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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丝小仙
骡的寻找-二人与农夫
罗珊是一个位于银河边陲的世界。这种边陲世界通常是被银河历史忽略遗忘的,它们也从来不会多管闲事,招惹无数条件更好的行星注意。

  于是,在罗珊行星寒冷而荒芜的土地上,逐渐出现了几个小村落。罗珊的红太阳是一个小型的恒星,仿佛总是吝于多施舍一点光和热。因此一年之中,有长达九个月的时间,这个世界都飘着稀落的雪花。在这些冰封的月份中,当地耐寒的作物全都躲在土壤中冬眠。等到太阳的辐射好不容易重新出现,温度升到接近华氏五十度时,它们才会以近乎疯狂的速度,赶紧生长迅速成熟。

  本地有一种类似山羊的小型动物,总是用它们长了三个蹄的细腿,踢开草原上薄薄的积雪,啃啮着埋在积雪之下的小草。

  罗珊居民的面包与乳品就是由此而来,而当他们舍得杀掉一头动物时,甚至还有肉可吃。在这个行星的赤道地带,充满危机的森林占据了一半面积。这些分布不均的森林,为居民提供了质料坚实、纹理细致的木材,成为他们盖房子的最佳材料。这些木料,以及一些毛皮与矿物,甚至还能外销到其他世界。早期,帝国的太空商船会不定时来到此地,用农业机械、核能暖炉甚至电视机,与当地居民交换那些土产。电视机是绝对不可或缺的,因为每当漫长的冬季来临,农民们就必须整天待在家中,一步都不能出去。

  帝国的历史就这样从罗珊农民的头上流逝,太空商船偶尔会突然带来一些新消息,不时也会有一些新的难民到达此地。其中有一次,一大群的难民集体涌至,并且从此定居下来。每一个新来的难民,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银河最新的时势。

  罗珊人就是如此获悉外界的变动——席卷银河的战事、大规模的屠杀,以及暴虐的皇帝与叛乱的总督。每当他们聚集在村落的广场前,享受微弱阳光带来的一丝暖意时,总会不自禁地摇头叹息,将毛皮领拉到长满大胡子的脸旁,你一言、我一语地批判着人性的邪恶。

  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太空商船再来,因而生活变得更为艰苦。原本依靠进口的烟草、农机,以及可口柔软的食物都没了,只有电视机的超波频带上,偶尔还会传来零星模糊的消息,让他们知道局势越来越不稳定。终于,川陀被大肆劫掠的消息传了开来——这个全银河最伟大的首都世界,这个辉煌、传奇、不可侵犯、壮丽无匹的首都,竟然也被蹂躏成为一片废墟。

  这种事情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对许多在贫瘠的土地上挣饭吃的罗珊农民而言,银河末日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月,在某个完全平凡无奇的日子,又有一艘星舰来到罗珊。各村的老者都自以为是地点着头,扬起他们老迈的眼睑窃窃私语,说这种事情在他们父亲的时代常发生——不过,事实却不尽然。

  因为这艘星舰并非属于帝国,舰首少了帝国特有的“星舰与太阳”标志。它的形状既粗又短,是由许多老旧船舰的残骸拼装而成。而从星舰步出的那些人,则自称是达辛德的战士。

  农民们都傻了眼,他们全都没有听说过达辛德,然而,他们仍旧以传统的待客之道欢迎这些战士。这些陌生人问了许多详细的问题——诸如这个行星的自然条件、居民的人数、有多少城市(不过农民们把“城市”误以为是指“村落”,弄得彼此都糊里糊涂),以及经济形态等等。

  接着又有许多艘星舰登陆此地,并且对整个世界宣布,达辛德已经成为这个行星的统治者。在住人的赤道地带上,将要设立许多征税站,每年都要按照某些既定的公式,向农民征收百分之若干的谷物与毛皮。

  罗珊人却表情严肃地眨着眼睛,搞不清楚“税”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到了征税的日子,很多人还是照付了。或者应该说,全都茫然地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穿制服的异邦人,将他们收获的玉米与毛皮搬到大车上载走。

  于是,各地都有愤怒的农民组织起来,拿出古时的狩猎武器——可是始终没有任何作为。当达辛德的税务员再度来临时,他们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一哄而散,眼看艰苦的生活变得更加艰苦,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是过不了多久,出现了一种新的生态平衡。达辛德的总督将原来住在绅士村的罗珊人赶走,自己住进那里,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这位总督与他的手下都很少与当地人接触,因此并不惹人注意。现在,征税的工作已经委托某些罗珊人代为执行,那些本地的税务员会定期到各村各户访问——不过大家对他们的行踪渐渐摸熟了,而且农民们也学精了,知道应该如何隐藏收获的谷物,何时应该将家畜赶到森林去,并且故意不让房舍显得太华丽。当税务员来访时,不论问到任何有关资产的问题,他们都会露出一副呆然的表情,指着眼前可见的那么一点点。

  后来连这种情况都很少再发生,税金也自动减少了。仿佛达辛德已懒得从这个贫穷的世界上,捞取那么一点少得可怜的油水。

  相对地,贸易活动却越来越兴盛,可能是因为达辛德发现如此更有利可图。虽然帝国的精美制品再也没有出现过,不过达辛德的机械与食物仍然比本地的好得多。此外,达辛德人还带来许多妇女的服饰,它们远比手织的灰色布料漂亮,不用说自然是极受欢迎。

  就是这样,银河的历史再次平静地溜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农民们依旧从贫瘠坚硬的土地中挣饭吃。

  纳若维刚走出他的农舍,就忍不住从胡子中吁出一口气来。第一场雪已经飘落在坚硬的地面,天空则布满了阴沉的粉红色云层。他斜着眼仔细望向天空,确定一时之间还不会有风暴,这代表他可以顺利到达绅士村。他要到那里去卖掉过剩的谷物,换回一些罐头食品准备过冬。

  他将大门拉开一道缝,对着屋内大声吼道:“车子喂饱了没有,小子?”

  屋内立刻传出高声的答应,然后纳若维的大儿子走了出来。他的红色短胡须还没有长满,脸上带着几分稚气。

  他以满腹委屈的口气说:“车子的燃料加满了,除了车轴的情况不妙之外,其他各处都还算好。那个毛病修不好不能怪我,我已经告诉过你,那要找专家来修理才行。”

  纳若维向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头打量他的儿子,然后将长满胡须的下巴向前一伸,说道:“这难道是我的错吗?你要我到哪里去,又怎么去找专家来修理?接连五年歉收你知不知道?哪一年没有几头畜牲发瘟?毛皮又什么时候涨过价……”

  “纳若维!”屋里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的话拦腰斩断。他一肚子不高兴地喃喃说道:“你看,你看——你妈又要插手咱们父子之间的事了。把车子开出来,要确定载货拖车连接得牢靠。”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双手,用力互拍了一下,然后又抬起头来。朦胧的红色云朵渐渐聚集,云缝中露出的灰色天空没有一丝暖意,太阳则根本不知道躲到哪去了。

  当他正准备将视线移开时,眼睛却突然僵住了,手指头不知不觉就向上指,同时张大嘴巴拼命大叫,根本忘记了空气冷得要命。

  “老伴,”他使劲大喊:“老太婆——赶快出来。”

  一个气乎乎的脸孔马上出现在窗后,眼睛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然后嘴巴就再也合不拢了。她大叫一声,立刻沿着木梯飞奔而下,沿途顺手抓了一条旧围巾与一方亚麻布。等到她出现在门口时,已经将围巾披挂在肩膀上,亚麻布则松垮垮地包着头顶和耳朵。

  “那是外太空来的星舰。”她以充满鼻音的声音说。

  纳若维不耐烦地回答:“还会是什么别的东西吗?有远客来我们家了,老太婆,有客人来了!”

  那艘星舰缓缓地下降,终于在一片寸草不生的冻土上着陆,位置是在纳若维农场的北侧。

  “可是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女人喘着气问:“我们可以好好招待他们吗?要让他们睡我们家的肮脏地板吗?要请他们吃上星期剩下的玉米饼吗?”

  “难道你想把他们赶到邻家去?”纳若维的脸庞已经冻得由红转紫。他将双臂从光滑的毛皮中伸出来,紧紧抓住了女人结实的肩膀。

  “我的好老婆,”他兴奋得话都说不太清楚:“你去从我们的房间拿两把椅子到楼下来,再去宰一头肥肥的小牲口,跟薯类一块烤熟,然后还要烘一张新鲜的玉米饼。我现在就去迎接那些外太空来的大人物……还有……还有……”

  他顿了一顿,将头上的大帽子推开一些,犹豫地搔了搔头,才接着说道:“对了,我还要把我酿的那坛酒也带着,跟他们痛痛快快喝个够。”

  当纳若维在发号施令之际,女人的嘴巴傻愣愣地不停抖动着,可是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等到纳若维说完之后,她才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纳若维举起一根手指头说:“老太婆,村里的长老一周前是怎么说的?啊?动动脑筋。长老们亲自到各家农场拜访,亲自拜访!你想想看这代表有多么重要!他们是来知会我们,如果发现任何外太空来的船舰降落,就要立刻通知他们,这是总督的命令!”

  “现在,我难道不应该趁这个机会,在这些大人物心中留下一点好印象吗?看看那艘星舰,你以前见过这种样子的吗?那些外太空来的人一定既富且贵。为了迎接他们,总督亲自下达紧急指令,长老们在这么冷的天气逐个农场捎信,也许整个罗珊都接到了通知,说这些人是达辛德领主们期待的大人物。现在,他们竟然降落在我的农场了!”

  他简直兴奋得手舞足蹈:“现在我们好好招待他们,他们就会向总督提起我的名字,这样一来,我们有什么得不到的?”

  直到这时,纳若维太大才感觉到刺骨的寒气钻进她的薄衫内。她赶紧一个箭步跳回门口,同时大吼了一声:“那你还不赶快去!”

  不过纳若维不等她说出这句话,就已经开始拔腿狂奔,朝星舰降落的方向跑了过去。

  汉·普利吉将军对于这个世界的酷寒、荒凉、空旷、贫瘠都毫不担心。面前这位满头大汗的农夫,也没有为他带来丝毫的威胁感。

  真正令他烦恼的问题,是他们这个战术究竟是否明智。因为他与程尼斯两个人只身来到此地,根本可说是孤立无援。

  他们的星舰已经再度升空,在普通的情况下,星舰应该有足够的力量自卫,可是他仍旧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当然,这次的行动程尼斯要负全责。他向这个年轻人望过去,发现他正朝一个毛皮帐幕裂缝处顽皮地眨着眼。原来那里有一对女人的眼睛在向外窥探,还能瞧见一张合不拢的嘴巴。

  这位农场主人对他们拼命地傻笑,不停地鞠躬哈腰,以油腔滑调、谄媚无比的口气说道:“尊贵的大爷,请恕我冒昧地向您报告。我的大儿子刚才告诉我,说长老们很快就会到了。我的大儿子是个优秀杰出的青年,可是因为我太穷了,没法子让他接受足够的教育。我相信您们在这里的这段短短时间,一定会对我竭尽所能的招待非常满意。我虽然很穷,却是一个勤奋、诚实又谦逊的农夫。您可以问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一定会这么说的。”

  “长老?”程尼斯马上顺口问道:“是这个地区德高望重的人物吗?”

  “他们的确是的,尊贵的大爷,而且他们也都是诚实而杰出的人物。因为整个罗珊都知道,我们这个村子是个正直又规矩的好地方——虽然生活艰苦,田地和森林里的收成都不好。也许您可以跟长老提一下,尊贵的大爷,提一下我对来访的客人尊重和敬意。这样的话,他们也许就会帮我申请一辆新的货车。因为我们现有的这辆老爷车几乎爬不动了,可是全家的生计还都得靠它维持。”他露出了低声下气的渴望神色。

  为了符合加诸他们身上的“尊贵的大爷”这个称谓,汉·普利吉故意端起架子,轻轻点了一下头。

  “有关你的待客之道,我保证一定会传到长老的耳里。”

  纳若维离开后,普利吉乘机向显然有些心不在焉的程尼斯说:“对于和长老们见面这件事,我并不是很感兴趣。你又有什么想法?”

  程尼斯似乎有些惊讶:“我没有什么想法。你在担心什么呢?”

  “与其在这里惹人起疑,我认为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可做。”

  程尼斯以低沉的语调,迅速说道:“我们接下来的行动即使会启人疑窦,也必须冒险试试。如果我们只是将手伸进一个黑布袋,上下左右乱摸一通,那绝对找不到我们想要找的人。那些依靠心灵力量统治世界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台面上的掌权者。事实上,第二基地的心理学家也许只占了整个人口的极少数,正如同在你们那个基地上,科学家和技术人员只是少数一样。普通的居民可能就是那个样子——那么普通。那些心理学家也许隐藏得很好,而表面上处于领导地位的人物,可能真的自以为是统治者。关于这问题的答案,或许可以在这个冰封的行星中找到。”

  “我完全听不懂你的话。”

  “啊,你想想,这实在相当明显。达辛德也许是一个庞大的世界,拥有几百万乃至于几亿的人口,我们要如何从这么多人当中,辨识出哪些是心理学家?又怎能就这样向骡报告,说我们已经找到了第二基地?可是在这里,这个农业世界,这个藩属行星,接待我们的这位农夫已经说过,此地所有的达辛德统治者,全都集中在那个绅士村。那里可能只有几百个人,普利吉,其中一定有一个或数个第二基地分子。我们终究要到那里去的,不过在此之前,让我们先见见长老——这是一个符合逻辑的程序。”

  此时,满脸黑胡子的主人又慌忙走进来,显得兴奋万分,两人便赶紧若无其事地分开。

  “尊贵的大爷,长老们已经到了,恕我再请求您一次,希望您能够为我美言一句……”他极尽谄媚之能事,几乎鞠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躬。

  “我们当然会记得你的,”程尼斯说,“这些就是你们的长老吗?”

  他们显然就是,而且总共来了三位。

  其中一人向前走来,以充满威严的架势微微一欠身,然后说:“我们深感荣幸,交通工具已经准备好了,尊贵的阁下,希望您能移驾我们的集会厅一叙。

  首席发言者心事重重地凝望着夜空,朦胧的天际不时有稀疏的云朵飞掠而过。亘古以来,太空总是显得冷漠而令人敬畏,如今看来更蕴涵着明显的敌意,因为其中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生物——骡。骡的存在,使得太空充满了凶恶的威胁。

  会议已经结束了,整个过程并不长。在刚才的会议中,对于处理不可确定的精神突变种所引发的数学难题,发言者曾经提出许多质疑与问题。因为即使是那些极端的组合,也都必须要考虑得十分周全。

  骡就在太空的某个角落——银河系中并不算遥远的某一处。但是他们真的能确定这一点吗?而骡将要做什么呢?

  对付他的部下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他们如今全都是计划中的棋子。

  然而,要如何对付骡本人呢?

  罗珊世界这个区域的长老们,形象与外人的想像完全不同。他们并不是较年长或较年老的农民,也不会显得权威而不甚友善。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们现在围坐在椭圆形长桌旁,像是许多严肃而动作迟缓的哲人。大多数人看来才刚刚步入中年,只有少数几位留着修剪整齐的短胡须;每个人显然都还不到四十岁。因此“长老”这个头衔其实只是一种尊称,并不完全是对年龄的描述。

  从外太空来的那两位客人,如今正坐在上座与长老共餐。此时的气氛相当肃静,食物也十分简素,看来这只是一种仪式,而非真正的宴客。他们一面吃,一面体察着一种新的、对比强烈的气氛。

  当他们吃完之后,几位显然最受敬重的长老说了一两句客套话——由于实在太短、太简单,所以不能称之为“致辞”。接着,正式而拘谨的气氛就不知不觉消失无踪。

  欢迎外来访客而刻意做作出来的尊严,仿佛终于功成身退。长老们开始对客人表现出亲切与好奇,将乡下人的敦厚淳朴表露无遗。

  他们围在两位异邦人身边,提出了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他们的问题五花八门,诸如:驾驶太空船或星舰是否很困难?总共需要多少人手?有没有可能帮他们的车辆换装较好的发动机?听说达辛德很少下雪,其他世界是不是也都这样?他们的世界住了多少人?是不是和达辛德一般大?是不是非常遥远?他们穿的衣服布料是如何织成的?为何会有金属光泽?他们为什么不穿毛皮?

  他们是不是每天都刮脸?普利吉手上戴的戒指是什么矿物……以及其他数不胜数的怪问题。

  所有的问题几乎都是向普利吉提出来的,好像由于他年纪较大,他们就自然而然地认为他较有权威。普利吉发觉自己不得不回答得越来越详细,好像被一群小孩子包围一般。那些问题全然出于毫无心机的好奇,他们热切的求知欲实在令人无法拒绝。

  于是,普利吉耐着性子,逐一解答他们的问题:驾驶船舰并不困难,所需的人员决定于船舰的大小,从一个人到很多人都有可能。自己对此地车辆所用的发动机并不熟悉,但想必一定可以改进。每个世界的气候都不尽相同。他们的世界上住了几亿人,不过与伟大的达辛德“帝国”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他们的确来自很远的地方。他们的衣服是用矽胶纺织成的,布料表面经过特殊加工,使得表面分子具有固定的排列方向,因此会产生金属光泽。由于衣服附有加热装置,因此他们不用再穿毛皮。他们的确每天都刮胡子,他的戒指上面镶的是紫水晶……不知不觉间,普利吉发现自己竟然和这些乡下人打成一片,而这根本就违反了他的本意。

  每当他回答一个问题之后,必定会引起长老们一阵迅速的交头接耳,好像是在讨论这些最新的资讯一样。外人很难听得懂他们彼此间的讨论,因为此时他们又恢复了特有的口音。虽然他们讲的仍是通用的银河标准语,但是由于长期未与现代语言交流,因而显得古老而过时。

  或许可以这样说,他们互相之间的简短评论,仅仅能让外人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却能避免外人了解他们交谈的真正内容。

  后来,程尼斯实在忍不住了,遂打岔道:“各位好先生,你们必须花点时间来回答我们的问题。别忘了我们可是异邦人,而且极有兴趣想知道达辛德的一切。”

  这句话才一出口,全场立刻一片鸦雀无声,刚才一直喋喋不休的长老们,一下子全都紧紧闭上嘴巴。他们的手原本都在拼命地不断挥舞,仿佛是为了加强说话的语气,现在却突然都垂了下来。他们心虚地互相望着,显然都非常希望别人能够发言。

  普利吉赶快抢着说:“我的同伴这么问绝对没有恶意,达辛德的盛名早已传遍整个银河,所以我们才会慕名而来。等我们见到总督之后,当然会向他报告罗珊长老们的忠诚与敬爱。”

  虽然没有听到任何松了一口气的吁声,但至少长老们的脸色都缓和下来。一位长老用两根指头缓缓抚着胡须,将卷曲的部分轻轻压平,然后语重心长地说:“我们都是达辛德领主们的忠实仆人。”

  直到这时,普利吉才终于原谅了程尼斯的莽撞言语。虽然他最近感觉自己已经上了年纪,却显然还没有丧失打圆场的能力。

  于是他继续说道:“我们来自极为遥远的地方,对达辛德过去的历史并不太清楚。相信长久以来,那些领主都是以开明的方式治理此地。”

  刚才开口的那位长老,俨然已经自动成了发言人。他又回答道:“此地最老的老者,他的祖父也不记得领主们不存在的时代。”

  “过去是不是一直都很太平呢?”

  “过去一直都很太平。”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总督是位精明强悍的领主,对于惩处叛徒绝对没有丝毫犹豫。当然,我们全都不是叛徒。”

  “我想,他在过去一定曾经惩治过一些意图不轨的人,而那些叛徒个个都是罪有应得。”

  那长老再度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此地从来没有出过任何叛徒,我们的父辈与祖辈也都没有。可是在其他的世界却曾经出现过,那些人当然很快就被处死。我们对于这些事情毫无兴趣,因为我们只是卑微贫苦的农民,对政治问题一点也不关心。”

  他的声音中透着明显的焦虑,而其他长老的眼中都流露出不安的眼神。

  普利吉便用平稳的口气问道:“请告诉我们,要如何才能晋见你们的总督?”

  这个问题立刻又令长老们讶异不已。

  过了好一阵子,原先那名长老才又开口说道:“啊,你们不知道吗?总督大人明天就会驾临此地,他正在等你们,这是我们绝大的荣幸。我们……我们衷心地希望,你们能向他报告,说我们对他绝对忠诚。”

  普利吉脸上的笑容几乎僵住了,他惊叫道:“在等我们?”

  那长老露出茫然的目光,轮流瞪视着面前的两个异邦人,然后说:“对啊……我们已经等了你们整整一周了。”

  罗珊人为他们准备的房间,以这个世界的标准而言,无疑算是十分豪华的上房。普利吉以前曾经住过更差的地方,程尼斯则对外界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

  然而,在他们两人之间,却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关系。普利吉感到需要做出决断的时刻越来越近,可是却又希望能够再拖延一段时间。如果他们先去见总督的话,会将这场赌博推到危险的边缘,可是如果真的能够赢,收获却会比原本预期的丰硕无数倍。他看到程尼斯轻轻皱起眉头,牙齿咬着下唇,显出有些不安的表隋,心中就冒起一股无名火。他已经厌倦了这种无聊的闹剧,希望能够赶快将这一切结束。

  他对程尼斯说:“我们的行动似乎被人料中了。”

  “没错。”程尼斯回答得很干脆。

  “你就只会说‘没错’吗?你难道不能做一点更有用的建议?我们临时起意来这里,却发现那个总督竟然在等我们。很可能当我们见到总督之后,他会说其实等我们的人在达辛德上。这样的话,我们跑这一趟还有什么用处?”

  程尼斯抬起头来:“他们只是在等我们,不一定就代表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还有我们到此地来的目的。”他的口气毫不掩饰不耐烦的情绪。

  “你认为这些事情能够瞒得过第二基地吗?”

  “也许吧,难道不可能吗?你已经准备放弃了吗?这也许只是因为我们还在太空时,他们就发现了我们的星舰。一个国家在边境设立前哨观测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使我们只是普通的异邦人,他们一样会对我们感兴趣。”

  “哪有那么大的兴趣能让总督亲自前来探望我们,而不等我们去晋见他?”

  程尼斯耸耸肩:“我们暂且不讨论这个问题,先让我们看看总督究竟是何方神圣。”

  普利吉整张脸都垮了下来,看起来一副泄气的模样。他感到整个情况变得荒谬无比。

  程尼斯继续故作轻松地说道:“至少我们现在知道一件事——达辛德正是第二基地,否则的话,几百万件大大小小的证据全都指错了方向。这些本地人显得对达辛德恐惧万分,这点你要如何解释?我根本看不出有政治压迫的迹象,他们的长老们显然可以自由集会,不会受到任何形式的干扰。他们提到的税赋,我认为一点都不苛刻,也根本没有彻底执行。这里人人都在喊穷,然而却个个身强体壮,没有一个面露饥色。虽然他们的房舍家徒四壁,村庄盖得也颇为简陋,可是显然都足敷需要。”

  “事实上,这个世界简直令我着迷。我从来没见过比这儿更难理解的地方,可是我能确定人民都没有受苦,他们单纯的生活刚好提供了和谐的快乐。在那些科技进步的世界上,那些精明世故的人群中,完全找不到这种心灵上的快乐。”

  “这么说,你对田园生活充满向往了。”

  “但是我可没那个命,”程尼斯似乎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我只是指出这些现象的重要性。达辛德人很显然是有效率的管理者——这种效率与旧帝国或第一基地的完全不同,甚至和我们的联邦也不一样。其他的体制都将机械式的效率强加在子民身上,因而牺牲了一些更可贵的无形价值,达辛德人却为他们同时带来快乐与富足。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的统治方式完全不同吗?这不是物理式的,而是心理式的管理统治。”

  “真的吗?”普利吉故意用嘲讽的口气说:“那么长老们提到的对叛徒的惩罚,那些令他们恐惧万分的惩罚,竟然是由仁慈的心理学家所执行的?这一点你又要如何自圆其说?”

  “他们自己曾经受过惩罚吗?他们只是说别人受到过。由于恐惧已经深植在他们心中,所以真正的惩罚反倒从来没有必要。这种精神倾向早已在他们的心灵生根了,所以我可以确定,这个星球上根本没有一个达辛德军人。你难道看不出其中的意义吗?”

  “也许等我见到总督以后,”普利吉以冷淡的口气答道,“我就能看出来了。对了,有没有可能是我们的精神被控制了呢?”

  程尼斯以惹人厌的轻蔑口气回答道:“这种事你应该早就习惯了。”

  普利吉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使尽全身力气才转过身去。当天,他们两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那是一个静寂无风的寒夜。

  普利吉听到程尼斯发出轻缓的鼾声之后,便悄悄地调整着手腕上的发射器,将它调到程尼斯接收不到的超波频带。然后便用指甲轻巧地敲击着发报键,开始与太空中的星舰联络。

  不久之后,他就收到了星舰的回答。那是一阵无声无息的振荡,仅仅刚好超过人体触觉的阀值。

  普利吉连续问了两次:“有没有收到任何信息?”

  而两次的回答都一样:“没有,我们在全天候监听。”

  那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解答一定存在于群星间的某个角落。他衷心期望答案早日降临,将这烦人的一切完全结束。

  此时,他突然又对骡的话产生怀疑——真的是“回转”令他丧失了坚强的信心与决心吗?抑或是越来越大的年岁,与过去几年的波折在作祟呢?

  不过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在乎。

  他感到很疲倦了。

  罗珊总督轻车简从地到来,几乎没有什么排场。他身边惟一的随从,就是那个为他驾车的军人。

  他的座车设计得很花巧,但是在普利吉看来,性能却一点也不好。它转弯时动作笨拙,有好几次可能是由于换档太急,车子突然之间就走不动了。此外,普利吉还可以从它的外形,一眼就看出它使用的是化学燃料,绝对不是核能。

  达辛德籍的总督步出座车,轻轻踏着薄薄的积雪,从列队欢迎的两排长老之间向前走去。他根本没有朝两边看上一眼,就快步走进房舍,长老们尾随其后鱼贯跟了进去。

  骡所派出的那两名手下,此时正从自己的房间向外窥探。他们发现那位总督的外形矮胖,虽然体格还算结实,不过无论如何毫不起眼。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普利吉暗中埋怨自己的神经太过紧张。事实上,他的表情仍是一片严霜,并没有在程尼斯的面前丢脸。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此刻自己的血压已经升高,喉咙也感到异常的干燥。

  这并不是一种肉体上的恐惧。他并非一个愚鲁麻木的人,当然不会笨得连害怕都不懂。对于肉体上的恐惧,他有足够的勇气应付,有许多办法能够压抑。

  但是如今的情况完全不同,他现在面临的是另一种恐惧。

  他迅速瞥了程尼斯一眼,却发现他正若无其事地端详着自己的指甲,悠闲地将某些不整齐的地方锉平。

  普利吉心中突然冒出一股强烈的怒意,程尼斯又怎么会害怕精神被控制呢?

  普利吉集中精神,试图回溯自己过去的历史……

  在骡尚未使他回转之前,在他还是一名死硬派的民主分子时,他当时的心境究竟如何?这实在很难回想。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精神,无法挣脱将他的情感缚在骡身上的那些无形黏丝。他的理智还记得自己曾经试图暗杀骡,但是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当时的情绪。然而,这种现象也许是他的心灵所表现的自卫行为,因为当他刚想重温那些情绪,只不过才想到了当时的心理倾向,根本还没体会到任何实质内容,他就已经开始觉得反胃恶心。

  会不会是那个总督在干扰他的心灵?

  是不是第二基地伸出的无形精神触须,已经迂回地钻进了他的心灵隙缝,将他固有的情感扯散,又重新加以组合……

  当时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肉体上的痛苦,也没有精神上的折磨,甚至连一点过程都感觉不到。他始终对骡充满了敬爱,如果在遥远的过去——比短短的五年更长久的一段时间——他的心中不曾存在对骡的敬爱,甚至还曾憎恨过骡,那也一定只是可恶的幻觉。光是想到这种幻觉,就足以使他感到羞愧不已。

  可是,从来就不曾有过痛苦。

  与总督会面之后,这一切是否会重演呢?过去的一切——他为骡效忠的那些日子、他这一辈子的人生方向,将会与那个信守民主的模糊梦境融为一体吗?会不会连骡都是一场梦,而他自始至终效忠的对象只有达辛德……他猛然转过身去。

  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了上来。

  然后,程尼斯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我想这回就是了,将军。”

  普利吉再度转身,看到一位长老轻轻将门打开,恭敬而严肃地站在门槛处。

  他说:“达辛德领主的代表,驻罗珊总督阁下,乐意允许你们的晋见,请两位跟我来。”

  “当然,”程尼斯顺手拉了一下皮带,还调整了一下头上戴的罗珊式头巾。

  普利吉咬紧牙根,真正的赌博立刻就要开始了。

  罗珊总督看起来并不是个狠角色,这主要是因为他没有戴帽子,稀疏的头发已有部分由淡棕色褪为灰白,为他增添了几许和气。他眯着眼睛,双眼被细密的皱纹包围,看起来相当精明。刚刚刮过的下巴轮廓平缓而不显著,根据面相学这门伪科学的信徒公认的说法,那应该是属于一个弱者的下巴。

  普利吉避开了那双眼睛,凝视着他的下巴。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有效——如果真的会有什么事发生的话。

  总督的声音听来尖细而冷淡:“欢迎来到达辛德,我们以平和之心欢迎两位,你们用过餐了吗?”

  两位发言者在路上擦肩而过,其中一位叫住了另一位。

  “我带来了首席发言者的口信。”

  对方的眼中闪着会意的光芒,问道:“交会点?”

  “是的!希望我们还能看到明天的日出。”
签名是什么?

小伙,你挺有福啊,能活到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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