尔修士大叫'进步!'他们互相抨击,最后怒气冲冲地来找我解决。我指责他们乱发脾气。他们很惭愧,互相讨好了十分钟。可过了六个小时,安布鲁斯特修士又在图书馆里怒吼'毁灭'!震得地板直发抖。吵嘴的问题我可以解决,但似乎还有一个根本问题。"

"我看,是根本上有失体统。你要我怎么办?把他们开除?""还不至于,但您可以警告他们。"

"好吧,我会追查的。其他没事了吗?"

"没有了,院长大人。"他走开几步,却又停下来,"哦,顺便问一下您觉得科恩霍尔修士的装置能行吗?"

"但愿不行!"院长哼道。

高尔特神父显得很惊讶。"可是,那为什么允许他"

"因为我最初有点好奇。可到现在,这工作引起这么多混乱。我很后悔让他干。"

"那为何不阻止他呢?"

"因为我希望,不需要我的干预,他就能发现这件事很荒唐。要是事情失败,那么,失败的时机很合适,正好赶上塔代奥阁下到达。让科恩霍尔丢丢面子也好,提醒提醒他,让他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不然的话,再过一阵子,他就会认为自己献身宗教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在修道院地下室制造电物质发生器。"

"可是,院长神父,您不得不承认,要是成功的话,那可是一件显著成就。"

"那不一定。"院长简短地说。

高尔特走后,院长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决定先解决诗人老兄的问题,然后再处理毁灭对进步的问题。诗人问题最简单的解决方法是将他逐出高档套房,最好是逐出修道院,让他走得远远的,从视觉、听觉、脑子中消失。但谁都不敢指望能有什么"最简单的方式"甩掉诗人老兄!

院长离开围墙,穿过院子,走向客房。他是凭着感觉在走,楼房在星光下留下巨大的影子,只有几个窗口亮着烛光。高档客房的窗口漆黑一片。诗人睡觉时间不定,现在可能就在里面。

他来到楼道里,摸索着找到房门,敲了一下。没人立刻应答,只有隐约的嘀咕声,也许是从套房内传来,也许不是。他又敲了一下,然后试着推了推,门开了。

炭炉发出微弱的红光,冲淡了黑暗。房间内散发着食品的馊味。

"诗人?"

又是一声隐约的嘀咕,但这次更近了。他走到炭炉前,扒出一块炽热的火炭,点燃一片引火柴。他扫视周围,看到房间内的垃圾时不禁打了个冷颤。房间里没人。他点燃油灯,在房间里搜寻着。房间必须彻底擦洗、熏香(或许还需要驱魔),然后塔代奥阁下才能搬进来。他希望由诗人老兄来擦洗,但心里也明白,希望渺茫。

在第二个房间,保罗师突然感到有人在盯着他。他停下脚步,慢慢地扫视周围。

架子上,水缸里,一只眼珠子凝视着他。院长亲切地朝它点点头,然后继续往前。

在第三个房间,他碰上一头山羊。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山羊高高矗立在橱柜顶部,咀嚼着芜菁绿叶,看上去像是小种山羊,但头顶光秃秃的,在灯光下呈鲜艳的蓝色。毫无疑问,是天生畸形。

"诗人?"他轻声问道,目光直视着山羊,手摸着胸前的十字架。

"在这里。"从第四个房问传来睡意朦胧的声音。

保罗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山羊继续嚼着芜菁绿叶。要是诗人当真变成了山羊,那才可怕呢。

诗人伸开四肢躺在床上,身边放着一瓶酒。他用那只正常眼睛烦躁地对着灯光眨眼。"我在睡觉。"他埋怨道,一边调整黑眼罩,一边伸手去拿酒瓶。

"那就起来吧。你得马上搬出去,今天晚上就搬。把你的东西扔到大厅里去,让房间里换换空气。要是你一定要睡,就睡楼下马夫的房间。早上回来,把这里彻底打扫一遍。"

诗人显得像朵受伤的百合,好一会儿才伸手去抓毯子底下的东西。'他伸出拳头,若有所思地盯着它。"上次是谁住在这里?"他问道。

"朗吉大人。怎么了?"

"不知是谁把这些臭虫带过来的。"诗人松开拳头,从手掌中挤出什么东西,用指甲掐裂,扔掉,"让塔代奥阁下养它们吧,我可不要。自从我搬进来,我简直快被它们吃掉了。我正打算离开,既然您要把原来的房子还给我,我很高兴"

"我的意思不是"

"继续接受您的盛情邀请,再住一阵子。当然,等到我把书写完了再说。"

"什么书?没什么,只要把你的东西从这里拿走就行。""现在?"

"现在。"

"好吧。这些臭虫,要我再待一个晚上,我可受不了。"诗人翻身下床,停下来喝口酒。

"把酒给我。"院长命令道。

"当然可以。喝一点。这可是好酒。"

"谢谢,这是你从我们的地窖里偷来的。而且刚好是圣餐酒。你想过吗?"

"还没有经过祝圣呢。"

"你居然想得到这一点,真让我吃惊。"保罗拿过酒瓶。"总之,我没偷。我"

"这酒先不说。山羊你是从哪里偷来的?""我没偷。"诗人抱怨道。

"这只是发生了?"

"是别人送的,神父大人。""谁送的?"

"一个好朋友,大人。""谁的好朋友?"

"我的,大人。"

"这可就说不通了。说,你是从哪里""从本杰明那里,大人。"

保罗师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你从年迈的本杰明那里偷东西?"

诗人听了不由得眉头一皱。"求求您,不是偷。""那是什么?"

"我为他写了一首十四行诗,本杰明一定要我把这个拿来当礼物。"

"说实话!"

诗人老兄吞吞吐吐地说:"我是通过掷刀游戏从他那里赢来的。"

"明白了。"

"是真的!老恶棍几乎把我赢了个精光,还不让我赊账。我只能拿玻璃眼睛赌那头山羊。可我把一切都赢了回来。"

"把山羊赶出修道院。"

"可这山羊非同一般。羊奶气味很特别,香味简直不是凡间所有。实际上,它是老犹太人长寿的秘密。"

"他活多久了?"

"五千四百零八年。"

"我本来以为他才三千两百"保罗师轻蔑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在平顶山干什么?"

"和老本杰明玩掷刀游戏。"

"我是说"院长强打精神,"不说了。你先搬出去。明天把山羊还给本杰明。"

"可我是公平赢来的。"

"我们不说这个。那就把山羊牵到马厩,我会派人把它送回去。"

"为什么?"

"山羊对我们没什么用。对你也是。"

"嗬,嗬。"诗人狡猾地笑了。"什么意思,祈祷?"

"塔代奥阁下要来了。他走之前,肯定用得着这头山羊。你知道的。"他得意地暗自发笑。 。

院长生气地走开了。"滚出去。"他补上一句,接着去保存着《大事记》的地下室解决纷争。

14

几个世纪里,北方的游牧民族不断渗透。当时,贝林游牧部落侵占了大部分平原和沙漠,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地下室就是在这一时期挖掘的。《大事记》作为修道院仅有的祖传知识,被藏在地下储存室,以免这些无价的作品被游牧部落和所谓的分裂修会十字军破坏。这些十字军本来是为了对付游牧部落组建的,但他们却随意掠夺,卷入宗派争斗。修道院的书籍要不是保护起来,游牧部落和圣潘克拉齐武装修会都不会珍视。游牧部落会把它们毁了,以此取乐;武装修会的骑士们则会按照他们的伪教皇维萨里昂的理论,把许多书籍作为"异端邪说"烧掉。

现在,黑暗时代正在过去。十二个世纪里,知识的火星在修道院里慢慢燃起;现在它们终于准备熊熊燃烧了。很久以前,在上一个理性时代,一些思想家自豪地宣称,真正的知识是不可毁灭的--思想不灭,真理永存。但院长觉得,那只有在最深奥的理性层面上才正确,从表面来看却毫无道理。世界自有其客观意义,但此类意义属于上帝,并非人类,人类则将价值赋予这种客观意义,只有这样一来,客观意义才融入了人类文化。人类是文化的载体,也是灵魂的载体,但其文化却并非永恒,它们可以随一个种族和时代的消亡而消逝。这以后,人类对客观意义的反思、

对真理的描绘便消退了,察觉不到,只剩下自然状态的客观意义。真理是可以压制的,但也许很快又会复活。

《大事记》里净是古词、古代公式、古代人对事物意义的反思,来自那些逝去的智者。现在,那个不同于今天的社会早已湮没。《大事记》几乎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一些文件毫无意义,如同游牧部落的萨满教僧看祈祷书。其他文件只保留了装饰的美感,或者整齐有序,意义蕴涵其中,如同念珠在游牧人看来是一串项链。莱博维茨修会最早的修士们试图将维罗尼卡的汗巾①按在被摧残文明的脸上。拿开的时候,上面印有古代伟人的面像,但很模糊,残缺不全,很难看懂。修士们保存了面像,至今依旧存在,让世人瞻仰,而且一直在试图弄清世人是否愿意瞻仰。然而,《大事记》本身不能复兴古代科学或发达的文明,因为各种文化都是由人类的部落所创造的,而不是发霉的书本。但保罗师希望,书本可以提供帮助--书本能提供指导、为一门新兴的科学提供暗示。德高望重的博杜拉斯在他的《论先前文明的遗迹》中断言,这种事曾经发生过。

保罗师心想,这次我们要时刻提醒他们,在世界沉睡的时候,是谁保存了火星。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他似乎听到诗人的山羊传来可怕的叫声。

他走下地下室的楼梯,向乱哄哄的地方循声而去,这时喧闹声充斥着他的听觉。汗臭味夹杂着古籍的气味。图书馆里到处人影憧憧,一派混乱的景象。见习修士们有的手拿工具,匆匆而过;有的三五成群,研究楼层平面图;还有的搬书桌、桌子,抬起临时机器,摇晃着将其安装就位。烛光照得人头晕目眩。图书管理员兼负责《大事记》的院长安布鲁斯特站在远处书架间的隔间里,①有耶稣面像的汗巾,传说中圣女维罗尼卡曾以汗巾为耶稣拭面,其面像即留干此巾、注视着这一切。他双臂紧紧交叉,脸色铁青。保罗师避开了他挑剔的目光。

科恩霍尔修士走了过来,脸上挂着充满激情的笑容。"啊,院长神父,我们马上就会有一盏灯,这世上还没人见过呢。"

"做这种事不应该带着虚荣之心,修士。"保罗道。"虚荣,院长大人?充分利用我们的所学是虚荣?""我注意到了,我们之所以如此仓促地匆匆利用它,是为了给某个来访的学者留下印象。但没关系,我们看一下工程师的魔法。"他们朝临时机器走去。院长觉得它毫无用处,除非用来当作折磨犯人的刑具。一根车轴由滑轮和皮带连到齐腰高的十字转门上,装有四个车轮,每个相隔几英寸。粗壮的钢铁轮子上刻有凹槽,槽内有无数簇铜线,都是在圣莱·博维茨的打铁工场里用硬币制成的。保罗师注意到,这些车轮显然能在半空中自由旋转,因为它们的轮子没有接触任何平面。固定的铁块紧靠轮子,但没有碰到,宛如制动器。铁块上也缠着无数线圈--科恩霍尔称之为"场线圈"。保罗师神情严肃地摇摇头。

"自从我们一百年前建造印刷机以来,这将成为修道院中最大的设备改进。"科恩霍尔大胆地说,话语间充满自豪。

"能用吗?"保罗师感到疑惑。

"大人,要是不行,我甘愿做一个月杂活。"

你的赌注还不止这些,牧师心里暗自道,但他没有说出口。"光从哪里来?"他问,一边仔细查看这个古怪装置。

修士哈哈大笑。"哦,我们有一盏特殊的灯。您这里看到的只是'发电机'。它产生电物质,由灯来燃烧。"

保罗师后悔了,沉思着发电机所占的空间。"这物质,"他咕哝道,"--也许不能从肥羊肉中榨取吧?"

"不,不能--电物质是,哎--您要我解释吗?"

"最好别。自然科学我不感兴趣。我把它留给你们这些年轻人。"两个木匠抬着木料匆匆而过,他马上后退,以免被砸出脑浆。"告诉我,"他说,"如果你是通过研究莱博维茨时代留下来的文件学会造这玩意的,那你觉得为什么先人们都不造呢?"

修士沉默片刻。"很难解释。"他最后道,"其实,在留下来的文件里,没有关于制造发电机的直接信息。您可以说,这些信息是隐含在一整批残缺文件中的。部分是隐含的,必须通过推理才能获得。但为了得到它,您还需要一些理论我们祖先没有的理论信息。"

"可我们有?"

"哎,是既然现在有些人,例如"他的语调充满深深的敬意,沉默了片刻,才最后说出名字,"例如塔代奥阁下""说完了?"院长尖酸地问。

"嗯,直到最近,也没几个哲学家关注过物理的新理论。其实,这是,是塔代奥阁下的著作"保罗师注意到他语气仍是那么恭敬,"告诉我们必要的工作原理。比如他的著作《电物质的流动性》、《守恒原理》"

"要是看到自己的著作被应用,他应该很高兴。可我想问,灯在哪里?但愿不比发电机大。"

"这个就是,大人。"修士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小东西。似乎只有一个支架,内有两根黑棒,还有一个旋转螺钉调节黑棒问距。"这些是碳,"科恩霍尔解释道,"古人称之为'弧光灯'。另外还有一种,可我们没材料,没法做。"

"太神奇了。光从哪里来呢?"

"这里。"修士指着碳棒间的问隙道。"光线肯定很微弱。"院长猜测。

"哦,很亮!我想比一百枝蜡烛还亮。"

"不可能!"

"您觉得印象深刻吗?"

"我觉得荒谬--"院长注意到科恩霍尔脸上骤然出现的痛苦神情,急忙接着说,"想到我们是如何利用蜂蜡和肥羊肉,我就觉得荒谬。"

"我一直纳闷,"修士腼腆地吐露心声,"古人是否在圣坛上用灯,而不用蜡烛。"

"不,"院长道,"肯定不是。我敢保证。请把这种想法赶紧忘掉,不要再去想它。"

"是,院长神父。"

"还有,你打算把那东西挂在哪里?"

"嗯"科恩霍尔修士没有往下说,若有所思地扫视昏暗的地下室。"我没想过。我想应该挂在桌子上方,塔代奥阁下"(保罗师疑惑不安,为什么他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停顿。)"将在那里工作。"

"我们最好问安布鲁斯特。"院长作出决定,接着注意到修士突然显得不安起来,"怎么了?你和安布鲁斯特修士曾经--"科恩霍尔的脸满怀歉意地皱了起来。" 院长神父,我一次都没有对他发过脾气,真的。哦,我们有过口角,可"他耸耸肩膀,"他一切都不让动,还不断地嘀咕魔法之类的东西。很难跟他讲道理。因为在昏暗烛光下看书,他的眼睛几乎半瞎了可他还说我们做的是魔鬼的工作。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穿过房间朝隔间走去,保罗师微微皱着眉头。安布鲁斯特修士依旧站在那里,怒视着这一切。

"好啦,你现在想怎样就怎样。"见他们过来,图书馆馆长对科恩霍尔道,"修士,你打算什么时候安排机械图书管理员呢?""我们已经找到了很多线索,修士,说明过去的确有过这种东西,"发明人生气地说,"就在有关分析机器的描述中"

"够了,够了。"院长插嘴说,接着对馆长道,"塔代奥阁下需要一个工作的地方,你有什么建议吗?"

安布鲁斯特拇指向后一指,"让他跟其他人一样,就在那里,诵经台上看。"

"为他在这片开阔的楼板上搭个书房,院长神父,您看怎么样?"科恩霍尔急忙提出相反的建议,"除了书桌,他还需要算盘,一块黑板和一块画板。我们可以用临时隔板把它隔开。"

"我想,他来这里,不是看我们的莱博维茨参考书以及早期文件的么?"馆长狐疑地说。

"他会看的。"

"如果你把他安排在中间,那他只能来回不断地走。珍藏书册都是链起来的,链子够不到那么远。"

"那没问题,"发明人道,"把链子取下来,反正那些链子显得傻里傻气的。分裂教会的门徒已经全部消失了,哪怕有,也只在个别地区。一百年来,没人听说过潘克拉齐武装修会。"

安布鲁斯特气愤得满脸通红。"哦,不,不能这么干。"他厉声道,"链子不能拿掉。"

"为什么?"

"现在我们要担心的不是焚书人,而是那些村民。链子不能拿掉。"

科恩霍尔转向院长,摊开双手。"看到了吗,大人?"

"他说得没错。"保罗师道,"村民们躁动不安。别忘了,市政.会征用了我们的学校。现在,他们有了村图书馆,想拿我们的书来填充书架,还想要珍藏书册。不仅如此,去年,我们还受到窃贼的骚扰。安布鲁斯特说得没错。珍藏书册要继续链起来。""好吧,"科恩霍尔叹道,"那他只能在隔间里工作了。"

"好啦,我们把你那盏奇妙的灯挂在哪里呢?"

修士们朝隔间瞥了一眼。共有十四个相同的隔间,面朝楼层中央,按照主题划分。每个隔间都有拱门,每道拱门的拱顶石嵌入一个铁钩,挂着沉重的耶稣受难像。

"好吧,要是他在隔间里工作,"科恩霍尔道,"我们只需把受难像取下来,暂时挂到那边。没有其他"

"异教徒!"馆长厉声呵斥,"异教徒!亵渎神灵!"安布鲁斯特把颤抖的双手举向空中。"上帝制止我吧,否则我要双手撕碎他!他在哪里?把他带走,带走!"他转过身去,背对众人,颤抖的双手高高举起。

保罗师本人也觉得发明人的建议有点过分,但现在看着安布鲁斯特修士的背影,他深感不满。他从未期望这位修士会假装温顺,这不符合安布鲁斯特的性格,但年迈修士的脾气的确越来越暴躁了。

"安布鲁斯特修士,请转过身来。"图书馆馆长转过身来。

"现在把手放下,说话冷静些,等你""可是,院长神父,您听到他说什么""安布鲁斯特修士,请你把书架梯子搬过来,把耶稣受难像拿

走。"

馆长面色惨白,他盯着保罗师,一言不发。

"这里不是教堂,"院长道,"受难像是可有可无的。暂时,请你把受难像拿下来。好像灯只能挂在那里,以后可能会换个地方。我现在注意到,这一切扰乱了你们图书馆,也许打扰了你们的研究,但我们希望这有助于进步,不然的话,那"

"您要让耶稣搬家,给进步腾地方!""安布鲁斯特修士!"

"您干吗不把这鬼灯挂到耶稣脖子上?"

院长板起面孔。"修士,我不强迫你顺从。晚祷后,到我书房来。"

馆长一下子蔫了。"我去搬梯子,院长神父。"他低声道,拖着脚步,蹒跚着走开了。

保罗师抬起头,瞥了一眼拱门上受难像中的耶稣。您介意吗?他拿不准。

他胃里死沉死沉,像挽着个疙瘩。他清楚,这个疙瘩总有一天会向他算账的。趁没人发现他的不安,他离开了地下室。这些天来这种不愉快的小事把他弄得疲于应付,让人发现这一点可不好。

第二天,安装完毕。但测试运行的时候,保罗师一直待在书房。他被迫私下两次警告安布鲁斯特修士,并在全体修士大会上当众批评了他。然而,.与科恩霍尔的立场相比,他更同情馆长的立场。他没精打采地坐在书桌旁,等待地下室的消息,对测试的成败与否他其实不太在意。他将一只手藏进修道服的前胸,拍拍肚子,仿佛在安慰一个躁动的小孩。

肚子又一阵绞痛。每当要发生不愉快的事情时,绞痛就随之而来;事情当真发生后,绞痛常常也就跟着消失了。可此刻,绞痛依然困扰着他。

他心里明白,这是一种警告。不管这警告来自天使、魔鬼还是自己的良心,都是告诉他提防自己,提防尚未来临的现实。现在怎么办呢?他心存疑惑,暗暗打了个嗝,朝书房一角神龛里的莱博维茨像默默祈求宽恕。

一只苍蝇在圣莱博维茨的鼻子上蠕动。圣人的双眼斜视着苍蝇,仿佛在敦促院长将它掸走。院长开始对二十六世纪的木雕感

兴趣了。木雕脸上笑容奇特,使它不大像寻常圣像。笑容的一角向下折转;尽管眼角挂着几丝笑纹,但还是皱眉蹙额,神情中有几分狐疑。

由于肩膀一侧挂着绞刑索,圣人的表情时常显得令人迷惑。这可能是由于木头纹理有点不规则,这些不规则限制了匠人的手艺,他只有下极大功夫才能表现出这类木材所无法体现的某些精微细节。

保罗师无法确定,雕像是否是从一棵活树开始,随树的成长,而雕刻。那个年代的雕塑高手有时极具耐心,从一棵橡树或雪松

树苗开始,修剪、剥皮、折枝,将活枝系到理想的位置,以此度过单调的岁月,不断折磨成长中的树木,让它摆出树神德律阿得斯的姿势,双臂交叉或高高举起,栩栩如生。最后,等树长成,再修剪、矫正、雕刻。因为大多数纹理顺着树木的自然纹理,最终的雕像特别抗折、抗裂。

几百年来,修道院的院长们与莱博维茨雕像不能和睦相处,保罗师对此感到惊讶--对圣人非常奇特的笑容惊叹不已。那咧着嘴的笑容总有一天会把您毁了,他警告雕像......毫无疑问,圣人们肯定在天堂大笑;圣诗作者大卫王说上帝本人也会哈哈大笑,但马尔梅迪院长肯定不赞成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得到安息。那个一本正经的傻瓜。

我纳闷,您是怎么把那位院长对付过去的?对有些人,您简直不够一本正经。那笑容谁也是这样咧嘴笑的来着?我喜欢这种笑,可是......总有一天,还会有个无情的小人坐上这把交椅。当心小人。他会拿一个石膏做的莱博维茨来代替你,让您长期备受煎熬。它不会斜眼看苍蝇。您会在储藏室被白蚁吃得一干二净。为了通过教会对艺术品缓慢的筛选,您必须具备一种表象,以取悦那些"正直"的笨蛋;在表象之下,您还需要一种深度,取悦

目光敏锐的圣贤。筛选非常缓慢,时不时的,筛把还会翻转,比 如一些新任高级教士看自己的新房间时可能嘀咕一句:"把这些垃

圾给我弄掉一些。"

筛子里通常满满地装着漂漂亮亮、能哄小孩子开心的东西,旧的倒掉,新的又加进去。但筛不掉的是金子,它们保留下来了。即使一座教堂五百年保持牧师式的糟糕口味,有时也会出现鉴赏力高明的人,到那时,大部分废物会被立即去掉,教堂由此重新成为高贵之地,让将来的小修小补者五体投地。

院长手拿鹰毛扇子给自己扇风,但微风毫无凉意。从烤焦的沙漠吹来的风,经过窗口进入房间,仿佛从烤箱里出来。加上正遭受不知是魔鬼还是无情的天使捉弄的肚子,院长觉得非常难受。这种闷热预示着各种潜在的危险,被骄阳炙烤的响尾蛇、笼罩在山上的雷暴,还有疯狗和被这灼热扰乱的心绪。这一切使绞痛更加严重了。

"求您了!"他对着圣人大声咕哝,用行动祈求凉爽的天气、敏锐的才智,让他看清隐约感到的问题。他心想,可能是干酪的缘故,这个时节的干酪黏糊糊的,颜色发绿。我应该限制自己的饮食,吃些更容易消化的东西。

不,别再来老一套废话了。正视它吧,保罗,不是吃的东西造成的,而是想的东西。脑子里有东西消化不良。

"可究竟是什么呢?"

木雕圣人没有现成的答案给他。糟粕。把糟粕筛掉。他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此刻最好如此,因为肚子绞痛,世界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世界有多重?世界只称量别的东西,却从来不称量自身。有时,秤是弯的。它用金银衡量生命和劳动,这样衡量,秤永远平不了。但它却继续称量着,快速而无情地称,溢出众多生命,偶尔也有点金子。一个国王,蒙着眼睛穿过沙漠,带来了

一套量不准的秤,还有一对灌铅骰子。旗号上大书--国王的旗帜①...... 。"不!"院长咕哝着,强压下眼前出现的幻象。

是的!木雕圣人的笑容似乎坚持道。

保罗师浑身一颤,将目光从雕像身上移开。有时,他感到圣人在嘲笑他。他们会在天堂嘲笑我们吗?他感到疑惑。约克的圣梅斯本人--别忘了,老伙计--她是一阵大笑,笑死的。那不一样。她是嘲笑自己笑死的。不,那也没什么两样。噗!又无声地打了个嗝。星期二是圣梅斯的节日,没错。唱诗班虔诚地嘲笑她弥撒中的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哈!哈利路亚,嗬嗬!"圣梅斯,为我开颜大笑吧。"

国王拿着他的量不准的秤来到地下室称书。保罗,什么叫量不准?你为什么觉得《大事记》没有一点废话?就连德高望重的天才博杜拉斯也曾经轻蔑地指出,《大事记》一半内容都是神秘莫测的废物。消亡文明的珍贵碎片确实存在--但有多少已经变得无从索解。四十代教会的无知之徒、黑暗年代的孩子们用橄榄叶和天使修饰它,留给后来的成人,就是为了让人记住,传给别的成人。

保罗心想,我让他从德克萨卡纳,一路经过危险国家来到这里。现在,我却担心我们的东西对他来说毫无价值。

但是,不,不会的。他又瞥见圣人的笑容。又看到:鬼王的旗帜出现了......鬼王的旗帜出现了,这个古代喜剧中篡改过的句子在脑海里闪过,如一个讨厌的声音正在心里唠叨。

①公元六世纪的诗人、主教Venantius Fortunatus谱写了受难节圣歌,开始就'是Vexllia Regis Prodeunt(国王的旗帜前进)。Dante Alighieri在他的作品《神圣喜剧》的最后一部分"地狱篇"中,第一句就是模仿此句,但对内容进行了篡改,旗帜变成了搪哩的翅膀拳头握得更紧了。他放下扇子,咬紧牙关。目光再次避开圣人雕像。无情的天使用热力袭击他,直指内心深处。他靠在桌上。热力仿佛能熔断钢丝。桌面上覆盖着一层沙尘,他用力一吹,吹出一个干净的斑点。灰尘气味令人窒息。房问呈现粉红色,黑色虫子到处乱飞。我不敢打嗝,也许会把内脏什么地方打出毛病来--但是,尊敬的圣人、守护神,我无可奈何啊。痛苦。

他打了个嗝,泛上一股酸水。他把头靠到桌上。

上帝,圣餐杯此刻必须准备好吗?能不能再等片刻?但是,受难就在此刻;早在亚伯拉罕①以前,就是此刻;甚至就连在普法尔德恩特罗特之前,也是此刻。对任何人来讲,无论如何,都是先被钉在上面,必须紧抓不放,倘若你掉下来,他们会用铁铲把你打死,对待尊贵的老人也是如此。如果你能体面地打嗝,你可以上天堂,如果你为把地毯搞得一团糟而感到难过......他感到非常抱歉。

他等了许久。一些虫子死了,房问里红光褪去,灰蒙蒙的,阴沉沉的。

"好了,保罗,我们此刻就流血而死吗?还是先混一阵子再说?"

他透过灰尘,又看到了圣人的面容。他的笑容是多么的微弱--忧伤、宽容,还不止这些。是嘲笑绞刑吏?不,是在为绞刑吏而笑。在嘲笑最大的傻瓜,撒旦本人。他生平第一次看得这么清楚。在最后一个圣餐杯里,可能会有胜利的笑声。这种混合......他突然感到非常困倦。圣人变得满脸苍白,可院长还是笑容惨淡地回应。

①《圣经》故事人物.相传为希伯来人之祖。

申初经①开始前不久,高尔特副院长发现他倒在桌上,牙缝里渗出鲜血。年轻的牧师迅速替他把脉。保罗师立刻苏醒过来,在椅子上直起身。他摆出院长的架子,仿佛睡梦未醒,煞有介事地说:"我告诉你,这一切都荒谬至极!这绝对愚蠢!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了!"

"院长大人,什么荒谬?"

院长摇摇头,眨了几下眼睛,"什么?""我马上把安德鲁修士找来。"

"哦?真荒谬。回来,你想干吗?"

"没什么,院长神父。我马上回来,等我找到修士"

"噢,还麻烦医生!你来这里不会没事吧。门刚才关着的。关上,坐下,快说,有什么事?"

"测试成功了。我是说,科恩霍尔修士的灯。"

"好的,说来听听。坐下,说吧。把一切的一切都跟我说说。"他整理修道服,一边用麻布擦去嘴边的血迹。他仍感到有点头晕,肚子绞痛有所缓和。副院长对测试的描述,他本来可以更关注一些,他做不到,但还是尽量显得很专注。得把他留在这里,等我清醒过来,再好好想想。不能让他去找医生现在不行;会走漏消息:老人完蛋了。完蛋也得先看看时机是不是合适。

15

洪甘·奥斯本质上是个正直善良的人。见手下一队士兵取笑雷拉多俘虏时,他停下脚步望着。看到他们把三个雷拉多人的脚踝绑在马上,用鞭子把马抽得到处狂奔,洪甘·奥斯决定干预。他①天王教七段祈祷时间申的第五段.

下令当场鞭笞这些士兵。众所周知,洪甘·奥斯--疯熊--是仁慈的首领。他从没虐待过一匹马。

"杀俘虏,不是男子汉干的。"他朝被鞭笞的犯人轻蔑地喝道,"治治你们的毛病吧,免得被当成女人。驱除十二天,离开军营,到新月再回来。"犯人们呜咽着抗议,洪甘·奥斯回应道,"要是马拖着他们穿过了营地怎么办?食草人的首领是我们的客人。大家都知道,他们看到血很容易受惊,特别是他们同类的血。你们得小心点。"

"但这些食草人是从南方来的,"一个士兵反对道,一边指着伤残的俘虏,"我们的客人是从东方来的食草人。我们真正的人与东方不是有个协议吗,要一起跟南方打仗?"

"要是你再说,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喂狗!"疯熊警告,"就当你什么都没听到过。"

"神的儿子啊,这些食草人会跟我们待很久吗?"

"谁知道这些农民是怎么打算的?"疯熊道,"他们想法和咱们不一样。他们说,他们中有些人将从这里出发,穿过旱地到另一个地方去,那里都是食草人的牧师,穿黑色长袍。其他人留在这儿继续讨论--这些跟你们没关系。现在走吧,就是要羞辱你们。十二天。"

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现在,只要没他盯着,这些人可能会悄悄溜掉。最近纪律松懈了许多,各部族都躁动不安。大平原的人现在都知道了:他,洪甘·奥斯与德克萨卡纳来的使者隔着谈判炉火紧紧拥抱;萨满教僧剪下两人的头发和指甲,做成互相信任的信物,以防一方背叛。人们都知道协议已经达成,然而人与食草人之间的协议被各部落当成耻辱。疯熊感觉得到年轻战士们心中暗藏的蔑视,但时机未到,还不能跟他们解释。

疯熊本人也愿意听好的意见,哪怕是一只狗提出来的也成。食草人的看法很少有价值,但东方食草人国王带来的信息确实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国王详细说明了保密的重要性,谴责无聊的吹牛。疯熊暗自思忖着,如果雷拉多人知道了汉尼根正武装各部落,、计划肯定落空。他想到这里,心生不快--如果能事先通知对手自己的意图,当然更令人满意,更有男子气概。然而,他想得越多,就越觉得那样做更明智。食草人国王是胆小鬼,还是智者,这方面疯熊无法断定--可他觉得这种想法本身就很明智。保密是必要的,尽管暂时显得缺少大丈夫气概。如果疯熊自己的人知道他们的武器是汉尼根送来的,并非真的是边境袭击得来的战利品,那么雷拉多就可能从袭击中俘获的俘虏口中获知阴谋。因此,有必要让各部落抱怨与东方农民求和是一种耻辱。

但是,谈判谈的不是和平。谈得不错,而且肯定有战利品。几个星期前,疯熊本人带领一个"战斗小组"到东方,带回来一百匹马、四打长枪、几桶黑火药、足够的子弹,还有一个俘虏。可就连跟他一起去的士兵都不知道,那些隐藏的武器是汉尼根派人埋下的,那个俘虏其实是德克萨卡纳的骑兵军官,在未来的战斗中向疯熊提供有关雷拉多人策略的意见。食草人的所有想法都是那么不知羞耻。但那个军官确实很有用处,通过他可以探查南方食草人的想法,但他却无法探查洪甘·奥斯的想法。

疯熊很为自己的精明感到自豪。他只承诺不与德克萨卡纳交战,不再偷窃东部边境上的牲畜,条件是汉尼根向他提供武器和物质。答应与雷拉多作战的承诺虽然没有明说,但也是协议的一部分。这部分正中疯熊下怀,也就没必要专门为此签署一个正式协议。上个世纪,农民们一步步蚕食他们的放牧地,在那里定居下来。与一个敌人结盟,这样做能使他每次对付一个对手,最终重新夺回那些放牧地。

部族首领进入营地的时候,夜幕已降临,大平原上袭来一丝凉意。来自东方的客人们与三位老人一起围坐在篝火边,身子蜷缩在毯子里。孩子们通常围坐在一起,此时却感到好奇,有的躲在周围的阴暗处张望,有的藏在帐篷外沿下面窥视这些陌生人。总共有十二个陌生人,他们把自己分成独立的两队。尽管两队结伴而行,但显然互相不太关心。其中一队的首领明显是个疯子。疯熊并不反对疯癫(其实,疯癫被巫医们珍视为上天最丰厚的馈赠),农民同样有把疯癫当成首领的美德,这倒是个以前他不知道的新发现。可这位首领一半时间都在干涸的河床中挖掘,另一半时间神叨叨地在一本小书里写写画画。显然是个巫师,可能不可信任。疯熊只停留了片刻,穿上狼皮礼袍,让僧侣在额头画上图腾标记,然后来到火堆前,加入陌生人群。

"恐惧吧!"部族首领走到火堆前,年迈的士兵礼节性地嚎叫起来,"恐惧吧,天神走到他的孩子们中间来了。跪下吧,部落的人们,天神之子名叫疯熊--名副其实的名字。他年轻时,赤手空拳制服了一只疯熊,用双手扼死了它,发生在北国的真事啊......"

洪甘·奥斯没理睬这些颂词,只接受了在火堆周围伺候的老妇人递过来的一杯血。血是从刚宰杀的公牛身上取来的,还留有余热。他一饮而尽,然后朝东方人点头致意。见他痛饮牛血,这些人的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啊--"部族首领道。

"啊--"三位老人答道,还有一个食草人也附和着。众人用厌恶的目光盯着那个胆大妄为的食草人。

疯人试图掩饰同伴的错误。"告诉我,"等首领坐下,疯人说,"你们为什么不喝水?你们的神灵反对吗?"

"谁知道神灵喝什么?"疯熊咕哝着,"水是牲口和农民喝的,牛奶是小孩喝的,血是男人喝的。难道不应该这样吗?"

疯人并不觉得受了侮辱。他用那双灰眼睛探询地打量着首领,好一会儿才朝手下点点头。...水是牲口喝的',这就说得通了。"他说,"这里持久干旱,牧民会把仅有的水留给牲口。我刚才还以为有什么宗教禁忌方面的原因呢。"

他的同伴满脸苦相,用德克萨卡纳话说:"水!老天哪,我们为什么不能喝水,塔代奥阁下?必须遵守的规定未免太多了些!"他啐了一口,却没啐出什么口水。"血!胡扯!全粘在喉咙里了,为什么我们不能抿一口"

"我们离开时才可以!""可是,阁下"

"不行。"学者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接着,他注意到部族人对他们怒目而视,于是又用平原方言对疯熊说:"我的同伴刚才在说,你们身强力壮、身体健康,也许是因为你们饮食的缘故。""哈!"首领嚷道,然后用差不多算高兴的语气对老妇人喊道,"给那个外乡人来杯红的。"

塔代奥阁下的同伴浑身发抖,但没有抗议。

"哦,伟大的首领,我想提个要求。"学者道,"明天,我们要继续上路去西方。要是您的一些士兵能与我们同行,我们将感到非常荣幸。"

"为什么?"

塔代奥阁下沉默不语。"还有什么当向导呀......"他没有往下说,突然笑了,"不,还是说老实话吧。我们留在这里,您的一些人并不赞成。而您的热情好客却能"

洪甘·奥斯把头往后一仰,大声笑道:"他们害怕那些小部落的人。"他对年长的几位说,"害怕一离开我的营地就被埋伏。他们吃草,害怕打仗。"

学者脸色微微泛红。

"什么都别怕,外乡人!"部族首领咯咯直笑,"真正的男子汉会和你们一起上路的。"

塔代奥阁下把头一低,假装致谢。

"告诉我们,"疯熊道,"你们到西方干旱地去干什么?寻找新的耕地?我可以肯定,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水潭旁边才长了些牲口吃的东西,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我们不是去寻找新土地。"客人答道,"您知道,我们不全是农民。我们是去寻找"他没有说下去。用游牧民族的语言无法解释去圣莱博维茨修道院的目的,"寻找古代巫术的技巧。"其中一位年迈的萨满教僧似乎竖起耳朵。"西方的古代巫术?据我所知,那里没有巫师。除非你指的是那些穿黑袍的?"

"就是他们。"

"哈!他们有什么巫术值得关注?他们的信使太容易抓到,简直算不上真正的狩猎尽管他们很能忍受折磨。你能从他们那里学到什么巫术?"

"哎,就我而言,我同意您的观点。"塔代奥阁下说,"可是据说文件,嗯,他们的一个房间里保存着强有力的咒语。如果是真的话,那么显然那些穿黑袍的不知道怎么用,但我们希望自己能掌握这些咒语。"

"穿黑袍的会允许你们打探他们的秘密吗?"

塔代奥阁下笑道:"我想会的。他们不敢再藏下去了。要是有必要,我们会把它们带走。"

"听起来很勇敢,"疯熊嘲笑道。"显然,这些农民比其他农民勇敢些尽管他们比起真正的人来还是胆小鬼。"

学者装了一肚子游牧人的侮辱,只能忍气吞声,选择早早休息。

士兵们围着篝火与洪甘·奥斯一起讨论不可避免的战争,可

那场战争与塔代奥阁下无关。他那位无知堂兄的政治欲望与他自己对复兴黑暗世界知识的兴趣不可同日而语。当然,国王的庇护也是有用的,而且在一些场合已经得到证明,这就另当别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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