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话西游】第二十二回：那一声娘子千斤重
5月16日 14:31 By XXXX

狮驼岭的失败，对悟空是一个刺激，但受刺激最深的，是唐僧。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在取经团队里，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是的，有自己，大家要去灵山取经，没有自己，取经任务一样进行。在狮驼岭上，妖精们对外宣称，已经把唐僧夹生吃了，当时悟空的反应是什么呢？

罢！罢！罢！老孙且驾个筋斗云，去见如来，备言前事。若肯把经与我送上东土，一则传扬善果，二则了我等愿心；若不肯与我，教他把《松箍咒》念念，褪下这个箍子，交还与他，老孙还归本洞，称王道寡，耍子儿去罢。”（第七十七回）

选项一，悟空自己直接取经，选项二，悟空还回花果山当猴王去。有没有唐僧，区别不大。而如来听说唐僧已被吃掉之后的反应是什么呢？

如来笑道：“悟空少得烦恼。那妖精神通广大，你胜不得他，所以这等心痛。”

瞧瞧，压根儿没往心里去，而且还挑明了，悟空你也别装了，你哪儿是因为心痛唐僧啊，你就是打不过人家给气的。

难道这才是自己在团队里真正的定位？清醒过来的唐长老，被吓得魂不附体。以至于到了比丘国，一听说又可能有生命危险，唐僧立刻丧失了一切尊严和勇气——

三藏战兢兢的爬起来，扯着行者哀告道：“贤徒呵！此事如何是好？”行者道“若要全命，师作徒，徒作师，方可保全。”三藏道：“你若救得我命，情愿与你做徒子做徒孙也。”（第七十八回）

实在是吓坏了，主角光环没有了，随时有可能领盒饭啊！怎么办？接下怎么办？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走？唐长老陷入深深的焦虑。

熟读小说的我们都知道，只有当主角陷入最深的绝望，他才有可能成长；只有当主角走投无路四面楚歌，真正的谜底才会揭开。接下来，在镇海禅林寺，师徒四人终于遇到了佛家的指引。

镇海禅林寺的故事因为不够传奇，可能有人不是太熟悉，这里讲得稍微详细点儿。

师徒四人暮夜投宿，来到一处禅院，发现这里十分破败，到什么程度呢？满地荒草就不说了，佛像的泥都露出来了，菩萨的净瓶都摔到地上了，反正你就想吧，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唐长老一下发了怀古之幽思，正在感叹呢，旁边忽然走过一个人来，说你别乱抒情了，我带你去邻居家看看。唐僧跟着那人到旁边一看，发现这里居然是一个豪华版的寺庙，佛像是黄金的，台阶是白玉的，窗户门框，哪哪儿都描着彩绣着花，极尽奢华之能事。一墙之隔啊，那边破烂流丢寒锅冷灶，这边金玉满堂香火鼎盛，怎么会这样呢？庙里的僧人讲了个故事：

道人笑道：“老爷，这山中多有妖邪强寇，天色清明，沿山打劫，天阴就来寺里藏身，被他把佛像推倒垫坐，木植搬来烧火。本寺僧人软弱，不敢与他讲论，因此把这前边破房都舍与那些强人安歇，从新另化了些施主，所以盖得那一所寺院，清浑各一，这是西方的事情。”（第八十回）

这一段情节十分怪异，把它去掉丝毫不影响故事的发展，为什么是生生安排在这里？这是佛家，或者说是作者吴老先生，给取经团队的暗示：

那边是个老庙，因为妖怪强盗要用，就给他们占了，这边是新庙，是僧人重新建的，一新一旧，一墙之隔，彼此相安无事。最关键的一句话就在：这是西方的事情！

唐僧啊，你明白了吗？真正的西天就是这样的，哪有什么正邪不两立？哪有什么善恶难共存？

想要发展壮大，一言以蔽之：妥协。

还记得大鹏鸟吗？为了收伏他，如来佛许诺供给他“血食”，也就是不计较他打破荤戒，连西天佛祖都能跟邪魔外道和平共处，共谋发展，你小小的唐僧有什么原则是放不下的呢？

那一刻的唐僧，想必是醍醐灌顶。

然后，考验马上就来了。在陷空山，唐僧被白鼻老鼠抓进洞里，为了搭救他，悟空建议他跟妖精假意应酬，喝酒吃桃，哄骗妖精，以便降伏。

这样的场面，之前唐僧在西梁国也遇到过，但他靠不语不食，蒙混过关了。因为如果按照悟空的安排，唐长老需要连破三戒：饮酒破了酒戒，假意应酬破了色戒，哄骗妖精则破了妄语戒。

但如今的唐僧，已经不同以住了。吴承恩老先生对这一段，着意进行了描写：

早是那妖精安排停当，走近东廊外，开了门锁，叫声：“长老”。唐僧不敢答应。又叫一声，又不敢答应……正自狐疑，那怪又叫一声：“长老。”唐僧没奈何，应他一声道：“娘子，有。”那长老应出这一句言来，真是肉落千斤。

肉落千斤！这是吴老先生的评价，这一声“娘子”，真的是重逾千斤啊！这句娘子一出口，唐长老迈过了一个台阶，从这一句开始，唐长老连破三戒，酒也吃了，谎也撒了，小娘子的手也牵了。自此后，唐长老明白了“妥协”的力量，人生境界更进一层，死搬教条的玄奘，变成了念头通达的圣僧。

同样进步的，还有齐天大圣。

悟空在陷空山发现了托塔天王的牌位，上天告了御状，告李天王“闺门不谨，走出亲女，在下方陷空山无底洞变化妖邪，迷害人命无数。（第八十三回）”。刚开始李天王没反应过来，把悟空绳捆索绑，刀劈斧剁——这种委曲，放在以前，悟空无论如何不会善罢干休。

但这次不一样，李天王在哪吒提醒下，意识到自己还有个干女儿在下界为妖，于是回头给悟空道歉，经过太白金星的说和，悟空回到玉帝这里复旨，他是怎么说的呢？

金星与行者回见玉帝道：“陷唐僧者，乃金鼻白毛老鼠成精，假设天王父子牌位。天王知之，已点兵收怪去了。望天尊赦罪。”

一切责任都妖精身上，是她自己假设的牌位，悟空是被蒙蔽的，天王是被冤枉的——而且李天王已经亲赴现场，解决问题去了，这样的好官员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重要吗？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帮你解决你的问题。

走上领导岗位的孙悟空，同样领悟到了“妥协”的力量，一言不合就要闹天宫的齐天大圣，终于成熟了。

成熟起来的悟空，有多可怕？

从狮驼岭出来之后，取经团队一共走过了比丘国、凤仙郡、玉华府、金平府、天竺国五处州府，其中有四处，都留下了师徒四人的画像，建了生祠，四时香火不断，安享“睡后收入”

比丘国——又有传下影神，立起牌位，顶礼焚香供养。
凤仙郡——殿左边立起四众生祠，每年四时祭祀；
金平府——又为唐僧四众建立生祠，各各树牌刻文，用传千古，以为报谢。
天竺国——国王传旨，召丹青图下圣僧四众喜容，供养在华夷楼上。

唯一没留影像的，是玉华州，在这里，悟空等兄弟三人各收了一个徒弟，分别是这里的三个王子——未来这里就是他们的自留地，常来常往的，还需要留画像吗？

金平府里，唐僧为走路的事责骂八戒，叫悟空拿金箍棒儿打牙，吓得八戒一边跑一边心里不解：

“师父今番变了。常时疼我爱我，念我蠢夯护我，哥要打时，他又劝解。今日怎么发狠转教打么？”（第九十二回）

迟钝的八戒还没有意识到，情况已经变了，以前是唐僧和八戒一起，打压悟空；

现在的齐天大圣，已经无可指摘。