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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颖: 第一章 殉道者
第一章 殉道者
1 骚动的路营村
生与死,肯定是两个不同的概念,除去不懂事的孩子和
失语的老人,恐怕这是世界上最不容易搞错的一件事情。可
是,有时它也是十分模糊的,模糊得还会让人感到吃惊:有
的人明明活着,好像已经死了;有的人已经死了,却仿佛还
活着。
丁作明已经死了,他的死不能说是“重于泰山”,但在
他死后八年的二00 一年二月十日,当我们走进淮北平原出
了名的贫困县利辛县,向许多人打问去纪王场乡路营村的路
怎么走时,回答我们的,首先不是去路营的路应该如何走,
而是好奇地反问,问话的内容又几乎众口一词:“你们是到
丁作明那儿去?”
丁作明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如果说有,也许就是他比别的农民多念了几年书,从小学念
到了高中毕业,而且念书时十分用心,家里穷得有时揭不开
锅了,他仍然一声不吭地跑到院里的水缸边上,像澳大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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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鸟那样蹶起屁股,把头埋进缸里去,用井水把肚子灌饱后,
照样唱着,跳着,去上学。考大学时,大家都说他太亏,离
录取线只差几分,如果他不是利辛县乡下农民城的孩子,如
果他生在北京,或是上海,是完全可以走进大学校门的;即
便就是生在别的一个什么城市,他也会是另外一种命运。但
是他是路集中学的高中毕业生,毕业后只能回到路营村,这
就又与那些一个大字不识的泥腿子没有了区别,他必须同中
国所有的农民一样下田干活,去侍弄庄稼。再要说有什么不
平常,就是装了一肚子墨水的丁作明,比别的农民爱翻报纸,
爱听广播,爱咬文嚼字,爱动脑瓜子。平时为人别说多谦和,
但认死理,敢说真话,敢同村里、乡里的头头脑脑平等地说
话。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也就比大伙多出几分烦恼,以至最
后惹来杀身之祸。
他分明早就已经死了,利辛县城的那些人怎么可以说我
们“去到丁作明那儿去”呢?
难道还可以寻找到一条路,能够走到丁作明那儿去吗?
公元一九九三年二月二十一日,是丁作明热切期望的一
个令人欢欣鼓舞的日子。他绝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之路将
会在这一天走到尽头。
头天上午,丁作明和其他七位上访村民接到了乡里的通
知,要他们到乡里开会。会上,乡领导说,县里对你们告状
的事很重视,希望在你们八人中选出两人,再从党员、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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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各选二人,组成一个清帐小组,对路营村村干部的经济帐
全面清查。这天上午,清帐小组正式成立并开始查帐。这消
息,使得整个路营村的村民一片欢腾,锁在人们眉头的愁云
一扫而光,有几个农民竟激动地奔过直沟,跑到对面的商店
买来鞭炮,准备在村头上放一放,让大伙出出恶气听个响。
只是这一年的春节来得比往年早,元月二十二日就是农历大
年三十,二月六日已是正月十五,过罢正月十五,年就远了,
问了几家商店全没货,鞭炮就没买成,但丁作明这一天的心
情却分明比过年还舒畅,迈出家门的步子都带有了几分弹
性。
利辛县是解放后才划出的新建县,这一片原来分别属于
涡阳、阜阳、蒙城、太和、凤台和颖上六县边区,是个六不
管的贫困地区。境内多为黄泥地,一下雨,有路也没法走人;
还有为数不少的砂土,碱土更是布满各处。路营本来就够偏
僻落后的,再加上九一年那场特大洪灾的袭击,家家穷得叮
当响。这一年眼看春节就要临近了,村里却没有一点要过年
的喜庆劲,全村算下来人均年收入不到四百元,可上边派下
来的各项负担加起来每人居然摊到一百0 三元一角七分。一
年忙到头,起早贪黑,跑细了腿,累弯了腰,打下的粮食扣
除口粮,其余的就全被村里以各种名义“提留”走了,有几
户收的不够缴的,村乡和派出所穿的是连裆裤,“不给就拘
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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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这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的一种
习俗。令丁作明想不通的是,为躲债不敢回家过年这种只应
该发生在解放前的事,今天居然会在路营出现了。中国农民
不是翻身做了主人么,为啥还会这样苦?作为“彻底地为人
民的利益工作的”党的农村干部,又为啥这般凶呢?于是他
悄悄地做了一件别的路营人不敢做的事。
在此之前,他从广播里和报纸上得知,党中央在北京召
开了全国农村工作会议,他花了几个晚上把收集到的中央的
新政策,整理成一份通俗易懂的材料,然后就去各家各户“宣
讲”。宣扬党的会议精神却要偷偷摸摸地进行,像当年的地
下工作者在“国统区”的秘密活动一样,这使他感到十分别
扭又十分激动。
他的眼睛在那些农舍梁间吊下来的灯泡的光晕中发着
亮。他对乡亲们肯定地说;“村干部这样征收‘提留’的做
法,是违背了中央精神的!”
他做事的认真和拥有的学识,足以使那些习惯于蹲在黑
暗地方又早习惯了逆来顺受的村民们心服口服。但是,这一
次,随着一阵沉寂之后,还是有人小心地提出了质疑:“周
围村庄,附近乡镇,不都是在这样搞的么,天高皇帝远的,
你能拿他们怎么办?”
“我不信有理没处讲。”丁作明不信这个邪。
他一字一句地,把国务院最新的规定读给村民听:收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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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的提留款不得超过人均收入的百分之五。他将百分比作
了特别的强调。“明摆着,村里从我们这儿收取的提留款大
大超过了这规定,已经比‘百分之五’的比例多出了五倍还
要多!这次召开的农村工作会议,明确要求:‘各地应保护
农民的利益,减轻农民的负担’。他们分明是在瞎搞,我们
要到乡里讨个公道!”
“乡里会买我们账吗?”有人感到这事太难。
“自古就有‘官逼民反’一说,”一个部队退伍回来的
村民,忍不住吼了一嗓子。“何况咱这是按中央的规定向上
边反映问题,乡里不买账就上县!”
渐渐地,农舍里的气氛开始变热闹了。
有人控告:村支部书记董应福,将村民们集资建成的粮
仓,私自出租给别村使用,从中捞取租金九千多元;以后,
又将粮仓捣鼓掉,鲸吞了三四万元的售出款。特别是,大灾
之年,中央曾有专门指令,贪污救灾物资是要判刑甚至杀头
的,董应福竟敢把救济给路营的衣物和食品占为己有。而且,
对计划生育的罚款,以及各种多“提留”的钱物,均不入帐,
或是故意弄成一笔糊涂帐。
不一会,大伙就从村干部扯到了乡干部,你一句我一句,
话音儿不落地似炸开了锅。
有人揭露:纪王场乡康乡长的公子,仰仗老子的权势,
横行乡里,多次操着电棍,拎着手铐,跑到路营乱要各种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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款。一九九一年特大洪灾,上边规定不准再向受灾的农民索
取任何“提留”,而康公子却带着民兵,活像日本鬼子进村,
强行抢夺村民的钱物。发现有谁躲在家里不开门,就支派打
手用脚踢门,分文不得少,还要额外付给踢门“功臣”的劳
务费。抢得钱财后,便领着一帮人吆三喝四地下馆子,吃喝
的花费回头还要从村民们的集资款中予以报销⋯⋯
大家越说越来气,最后望着丁作明,请他拿主意。“纳
鞋要有针线,告发人家得有证据。”
丁作明说,“咱们可以到乡党委去反映一下大家的这些
嫌疑,要求清查村里的收入帐目。”
这天,丁作明就同其他七位村民找到了乡党委,向书记
李坤富陈述了村里的问题和查帐的要求。
乡党委书记李坤富,认真看了看丁作明递上来的“提留”
表说:“是多提留了。先让我们合议一下,两天给你们答复。”
两天过去了,乡里没有动静;又过了两天,又过了两三
天,在一次有路营村干部和党员参加的干部会议上,乡党委
分管政法的副书记任开才,突然要路营村书记就多收提留款
的问题在会上作个“交待”。董应福顿时火冒三丈,他认为
各村都是这样多提留的,没啥好在众人面前交待的;听说是
村民把他告到了乡里,要查帐,就怀疑村里有人眼红他盖起
的几间大瓦房,当即在会上讲了狠话:“有人要清我的帐,
还有的狂到要扒我的房,我看谁敢?除非他不要命了!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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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凭我的收入买不起小四轮拖拉机,盖不起大瓦房,买不
起盖不起,可我就买了盖了,这是我的本事!你们穷,活该!
想跟我搞,你们怕是不想活了!”
一个党支部书记,竟敢在分管政法工作的乡党委副书记
主持的全乡干部大会上口吐如此狂言,实在是出人意外。可
是,副书记没有制止。会后,会上的情况一传开,路营村的
村民们肺都要气炸了:“共产党的天下,难道就没有王法
了?”
丁作明咽不下这口气,就在过年的前三天,把路营村乱
收“提留”款的情况写成材料,直接送到了利辛县纪检委。
接待的同志为难地说道:“已是年跟前了,材料先放在
这里吧。”
路营村这一年的春节,显得少有的冷清,甚至没有几户
燃放鞭炮。
转眼到了农历正月十八,许多村民也沉不住气了,纷纷
跑来找丁作明,这才发现,丁作明整个年里都在忙着写控告
信。他把党中央、国务院的政策规定,路集村以及纪王场乡
一些干部违法乱纪给农民带来沉重负担的种种做法,写得淋
漓尽致。
大家都被丁作明的行为感染了。是的,一个人应该有一
种精神,也总要有一点社会责任感,如果人人都怕树叶落下
来砸破头,看到腐败的现象不闻不问,遇到邪恶势力不敢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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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我们这个民族是不会有希望的。于是,在正月十八的夜
里,地处偏僻的路营村民们,就你八角、我一元地凑足了路
费,然后悄悄把丁作明在内的八位村民代表,摸着黑,送出
村。
县委办公室汪主任接到丁作明的这封控告信,很吃惊,
感到路营农民们反映的情况,其严重程度,已远远超出他们
的想象。汪主任很快向县委书记戴文虎作了汇报。戴虽刚调
来不久,但态度极其明朗。因此,县委的答复让丁作明一行
十分满意:“我们会尽快让乡里落实清帐小组的事,对路营
行政村干部的帐目进行清查;对你们反映的乡政府的情况,
也会很快予以核实、处理的。”
就这样,没有过好一个春节的丁作明,考虑大伙凑起的
路费不容易,该省一分一厘全得省,不敢在县城多耽搁,就
领着村民代表挤上回纪王场的农村班车。在能够把人五脏六
腑都颠翻的车厢里,他满怀信心和喜悦地回味着县领导的
话,却不知道一个可怕的灾难正在前面等着他,死神带着另
一个世界的狞笑,已经从地狱之门无声地袭过来,而他浑然
不觉。
这年二月十一日,农历二月初一,下午三时许,村民徐
赛俊、丁大刚二人在暖洋洋的冬日下“下六周”。“下六周”,
这是淮北大平原上的农民创造出来的一种“土围棋”。他们
正撕杀得昏天黑地,因为丁作明在一边观看,路过此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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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行政村副村长丁言乐,也趁机凑了上来。丁言乐已知道丁
作明向县里反映了他和负责计划生育的妻子贪污提留款和
计划生育罚款的事,早已忌恨在心,就故意找着碴儿,同丁
作明发生口角。
丁言乐对徐赛俊和丁大刚威胁道:“你们这可是赌博呀,
我可以把你们抓起来!”他这么说,却盯着丁作明看。
丁作明不免奇怪:“他们这是在玩游戏,又不犯啥法;
就是犯了法,抓人也应该是派出所的事。”
丁言乐凶狠地说:“那不一定!”
丁作明最听不得这种口气,更看不惯一当上干部就变脸
的这种人。不过,他意识到,来者不善,显见是在借故寻衅
了,就没再吭声。
谁知,丁言乐得寸进尺,开始用肩去撞丁作明。边撞边
嚷,耍起了无赖:“怎么,你想打人?我给你打!我给你打!”
丁作明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也想不到身为副村长的丁言
乐,竟会如此下作,他连连后退。丁言乐却步步紧逼,越撞
越猛,已是穷凶极恶。丁作明无奈,只好躲开。就在丁作明
闪身离开的当儿,丁言乐凶狠地撞过来,撞了个空,由于整
个身体失控,一头跌进旁边的庄稼地里,跌了个嘴啃泥。
丁言乐这下子终于找到了可以“理直气壮”进行报复的
理由了。
丁作明早料到被他揭发到的这些人都并非凡角,会想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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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法伺机报复的,只是觉得丁言乐这样做是在耍下三烂,太
没水平,就一句话也没说地回家了。
在远离现代文明的路营村,“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别拿
村长不当干部”这句话绝不是玩笑,别说乡里了,丁作明敢
把村干部告到县里去,那就是“找死”。丁言乐本就怀恨在
心,这又跌了个嘴啃泥,等于火上加了油。为扩大事态,他
便以“被丁作明打伤”为幌子,一个下午先后六次找上门,
要打丁作明。丁作明爱人祝多芳虽然不了解情况,也只得一
再赔礼道歉,但丁言乐并不罢休。
不久,丁言乐的儿子丁杰,手里掂着把菜刀,在门外大
喊大叫,嚷着要丁作明“滚出来”。
当晚,村民们都劝丁作明赶快离开路营村,出去躲一躲。
开始,丁作明死活不愿意,觉得村干部欺人太甚,干吗要躲?
后来考虑到,县领导已经支持他们清查村里帐目的要求了,
查清村干部贪污钱财的事,看来只是个时间问题,不能因小
失大,扰乱了县里的计划。再说了,丁言乐们怕的就是你躲,
这些人巴不得闹得鸡飞狗跳,天下大乱,这样才可以趁机将
水搅浑,最后搅得是非不清。
于是丁作明当天夜里忍气吞声离开了路营村。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丁言乐果然就带着全家人凶神恶刹
地再次找上门来,要同丁作明大闹一场。祝多芳小心地说:
“丁作明不在家。”丁言乐那里肯信,闯进屋里,叫全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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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查找,不见丁作明的人影儿,就又气又恼地说:“我昨
天被丁作明打伤了,需要住院治疗!”
这时,路营村的支部书记董应福出面了。他协同丁言乐
妻子孙亚珍一道,将丁言乐安排进了乡医院。随后,孙亚珍
又以分管计划生育的身份,向乡长康子昌、乡党委副书记任
开才递上了头天晚上写好的揭发材料,声称“丁言乐因计划
生育工作抓得认真得罪了丁作明,被丁作明拦路殴打致伤”,
要求对丁作明作出严肃处理。
康子昌和任开才,对孙亚珍告发丁作明事实的真伪根本
没有兴趣去了解,而是幸灾乐祸。因这时县委办公室的通知
已经到了纪王场,县委的指示十分明确,要求纪王场乡党委
和乡政府尽快安排有上访代表参加的清帐小组,对路营行政
村干部的帐目进行全面清查。上访的人员是哪些人无须康任
二人去了解,他们知道带头闹事的人就是丁作明。
把属下的问题告到上头去,这是康子昌和任开才都无法
接受的;何况他们也猜得出,丁作明这次到县委是连他们的
问题也“捎带”了的。显然这是在损害纪王场乡的对外形象,
诋毁纪王场乡党委及政府的声誉。这是绝不允许的,也是他
们难以容忍的。
所以,康子昌和任开才在接到孙亚珍的揭发材料后,当
即就指示乡派出所对丁作明的问题严肃处理。
纪王场乡派出所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已经不再是我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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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机关遵照宪法和法律规定保护人民、打击敌人的派出机
构,完全沦为乡镇领导干部们的“御用工具”,因此,在接
到乡长和党委副书记的指示后,不问青红皂白,就发出传票,
传丁作明立刻来派出所。
躲在外面的丁作明,听说派出所在找他,甚是奇怪,他
想一定是丁言乐夫妻二人给他捺了“坏药”。不过,他并没
把这事想得很复杂,他认为只要自己没干犯法的事,任谁诬
告栽脏都没用,事实总归是事实。
丁作明坦坦荡荡地走进了派出所。
可以想像得到,他走进派出所大门的步子是充满着自信
的。因为正是这天上午,县委要求组建的清帐小组不仅正式
成立,而且已经开始工作,他相信,要不了多久,村干部的
经济问题便会查个水落石出。
来到派出所,丁作明很快就发现,这个世界一切都颠倒
了,“指鹿为马”并非只是写在《史记》中的一个故事,把
鹿硬说成马也绝非宦官赵高才有的恶行。
这以后发生的事情,公开的传媒至今没有作过任何披
露,所幸的是,侦破此案以后,有关方面曾整理出一份内部
的文字材料,在这次调查中,我们见到了这份充满血泪与恐
怖的“报告”。
派出所副所长彭志中见到丁作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
为什么打丁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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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作明解释说:“我没打,我从没打过谁。”
彭志中仍然还是那句话,只是语气变得更加严厉了。
丁作明再次申辩:“我从没打过谁,你们可以到村里去
调查。”
丁作明觉得无须回答,这话彭志中应该去问丁言乐。
“说!”彭副所长已经没有耐心了,他锐声喝道。
“你们这么肯定说我打了丁言乐,有证据吗?”丁作明
忍无可忍地说,“如果那天在场的村民,哪怕是个小孩,只
要有人证明我打了丁言乐,我愿承担一切责任。”
彭志中根本不听丁作明的申辩,他提出了两点处理意
见:“一,你丁作明付给丁言乐二百八十元五角的医药费;
二,在纪王场逢集时,你丁作明用架子车把丁言乐从医院拉
回家。”
这种颠倒是非充满欺辱敲诈的处理意见,丁作明当然不
可能接受,他当即反对道:“我没打丁言乐,丁言乐不可能
伤在哪;他为啥住院,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彭志中
一拍桌子说:“难道我的话就不算数?我现在问你,我的裁
决已经下了,你出不出钱吧?”丁作明平日留心过一些法律
方面的知识,于是说道:“我没有打丁言乐,你下了这样的
裁定,我可以上诉。”
彭志中终于被激怒了。他指着丁作明大声喊道:“我现
在就可以把你关起来,你不信?”丁作明依然毫不示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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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即便按照你刚才的处理意见,我也够不上是‘刑事犯
罪’;就是你对我‘刑事拘留’,也应该在二十四小时内说清
楚拘留我的原因。”彭志中说:“那好,我告诉你,我可以关
你二十三个半小时,放出去后不给钱,我再关你二十三个半
小时,直到你出钱为止!”
彭志中说到这,摔门而去,他喊来治安联防队员祝传济、
纪洪礼和赵金喜,命令三人立即把丁作明关进派出所非法设
立的“留置室”。所以说它“非法”,是因为国家公安部和安
徽省公安厅,都分别于一九八九年和一九九二年两次发文严
令各派出所不得设立羁押场所。
丁作明当然听不懂由彭志中嘴里说出来的这些所内平
日的惯用语,三位治安联防队员却是心知肚明。说丁作明
“兴”,是指他“不服气”;所谓“加加温”,就是要给丁作
明一点颜色看,可以施以体罚、殴打,必要时,甚至可以采
取一切手段,总之,要被处理者招供认帐为止。
祝传济碍于曾是丁作明的中学同学,又是近庄邻居,不
便当面下毒手,很快也就借故避开了。不过,一向善于察言
观色领会领导意图又深得彭志中欢心的祝传济,知道丁作明
是个宁折不弯认死理的人,同时也看出“拿下”“拿不下”
丁作明非同小可,他离开之前特地把纪洪礼和赵金喜喊出门
外,交待二人不妨给丁作明“拉拉马步”。
祝传济提到“拉拉马步”四个字时,语调是十分平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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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纪洪礼和赵金喜二人听来,还是从这看似平静的语调中
感到了一种杀气。因为这是纪王场乡派出所最残酷的一种刑
罚了。
祝传济望着纪、赵二人回到黑屋,依然不大放心,就又
到后院治安队宿舍向王进军传达彭志中的指令,要他也马上
赶过去,务必将丁“拿下”。
纪洪礼、赵金喜按照彭志中和祝传济的授意,把丁作明
从“留置室”押至值班室,让丁作明拉马步,丁作明不依,
就冲上去连推带搡,逼着丁作明就范。丁作明虽说在学校读
了十二年书,却也不是文弱书生,毕竟是在大田里耕耙耧耨
磨练过来的,累得纪洪礼和赵金喜上气不接下气,硬是无法
将丁作明治服。
这时王进军手拎一根桑树棍进了门。
纪洪礼和赵金喜见王进军拎着家伙前来增援,就谎称丁
作明动手打了他们。王进军一听指着丁作明厉声喝道:“在
这里嘴硬没你好果子吃!”说着就要丁作明拉马步,丁作明
依然执意不从。
王进军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一句,操起桑树棍劈头盖脸就
抡过来。丁作明左闪右躲,结果臂上 、腰上连遭猛击,每
中一棍,都痛得他脱口喊出声,但他就是不依从。
丁作明不拉马步,王进军就一下比一下更凶狠地抡着手
里的桑树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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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也是农民的联防队员王进军,为什么对自己的农民
弟兄做如此凶残的事情?一个符合逻辑的解释只能是,人从
爬行动物进化到今天,虽然创造出了最辉煌的科学技术和最
灿烂的现代文明,但人性中那些最原始最残暴的劣根性,仍
会在有些人身上以“返祖”的现象出现,这说明人性进化的
缓慢。此时的王进军,就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变成了发泄
野性的异类。
据说,王进军这已不是第一次兽性发作了,自从来到纪
王场乡派出所,干上了治安“联防队员”,打人就成为他日
常的工作。没谁提醒过他不可以这样做,倒是因为他敢于下
手,而受到所领导的重用。
今天,他手中的桑树棍不久就打裂了,又很快打断了,
但他仍然不罢休,抬起脚将丁作明跺倒,随后改用电警棒,
猛击丁作明的双腿,逼着丁作明跪到地上去。
就在丁作明已无招架能力,王进军也打累了的时候,纪
洪礼的兽性也开始发作了,摸起一根半截扁担扑了上去。他
同样发疯地朝丁作明的腰部、臀部一阵猛抽。
这样没过多久,丁作明就不再呻吟了,他对眼前的这一
切显然感到了震惊,也感到了恐惧。
他分明已经看出,他只要不松口,眼前的这几个家伙是
会把他往死里整的。可是,他依然没有打算要向谁低头,更
不可能认输。只见他瞪大了眼睛,无比愤怒地喊道:“我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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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乡干部加重农民负担,违背党的政策,竟遭这样毒打,我
不怕!就是你们把我打死,我也不服;变成鬼,我也还是要
告!连你们一起告!”
纪洪礼碰到丁作明血红的眼睛,挥起的半截扁担吓得掉
到了地上。王进军看纪洪礼手软了,歇斯底里地训斥道:“你
他妈的孬种,干嘛要怕他?这是他嘴硬的地方吗?”
于是纪洪礼拾起一根棍又凶狠地扑上去。赵金喜爽性找
来一块肮脏的手巾,将丁作明的嘴巴塞了起来。
就这样,王进军、赵金喜、纪洪礼,三个丧失人性的治
安联防队员,在丁作明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的状况下,又轮
番毒打了二十多分钟。直到惊动了因病在家休息的派出所指
导员赵西印,发生在纪王场乡派出所的这场暴行才算收场。
2 案惊中央
当清帐小组中的村民在派出所找到丁作明时,丁作明已
是奄奄一息。他们有的趴在丁作明身上痛哭不起,知道丁作
明是因为替大伙说了话才遭此歹毒的;有的忙到丁家去报
信;有的,就指着派出所的警员发泄着愤懑:“你们公安不
办案,社会治安好一半!”
丁作明七十岁的父亲丁继营跌跌撞撞奔进派出所,看到
儿子脸色惨白,豆大的虚汗顺着两颊往下滚,嘴唇颤抖着也
不喊声“疼”,一下就跪倒在儿子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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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派出所副所长彭志中回到了所里,他是来看
丁作明是否被治服帖了。丁继营听说彭志中就是所里的领
导,又听说儿子是不愿为副村长丁言乐付二百多块钱的“医
药费”才被打成这个样子的,就还苦苦哀求彭志中:“我向
丁言乐赔礼,丁言乐的医药费我认了,明天把钱凑齐交给你,
请你放了我的儿子吧!⋯⋯”
彭志中也没想到联防队员这次下手这样狠,丁作明被打
得这么惨,见丁继营正好向他求情,也就势挥挥手,巴不得
赶快将丁作明抬走。不过他依然没有忘了自己曾经作出过的
处理决定:“我把话说清,明天一定得把要付的医药费送到
派出所!”
丁继营和查帐小组的村民一道,急急忙忙把丁作明送往
乡医院治疗,后因丁作明腹部疼痛得厉害,乡医院的医生不
知所措,只得连夜将他转往利辛县医院进行抢救。
第二天上午八时,丁作明被确诊为脾破裂大出血,医院
给丁作明紧急输血,然而,回天乏术,一切都太晚了。
丁作明终于在抢救他的县医院的手术台上停止了呼吸。
丁继营老人听说儿子已死在手术台上,不禁哭得死去活
来。他拍打着墙壁痛不欲生:“儿啦,你咋这么傻呀,你有
理他们有权,你胳膊咋就想扭过大腿呢?⋯⋯”
丁作明的爱人祝多芬更是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早
哭成了泪人。她一边哭,一边喊:“作明呀,他们把你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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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打,你咋就不认那二百块钱呢!钱比命还贵吗?你这样撒
手去了,撇下两个浑身是病的老人,三个这么小的孩子,大
的刚六岁,小的才两周⋯⋯往后的日子叫我咋过呀?”
守在边上的查帐小组的村民,好言相劝丁继营和祝多芬
不要太伤心,劝着劝着,忍不住也是泪流满面。悲痛地喊道:
“作明呀作明,平日你那么聪明,昨天为啥就那么糊涂?他
们这样毒打你,你咋就不叫喊一声呢?⋯⋯”
丁作明带头向县里反映农民负担在派出所被人活活打
死,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让纪王场乡的父老乡亲感到触目
惊心!
路营村村民愤怒了。愤怒的烈焰烧去了他们平日谨小慎
微设置在心头之上的樊篱,一个个无所顾忌地走出了家门,
涌到丁言乐农舍的前面,要丁言乐和她老婆滚出来。但是,
直到这时,人们才知道,丁言乐听到风声,一家老小早逃出
了路营,此时已是人去屋空。
从那以后,直到我们走进路营,八年过去了,路营的村
民再没见到过丁言乐一家人。有人说他们去了上海或是南
京,有的说他们去了海南或是深圳,总之,背井离乡,在外
靠打工谋生。
原本是路营村跺地地也会晃三晃的副村长,从此成了浪
迹天涯、四处漂泊的可悲的游子。
村民们在丁言乐家扑了空,又怒不可遏地掉头涌向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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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结果发现:往日不可一世的副所长彭志中,以及被狗吃
了良心的纪洪礼、赵金喜和王进军,一个个也都各自躲藏了
起来。
村民两处扑空,情绪越发变得激愤,最后一合计,决定
直接去县里。
就在路营村村民准备上路时,附近的路集、彦庄、李园、
朱园、李楼、郭桥、常营村的村民,也闻讯赶来,怒不可遏
地加入到路营村的上访的队伍。
显然不堪重负,生活难以为继的,并不仅仅是一个路营
村。丁作明向县里反映的那些问题,提出清查村干部帐目的
要求,也同样代表着他们的利益与愿望,因此,对于丁作明
的死,他们不可能袖手旁观。大家心照不宣的是,如果再不
齐心协力奋起抗争,明天他们就会有着丁作明同样的遭遇!
于是这支由路营出发的上访队伍,顷刻就像被一只巨大
无比的手在冬日滚动着的雪球,其阵势迅速在扩大,还没抵
达县城之前,已汇集了三千多人。这队伍,滔滔似水,浩浩
荡荡,一路上扬起滚滚黄尘。黄尘滚滚之中,还夹杂着拖拉
机、三轮车、农用汽车、牛车、人力车的引挚声、喇叭声、
铃铛声。
中国的农民,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听话,又最能
忍让的一个特殊的群体,可是,一旦被激怒,又会骤然成为
世界上最庞大、最无畏又最具有破坏力的一支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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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年二月二十一日,发生在安徽省利辛县纪王场
乡派出所的“丁作明事件”,注定不会被将来撰写《中国农
业发展史》的学者专家忽略或回避,因为,丁作明是中国的
九亿农民之中,因反映农民负担而被乱棍打死的第一人,他
以自己年轻的生命为代价,唤醒人们不应该那么乐观地忽略
或回避中国农村中正在变得十分严峻的现实。
当时的利辛县委和县政府不敢怠慢,十万火急地上路拦
截,怕事态进一步扩大,以至失控,会被坏人利用,他们对
这一事件没有回避,处理得也还积极认真,只是不希望闹得
一个地区全知道,对消息是实行了严密封锁的。他们认为这
样的事传出去,对利辛县委和县政府的任何领导都没有好
处。
报喜不报忧,这其实早已成了当今中国习以为常见怪不
怪的一件事情。
然而,这事还是被传了出去。
甚至在安徽省委书记和省长都还不知情时,案件已经惊
动了中央。党中央和国务院许多领导,不仅详细得知了这一
事件的真相,并已在震惊之后迅速作出了明确批示。
将这事捅上了天的,是新华通讯社安徽分社记者孔祥
迎。
孔祥迎是因为别的采访任务去利辛县的,获悉“丁作明
事件”之后,他深感震惊和痛心。当时他在安徽分社负责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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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报道,自然会对发生在安徽农业上的一切新闻格外敏感,
再说,一个中国最高新闻机关的记者,处理新闻稿件也不会
像地方上的记者有那么多的约束与忌讳。仅凭着社会的责任
和时代的使命,他就觉得“丁作明事件”折射出了当今中国
农村中太多的“社会信息”。更何况,减轻农民负担,已经
成为党中央、国务院密切关注并已有了明确规定的一件大
事,而纪王场乡一个有文化懂政策的青年农民,只是依据党
的决定,向党的组织提出了正当要求,并得到县委的支持,
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活活打死,这一切还是发生在人民的执
法机关!其性质的恶劣,暴露出问题的严重性及典型性,都
无不使他感到触目惊心!
于是他迅速改变了采访计划,顶着一连串的压力和干
扰,深入到纪王场乡作了认真调查,很快把事件的真相写成
一篇“大内参”,发往北京的新华总社。总社同样很快地就
将这篇调查报道全文刊登在送往中央最高决策层的《动态清
样》上。
当安徽省政府办公厅的同志接到国务院秘书长陈俊生
打来的电话,不禁呆住了。在这之前,无论是阜阳行署还是
利辛县政府,都没有将这件事汇报上来,再说,上面打来这
样急迫的电话,安徽省政府办公厅的历史上还从来没遇到
过。
陈俊生劈头就问:“利辛县纪王场乡路营村的青年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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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作明,因为反映农民负担被迫害致死,你们对这件事的处
理情况怎么样了?”
这事根本不知道,自然无法回答。那边,陈俊生马上又
说:“处理情况随时告诉我。中央几位领导同志都对这事批
了字,十分重视,我在这里随时等候你们的电话。”
接着,陈俊生不仅留下自己办公室和住宅的电话号码,
还把他在中南海内部的“红机号码”也提供出来;因为他当
时正在一个会议上,并把他在会议期间的具体联系方法也作
了说明。
透过这一串电话号码,安徽省政府办公厅的同志深知案
情的重大,同有关领导联系过后,就把电文发给了阜阳地委
和行署。
利辛县委书记戴文虎这时才知道,纪王场乡的这件事
“漏子捅大了”。他很清楚,丁作明的死如果与“农民负担”
有个因果关系,这问题就大了,纪王场乡党委政府有关的领
导将会被追究责任,县委也难脱干系。虽然他调到利辛工作
的时间并不长,前后也才一个月,许多情况还不是太了解,
按说他在这件事情上所能承担的充其量不过是“领导责任”,
但接到省里发来的紧急电文后,他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思想
一下变得复杂起来。首先,他不希望这件事给自己带来什么
麻烦,或是说,不希望因为利辛这件事影响到安徽的形象。
一九九一年大水以来,外地人都把安徽人当作“灾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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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作明一案的真相再传出去,安徽的农村还成了个什么样
子?如此触目惊心的事情发生在利辛,作为利辛县委书记,
他还有什么面子?
当然,戴文虎并不知道,就在丁作明的案件发生前不久,
四川省峨眉山下的仁寿县,也是因为农民负担太重,引发了
上万人大规模地上访,农民与警察发生了剧烈的冲突,愤怒
的农民竟烧了警车。这事已使中央领导为之忧虑;紧接着,
安徽这边就死了人,自然就格外关注安徽对这事的处理情
况,不希望由此引发出更大的事端来。
利辛县委书记戴文虎想得很多,但他最后还是采取了当
今大家都早已熟习了的办法:报喜不报忧,息事宁人。他认
为只要不把丁作明的死与“农民负担”扯到一起,剩下的,
一切事情都好办。
在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利辛县委、县政府就向省委、
省政府写出报告:丁作明的死,纯粹是由一般的民事纠纷引
发的,与农民负担无关。
戴文虎绝然没有想到,他的这个抱有侥幸的回复,竟断
送了自己本该拥有的锦绣前程。
安徽省委、省政府希望看到的,当然也是“与农民负担
无关”的结论。回复的电话当即打给了陈俊生。
谁知,陈俊生是个办事一丝不苟的人,再说这事又有那
么多的中央领导批了字,盯着这事不放。他接到安徽作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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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结论,疑窦顿生:到底是新华社的记者“谎报军情”,
还是安徽省在“欺骗中央”呢?需要关心的,似乎已经不应
该是这事处理的情况,倒是丁作明案件的性质了。
陈俊生把问题交给新华社回答。
新华社接到国务院秘书长陈俊生的电话后,觉得事有蹊
跷。因为安徽分社记者孔祥迎的调查文章写得已经十分具体
了,那些事实不可能是坐在办公室凭空捏造得出来的。但为
慎重起见,还是把陈俊生的电话内容及安徽省报上来的意
见,一并通知了安徽分社。
现场采访和处理稿件一向认真严谨的孔祥迎,看到了安
徽省对“丁作明案件”所作的调查结论,十分意外。他感到
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安徽的这种结论,无疑是对他了解
到的事实的一种彻底的否定。他当然不能接受。
所以,安徽分社回答总社的态度十分坚定:为了澄清事
实,请求中央直接派人调查。
一个由中央纪委执法监察室、国务院法制局、国家计委、
国家农业部和最高人民检察院等有关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
组,迅速组成,他们没同安徽省的各级领导打招呼,从北京
出发,就一路南下,直接开进了纪王场乡路营村。
中央联合调查组一杆子插到了案发现场,这使得安徽省
阜阳地区及利辛县三级党委政府有关领导都大出意外。
调查组首先对丁作明的家人进行了慰问,然后就同路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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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的村民们见面、开座谈会。可以看出,调查组的调查范围
显然没有也囿于一个路营村,还扩大到了附近的黄楼和彦
庄。调查时,不让地方干部陪同,并对被调查人实施政治上
的保护,于是乎,周边的村民们也纷纷找上门,向调查组反
映实情。
于是,京城下来了“包青天”,“微服私访”的消息立马
传遍了利辛县。
二000 年十月三十%C
DISSENT IS THE HIGHEST FORM OF PATRIOTISM !

--Thomas Jeffer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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